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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护花使者


  平生第一次,她有那么强烈的想被人抚摸的愿望。她常常地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呼唤的嘴。这些嘴像鱼鳞一样多,它们呢喃着、喘息着、呻吟着,整夜整夜,整日整日。似乎只要有一双手将它们“从头到尾”
  抚摸一遍,它们就会安静下来……
  她在雾中沉浮着,随着雾飘流着。她分不清方向,抬头望天上的北斗星,天地却氤氲一片,似乎有星在闪却根本看不清是哪一颗在闪。天地间云雾翻滚着、凝聚着竟如一个巨大的佛像。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天象?”
  不由想起小时随母下放时那位预报地震的藏族大爹讲的话:“天象,是一尊大佛的形态。巨佛象征地球,巨佛的姿式很重要,假如坐着,人间就平安;假如站着就有地震、飓风、瘟疫等灾难……”
  不由想起沙漠里残剩的那佛形的风蚀残丘;古海底残剩的那佛形的溶岩(青海格尔木地区);不由想起来深圳时在四川乐山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交汇之处看到的那浮躺在青衣江,头似乌龙山,身似凌云山,足似龟城山,乐山大佛正坐丹田的隐形大佛。一时里觉得天地充满了“佛”,佛形的云,佛形的雾,佛形的雨点……
  “佛”形的暗示无所不在且饱含着永恒的光芒与水分。
  那一切恍惚在提示“佛形”那是一种最为合理的形状,那是在岁月流逝中唯一能存留下来物体的形状。
  那一天,昏昏乎乎中,她感到有人掐着她的“和谷”“人中”等穴位,感觉有人将她抱入小车,将她送进一所医院。
  冷!冷!好冷呀!仿佛自己又在冰塔林中爬着、爬着,一下子滑下去了,迷雾从冰谷腾起飘浮着她,她听见身下冰水哗哗地啊着……有无数水蛇在四肢间曳动。
  “四十一度二!她在发高烧!难怪喊冷!”
  她恍惚听到有人的声音从那雾中飘浮出。有一双手在她的眼前一晃,她想去抓,一阵水响玻璃响。
  “当心点滴瓶子!”
  她迷惑:冰山立刻化为无数点滴瓶子从海中升起着,升起着;那些迷雾化为泡沫,崩溃着;那些光彩化为小点滴瓶子旋转着……
  她感到自己“身下”发热,“身上”发凉。
  那热蒸腾着,蒸腾着……
  她感觉自己一下子跃上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雪线。
  L从蹬山服中拿出地图说:“我们现在位于昆仑山脉和唐古拉山脉之间,属于长江源头地区。有五条大河呈扇形,它们是楚尔玛河、沱沱河、尕尔曲、布曲、当曲(曲是藏语河)。这几条河汇成通天河,其中有二条是长江正源。
  她又笑了,正源只有一条哪来两条?望着L的眼睛闪着那么一种明亮,她转过头去。
  羌塘高原上无数大头盘羊、藏羚、麝、高原狐、雪豹、鼠鬼、白唇鹿出没……生命的涌动无处不在。
  他们到达了唐古拉山北麓的布曲裂盆地西缘高山下的温泉华台(海拔四千九百米,世界最高温泉之一)。那冒着白色气体的温泉,就像滚滚的沸水,从五六十个泉眼里往外翻花,那无数的水珠就像明亮的珍珠,水温约有七十多度,并有股浓浓的硫磺味。这座泉华台有五十多米高,三十多米长,十几米宽。
  L命令她转过身去。
  她不知L是什么意思机械般地转过身去。
  “我可要洗澡了,用你们青海话说就是打‘教席’(游泳)!你可千万不能转身!你转了身我可没脸见你老爹了!我与你爸可都是‘吴老’(人大老校长吴玉璋)的学子……”
  她站在那里,感觉身后热气蒸腾。渐渐理智退去,她不由自己地想象L出生那个赤条条的样子……
  “巧带帽银那?”L用结结巴巴的藏语喊。
  “阿带帽银!”她想回答又忽地害羞起来……睫毛粘住了,使劲儿睁开冰嚓嚓地响着……
  忍不住,实在忍不住,她侧过身来细细望那面冰镜子中朦朦胧胧的身影。她的眼睛似睁非睁,眼珠儿似游非游……她那无数问号般长睫毛的细小露珠间又凝烟锁雾,充满好奇与心机,似要掀开一切秘密的盖子,似乎在探索中说:“想知道想知道还想知道……”
  那冰雪的睫毛颤抖着、扑闪着,不时有睫毛被冰粘在一起又叭地打开……
  由于她戴着口罩(青海的姑娘冬天有戴口罩的习惯),这使得她一双眼睛像泉眼眼儿一般更加生动。而那眉毛向上丝丝的走势与头发上梳的走势成一致,凝着冰雪,显得越发毛绒绒的。这一切使得她更加生动,显现出一种处女的圣洁。当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L的泉眼也喷出一咕嘟山泉水时,那些温泉水咕咕嘟嘟的声音似一下子大了。她的脸颊一下子又因羞涩而成玫瑰红了,天地间又笼罩了淡雪青色的烟云;那些冰凌也透出淡雪青色的冰光水色……
  她的身子禁不住轻轻、轻轻颤抖……
  “哦!”她叹息:背后好热、好热,前面好冷好冷呀!热气还在蒸腾,冰山还在溶水……
  “体温还降不下来!四十一度三!”
  “再加几个冰袋!注意!她在打摆子……”
  ……
  体温计在她的眼前一晃,一个化为百个,百个化为千个,千个化为万个……
  感觉热气从指尖儿向后退,退下来又涌上去,涌上去又退下来……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看自己的手指,可是看不清,只看见满山遍野都是巨大的温度计,巨大巨大巨大的温度计。
  恍恍惚惚她跟着去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哈啦之沟公村的那个小小山村考察,扶贫的那队人马走呀走呀走呀。
  手上的皮手套,脚上的马靴子为什么不管用,指尖、脚尖好冷呀!好冷好麻呀!
  她想将手拿出来搓一下,想将脚在路边的石头上踢几下,可指尖儿、脚尖儿麻麻儿的“搓来(真是)冻死了!”她用青海话喃喃自语。她听见L用阿拉巴拉(刚学会)的青海话骂她:“你在黑着火食,迷着拉拉(你啥也不懂)!”L朗朗地笑:“把手给我!”她把手给L,L用手一捏,一根一根手指像温度计滚得满山遍野……
  L拉着她的手掌拼命地追,追到一根巨大的手指跟前,两个人都怔住了,原来是一根巨大的电线杆,电线杆上光秃秃的没有电线。
  再往里走无数东倒西歪没有电线光秃秃的电线杆,可就是找不到她的十个手指头……
  L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泪光迷蒙中她看到自己新长出的手指比以前短一截……
  进了村,他们更吃惊:全村六十多户人家,竟没有一家有广播、收音机、电视机……
  恍恍惚惚有无数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浮出,浮出……
  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声音,穿过时光隧道向她扑来:
  “由于我们村地处偏远,县里花费了极大的成本给我们安装了电线、电灯、广播喇叭。可是每度电的费用高达五元线,国家每度电给我们补贴四元九角后,每度电只收一角钱。可就这,我们也用不起!我们一个工才五分钱(去年),一年劳动下来,一个壮劳力分红时才能分到十五元钱,连口粮钱都不够需国家倒贴……唉!年年雹灾……
  “用不起电,电线、喇叭都被村里的人偷去卖钱了!不光这,那些国家配制的水利设施等也都被村里人偷去卖钱了……”
  似乎她又走在那山路的昏溟之中,老村长的背影扑扑朔朔。
  她看到路两边干打垒的土墙根儿上坐了一排一排晒阳娃、抓虱子的干小伙。
  他们上前与干小伙们打招呼,干小伙们眯缝着眼望天,额上多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有的口边还流着长长的哈拉子。
  依稀这是她被冻掉的一个一个脚指头——
  昨晚她好不容易脱下靴子,从长长的筒靴中看到的就是一排靠着靴帮儿“坐”着的半个圆乎乎的脚指头……
  她感到自己的脚尖儿刺疼,感到被L强迫按在冰冷的山泉水中泡过的脚正在长出新的脚指头……
  一张张脸在岁月的烟云中忽隐忽现。
  一些说话声忽大忽小。
  国家扶贫小组组长问村长可不可以将村里的劳力输出一部分,扶贫小组又与省政府协调拨下五十个合同制招工指标,并申请二十五个长期合同招工指标。
  “干蛋(没用)!”村长说:“我们的村穷出了名,省政府责成省里几家大企业有一次联合起来派了两辆豪化大轿车来我们村招工。别的村的干小伙步行百里赶来说死说话招工组不要,招工组的人员磨破嘴皮可我们村的干小伙一个不去。最后两个大轿车空空地走了。村里的老年人们像送魔鬼驱瘟神一般又敲盆子又敲锅流着眼泪抹着鼻涕‘欢送’走了招工组。”
  国家计委一位负责人说:“我们可以给你们引进几个项目……”
  “还是干蛋!你在差来不清楚(根本不了解这的情况)!”
  村长揉揉红红的眼睛说:
  “去年,互助回族土族自治县的五位领导来视察工作,看到贫困户的生活状况,他们哭了,连声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们受苦了。晚上这几位领导,夜不能寐。赶回县城后,这五位领导上下奔波,以自己个人的名义担保从银行贷出二十万元钱,给我们村办了集体赴可可西里无人区采金的手续,亲自赴省城给我们村买了采金工具,亲自来我们村组织了采金队……并把他们私人的棉衣、钱分发给采金队员……这五位好领导无论怎样也没想到采金队还没进入到可可西里采金地点,队员们就把采金工具、运输车辆扔在黄金之路上扒青藏线上的汽车、火车逃了回来。一回村,小伙子们就扑入故乡黄土地的怀抱嚎啕大哭,像受了天大的委曲,又像死了亲妈亲阿大(爸爸)。二十万元钱就这么白白扔掉了。这二十万元钱的账现在还背在那五位领导的身上——他们都拖家带口,五人中没有一个人的工资过二百元,就是让他们倾家荡产也还不上这笔钱呀!从那以后,我们村成了贫困老大难!没人敢管我们了……”
  一团热向内收缩着,她感觉自己的嘴上被戴了一个猪八戒的面罩……
  当他们走进最贫困户时都惊住了,干打垒的黄土庄廓中,半床破被,半条烧黄的破羊毛毡,半日破锅;火炕塌半个、灶塌半个、桌子塌半个、房子塌半个。一个女人连穿的裤子都没有坐在被子中,一个男人用尿素袋子裹身子,一个女娃用麻袋裹身子,房内一个似猪圈的坑里爬着四个侏儒,如同四个小猪娃……
  “不是没救济过”,村长叹气说:“发给这一对夫妻救济金,这对夫妻都能在几天里吃完喝完!家还是这么破烂,女人还是没裤子穿,尕娃们还是精尻子(光屁股)。那丫头才十四岁肚子就怀着野种,阿大是谁?球怂知道(狗日的知道)!”
  无数的黑影向她涌来。
  她感到她心爱的L“忽”地一下从聚在一起分配扶贫资金的工作组人员中站起来:
  “我不但不主张给这个村发放扶贫资金,而且还主张将国家倒贴资金全部撤掉!扶贫资金应发给那些真正需要救济的人!”
  大伙吃了一惊。
  ——以前青海政府方面的陪同考察人员都是喊穷叫苦想方设法让国家扶贫小组多发放一些扶贫资金,L倒好!反其道而行之。
  L接着说:“你们听到过完成达亏指标这种新鲜事吗?每年共同努力,达到多少项亏损指标就能拿到国家补助……等,靠,要,不是培养出一帮勤劳致富者而是养出一帮蛀虫!
  “物质贫困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精神贫困!精神贫困是无法用物质的形式解决的。‘贫困者’自己不拯救自己谁能拯救的了自己!”
  “如果他们不能自救呢?这种做法太不人道!”
  “那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干什么用的?跟不上社会发展步伐的人只能让他们被瘟疫等自然灾害淘汰!”
  L的身上放出峥峥铁光:
  “这个交通不便的山村已形成一个不太流通的隔离群体,在此群体内,男女婚配的结果是其子女素质明显低下,智力低下综合症患病率增长。六十多户人家,近亲结婚竟达五十例,其子女智力低下者占子女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八点九四……这样下去会形成恶性循环……就算是逼他们乞讨着爬出去背井离乡也是进步的开始,也是他们自己拯救自己的起点。”
  小小山村沸腾了。那些“瘫痪”在床的老人,那坐墙根儿的干小伙,煨热炕的大姑娘,那些捻线的中年男人,扯闲话的中年媳妇不知哪来激情手拿着铁铣、连架、木榔头、铁板掘(尖子)从四面八方涌向工作组……
  工作组护着L疯也似地逃跑……
  ……L被愤怒的人们“五马分尸”;胳膊腿扔得满山遍野都是……
  她疯了似地冒死去拣那些胳膊、腿,去取那些缠在树上的肠子、挂在岩石上的心脏……
  可是每一条路上都有无数阴影挡在她,那些阴影似是一些鬼魂,有她死去的爷奶,有后汉河那七横八竖自杀的少女……
  她蓦然回首,看见L的尘根儿在山尖儿上竖立,似乎还活着,一收一缩,显出一种悲凉的壮美……
  她开始向山尖儿爬,口中呼唤L名字,汗泪交加。
  尘根儿越变越大,宛如一个巨大的华表,上面龙凤缠绕,有一只灵龟缓缓向上爬着,爬着,走着S型的线路……
  灵龟的身上隐现一个神奇的八卦图……
  太阳,即将落山的太阳风火轮一般旋转着,极似一个阴阳图腾——阴阳鱼将旋转的水拨得“哗哗”响……
  她爬着爬着,从半山腰滑下来……
  她又爬着爬着,又从半山腰滑下来……
  坠落声中,她感觉四面八方响着嘲笑、起哄声……
  泪水飞速了她的眼眶,一种血红在天地之间湮散,湮散……
  ……
  她爬着,娇喘咻咻地爬着,爬上来又滑下去,爬上来又滑下去……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L朗朗的笑声。
  随着L那让太阳和月亮都黯然失色的笑,另一个冰雪的世界向她洞开——
  那是一个冰雪常年堆积的地方。那冰川似绵延无尽头。冰川表面的积雪由于昼融夜冻,受结晶排列的影响,如凝固的雨丝儿,又细又白,竖直挺立。冰川的底部由于受地温的影响,不均匀融蚀,底部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冰洞;冰洞里像水晶宫一般,无数的冰天鹅、冰企鹅、冰野耗牛、冰雪豹、冰藏羚栩栩如生,晶莹剔透。溶水顺冰叮叮咚咚流下,网状注入沼泽地带,在阳光的照射下五颜六色扑扑朔朔如无数透明光谱。大小不一的冰洞,继续扩大,形成一个一个弓形冰桥,冰桥上水雾迷蒙中一道彩虹,美丽得使人热泪盈眶。
  L递给她一个望远镜:“前方是唐古拉山脉主峰:海拔六千多米的‘格拉丹冬’大雪山!在‘格拉丹冬’的西南侧就是你所崇拜的长江源头——沱沱河!”
  她从望远镜中望出去:一排排雪峰挤入眼帘,冰光闪烁,其中有一座好似白玉雕制的塔……
  她扑闪着灵气的大眼睛对L说:
  “知道‘格拉丹冬’与‘沱沱’是什么意思吗?”
  不等L回答,她便抢着说:
  “‘格拉丹冬’是藏语‘高高兴兴’;‘沱沱’是蒙语‘红’,沱沱河即‘红河’。那河在早霞中看真的红如鲜血呢!”
  她又听见L朗朗地笑:“要是你是一个可随意变小变大的变形金刚就好了!当我去旅行时我就把你变小变小变小装在口袋里或是打在旅行包里,到了目的地我再把你拿出来放在手心,口里念:变大变大变大,你就变成像现在一样大……当环境恶劣时,我就找个冰箱把你冰起来,当春暖花开时,我再把你从冰箱取出放在胸口上暖化过来……”
  L又一阵朗朗的笑,冰山在笑声中崩溃了,化为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一个一个浪头向自己打来,透出凛凛的冰光。她怕,真的好怕,想扑入L的胸怀里,可是L的身影却湮散着,湮散着,带着凄迷、带着漫无边际的凄迷……
  她拼命地向L幻影消失的地方追赶着,追赶着……天地一片空蒙……
  一下子,她摔倒在L的那个跨度之间,冰冰凉凉的海水浸漫了她……
  “L!冷!冷!冷!冷呀!冷呀!”她呢呢喃喃。
  她昏晕过去,又听见L朗朗的笑,她在海边寻来寻去却发现那笑声从大海中哗哗啦啦地传出。她感觉自己生命的激情不仅带着原始的欲望还有钢琴曲与朦胧诗。她纵身跳入那透明的海。感觉L用波浪的手那么细腻地抚摸自己,感觉L想用一个钉海何将顽皮的自己钉住,自己机灵地躲闪着。
  她在水中飘浮着,越来越多的硬嘴鱼在袭击自己。“吻”的拍击之中,她柔嫩的皮肤上隐隐传来唇形的疼痛,如身上长满了急欲抒发情感的厚嘟嘟的嘴唇。而许许多多的感受凝聚在那唇上,火辣辣的……
  她感到L的什么顺了她的曲线滑动、蠕动。
  L终于将自己钉住了,漂泊的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轴心,并将自己推向温馨柔软、令人晕眩、笼罩一切的黑暗,生命里生命外,越来越多的硬嘴鱼机灵灵地拍击自己……
  一种神圣的心境升华着、升华着……她不再挣扎由海浪摆布……
  她的生命升华着,升华成一片孟达山林,……那些云杉、桦树、雪松、杜鹃灌丛不断地茂密着,那些荷花蘑菇、云伞蘑菇、鹿茸蘑菇……五颜六色地长大着……
  她的生命升华成一片羌塘草原……那些白唇鹿、魔、雪豹、盘羊、雪鸡、血雉、西藏羚羊、藏狐、石貂被一些神秘的力量追得东躲西藏……
  她的生命升华着,升华成青藏高原,升华成海拔六千米的昆仑山脉……
  她的生命升华着,升华着,贴太阳越来越近……她看到L张开大口袋,从她生命里装她,装她……
  她感到自己马上要爆炸了,马上要在一种彻心彻骨的惬意中烟消云散,天地弥漫着如诗如画的伤感,有珍珠雨将要喷泄……
  “热!热!热!好热好热呀!”她在病床上蠕动挣扎,嘴上起了一个一个淡雪青色的泡泡,像无数雪青色的小汽球……
  感到一种“大爱”如天降雨露缓缓儿浸透下来,浸透下来,……每一粒雨滴儿都有透透明明的“心光”,折射出那么灵光……
  她微扬着头感觉那天降雨露,脑海里显现长江源头格拉丹冬冰川融出的涓涓细流通过沱沈河、当曲河、楚尔玛河、布曲……数条河流最后通到“珠曲”(奶牛的水通天河)。
  她跪在山坡上,在石块的陨落之中孤独地承受“错爱”……
  再次仰望那在天地突凸的“华表”,感觉L似盘坐在灵龟上那轮血红的太阳之中……
  “你们几个护士将她的胳膊、腿按住!别让她动弹!别让她再打点滴瓶……”
  “氧气开得太大,呛着她了!没看见她呛得直流泪!”
  “你们几个人把她抬起来,我把这点滴管拿出来,再把这血浆瓶子的碎片拣出来。”“看看这手整个儿都扎青,还动!”“这女孩子大腿跟儿上粘精精的是什么?”“哎呀!下面温了一大片!还有许多露珠滚动!”“完了!这女孩子射精了!射出阴精滴了!”“完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射精!”“快!快!快!再组织抢救!那精滴中带血带髓!快!快!”
  “别放下来!这玻璃碴子还没拣完!”
  “再抬起来,压着便携式测试仪了!”
  ……
  “这女孩心力衰竭,是不是有心脏病?如二间瓣狭窄什么的!你看她脸上呈淡雪青色。”
  她感到大夫用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脏。
  “不是心房小!是受了激刺造成的!心脏好好的!可能是心眼小!”
  许多人都笑了。
  “心眼小早就没了,她一星期前失踪,几个女孩子明白过来都哭了……”
  她听到YM公司的年轻人叽叽喳喳,脑袋清醒眼睛却不睁开。她觉得羞死了!女孩子怎么还射阴精?她知道了!可是希望除了大夫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也怪!我接触了这么多病人这种肤色呈雪青的人我真还没见过!”
  “你看她脸色渐渐缓过来了!这脸像才出的鹿茸?还是像雪莲?真像什么灵物化成的丽人儿!”说话者是一位才去西藏收过药材的同人。
  “看她那水淋淋的样儿,仿佛一碰就破呢。闹不好真是寂寞林中一仙株……”
  “我真怀疑这小女子是西部一咕嘟山泉成精后开的一朵雪莲,雪莲成精后而成的小鹿,小鹿成精后而成的一少女。这女孩子似乎还要成次精!她实在太有灵性悟性。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也真是怪……”这声音是她的女友小A。
  “你说她一生要生四次?那你从你妈肚里出来生了几次?”
  “哗——”一声大家全笑了。
  “高原缺氧!听说内地人有的到了青海就不停流鼻血;有的感到头晕跌倒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有的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却很快转成肺水肿,死了;有的道班战士带孩子去探亲没想翻过海拔五千多米的昆仑山孩子早死得硬硬的……所以内地人去了一个星期需吸一次氧!这种脸色可能是缺氧造成的!”
  “我想她的血一定是雪青色的!绝对!有种雪青鸡很珍贵的!也就是乌鸡!这女子是不是一个‘乌人’?若是,当然很珍贵的啦!”
  “哗——”大家又笑了。
  这是病房!请你们不要在这吵!回去吧!这女子没大事了!留一个人陪床!”
  她听到那帮子人全出去了,仍不睁眼。门外隐隐传来大夫与F的对话。
  一位护士拿着四瓶血浆进来,叮叮当当换上。
  “你是她父亲?对吧!我慎重告诉你,这女孩这几日本是例假之中,因受了强刺激将例假给‘闷’回去了。现子宫充血,子宫膜增厚。她现在肚子一阵阵痛,有下坠胀痛感。我也奇怪!跟生孩子前的阵痛极相似,当心她会再次大出血!也怪她处女膜完好……这可能导致血流不出,腹胀阵痛会加剧,是十分危险的!这些日子你务必日夜守护她,注意观察,若有症状立刻找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维生素K是凝血的随时给她补服一下……”
  她恍恍惚惚听得门外有女孩哭,恍惚是小A的哭声,她的脑海中闪过那一双含烟锁雾的眼睛。怎么刚才在床边时大家又说又笑,背了自己小A却哭哭啼啼,莫不是自己的生命垂危?自己还要和M竞争呢!决不能在这时倒下!偏这时腹部又隐隐儿阵痛,莫不是真像他们讲的还要完成一次自生?再生出的自己是怎样一个怪物呢?大出血是不是已开始了,只是血流不出来呢?
  一紧张,身上的毛细血管一胀,她休克过去。
  在床的憾动声中她清醒过来,接着她听到一阵阵隐隐的、颤栗的、遏抑的啜泣声。她不明白这个哭的人为何要拼命克制自己,她想转一下身,身上的毛细血管又一胀,她又一次休克过去。
  有一日,刚打完点滴,她睡得迷迷蒙蒙。感觉身边坐了一个男人。似是总经理G又不似。似与不似之间使她感到阵阵昏晕。
  “我是大G!”总经理似看懂了她的迷惑,伸手捏住了她的一只手。
  G的身上绽放出一种活力,令她感到自己越发渺小、柔弱。
  她努力地想,在哪儿见过G。
  ……渐渐地,她的整个心身都飘浮在那磁音袅袅、余音阵阵的男中音之中她感觉自己正被一个强大的磁场慢慢地磁化,心头又是一片迷蒙的雨。
  “有一日,我看到一只美丽的小鹿,真是怪!那小鹿身上的花不是常见的梅花而像一朵一朵雪莲。真是一只珍贵的小鹿!可是我的猎枪中的子弹用光了。我顺手摘了一颗樱桃装进枪膛,开枪打鹿。中弹的小鹿头顶红着似血又不像,一下子幻化成一个可爱小鹿姑娘,那姑娘身上带着泥土的清新与野花的芳香,眸子中写满灵悟与聪慧……
  “从此,我便悄悄地隔了玻璃看小鹿姑娘。”
  “隔了玻璃,小鹿姑娘的某些部位发着光,显出那么一种格外的动人。我与小鹿只是隔了玻璃讲话。我冲不破玻璃。我想隔了玻璃占有她……我终于冲破了玻璃,那玻璃渣子扎得我好痛,可那个叫小鹿的姑娘总也离我很远很远,仍有些玻璃似的东西把我们隔开。”
  ……
  “到了五十岁,他们才感到了什么。”
  她不明白G为什么要不动声色地将“我们”换成“他们”。
  “他们决心找回他们失去的爱情。于是那个叫G的老头子与那叫小鹿的老太太就举杯。那酒是燃烧的火。杯子碎了,溅起酒好苦涩……”
  ……
  她听着,只觉得唇间冷风瑟瑟,泪水又满满涌出。
  她汗津津的手中紧紧攥的是与L在青海古老的祁连山岩石中找的被磨得晶亮的三叶草、珊瑚、腕足海生化石串成的项链。
  是的!她与L用生命守护的不就是这么一屋玻璃吗?两个真心本是一个心却都想了对方为维护这情感的美好而成了两个假心,从而陷入深深的痛苦。
  本是求近之心,反成了疏远之意,两下里都是费了多少苦心在打听对方的消息,两下里都在苦苦地相思却又为了什么不肯相见?在激情的煎熬中自己怎么也不肯屈服的心又是怎样被弄得伤痕累累。
  什么叫快乐?快乐就是幸福来得快痛苦去得快!什么叫不快乐?不快乐就是不死不活不敢爆发不能爆发就是在压抑中慢慢地抑杀自己。
  难道到了五十岁时,真的有这么苦涩的一杯酒让L与自己去饮,仍有那么苦的一个果非要L与自己去摘?
  她的头慢慢转过去,不愿让G看到她心中不断涌出的泪。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微妙的心态逃不出G敏锐的眼睛,而唯有这一瞬,她不敢看轻这个男子,这个能捉住她飘忽灵魂的男子,这个和她思路想法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G不再看她,望着前方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我不是在梦中吗?为什么G居然知道L……”
  她想起那次去扶贫的路上遭遇青海高原熊,别的人向高原熊仍石头、仪器,L却向高原熊扔旱獭。高原熊接住一只旱獭夹在腋下,再接一只又夹在腋下……腋下始终只有一只旱獭……
  事后,她惊叹道:“L!我只是随意给你讲过高原熊吃旱獭,没想到你竟然运用的这么出神入化!”
  “别忘了!”L扭过头来冲她一笑,又露出一口白白的牙:“我告诉过你我上学时喜欢学化学!”
  在L的感染下她由衷的笑了,又如一朵鲜花绽开着。
  她想起那次帮L洗衣眼。L的衣服泡在洗衣粉水里。她搓洗了几下,发现衣领处比较脏,就拿起一块肥皂搓在领子处洗……一回头,她触到了L的目光,那么一种特别的目光。她这才明白在L的眼里自己哪里是帮他往干净里洗衣眼而是故意捣蛋往脏里洗衣服——洗衣粉是“酸性”,肥皂是“碱性”,化学里,酸碱中和生成盐和水……而她有种感觉,L喜欢她捣蛋,甚至喜欢她搞破坏……
  那么这个自称G的男人是不是L“变化”出来的呢?
  几日后,还是刚挂完点滴,还是她睡得迷迷蒙蒙的时候。感觉大G带着一股清凉来到她身边。
  大G在她的耳边放了一个袖珍录音机,放了一盒磁带,放小音量打开,磁带中是歌曲:《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
  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
  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
  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
  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
  时归故里,我也轻声的问自己,不是有此时,不知在何
  时……

  感觉那么熟悉的声音在病房中弥漫,泪水缓缓冲湿了她的眼眶——这是L与她在西宁分别时L为她唱的歌。在这孤独飘零的日子里她独自成千次成万次唱着这支歌。唱给L还是自己?她不知道,只是不由自己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G望她动情的样子似乎感悟到什么。G“拍、拍”两下打开磁带盒将磁带翻过来。
  “你唱的应该是这个——”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
  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邀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
  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
  里衷心地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
  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当
  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

  那歌声不知是齐秦的还是L的。这是怎样一种贴心贴肺的声音,这是L临走时自己为L唱过的歌!可是G怎么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成了她与L的“暗语”。
  她给L寄毛衣时第一句话是:“很久很久以前给你织了一件毛衣……”
  她给L寄“稿”:“很久很久以前写了一篇文章……”
  每在想L时她都会不由自己地唱出这首歌。她感觉生命中千万根情弦被“吉它手”L弹响,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刻骨思念呀!感觉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纤管中都流淌着泪水,感觉自己就浸泡在泪水的海中。
  G用神秘兮兮危险兮兮的目光看她,从怀里掏出一张PY日报,翻到第四版副刊递给她。
  她看到了L写的一组诗:
  ……走出西部却难以走出那一抹淡雪青色的思绪/
  难以走出那一抹淡雪青色的忧郁……
  ……站上去我是一个巨人/跳下去我是一个矮子/不
  站不跳我是什么……
  ……我走在淡紫色的昆仑山脉/感知西部出现了阵痛……
  她阵阵昏晕,感觉G像一个可怕的心理病医生,用针一次一次擢向自己致命的地方。
  ——那是她深藏心底对任何人都不肯讲的秘密,那是她心中最怕见人的一个最丰茂的一隅。
  一时里又仿佛是去西部黄教圣地时迷了路晴朗的天气遽然狂飞卷起流沙,形成高达几百米的“沙尘壁”迎面扑来。沙尘暴壁呈三层,每层有一球状尘团滚动,壁下呈黑色,中上部为红黄相间,壁中发出沉闷的轰鸣。粗沙、石砾在地表滚动,细沙、中沙在地表约十米内形成风沙流短距离运行。粉尘在空中悬浮、飘移,旋转,呈扑朔迷离的色彩,倏忽开始降尘,一时里烟尘迷蒙……
  似乎受到另一种强刺激,她的脸呈玫瑰红,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似飘浮在一个梦中。
  烟尘中沉浮着G的心声:
  “很久了,我们对弈,之所以选择L,是因为我们相识后总难分难舍还因为L的棋也很野,水平也与我差不多。我应棋时软弱,而L大将棋风不减,但粗漏之处频出。光辉被浓云遮住时,青年时的惆怅便出现了。不知不觉,我觉得胡子变得粗硬起来,我甚至能隔着云看到绿色的草场,那完美的眼形象征着卧室,边缘突起的棋势是此刻我情欲之火的写照。自我陶醉之余,我与L目光偶然相遇,他眼神火热,带着仇恨,我的秘密似乎被他看了,我很羞恼。
  “L坚持要打开窗子。L的着数极狠。L皱起眉,胡子有半寸长,抬头纹加深,目光深褐,仿佛历经了沧桑的大漠,跋涉在绝望中。我怜爱的注视被他察觉,他一笑,表情像是照镜子看到了自己一样,这样时间过得很快。
  “我们现在在海边停住了,我们在对弈时已换了白色长袍,像晋朝的士人。年轻的我们胡须银白发亮。除了手以外。其余的肢体均动弹不得。我们悬在云中。我思路清晰,审视着棋盘,那些用心血浇铸的领地像万花筒里的梦时大时小。
  “我想我儿子会在此刻幻想那绿色的草库仑……”
  G身上绽放出的光芒针一般刺得她浑身痛。
  侧面感觉G的线条越发感觉到一种粗犷。
  G冷峻地用大手将头发向后一梳。
  她恍惚看到西部草原在苍凉中展开,成千上万匹青海骢从圈中放出,在草原上奔腾着,嘶鸣着……
  那些青海骢的皮毛在阳光下如“土地”高贵地闪动着;鬃髦在黄风中如“长城”骄傲地曳动;马尾如“河流”深情地飘逸着;四蹄如“众山”沧海桑田地变幻着……
  ……
  她飘浮在烟尘中,感到G的浑身颤栗。G说的什么她很本听不太清,听不太懂,只是奇怪于G怎么会谈到L?这最后一句话使她心中一怔:“我儿子”是什么意思?是把L称作“我儿子”……
  几天后她清醒过来越发觉得曾发生过的一切像梦。梦的结尾是有人吻了她。那吻很长很长带着那么一种灼人的热情,如同她曾幻想的那一个海边的长吻。
  是L梦中出现?她阵阵恍惚。唯有枕边放了一本杰克·伦敦写的《海狼》,证明她的身边真的发生了什么。
  董事长F每次来守护她都默默地一言不发。感觉F为小小的她跑上跑下,她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YM公司的年轻人轮流来看她,只是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
  好几次她从迷糊中清醒过来,都感到落地门窗外有一个倩影神秘地倏忽即逝。那轻轻的脚步声,熙攘的裙动声,像微微的风又似细细的雨,想捕捉时捕捉不住,只是感觉迷迷朦朦中恍惚有一个光彩婀婀娜娜、飘飘逸逸地掠过……
  她不知不觉地跌入了那令人销魂的浪漫意境之中。
  有一次,又有了那种感觉,她不睁眼睛地坐起来,站起来。缓缓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团轻纱在眼前曳动,一些浅栗色长发在空气中弥漫……她追到一个荷池边,那影子却梦一般袅袅湮散了……她努力地揉着眼睛却只看见睡莲的水红忽隐忽现,睡莲的水绿摇摇摆摆,湛蓝的池水晃晃悠悠……“难道那轻盈的女子踏着睡莲的叶儿走了?”她迷迷惑惑,脑海中又浮现了刚来深圳找“做小姐”的女人时留在脑海中那一团粉红……
  ——依稀那团粉红还在她的记忆里忽聚忽散。
  又有一次,那感觉又来了,她闭着眼从病床上爬起来跟上去——她真怕一睁眼那倩影又像以前那样飘散了。在她眯着眼睛追踪那倩影时,那个缥缥缈缈的丽人儿来回曳动,身子将纤腰隐现出来,真是美不胜收。那丽人儿似乎转过身来冲她空空朦朦地一笑,长睫毛上不时涌动一圈亮晶晶的眼泪,半个脸明半个脸暗,半个脸如仙女幻生半个脸似魔鬼隐现,半个脸露珠莹莹半个脸阴风紊绕……
  她迷迷惑惑地想对那丽人儿笑笑,却见那丽人儿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天地依旧是雾朦朦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留下阵阵幽香……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好久好久……
  一阵风过,几片莲花瓣儿打在她脸上。她拾起一片儿,只见花瓣上隐现的是李白的《古意》:
  君为女萝草,妄为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发斜。百
  丈托运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女
  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再望那荷池的尽头,真的有缕缕亮光从柔柔的水面上升腾,如无数攀援而上的菟丝花在那舞动……
  那是怎样轻盈的舞姿,如风如雨,如溪水如流云。她想起从爸爸的书架中看到的赵飞燕。那个汉武帝时初封为捷好后立为皇后的女子。她想起《赵飞燕别传》中的句子:“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蹈步引,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它人莫可学也。”想这一个一个大盘子似的睡莲叶儿是否就是汉武帝在汉宫太液池的唳洲岛上为飞燕建的舞檄,抑或是水晶盘。想这小女子就是赵飞燕的鬼魂现形,在盘上翩翩起舞。
  那个身轻若燕,能作掌上舞的小女子谜一般在她的身边神山鬼没。
  那个倩影又一次消失了。恍若只有光滑的裙袂拂过她的脸。摸时,冷凉的泪水满脸都是。
  真的“心似双重网,心似千千结”,她如醉如痴地沉浸在这个神秘女子的生命意境中。那一切的一切真像一首朦朦胧胧的诗。
  使她惊奇的是有一日董事长太太M也来看她,送她一个大西瓜与一包梨。
  M语无伦次地说着:“地球这么博大!当然可以同时容纳黄河、长江两条河……”等让她费解的话。
  等M走后,她支撑着虚弱的身子想把M送的礼品扔出去,却发现:梨是真的、大西瓜是假的!是个地球仪(她看错了)。
  ……
  当她将装梨的包扔下楼时,似看见有几条长长的什么婉蜒着奔蹿到草丛中……
  是自己眼花?拼命揉眼睛。莫不是杯弓蛇影。她努力甩头。
  M第二次来看她是一个星期日,她仍是处于半昏半迷状态。
  M轻轻地说:“你长得多么像我死去的女儿!女儿名叫卫红。”
  她又打了一个寒战。
  “卫红要是活着,跟你大不了多少。卫红长得也像你,一笑一对酒涡儿。走在路上陌生的男人冲她笑笑,她立刻回报人家一个明媚的微笑。清纯得没有人忍心去伤害她。文革时她去武汉搞串联,火车上人多,没地方撒尿,卫红真傻!硬是憋了一路!下了车人就不行了,送到医院说是尿中毒,没救过来,卫红死了。”
  她眼睛望着M,可M说的什么却没听进去。只听见乱伦的丧钟声又响起。“女儿”、“竞争对手”,“竞争对手”、“母亲”,她的头似一个钟,被这些句子象钟锤般敲打着,嗡嗡地回声荡得躯体隐隐地痛。
  M从随身带的小包中拿出一张卫红的照片给她看:卫红身着男式军装,腰扎皮带,头戴军帽,手拿一本毛主席语录。一个小辫子顽皮地从军帽中掉出来,两个酒窝盛满幼稚的执着……”
  她望着卫红的照片,眼光迷迷蒙蒙、蒙蒙迷迷,像有无数神秘的飞蝶在里面盘旋着,转瞬即逝。
  “闺女呀!我真的很喜欢你!不知可否认你做我的干女儿。我以为不论你答应不答应,我都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对待!”
  M的脸上冒出那么一种慈祥又闪显出那么一种阴郁。她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别以为深圳有比较宽松氛围就可以按人的天性去活!刚来深圳时我曾这样认为。也的确是!刚来深圳后我们有了第一个强烈的相互需求期,第一个真正的密月。的确,‘干坏事’时你F叔叔那闪出亮光的身体,那喘息,那抑制不住的喊叫声,那疯狂的劲儿都叫我爱得不得了。他在我生命中探进,我感觉仿佛被通了麻电,且那麻电树根儿一般在生命深处传递,渐渐地我像无数绞纽在一起的树根蔓延出去……”
  她奇怪M这么一个母亲式的人物竟然这么下着狠心谈着性,而每触到性这个似乎很可怕的字眼,缕缕凶光就从M那慈善的长相中发射出来。
  “F小时被F公司送到法国学习过几年。每次那事后,F就给我唱《莉莉玛莲》。他说唱这支歌的玛琳·黛德丽不仅是好莱坞的出色演员还是一位出色的反法西斯战士——他是希望我干坏事时勇敢得像个战士。他说,老了的我跟玛琳一样有高高的颧骨,沙哑的嗓子,他说我的举止有些男性化这些都是传奇性感的象征——你可能还不大了解我们这一代人在浓厚的政治氛围中生命便失去了正常的规则,我们结婚时没有密月。
  “可没想到一段时间下来双方都似失去了元气。毕竟我们都老了。我这才明白那个时代对我们的影响不是短时间能恢复的,尤其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是会影响终身的……仿佛在渴望一种战斗力唤醒他的激情,F时不时唱《莉莉玛莲》……当然你很年轻,看得出你很性感,你能不能说说煎熬的滋味是种什么滋味?……”
  望她脸色发白,M的嘴角浮出几丝微笑,似在说:“闺女呀!别怪我对性不肯讳莫如深,只有性才是爱情与婚姻的实质,你现在不是已经介入到里面来了吗?
  “你以为F是一个大伞,是一个安全的港湾,躲在这个大伞底下你就可以躲避风雨,你就可以得到保护寻到一份安静,对吗?那你错了!
  “知道吗?晚上睡在他身边,感觉他的躯体有汽车隆隆开过,有火车轰轰滚过,有汽船呜呜驶过,感觉他正在决策更加宏伟的工程……还安静呢!真有一种卧轨自杀前的感受!那种将被历史车轮辗成碎片的感受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你叔叔给人的感觉是有点像个港湾!可是那么多人都想往这个港湾中挤,你试想一下还会有那种安全感吗?并且这个港湾中只能停泊一艘船。
  “有一次我陪F去一个大酒家吃饭。F的BP机响了手机没了电去电话亭接电话,那些灵俐漂亮的服务小姐竟每一位都上来向我打问F的情况。姑娘们还问我是F的什么人,我只好冒充报社记者。姑娘们争着说:‘我们看你也不像董事长太太!’(姑娘们问我:‘编辑、记者哪个大?’我说:‘编辑有发稿权。’姑娘们就说:‘那就叫你编辑吧!’我问姑娘们,哪点吸引她们?姑娘们说F身上似有一个巨大的磁场一进入这个磁场就似中了迷药,禁不住痴痴地往F身边凑,坐在F身边禁不住呼呼地睡过去……‘就是有了那事我们也不知道!也心甘情愿!……’姑娘们咯咯地笑。姑娘们还问我见没过见F太太,我说:‘见过!是个阴鬼!青面獠牙!’她们笑。这些姑娘们还是一些单纯的追求者,那些姑娘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不会给我直接的威胁。
  “还有一大帮颇富心机的女人们,她们纠缠F的方式是从物质利益上下手的,是以各种阴谋做后盾的。如她们可以变着法子向F借钱,然后用借的钱造小别墅到处说是F给她们建的,就仿佛F带把儿的地方被她们紧紧攥在手里。
  “我唯一的方式就是在物质利益上与她们去争去斗,计较利益得失……在这样的净斗’‘保卫’中你还有那种安全感吗?
  “你会接到没声的电话;你会被告知去火车站接亲人,结果人没接上,回家却发现女人来过……”
  她有些儿明白董事会给她奖房子后M歇斯底里的原因了。
  “你以为在像你F叔叔那种很有深度的男人那儿可以寻到真正的爱吗?
  “爱是自私的!爱往往使女人想了解对方更多一些,尤其是当意识到有无数竞争对手时。可是你为了保住爱而说了无数痴话做了无数事情之后,偶尔偷偷看了他的信件,偷偷翻了他的抽屉,偷偷跟踪了他之后,他会说你是:疑心生暗鬼!他会大发雷霆。他说我的爱对他是无数看不见的魔爪,像大海中的海藻一般无处不到、无处不在。他说他的四肢被这海藻缠住了,以致失去性功能。
  “他说他没了勃起都是我的压抑造成的结果……唉他的思绪是‘波澜壮阔’的似乎根本不愿停在一般女人的思想空间上……”
  M往她的目光深处看进去,似乎想看到她的肚肠子里,她又打了一个寒颤。是什么事情能使女人的眼中放出那种阴冷之光?是什么?
  “你以为你占有你F叔叔,你的才气就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发挥吗?你又错了!
  “F当右派时我下放,就是因为我管理财务上的才能,最后成为全公社的副总财务会计,之所以是副,就是因我是右派家属找一个人把‘政治业务’关,若不返京,省里都要调我提拔我。
  “原以为到深圳YM公司我可好好施展一下才能。
  “开始我是董事长秘书。由于我搞了多年财务工作,总公司、分公司会计喜欢和我一起聊聊天,有的还请教我一些业务上的问题。
  “不想许多人竟说我有野心,插手财务管理,后来又有人说我插手董事会决策。
  “我看这些人是看历史看多了神经过敏!我除了想永远得到F的爱,除了想帮助F把事情办好能有什么野心呢?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我被莫名其妙地从董事长秘书的职务上撤下来……
  “你会跟我一样,长年没有性生活,事业也没了,整日在昏昏噩噩中生活,在猜测提防中生活……
  “你会和我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忍受孤独吞噬寂寞,以理智与生命本能抗争,最终你会受不了,你每个月都会抽一天时间开了车去深圳郊区苦苦地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喊一阵,像狼一般长啸一阵……你会和我一样像人们诅咒的那样真的长出无数透明”的魔爪……”
  M像个魔鬼,以折磨人为乐,干这种邪恶的事M似乎并不开心?别看M总微笑着……
  她这才发现M虽说是个女人却恍惚只剩一个女人性感的符号。长久没注入生命的血质和灵肉,似乎M的身上有无数暗洞。阴风吼吼地被吸入暗洞,在暗洞里风旋,在暗洞底部像蛇一般神山鬼没……
  这些话仿佛是一种诅咒。
  一种浸骨的凉浸入她的骨髓里,一时里她更加觉得房子里阴风嗖嗖,凉风阵阵。
  渐渐地她感到自己也将被吸入那些阴森森的暗洞。
  “你以为你做了那么多财产的主人,你的生命就有了一种稳定感吗?那你又错了。
  “您要有耐心忍受那么多的女人,上到博士研究生下到打工妹在你的财产与情感中神出鬼没,有那么多的‘商人’在你的世界里上蹿下跳。
  “随着这两种类型人的增加,作为这么多财产真正主人的F对你会像对他的财产一般一丝不苟,会对你因感觉内疚而说话、做事变得小心翼翼;会怕伤害了你每天晚上按时与你干‘坏事’不论干成干不成——但是你会觉得这对你更是一种伤害、一种亵渎。
  “你要他,要的是那时而炽热,时而冷峻,却能感到内心深处对你有爱的激情的男人!”
  M拼命摇头,泪水溢满脸颊。那表情、神情似在说:我越来越痛苦。爱使我疯狂,使我精疲力尽,使我丧失理智,也使我越来越得不到爱的满足。
  她明白了M的神态所表达的内容:
  我啜吸过生命的芳醇——/付出多少告诉你吧/不多不
  少/整整的一生/他们说这是市价
  (狄金生)
  “你若跟他结婚,F开始‘干坏事’,可能是行的!因为他服了不少牛鞭、鹿茸、进口犀牛角……但那一切都是假装的。渐渐地F那玩意儿需靠器械‘夫妻乐’吹出来——就像我们后来F吹出的那玩意儿已进入我的生命了却仍在问我:‘进去了吗?进去了吗?’仿佛F的那玩意儿不是长在他身上而是长在我身上,而是我们两人中间夹的一个虚伪的袋子,F对这一切没有知觉。
  “世界上的一切因此都变得虚伪了!那滋味儿真是不好受。
  “……那感觉与放一个扎住口的香肠有什么区别?可你还不敢表达出来……一解皮管子那玩节儿就象泄了气的皮球……这时候你会和我一样不敢望入他的眼底——
  “你不明白这种能力在深圳对他这种要魄力、自尊的男人意味什么!你会感到他骨子里透出的冷,你会感到他眼中死亡的恐怖如山呼海啸从四面八方潜伏而来!你会看到他的绝望如毒蛇准备吞噬一切了解内情的人!
  “哎!那种没有血的伤口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她记起了L的话:“西部的夏天太短,这儿的夏季太长。”
  是的,深圳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夏季?长到仿佛通向世界的末日,长到将一个短短的时间间隔扯成一个光年。
  且不论怎样的长,里面都充满了焦灼感、危机感。
  这实在是一个长长的夏季。
  长到仿佛没有夜只剩白天,长到仿佛没有了沉思的时间与空间只有机械地随潮流高速的运转。
  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夏季,似乎这里的四季只有一个夏季。宛如逃不出那些声音汇成的炼狱,宛如逃不出自己生命的激情,且逼着她一个动不动就羞着满脸通红的东方女子,于白天走在太阳的刺与刺之间遇到本当是属于月亮下发生的事情。
  M从骨子里透出的阴气再一次使她不寒而栗。这才明白M身上笼罩的不仅是阴气而且笼罩着一种死气。仿佛M的骨头上吸咐着无数条蛇、布满无数坟丘,磷火隐隐现现。地狱的阴影似拖着彗星一般的大尾巴从她身上扫过。
  “不行就不行了,所有的思绪还都围了‘坏事’转,像两个幽灵。比如说吧,你顺口说一句:‘咱家蓝水晶长颈古瓷瓶打碎了!’F会说:‘打碎了就打碎了,省得每晚焦心!’今年春节我不想坐小车就让F像刚来深圳时那样骑自行车带我去香蜜湖玩,你猜他咋说?‘带不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自行车已没了大梁!’……”
  “哎你看看他说话说得多绝!你看看一切事是不是都绕在‘坏事’儿上!”M的面部抽搐起来,像被蜇了似的。
  她似被一个教唆犯诱惑到一个妖雾缭绕、瘴气萦回的鬼地方,跌跌撞撞地走在并与华表之间,一会儿怕撞在华表上,一会怕跌入古井中。那些石柱、石井一会儿幻形成毒蛇扭出的巨大阳物,一会儿幻形妖怪绞出的可怕阴物。
  可怜的她在惊恐无助之中将目光投向窗外,她想寻找她真正的西部!冰雪的西部!
  那一幢幢明晃晃的摩天大楼可是青海的格拉丹冬冰塔林?那重重叠叠的楼影霓彩可是格尔木盐滩上的荒原蜃气?那重重叠叠的窗户可是互助红崖子沟中红崖上那一双双没有瞳仁的“眼睛”?那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可是红崖间低低掠过的藏鹰的影子?那匆匆的人流可是干沟河那些随风滚动的大石头?那出没于楼与楼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恐怖可是北山林场中出没的四不像、狼、野牛……
  M仍在那里口若悬河,一会儿冒出一个“闺女”,一会冒出一个“你叔叔”,将她幻想出的西部世界击得粉碎……
  她的头越来越昏乎,既然叫“闺女”、“叔叔”,话题为何又终是围了那玩艺儿转?有“母亲”在女儿面前讲父亲“那玩艺儿”勃起不勃起的吗?是故意刺激自己还是在像一个商人一般炫耀自己的胜利——就像是M推销出一个标价连城的假货之后,才在卖主面前揭露货是假的……
  她感到浑身一下子麻嗖嗖的,像身上吸附有千万只蚂蟥,它们一下子将她身上的血吸干了,又一下子将血吐回她的血管,那血中立刻有万虫钻动,一种温热热的欲火从血液的颤悠悠与肌肉的麻嗖嗖中升腾起来。她的眼前一下子出现无数对在一起缱绻绸缨的魔鬼……仿佛陷入昏睡的毒蛇形成的沼泽中不能自拔,自己女性的三点被三股透明的力量拉扯着……一时天昏地暗,淫雨绵绵……性感再也不是过去那溶进了创造力、想像力的透明的海。
  一会儿她的眼前展现一片黑色的海,只听见里面水响如雷,只看见无数妖怪的手臂在水面上摇曳。吓得她汗如雨下,下面温津津的。
  她的耳畔回荡着一个声音:“此即迷津!深无底,遥无边,无有舟揖到达彼岸……”拼了命想离去却听到四面八方鼓声喊声风声雨声……
  那一双空洞的眼睛仍散发无限迷障……
  虚汗湿津津地从她的每一个毛孔溢出,她像坠入沼泽,三点有水蛇在烂泥曳动,咕咕地冒泡泡,一股一股痛将她的心扭成麻花,被子被汗水浸得温湿的如塌下的天沉沉地压着她……
  她拚力推开湿被子,大口地喘着气,猛一翻身却见床单上留下一个可怕的温湿的人影,如一个幽灵显现,更如一个魔鬼现形。又如同看到重庆渣子洞中的尸痕。又惊又吓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可怜这小小的西部少女:“花魂一缕飘飘曳曳,草魄一丝游游荡荡。”
  她被转了院,然后又悄悄转回来,悄悄换了病房。
  有一日刚输完血,YM公司的同人来看她。
  年轻人一涌进病房,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他们谈笑风生地带给她许多信息。
  YM公司股票开始下跌之后,YM公司内部实行新的聘任制后没有一个部门聘董事长太太M。M去找U副董事长,U说他需要一个打扫私人WC(厕所)的,气得M给了U一耳光……M拖着千斤重的步子往回走(司机也不知把车开到哪去了),一帮年轻人截住了M。他们七嘴八舌质问M:
  “若董事长F与那位小姐真心相爱,你有什么权力干扰他们?知道吗?爱情就是道德!你觉得爱已不在你身边了你就应该退出来!”
  “既然她是条美女蛇,那你的意思是YM公司是个蛇窝?”
  “嫉妒时可不能发狂,我们都喜欢她称她是我奶奶——巩俐第二!你也嫉妒吗?”
  “一个女孩子的名誉补偿费是无价的,你老人家能补起吗?生意没做成时为何不闹?成功了!看人家分房子又闹!这可真是得便宜卖乖呀!”
  ……那一夜他们使M受了很大的刺激。回去M发了高烧。
  这件事使M真正明白了深圳的年轻人。他们百分之五是从学校直接到深圳的学士、硕士、博士,百分之三十是一些工龄短、思想活的社会活泼离子……他们的思想是现代的是先进的,社会还没有得及在他们身上打上太深的烙印……
  她听这帮入议论M,忽然有些儿同情董事长太太M,忽然感受到了M的凄凉心境。她有点儿明白M那对自己说的。
  又有一日,分公司的一大帮人来看她。朦胧睡意中她听到他们在议论小E,似乎是在说小E与副董事长U……
  “小E与U的关系早就不明不白!”
  “我看他们是狼狈为奸!这女子玩火也玩得邪乎,竟玩到U头上了!”
  “小女子怪可怜的。”
  “可怜?那种女人可怜?活该!”
  “唉!都怪她太随便了!”
  ……
  她听到人们的议论感到莫名其妙。
  她想起小E给自己透露的内情:那一次,她跟了F董事长一家人到美国洛杉矶去做生意,深圳股市这边许多人在听美国方面传来的YM公司的消息,U成了最受人关注的“中介人”,当生意做成,U却暗中派人抛YM股。交易所最具影响力的大鳄支使人抛YM股,毫不留情抛YM股,无疑是向股民暗示生意失败。于是所有的不明真象的人都抛YM股。转眼之间YM股大跌。估计生意做成的消息就要传到,U又操纵人用大量资金收进YM股,又在股市引起一阵混乱。生意成功的消息传到,YM大涨,股民又抢购YM股,交易所乱糟糟的。可是,一些股民却永远地失去了YM股。而U与几个大鳄里应外合一下子集中收进了约百分之二十五的YM股。YM股大大集中在与U有暗线联系的股市大鳄手中,这是后来U能暗中操纵得动YM股并致使YM股大跌的重要原因之一。
  “哎!你知道U最欣赏啥?”“最欣赏钱?权?”“还有!U似乎最欣赏的就是股民脸上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情绪!那是他最恰然自得的时候!”“还有!”“还有?”她一脸不解地望小E,只见小E的脸上掠过一道神秘的阴影。
  她又想起小E和总经理G之间微妙的关系。
  她想小E那次请G跳舞被G弄得下不来台;想那次在酒巴G甩出的四万元人民币及三个人往小车走时的情景……
  那次大G和小E干那事了吗?
  是大G与小E单独干了,还是三个人……
  她心中有无数无数关于G和小E的谜。
  那天!那天!那天!
  她忽觉出那天G甩出四万并去追小E时自己心里充满了似是嫉妒似是怨恨似是茫然似是迷惑等等复杂的情绪。
  “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那天晚上,一个小时后,E回到酒巴,眼睛红红的。G开加长“凯迪拉克”牌小车送她回公寓。G一句话也没对她说。
  那夜,她俩整夜没睡。
  好在第二天是星期天。
  理智上她觉得自己应该疏远小E,感情上她却无论怎样也离不开小E——小E身上的女性温馨总使她有种家的感觉。还有她压抑不下自己的好奇心——她是多么想知道这个迷人的城市小姐倒底是怎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星期天晚上,她钻进小E的被窝,搂着小E的脖子,撒着娇,眨动着灵气的眼睛向小E提出了许多问题。
  小E坐起身点燃一支绿沙龙牌女式烟,悠悠地吐着一个一个“半球”:
  “我看男人们甩钱,并在那个男人甩‘盖’了那帮男人时才跟他走,是因为钱的价码往往可以把人的素质展示出来。性也有好多档次:‘饥渴’型、‘温饱’型、‘小康’型,上面才是高层次的精神享受型。我想遇到像我一类人,又没那么多时间,钱往往帮我过滤,这样我就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我所需要的精神享受而不是像吃饭、喝水一样解决性问题。另外这种简单的形式可避免感情投入的太深、陷入的太深!我不愿意背叛美国的男友,可我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喜欢这种既简单而又重感觉的方式。
  “我不收钱!是因为那是无价的,是无法用钱去衡量的。但在物质社会我们总有种种的无奈,所以必须有刚开始那个价码,它的无价才能显示出来,男人才会去珍惜它——否则他们会发出种种疑问,甚至怀疑你是否‘患’有‘原则问题’。
  “就算是某一天我收了钱,那也是物质社会逼的或是为了调动对方的激情,或是为了表示我的无情……”
  小E的目光向上看,似在与遥远的天外接通信息。
  “你看好了!昨晚酒巴里几位小姐是‘真鸡’,男的却不然,有许多是寂寞的客商,其中不少开拓者、奋斗者、创业者。他们可不是‘鸡’。他们参与竞争需要足够的时间、需要轻松的心境、需要感情上的慰藉。他们渴望在异乡陌上有一双温柔的手帮自己抚去心的孤寂……
  “——其实男人们很可怜、感情脆弱得像孩子一样。男人太刚,极易被折断,不像女人折弯了再弹回来。
  “——女人为爱情活着,男人们为事业而活着,社会太复杂了!男人们面前是一个一个漩涡。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男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可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生命。所以在生理的需求面前他们有时宁愿用钱去解决生命问题,寻找一种简单的解脱……而沦为妓女的多是农村女或是内地女,她们之所以沦落,大多是经济围困,在深圳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
  听小W讲她想起了自己的生命。
  ——那透明的一波一波,一浪一浪仿佛要吞噬一切地起伏着,喧嚣着,撕扯着……
  ……
  “那……昨天……G……四万……”她语无伦次。
  小E望了她欲问又不好意思问的样子微微地笑了。依旧是湖水里细细的波纹缓缓漾开。
  “至于我收G的钱那是因为G不是冲那种享受来的……”
  她急于想知道:“是寻找刺激?是寻求新鲜?是想挽救拯救……一句话是不是想……”
  小E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卖关子,脸上萦绕着更加神秘的微笑。
  她越想知道,小E就越卖关子。她努力地想做出一个不想知道的样子,可睫毛却忍不住轻轻战栗,小露珠禁不住在睫毛上来回滚动。
  ……
  依稀小E仍曳动着眉间的小雁子向她卖关子,怎么就……
  她想起小E最喜爱的抒雁的诗:
  《那只雁是我的》
  那只雁是我/是我的灵魂从秋林上飞过,我依然追求
  着理想/唱着热情的和忧伤的歌//那只雁是我/是美的灵
  魂逃脱丑的躯壳/躲过猎人和狐狸的追捕/我唱着热情的
  和忧伤的歌,飞过三月暮雨,是我!飞过五更晓月,是
  我!一片片撕下带血的羽毛/我唱着热情的和忧伤的
  歌。
  她感觉一道阴影从小E脸上掠过像一行雁阵。
  来看她的人走马灯似的,一拨又一拨。
  似乎深圳的人与她一样,无论白天、黑夜都醒着。似乎深圳的花一年四季总开着,层层叠叠地精力充沛地盛开着,让你一直一直地欣赏下去,直欣赏到你在大汗淋漓、疲惫万分。似乎深圳树上的花没有落,花中又长出树,树中又开无数的花。她想起那天两个似采购人员的对话:“那些‘花’盛开着,那些树茂盛着,并炫耀它的鲜艳与妩媚,刺激你永远处于亢奋状态,吸收你生命的活力,使你体不能支,使你恼火得想撕了那些花,毁了那些树,使你不耐烦地想摧毁整个世界。”“真他妈希望怀里揣的不是公款!”……
  她的身体渐渐恢复,浑身又开始散发出一种明媚的春光。
  ——那种纯属大自然的春光似乎可以将全世界的冰都静静溶化。
  她被转到大病房。
  G到大病房来看她,听到人们正在议论她。G的第一句问候竟是:
  “名声好了吗?”
  惹的同病房的病友与看护家属忍俊不禁。
  她转过头去望着墙,不理G。
  G调侃:“怎么?坏了!打这么多点滴都打不好?”
  大家又笑。
  G一点也不笑,压低嗓子,幽幽地说;
  一名声既然已经好不了就要利用起来!当然最好的利用是在商战上,加之你也已出了‘好名’,‘好名’‘臭名’一起用,在这信息就是企业生命的时期可真是令我求之不得,人们宣传你诽谤你就像为我企业做广告一样!由于你名声在外,商业伙伴接触你后又会为你的才华而倾倒,原来疑疑惑惑试试看的想法就变成了愿意出钱、甘心合作。这种名声效应一过,随着事业的拓展和深入,精明的生意人转向实际,这会儿正好调动全部你的智慧发掘你的潜力——知道你具有缜密的商业头脑,这是我的发现,别看你表面粗心,那是因为你对钱不在乎,一旦在乎起来,就是把挣钱当成一项业务时就知道你!要知道‘不容忍败笔’成了我闯荡人生的信条,而这个信条正是你人生的信条……”
  G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惹得同病房的人又咯咯地笑。
  说到“人生信条”时,G把手向空中猛一挥,露出一束露珠莹莹着的白色“虞美人”。
  “‘败笔’不要紧,只要‘信条’真!”G的声音格外浑厚。
  “我们都成败笔了!”同病房相互调侃。
  “轰”一声大家笑得“一塌糊涂”。
  G将鲜花插在玻璃瓶中,这才换一种声调说:
  “现在病好些了吧!”
  见她脸上半含愁半含怨,G又挪揄道:
  “怎么?感觉又有人将你当商品了?”
  G转过身去,留给她又是那忧郁的一个背影。G似乎是个两面人。
  她拣起那张包虞美人的宣纸,看到已濡染了的字体。如一片苍茫茫正下着的雨。那是抄写的一首古词: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
  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
  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李煜)
  G发现她在看那张宣纸上的字迹,抢过来几把就把宣纸撕了。
  G抬头望她。
  这会儿G的眼中没有嘲意,而是赤裸的恼怒及某种近乎茫然的表情。
  G弓在她的床边半晌一声不吭,那神态又如罗丹的思想者。
  那“石塑”似乎不含半点感情色彩,却带那么一种撼动人心的力感与动感。
  U副董事长来看她,这绝出她的意外。
  “你的医疗费由我来负担!行吗?当然有好几位大股东愿意为你出医疗费但对我总当有点特别吧!这点面子,知道你还是肯给的!”
  U给她递剥好的荔枝时,别有深意地凝望她:
  “董事会讨论也通过,你的医疗费由YM公司负担,算做公伤吧!但……”
  她想起前不久YM公司生日庆典之前U副董事长的秘书小E给她送来一套“白领丽人服”,说是YM公司的工作服。她穿上后,全YM公司的“白领丽人”闹事,结果每一位“白领丽人”都领到两千元的服装费——她的服装档次比其它人高得多。那次事后,F拍拍桌子对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呀你!被人摸了头转了一圈还不知道!”
  这次在医疗费上U又要捣什么鬼呢?她忽记起YM的一位同人来看她时讲的话:“安心养病!虽没正式调到YM公司来,但还是‘公费医疗’……”难道自己“享受”“公费医疗”的闲话已传开?难道为了自己,聘用人员为争取“公费医疗”又要闹事?
  她对U说:“谢谢您的好心帮助!情我领了!但您的钱我不能接受!等我出了院自己挣了钱还!”
  U说:“你怕还不起我?医疗费不就一万!整个儿你一生的费用不就是千千万吗?把你还给我!”U幽幽地笑。
  她怔住了:
  上次她去蛇口办业务,那位总裁死缠活缠要她嫁给他,说自己有一千万资产。问她:“一千万娶你够吗?”她回答:“不够!需千千万!”千千万是个什么数?她只是想摆脱纠缠。没想U居然知道了……
  偏偏这时一阵影动帘动,一些枯叶残花和凉嗖嗖的风吹进来。
  一个袅娜的身影倏忽即逝,飘飘逸逸,盈盈然然,如梦如幻。
  U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
  “那位‘做小姐’的是一个孤儿,名叫小W。父母是著名的电影演员,父亲死在牛棚,母亲怀着小W被一个武斗中的头头强奸导致早产,生小W时母亲的子宫爆炸了,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小W被人送到一远房亲戚家,后亲戚又将小W送到广州。”
  U递过来一张发黄的报,只见上面有一条八十年代中期的新闻:
  广州三十年代著名影星的女儿小W遭绑架一案终告侦破。
  新华社讯:轰动羊城的绑架案,五月十三日晚七时四十五分终告侦破。最后一名主犯在抓捕时被击毙。
  今年四月十三日,我国著名影星的女儿小w遭歹徒绑架。恶魔似的歹徒剁下小w的小脚指拇指向托养她的人勒索赎金五百万。广州警方在二十五日抓住四名涉案嫌犯,但三名主犯脱逃。四月二十八警方在沙头角度发现了小w被毁得惨不忍睹的尸体……
  她看了照片,生前那照片是一个秀气得如同一丛竹叶的小姑娘。又是怎样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死后,细看那尸体已成为一段人形红炭,那个失去脚指的脚却清晰可见……
  她感到身上一下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股股寒气如般蛇顺了脊梁爬上来。
  “为了爱而不被爱人信任,小W被抛入‘大海’。那些日子,小w不可以有自己,只是被社会上的男人们争来抢去,谁力量强大谁就可以拥有小W。小W先是在广州被偷偷转来转去,后来被带到香港。先被卖到一家从事‘马杀鸡’(英语uassage按摩的意思),又被卖到香港一家很有名气的妓院。可怜的小W客接得越多欠鸨母的钱越多……
  “先是香港黑社会十四K(港九最有势力的黑道组织)中的一个大阿哥将小W从妓院赎出,后被这个大阿哥献给一位十四K的顶爷。这个顶爷又把小W与二十四Z的一位顶爷手中的一个妓女交换。
  “二十四Z的这位顶爷是一个黑道枭雄,性虐待狂。这老家伙每次都要把小W捆上,用皮鞭抽得小W半死不活——他一边抽一边看小W的身体在痛苦中扭曲和起伏,从这里找足刺激之后才扑上去糟蹋小W,直到她发出半是痛苦半是舒服的呻吟为上。这种折磨有时一次长达三四个钟头,每一次对小W来说都如经历一次炼狱。
  “有一天,四个黑社会的顶爷赌钱,谁赢了谁就可以在赌案上当众占有小W。那次小W来了例假,他们就在案桌上铺一块白绸子,说要做一幅画,名叫《白雪红梅》……”
  听着U的述说,那种不祥的预兆带着凉气从她的脚心沿着骨髓向上爬。
  “那一次,小W一望到那几双眼睛瞪瞪地色迷迷地望她,一下子变得期期艾艾话都说不连贯了。
  “等小W醒过来,四个顶爷一个个全身肌肉痉挛,牙关紧闭,角弓反张三横一竖死在小W面前——这四个顶爷注射了勾魂毒品‘海洛因’。
  “小W又一次被吓死过去。
  “那次事后小W大病了一场,竟哑了一年。
  “唉!小W真像小船漂泊在海中,一天是暴雨,一天是晴天,也实在太可怜了!你相信鬼魂这一说吗?小W常说自己是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她回忆着总在自己窗前倏忽即逝的神秘倩影,不由得毛骨悚然。
  偏偏这会又刮起了台风,无数的树枝被刮断,似鬼魂在呜呜的风中凄厉地怪叫……
  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听着那玻璃的破碎声,门的翕合声,U的脸依旧平平静静。
  “哎!社会太复杂!一个孤苦伶什的小女子是不好生存的!
  “过了一段时间,小W听说顶爷要把她送给另一个有经济利益冲突的黑社会组织的舵爷,小W毁了容。可那顶爷又把小W整容后还是献给了那位舵爷……
  “海潮帮‘新安义’资历最老,视后来居上的十四K为眼中钉,在一次火并事件中小W逃了出来,结果又被‘新安义’的一个头儿抓住献到顶爷那领了赏。
  “那顶爷正在修练房中术,小W成了武功道具……顶爷到是潜心于秘密大嘉乐境界之中,可苦了小W。那顶爷一会让小W扮演三圣奴,一会妙乐奴,一会文殊奴……小W被顶爷称之为‘供养’。
  “一次顶爷‘闭关’,小W就在那事中动弹不了,一钉就是几天几夜……
  “那一次‘十四K’、‘新安义’、‘二十四Z’三方人并,小W又乘机逃了出来,潜入一货轮逃回广东,从珠海九洲码头偷跑出来。
  “在海滩上小W遇到了一位自杀少女的尸体,小W换上少女的衣服拿了身份证及深圳边防通行证、临时暂住证、广东户口等来到深圳。
  “小W开始由被动到主动,主动出击老板,开展各种社交活动。小W用情用肉体,使自己在深圳有了一个关系网,然后选老板与之同居,不断跳槽……小W很快地有了钱,很多的钱!可没想到在股市上栽了跟头。”
  窗帘又一阵风动,带着浸骨的寒意。那个隐隐约约少女的身影,又闪现在一片水雾之中,那个少女依然是长发披肩,纱裙飘逸迎风而立,似近还远。
  “你也上路了,只是要选准人,要有眼光。难道对你非要特殊配方?怎么样?你是需要我给你配冰毒?快乐克?还是安琪儿粉?”
  U用余光窥着她的胸部。
  她又感到那种三点向内抽搐的痛疼。她用手指着门,示意U出去。可U却不动声色地去抓她那只示意的手。她忙把手从那冰冷的魔爪中抽回放回被子中,吓得差点尖叫起来;汗像无数小蛇曳动着身子从她的毛孔爬出来,并在她的躯体上爬来爬去。
  她拚命地抱住双肩,显得越发弱小。
  “U是在暗示自己将遭遇劫难?还是暗示自己应主动出击老板?”
  U像接琴键般按了一会大哥大,鼻子里哼哼,将嘴里叨却着一直没有点燃的“中华”烟点燃,吐出一个个“8”字型的烟圈。这使得她觉得U在与人联系要将自己拐卖掉。
  偏偏这时台风来了,许多的玻璃破碎着,许多的门窗翕合着;许多的树枝断裂着,发出各种各样如同魔鬼的尖啸声。
  “目光要看远一些!要透过表面看本质!‘识实务者为俊杰’嘛!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孩!”
  一种属于肌体的厌恶,从她的内心的深处向外发散,给她的肉体一种不堪负荷的痛,这痛在里面泛滥着、膨胀着,渐渐地把她的意识挤满了,并开始旋转。这是纯粹的深旋的肉欲之漩涡,仿佛下面有毒蛇。那漩涡在她的意识里愈转愈深以至于她成了感觉疼痛的三个支点。一些无声的呻吟,从身体的某些部位发出仿佛她被一种癫狂吞噬着,从里到外。
  “知道董事长太太M是怎样摔下去的吗?”U别有深意地用一只手捂住半个脸,斜着眼睛看她。
  “跟叔叔走吧!叔叔不会亏待你的!”U说这话时用手掩住嘴,上唇一动不动,那么阴森森的一种意味,并不带一点儿感情色彩。副董事长U不知何时变成了“叔叔”。
  “股市上无论‘多头’还是‘空头’,竟能如愿以偿的非我莫属!别说千千万,这笔生意千千万万叔叔也愿豁了本去做。”
  U的眼中暴露无遗的是从没有过的目空一切的狂态。
  “你同意叔叔做这笔大生意吗?”
  U故意把话说得假心假意,但那目光中蓦然射出的占有欲使人打颤。
  “‘牛市’抛出,‘熊市’买进,你说呢?”
  她的自尊心似乎只是供U消遣用的。
  看到她的脸红到耳根子,U的睑上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神态,目光里有什么在闪烁,似是无数个乐不可支的恶魔。
  U竟敢这样对她肆意侮辱,气得她七窍生烟却爆发不出来。
  “有智慧眼光的AB环球股份有限公司决定收购YM公司眼下是恰到时机,对吗?”
  她不由地吃了一惊。
  U不紧不慢地说:“兵贵神速!YM股票这几日跌势加剧,仔细估摸一下,眼下出价最合算!”
  U举起大哥大遮住半个脸,用那么一种神态乜斜着她。
  “AB环球股份公司打算以股换股的方式收购YM公司,即不需动用丝毫现金,环球公司各大股东不过减少不到百分之五的股权就可换回资产总值许多个亿的YM公司。以一股AB环球公司股换五股YM股就可以换YM公司外面股东持有的所有YM股票(百分之四十九)。如果AB环球公司将发行YM股票总额五分之一的AB环球公司新股票,那就不光可以换回YM公司外面股东持有的YM股票,而且……只可惜获得YM公司实际控制股权的是一个集体……”
  U狡黠地眨动着眼睛。
  “怎么样?叔叔我算得对吗?你出个主意!这笔生意可是由千千万那笔生意牵头的!做还是不做?”
  “怎么还不肯壮士断臂,加入抛售行列?”
  U给她递削好的苹果:“吃吧!吃了还有!”
  U的神态神秘莫测:“有人怂恿你叔叔做这笔千千万的生意!货是好货,只可惜最近我被一位‘做小姐’的缠住了……唉!谁让你叔叔有一颗易动感情的心呢!……”
  她打了一个寒战:“U是暗示自己是‘做小姐’的?抑或是想方设法侮辱自己的人格、甚至是‘YM格’……”
  这么说U与那总裁沆瀣一气?这么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U的窥视之中、监视之中。
  U借故给她递水,胳膊准确地在她丰满的乳房上蹭了一下。
  U在玩味甚至在欣赏她受到轻蔑、侮辱、折磨时的痛苦与仇恨。
  她想爆发,浑身一冷一热,汗水无声无息地溢出。可U做得实在像无意的。
  U看出她的心态后显得更加殷殷叩问,彬彬有礼。
  U是提示她: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走不出我的手心。
  这在她愤恨与羞悔的心中又添一层寂寥,似乎被剥夺了自由。
  “好好养病!药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叔叔我已为你预交了医药费!别生气!是预交……”
  她想起了同宿舍的小A谈起的U。
  U原来是YM股的一条大鳄(UU实业公司还没有与YM公司合并时)。
  人们称U为大鳄而不是大鲸这里面有很多原因。
  每逢大鳄浮头,股市就波涛汹涌。
  那阵子,全国众多的投股者已涌入深圳。YM股一直徘徊在一百元左右,U一拍胸口一百二十元夺标。职员一惊:“先生您是否神经有毛病!一百零二元也买定了,何必要出这么高的价?”U却平静地说:“现款暂寄存一下!”望着几位涌过来急眼的股民,U用更加平静的口气说:“我买!一百二十五元夺标,你们还劝吗?”
  消息传出,大鱼、小鱼、虾米纷纷入市,YM股扶摇直上,很快就从一百元上升到一百五十元。
  U第二次浮头是在四个月之后。U不动声色地走到交易所柜台前,慢吞吞地对职员说:“请给我每股一百九十五元挂牌卖出!”说完U把三张共计四万五千YM股的合同递上。交易所许多正在办买入YM股手续的股民又吃了一惊。当时的YM股价已升到二百一十五元。“先生,您挂二百元也不愁卖出去,您考虑清楚了吗?”U还是平静地说:“我一百九十元挂牌卖出,你们还劝吗?”
  一百九十元终于挂牌,当日股市大跌。很多短线投资的抢帽子高手措手不及,纷纷抛售,一下子被打得落花流水,头破血流。
  U对找上门来的几位大鱼说:“请诸位原谅!我的股票数额巨大,加上我马上要付货款,不这样大进大出能行吗?有几句话赠诸位:一位合格的炒家不是看你能赚多少,而是看你能承受失去多少!要不要我给你们办个培训班?”U的精明使大鱼们不胜惊骇。“让我们进一步了解自己是怎么被吞吃的,学费可不能嫌贵!”U的语调又掺杂着不怀好意的柔情。U说完“叭”地一声点燃了叨着的“中华”烟,狠命地吸了一口吐出无数个“8”字型的烟圈……
  这一进一出,除必要的税费U净赚约H百七十万人民币。
  感觉U的目光,她很想骂U,忽又想起小E对自己讲的一件事:
  前年初,YM公司招聘了一位从清华大学毕业来闯深圳的博士研究生。
  这位博士通过与U的接触后得出结论:“U是一个奸臣!”博士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说这话不到一小时就传到U那儿。U不动声色地笑笑。
  一个月后,负责企划的博士分得一个女助手。女助手就是美丽的硕士研究生小A。几个月后,博士与硕士已成为一对热恋的情人。U这时却派人将女硕士小A介绍给了YM公司一位大股东的儿子。小A不愿意,U就把女硕士小A恋着博士的消息透露给大股东。那位大股东发怒以工作时间谈恋爱造成极坏影响为名,上下活动解聘了博士。博士到与恋人痛苦离别之时还不知“祸由口出。”
  为博士送行的晚会是U一手操办的。由于痛苦喝得酪配大醉的博士醒酒后发现YM公司的人都走光了,他抬着尚不清醒的醉眼迷朦中寻找恋人小A,却见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张三万元人民币的帐单……
  在YM公司,U可以说别人,别人却不能说U。U以金钱、利害关系等买通、打通各种关节,他设制的耳目到处都是。
  U接着对她讲话,不知为何身上散发出一种撼动人心的感情色彩,似乎是一种沉沉的乡愁。
  U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望她,眼射出一种温柔的光,可使她更加感到里面深不可测的寒意。
  U转过身的神态看似漫不经心,但她立刻感到U心怀更加的恶意,温文尔雅中含着残忍,简直可以说包藏着祸心。
  她感到自己又是一个四外逃跑以寻找一份保护,乞求一份怜悯的小小鹿了。泪水,无论怎样抑,也抑制不注地从她心中喷涌而出。
  “唉!我这颗心一向脆弱!是叔叔我关心不够?”
  U这么一说,泪水以更猛的阵式从她眼中喷出……
  从进到YM公司,她是感到U对自己一举一动的格外的关注,这关注使她莫名其妙地打冷战。使她感到自己无处可逃,无处可藏。但关注中她实在有种女人的感觉,这对在特定政治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的确很重要。
  U是很性感,是一种与丑恶有关的性感。那是一种异性的关注!但她觉得那绝不是爱!她总觉得有一日被逼走投无路的自己会被U杀气腾腾地逼到无人的墙角,强暴之后,然后将被碎尸荒野。她常常想起南京大屠杀时被日本鬼子强奸后残杀的女人们……
  她觉得U给自己的仇恨很复杂,似乎和权力有点关系,但不明白自己一个风花雪月的小女子为什么和权力有关。
  这潜藏的恐怖她不敢对任何人讲。
  似乎U的智慧与阴谋是一些树、一些树林,无论她走到哪儿都走不出。可是一旦她心中冒出想去依赖U的想法时,自己在高压电板上被电死的凄惨镜头就闪现在她眼前……
  “你知道叔叔我一直默默地渴念着你,远远地崇拜着你,不在乎你是老子F的太太还是儿子G的太太,在乎的是谁将成为那位幸运的丈夫。你知道叔叔是个不讲情面的人……”
  U眼里的潮弄的光倏忽即逝,阴沉的脸上呈现一种平静,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属于尊严与人格的光芒。U又叨一支“中华”烟,谦卑和谨慎中透出一种骄傲与自负。
  “叔叔我要走了,呆久了,恐怕有那西部发情的野牦牛从半山腰俯冲下来——上次去西藏遇上一只。孤单的野公牦牛往往是在牛群中为争雌斗败后离群,它虽已败北,但并不服输,‘牛脾气’大着呢,总想找机会出出气,显示一下自己,所以一定要比个高低才肯罢休。更何况这次还是一个老的带一个小的。
  “万一野牦牛用叉角戳进叔叔肚子,把叔叔的肠子挤出来仍不肯罢休会吓坏了小姐……”
  一阵晕眩向她袭来,她的胸罩,那高弹尼龙的胸罩像铁夹子似的将她越夹越紧。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渐渐地迷雾越来越浓,她感觉自己神志恍惚,四肢无力,疲惫不堪,昏昏沉沉……
  她模糊地听到U对抢救自己的大夫说:“我告诉她医药费十万元,她就休克过去了!也真难为一个为嫁大款什么都肯干的小女子!所以除了刚才预交的医药费,我再留二十万元转账支票……
  又是一种对她的亵渎!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最致命的打击之后像无数沉沉的铅块坠着她。感知U正在欣赏自己人格全面崩溃之后的神态,她想跳起来跟U拚命,几个护士小姐却将她死死地按在床上。她感到自己的千万根毛细血管一收一胀全部崩溃裂了。她的腹部先是隐隐作痛,接着一阵阵痛,最后她感到无数魔鬼要将自己五马分尸一般。撕裂的剧痛里死神变幻着面孔出现在她面前,恐怖电闪雷鸣如鞭子抽打着她……
  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时间、理念、记忆似乎一下消失了,她的世界昏沉沉的一片混沌……
  她想发泄要发泄,发泄出这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可U操纵那些白色魔鬼们残酷地不让这痛苦发泄出来,直到她面无人色的躯体青紫……
  第二天,董事长F来医院看她。大病房没找到便直奔抢救室。
  她躺在病床上插满了管子。她眼圈青黑,两颊塌陷,一双秀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口中呢呢喃喃:“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泪水儒湿了面孔、胸襟和杭巾……整个地她似乎严重脱水而失去了元气。那萎靡不振的样儿使人感到她被重霜打了。
  看着一朵鲜花就这样枯萎下去,YM公司同人围着她痛苦不堪,心疼不已。感叹者有,惋惜者有,埋怨者有……女同人们这个给她擦泪,那个给她喂水……
  尤其是小E像个小女子在她身边哭成个泪人……
  小E在哭自己还哭她没人能分清……这女子最近不知为何迅速憔悴下来,似乎有无数难言的隐衷。有几次上班时间小E忽然就昏乎过去,派车送小E去医院。小E清醒过来后坚持不坐救护车非要坐副董事长U的加长“凯迪拉克”牌小车。
  有一次送小E去医院的路途上小E从昏迷中清醒了,抓住方向盘硬是要“自己开车送自己上医院”。人们拿小E没办法,不得已,只好掉转了车头。
  ……
  G来看她,小E在她的枕下塞了一封信、“没有时看!”小E在信封上写道。
  小E冲G仰仰下颌,甩甩大波浪走了。
  看到她一夜之间竟判若二人,F的心一阵抽搐。而她口里呢喃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又是那样的戚戚惨惨……
  F顾不得那么多YM公司同人在场冲过去拉着她的手,用充满怜悯、痛苦的声调一遍一遍地说;“这就带你回家!这就带你回家!一定带你!可要记住身体好了才能回家!你不是说过很想坐飞机回趟家吗?我一定带你坐飞机回家!西宁附近的平安机场已经落成,几个小时你就到家了……你说过你父母曾在平安下放过的……”
  泪水迷湖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
  她感觉到拉自己手的是F时,她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泪水一层层地从她的眼中涌出……
  她又想起了故乡的红崖子沟的山崖,那是隐现爸爸脸孔的山崖。在农村时想爸爸了她就会偷偷地跑到山崖下面,把脸贴在山崖上……
  抚摸那山崖上的岩土、土得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抚摸爸爸的脸孔。
  ……
  她想起每见U,F就不动声色地解释,忽觉得“正直”见了“丑恶”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她更动情地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一个月后,她的美丽才渐渐恢复。
  大G来看她,给她带来了一盒磁带。
  她放进小录音机中一听怔住了,播出的竟是自己写给L的一封信。原来信写好了由于不知L的地址.她就将信寄给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439播音室。播音员是一位年轻女子。信被制成了配乐散文:
  《冲浪》
  还记得吗?第一次去那小小蜗居,那属于你也曾片
  刻属于我的平静一隅,你的书架上有一只海螺,一只好
  大的海螺。
  “听说,把海螺放在耳畔就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你
  不回答,只是拿起海螺,用手拭了几下,轻轻递给我,然
  后用那么一种目光凝视着我。
  那是一种遥远的声音,从海螺的心中传出。先是朦
  朦胧胧的,慢慢地能分辨了:那是风的呼啸、浪的冲击
  ……大海的味儿缓缓向我围来,最后我仿佛置身于一片
  蓝色之中,我分明看到了一叶小舟,出没在风浪之中……
  那会儿我没见过海,那海的涛声是梦见的。那是我
  自己心中的海。
  这回,我从海边回来了,带着海的咸腥味儿,还有
  一只海螺,一只被大海的白浪推到我脚前的海螺。那一
  刻,双手捧起它,竟像捧着自己的生命。却何曾想已不
  能再去你的身边,不能再听你讲大海的空阔、大海的寂
  寞、大海的忧虑、大海的愤怒、大海的欣喜……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大海的故事……
  是我光脚在沙滩上跑得太远了误了归期,留下一份
  化不开的离愁?是我在海边觅寻太久误了归期,留下一
  份理不顺的怨怅?
  记起了,你曾说你向往着一个蓝色的世界。你说蓝
  色是雷电风雨,蓝色是惊涛骇浪,蓝色是深邃莫测……
  哦!那是一抹相思的色彩。把海螺轻放耳畔,这回是一片真正的海向我走来。“哗——”“哗——”呵!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那连绵几百公里长白色浪潮的涌动,一排接一排;那浩浩几千公里长苍茫画卷的变幻,一幅接一幅;那纵深几万公里的恢宏气势的倾泻,一梯接一梯……那海的呼吸连着天,连着地,连着宇宙。而自己站在海的面前显得那么小,那么小……那一瞬,方懂了,自己二十多年风风雨雨所寻求的是什么!还懂得了,为何只望了你一眼,还没讲便有泪水缓缓儿一次一次涌出……终于懂了,你是属于大海的。你注定会像大海般深深地恋着,却要把细浪抛向沙滩,把多情的贝壳留在岸边。
  六年前,为怕离别,你独自踏上了西进的旅途。这回,可是为了难忍别苦,你又独自踏上了远去的列车?你把自己摔在光秃的黄土山下,你仍觉得这风不够刺,雨不够苦。叹息吧!你终将属于时代,这个不安分的弄潮儿!你注定要去闯世界,在黄与黑织出的浪中做一叶冲浪的小舟。
  对了,是你说的:“我就是那一叶冲浪的小舟。”
  ……
  海螺、大海、梦般的呼唤。
  夜,悄悄降临了,那海螺竟然玉石般通体透亮。呵!这是只“夜光螺”!我把它轻轻放在耳畔,大海又向我涌来,苍茫雄阔;那一叶小舟出没于风谷浪尖,冲破远方那透明小舟,飞过那透明的帆影,绕过一轮透明月儿,推去那透明的小岛,冲出一条天与地的界线……
  启明星升起了,又当启程了,我对着海螺轻轻呼唤。我那遥在天边的人儿,可否在梦中,命起放在书架上的那只海螺,听到我轻轻地、轻轻地把你呼唤……
  钢琴声配出的海潮声、鸟呜声,那份诗的意境真是令人如醉如痴……
  G用那么一种目光看着她:“你这是写给我的,对吧!若不是我现在就打电话给439播音室重申一下!当我与风浪拚搏时,那个助风助浪助闪电助雷鸣但决不助我的小姑娘到是非你莫属!你知道风大了、浪大了我冲得才够味;雷劈电击我活得才充实。你喜欢看我执拗的眉间锁着只属于我的惬意,对吗?当我寂寞时,你会对着海螺给我唱一支忧伤的情歌,再给我讲树影下少男少女的故事,让我落下几滴泪来,让我好好品品相思的味儿,让我在生活的跌打中蜕几次皮换几次骨,对吗?你会那样做的,是吗?不然,我会觉得青春没味道,不然我还够不上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男子汉,不然我会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孩子是为我而生……”
  G的语调依旧是那么磁音阵阵,像波浪飘浮着她……
  她想到了L,那讥讽模样的白牙……
  G逼了过来,抓住她的双肩,用那么一种蛮不讲道理的声音说:“跟我走吧!一条路是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去闯世界!一条路是等我与我爸复职,你先委曲一下……”望着她受了伤害的表情,几抹嘲讽又闪烁在G那明亮如警犬的目光中:潜台词是你以为在深圳你还能有别的去处?就算换一个董事长知道YM公司发生的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炒了。虽然知你有才为你可惜,可谁愿意使自己陷入尴尬,尤其这方面……唯有我有真正要你的胆量……
  G表达的内容使她吃惊:“然后我们一起协助父亲将YM公司重新树起来,若F还搅在人事争斗的泥泽中不能自拔,快刀斩乱麻!我想……我想……我们联合起来……知道几位大的股东都愿意帮你的……哎!事情难办就难办在掌握YM公司股票控制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股票控制额占YM公司全部股票的百分之五十一)……然后我们推翻我父亲——最好是以公平竞争的方式。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我们都看到了。还是那句话考虑大局的利益,我们适当可采取一些手段……
  “还有一条路是我们一同脱离YM公司去一个新的地方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一种方案是去中国的北海。北海现在发展很快,现在正在建中国纺织城和中国乡镇企业城,那里的地现在炒得很热。另外环渤海地区已成为继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后最具活力的经济发达区。
  “目前,这一地区平均国民生产总值约为全国的四倍多,平均社会总产值为全国的五倍,社会劳动生产率为全国的一倍半,主要港口吞吐量占全国的百分之三十八。工业资金总额占全国的百分之二十七,钢产量占全国的百分之三十七,原油产量占全国的百分之十八,但农村社会总产值却占全国的百分之二十四,工业机械总动力占全国的百分之二十六。环渤海地区可誉为世界未来经济开发中最有价值的‘聚宝盆’。这里矿产资源丰富,已发现的矿种有一百一十个,其中铁矿、石油和天然气储量分别占全国的百分之四十五、百分之三十七和百分之二十四,黄金和金刚石储量占全国的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九十七。这里拥有全国一流的海陆空交通网,是我国连接东北亚地区的黄金地带。这里共聚集科技人员四百二十多万,是全国科技人才最密集的地区……还有一种方案就是去国外。”
  她被大G的记忆力惊得睁着好奇的眼睛。
  “我们还是采取霍英东五十年代创造的预售楼花方法——建房前从部分买方手中收取资金充作建设资金,自投资金百分之二十,‘借鸡下蛋’……
  “这次我想好了,以预售楼花、签订‘技术开发合同’等形式,向社会广泛集资。利息比银行活期年利率百分之一点八高出十倍,并规定投资款随存随取,给拉来投资者百分之二的好处费……我就不相信集不到钱。”
  她说:“国家早有规定,未经国家金融管理部门批准,单位和个人不得集资,对储蓄利息也有严格规定……”
  “这些年我不都是走在合法与违法这条钢丝绳上。只要能创造财富。我想就它妈可以做!……当然我们可以和国家联合来干,走一条稳妥点的路!但步子要快!快!你明白吗……”
  她怔怔地望着G,实在搞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
  感觉喧哗自四面八方的摩天大楼间挤进来,感觉燥热从每一个毛孔挤出来,以一种博大的气势衬出她的渺小,以一种雄伟的阵势映出她的孤独。一股股强大的气流一会儿将她推下一个深渊,一会儿将她吸入一个云洞。总有数不清的鸣笛声自远方响起,使她阵阵恍惚;总有一股股阴森森的气流在热浪中神出鬼没,使她阵阵发虚,汗水禁不住一身又一身。
  最让她可伯的是自己心底被那些小动物们搅起的不安,这不安一刻比一刻增大着、繁殖着,牵动她的四肢,撕扯她的头发,冲击她的五腑,在她的子宫里游泳、跳跃,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里碰撞。她感觉自己不在地狱里就在天堂中。
  G忽然意识到什么,缓和了一下口气说:
  “你以为我留在YM公司将采取的做法会伤害我父亲是不是?你以为我希望有父亲,是不是?其实我心里压根就没有父亲!正因为如此,我做事才这样的无所顾忌,才这样一往无前!这跟我爷是我爸‘克’死的无关!
  “知道吗?我还没生下时父亲就被打成右派送到劳改农场,我母亲怀着我被下放到鄂尔多斯高原。
  “曾为古海曾为桑田被誉为地球史上最原始大陆之一的鄂尔多斯高原千沟万壑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二万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沟壑间袒露出曾为古海湮没的基石——红、白、灰三色,如同被风沙切割过的砒砂崖——我母亲就将我生在一大块砒砂崖上。母亲说那一瞬天降大雨,沟壑间黄土像鲜血从沟壑冲下百川,淌向黄河……”
  G打开窗子,用五指将发向后一梳,那些头发又以狂野的奔势奔腾起来,他身上沉着、稳重的“形”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在了“神”。
  她这才发现G的肌健真是三色交织在一起,如一只三色虎。
  “我生下后看看世界,看到的只有母亲,感到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要父亲,我感到这世上没男人配给自己当父亲!父亲是儿子生长的绊脚石,是儿子成熟的障碍。我真的感谢生下后身边没有父亲。
  “自己刚刚懂事,家中的一切事都由我做主,母亲完全听我的!这使得小小的我就有机会面对复杂的社会。有条件经受各种风风雨雨……上小学一年级我就当了班长,上到中学我是校学生会主席、地区足球队队长……知道在狂风暴雨中,我好痛快好惬意呀!当然学校的竞争往往比较单纯!……”
  听渲泄激情,她不知不觉被那种激情所感染。而自己不争气的肉体中无数的芽蠕动着,里面流动着女性的荷尔蒙。那是西部山里活动的泉水,那是西部森林活的血脉,那是西部河流中活的河床,那是大自然的精液在她身体中喷涌,那是树一般的经络与血管像喷泉一般蓬勃。那“树”上血红的叶儿遮掩着血红的花蕾,像无数正在孕育中的卵了。那“森林”一般的生命原野上,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生灵复活着,枝叶间雪豹、雪鸡隐现,红狐、小鹿闪闪,藏羚、长尾叶猴凝眸……
  在触到G那军犬般明亮的眼睛,她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她想起小E给她讲的“大G”的故事。
  1979年初F右派平反回沪,M很快接受了F,G却接受不了——原来G觉得自己成长的路上只有爱没有障碍,而父亲回来后G感到自己前进的路没了爱却多了得障——不知是不是长久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形成一种潜在的变态?虽然G与母亲在行为上极正常,在情感上G总觉得应该由自己来保护母亲……
  G硬着头皮忍受了一段时间实在忍受不了,G准备找一个最恶毒的方式气气自己的父亲。“父亲当犯人时曾被一个少数民族姑娘骑马掠过,那女子说不要她就死在父亲面前。结果父亲有了一个私生儿子。这私生儿子现在国外管理F家庭的一大笔天文数字遗产……,,
  “对呀!”G的心里气呼呼的:“一个在高原被女人抢了去强迫干那事的男人配给自己当父亲吗?”
  G打听了一下,知道中国男人最忌讳被人骂乌龟,最怕当王八。
  G专程去常熟虞山破山寺、白莲寺等处觅寻。在山溪瀑流水中觅得一个绿毛龟,找一个理发师将绿毛龟的绿毛吹成他父亲的发型,然后在父亲生日的时候送给他。
  生日宴席上来宾一阵哄笑,父亲不动声色的说在日本乌龟像征长寿。G说按中国的风俗送他,父亲依然不动声色,但脖子气得鼓鼓的。
  几个月后G出差回来,在叶红别墅客厅里看到那只绿毛龟被放在一个玻璃池中养得好极了,那长长的绿毛被父亲用软刷按原发型梳理得光滑飘逸,静卧时恍如翡翠玉噗,晶莹剔透;蠕动时宛若风拂柳丝,轻柔怡然……
  G惊呆了。G被一种力量震慑了,认输了。那一天,G第一次叫他爸爸。
  “但并不意味着我不去战胜他。我就希望我儿子战胜我!”
  “你有儿子吗?”她眨动着好奇的眼睛问。
  “哪里!儿子是结婚以后的事!”
  “结婚不结婚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结婚前不要孩子结婚以后要孩子!”
  G与她都笑了。她的心微微一动,想起她以前与L的对话。忽感到G与L不知哪些地方有些儿像。
  G又给她介绍了自己的父亲。
  “我父亲有十分渊博的历史知识、自然科学知识、经商能力,只是政治把他耽搁了。”
  事业的成功使我父亲完全恢复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当父亲意识到权力强大的魅力之后是不肯见好就收的!因为他没了青春,所以在一种扭曲的心态下他忘记了祖训加入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加入了尔虞我诈……他要掌住权!哪怕他老到动弹不了!……
  父亲不会忘记自己平反回沪后,一下子陷入一个仿往境地。在劳改农场,父亲接受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思想,整天不读书、不看报,甘愿吃苦耐劳,成为一个纯粹的劳动力。回到城市,很快地父亲从这种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由于无所事事,加上无权无势被人看不起,父亲的头发一下子焦黄了。那焦黄绝对不正常,仿佛世上所有的黄风都从这头发中吹起,似乎世上所有的凄凉都从这头发中弥漫出去,又恍惚这世上所有的人的沧桑都凝在那头发之中……许多人看到父亲的头发,泪水就禁不住涌出……父亲染头,把脸都染黑了。一家人抱头痛哭。母亲用醋给父亲洗,洗了半天才左边脸上洗出一块右边脸上洗出一块……
  大G一气之下把二老房子卖了。二老望着被搬到院中间的一堆破家具在暴雨中大哭一场,然后跟了大G来到深圳,F心中有种格外的失落感。一次,父亲喝醉了酒对大G说他要把政治运动中失落的青春生命夺回来,他要自己的智慧与大自然的规律对着干!他只要活着,就要让YM公司的历史围着他转!这一点其实大G早从自己的电话空旷的磁音中查出父亲窃听自己的电话及置换总经理部总会计与人事部长等一系列事中看出。后来,应当说掌握一切实权的总经理大G可以决策一切,却不一定能指挥自己的决策……
  “F家族的海外遗产由父亲继承之后,父亲的胃口更大了……”G的潜台词是:我父亲的这些做法提示了我权力竞争中残酷的一面——不论我们愿意不愿意,经济规律都会以历史规律中最本质的规律展示出。这提示我应该时刻按父亲的意图办事;提示我的才气应服务于父亲……不然父亲就会革了我这亲儿子的职……
  她听G介绍,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天父宙斯是毁灭神,宇斯的儿子太阳神阿波罗是创造神……
  G走后,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喧哗之中常有的灵魂中的孤独又将她撰住。而G似乎不知不觉间给这孤独赋予了一种生命。
  细细地体味,她竟觉得那孤独是一种轰轰烈烈的孤独、嘈嘈杂杂的孤独;而那忧愁与伤感,也是一种轰轰烈烈的忧愁与伤感,嘈嘈杂杂的忧愁与伤感。
  一些性感的小家伙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孤独、忧愁与伤感中爬出来,它们在她的躯体上争执着、拥挤着,许多小家伙被挤下来跌下来,又落入她的恐怖与忧苦中。它们不甘心地在她的恐怖与忧苦中摇撼着她、剥脱着她、粉碎着她,让她感到火烧火燎。这些原始的小生命把她的灵魂展开蒸煮着,把骨骼取出灌注着,把她生命中最秘密的地方标上甲骨文,把她身体里根深蒂固的羞耻心当破烂古董摧毁着,把她生命中的虚伪当挂市胡乱涂抹着。它们把她生命中的恐怖与忧苦当拳击对手拚命击打着,把她生命中那些使精神由崇高变得卑鄙的情感像草一般铲除着,把她生命中的道德与人格当犯人鞭答着、把她身体中的杂质搅动,在里面寻找那个终极赤裸的她。这些小家伙把雾当幕布放映那种查禁的录像带,把她想看的书的内容都换成各种桃色案件……
  依稀她的生命不仅被G激动过、鼓动过……
  有一次,睡意朦胧中,她感到又一阵风动帘动。
  微微睁开眼睛,她呆住了。
  她的病床对面的白墙笼罩着粉红粉白流动的光晕。
  一个窈窕无比、空灵无比、飘逸无比的倩影在墙壁上舞动着,宛如故事书中描写的深宫大院中“影壁”上的鬼影。天地之间,有一个神秘的音乐隐现。
  她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她恍惚是被一股沉沉的魔力魇住了;又似乎是被狐媚子仙气迷惑了。
  渐渐地,影壁上隐现出一个巨大的荷池,荷池后是一个荷花形小别墅。那个倩影在睡莲叶儿上蝙蜓起舞。那个倩影留连那大大小小的睡莲叶儿。而那些睡莲叶儿连动着,如同那个旋动的丽人纱裙的萍踪。
  由不得她不想起这样的诗句:

  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
  仙山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
  天上忽乘白云去,民间空有秋风
  词。(刘禹锡)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骑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白居易)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了过来,若不是病房中飘动着大大小小的荷叶儿,她真怀疑是南柯一梦。
  一阵风过,满病房的荷叶儿飘动,带着嚓嚓的声响,有几片甚至飘到了她的床上。她拣起几片,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符,只是读不懂。
  虽然读不懂,可是她每日都拿出来读这荷叶装订出的“天书”。
  这“天书”中的字虽然如同甲骨文一般令人费解,可是看起来却带着那么一种幼稚、古朴的美感。宛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有一日深夜,她蓦然惊醒,又是风动帘动,似乎有什么人偷偷看自己睡觉,她好一阵子紧张。
  几缕冥幽的月光从窗帘缝中射进来,发出异样的亮光,与枕下的什么遥遥呼应,恍惚她的枕下藏着一个从天宫偷跑下来的玉兔。
  她怀着好奇移开枕头,却发现那个同样散发出冥幽之光的不是玉兔而是那本荷叶订出的“天书”。那“天书”如同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在那里瑟瑟缩缩。那感觉真是奇特!真是十分十分奇特!
  感觉那遥相呼应的冥幽之光,她的心一动,灵光一闪。
  她拿起那本“天收”对着从窗帘缝中射出的几缕月光,果然她看出了“天书”的书名:《小荷别墅》
  翻开第一页,她看出隐现的标题与部分内容:

  第一部:暴风雨之夜
    ……小W一件一件给董事长F脱,脱到最后F身上
  只剩了一个戴在肚脐上的505神功元气袋。那感觉真是
  奇特!如同一个戴了红兜肚的胖娃娃,只是被放大了十
  几、二十几倍……
  ……
    小W挣脱F,推他,踢他,打他,可这些更增加了
  F的疯狂……F的嘴里:“小肉肉!好肉肉!亲肉肉!”地
  唤着……

  她怔了一会儿。这个“F”指的是谁?是那个YM股份公司的董事长“F”吗?是那个这些日子常来守护自己的“F”吗?似乎是!可是,这个世界上叫“F”的男人不是多的很吗?这样想她又摇摇头。为了这对F不恭的想法,她又使劲摇摇头。
  再想细看,那其余部分却扑扑朔朔,看不真灵,实在是看不真灵。她又翻看第二部,对着那冥幽的月光。

  第二部:情归何处
  ……“无论怎样难,请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小w几
  乎是乞求F……
    ……小W感到自己到了“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
  更入梦遥”的时辰了……小w示意护士把自己推回去。
  小W对F说:“手术不做了!无论后果怎样我都要将这
  个孩子生下来!甚至你以后可以别来看我和孩子!”……
  医生说像小W这种情况“怀上是一个意外”……

  她又一次自言自语:这个“小W”是谁,是不是同仁们常提起的、U说起的那个“小W”?这样想她摇摇头:这世上叫“小W”的不是多的很吗?就和叫“F”的一样!
  她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杜撰了这些伤感的故事?
  这样想,她的心里充满更加的好奇。她要看下去,一定要看下去,一定要读懂这本“天书”。
  这样一想,冥幽的光竟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再看“天书”时,_“天书”又变成了甲骨文。她往后翻“天书”,那上面的甲骨文越翻越模糊,最后隐在浓浓的雾中。“难道真的是‘挚著生怨鬼’?”她想。
  开灯再看,“天书”仍是模糊一片,只是字里行间恍惚隐现泪水的痕迹。
  一连数日,月光依旧,可是却没有那夜那种冥幽的灵光。“天书”被她看来看去仍是没有进展。渐渐地,“天书”都被翻毛了边。虽然“天书”中杜撰的故事,书一合上她就全然忘了,可是这书的确是唤醒了少女的好奇心。她的心里有无数个谜,不是隐藏在这本书中,而是隐现在这书的神秘表现方式中。
  她发现了小E放在她枕下的大信封。
  “没人时看!”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似乎接到了冰冷的信息。为了这可怕的第六感她几下就扯开了信封。
  大信封中有两封信:一封是V写给她的:

  ……
    你看多有意思,刚向你通报了海口的工程,又接到
  了新的任务。公司总部在三业市买了五平方公里的小岛,
  叫隐衷岛,拟开发成东方的蒙特卡罗。成立一个分公司:
  海上乐园国际有限公司,我还任副职。上任以来,我最
  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开车。第一次超车我紧张极了。可我
  今天从海口至三亚的三百二十公里路上超过了一辆又一
  辆,我真的莫名地涌出了满眼的泪水。
    三亚真美。东方之珠当之无愧,大东海的浪潮澎湃
  如“千堆雪”,牙龙湾的古典神韵与人交融,天涯海角叫
  人激情涌动。从今年到明年“七一”,是一个特殊的时期,
  我将在这儿尽力一搏。相信将来,这片神奇的土地会有
  我一席。
    我真羡慕你!能将精力投到一个大股份公司,以实
  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至于L仍是查无音讯。我们几个哥们正在多方打
  听,一有信息会立刻通告你!
    我们无缘多见面写信吧!
    我只想告诉你,我在你身边!在你身边不远的三亚!
    这不是“海角天涯”而是“近在咫尺”。我永远在你身边!
  我在你身边别忘了!
    我的地址:海南省三亚市国际大酒店海上乐园国际
  有限公司邮码572000电话:0899—27780O,22222
  再祝!
                      v
                  二十四日晚十时

  她舒出一口气,看小E写的诗时,那股寒气又向自己袭来。
  如果,如果离别是一把剪刀/就让小雁子从天际一闪
  而过/就将天地剖了吧!/就将我剖了吧,剖/剖成两半呼
  痛的断翅/一半叫白天/一半叫夜晚/一半叫天堂/一半叫
  地狱/一半叫过去/一半叫今后/断不了的丝缕在中间/一
  头浸漫你的日/一头湮没我的月/一头扯动你的情/一头
  牵着我的愁/就让那带血的羽毛在我们之间切割拉锯吧
  //请把那缓缓流淌的鲜血/当成一种早露或一种晚霞/
  ……
  这首诗一看便知是仿余光中的诗写的。
  那可怕的预感更加清晰,她顾不得许多,穿着病号服就从医院溜出来,搭了一辆小公共车按分公司一位女经理提供的地址找到小E——小E住在深圳妇儿福利中心一楼的一间没有窗户的棺材形小仓库里——小E自己从YM公司公寓里搬出来……小E的大波浪耷拉下来,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
  小E木然地坐在一个竹椅中,面对着一个画板,画板上画了一个子宫,那子宫沉浮在一片迷雾之中,似有似无。仔细看那子宫的边缘模模糊糊……
  小E眼底那种有些凌厉的傲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落寞、怅惘的、迷茫的神色。
  她明白了:“就为保不住这个吗?”
  小E点点头,泪水飞迷了眼眶:“刮宫时子宫穿孔,大出血好不容易止住又引发并发症,医生说需整个摘除!”
  “为什么不想想办法?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钱?钱!都被U转存密码,存款我一分也拿不出来!U想带我去香港,他手头有我跟他睡觉的照片,宣称要寄给我父母和男朋友的父母……”
  “怎么不看看人呢?怎么不看看人呢?”她一急泪水哗哗地涌出:“U是个什么人?U是个什么人?”
  “他一次一次乞求我!我……我……我看他孤身一人在深圳挺可怜的……再说……”泪水又一次从小E眼中涌出。
  “谁可怜过你呢?谁可怜过你呢?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早些就有保住的可能!”
  小E想说什么没说出,脸上隐现出的“一”显出那么一种凄凉,眉间的雁阵从凄凉、苍白中飞出,使她心一酸又一酸:“这是怎么了呢?栽在U手中,有冤都无处诉!”说毕她又哭。
  “需要多少钱呢?多少呢?”
  小E不吭气,扑在画板上豪啕大哭:“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死也死得不甘心——没了子宫我还算什么女人呢?就是死了我也是一个怅鬼!我虽性上开放一些,并没有在物质上有过任何要求,同仁们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私情密意勾引U,又和U合谋挖YM公司的墙角,拆YM公司的台……我想不通死也想不通!我对U的一片心如何遭这种报应——U故意让我‘有了’(药物上作了手脚),又断了我的经济来源,还制造我与他合谋的伪证使人们愤怒都冲我而来……今日既已担了虚名,有些事我就是跳入大海也洗不清。我就是保住子宫,那子宫还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临死前感知自己有了一个带给我耻辱的子宫,而感知自己失去孕育自己的大子宫……”
  小E哭得回不过气来,脸色铁青。
  好不容易让小E回过气来,她跪在小E面前。小E“扑嗵”一声也跪下了。小E的眼里充满了祈凉的歉然的,近乎恳求的神色。
  “这个你收了,这是我抄写的诗:《那只雁是我的》,还有V写给我的信,原谅我冒充过你!再把这根调鸡尾酒的银管带走!如果在深圳实在走投无路你可用它去给人调鸡尾酒,你会得到较可观的收入……快把你脖子上的化石项链给我,将来不论我的孤魂飘到哪儿只当和你在一起——一你知道我病后你是第一个将是最后一个看我的人……”小E边说边摸索,手竟像老人般颤抖着,那指甲缝中黑色的污垢使她怀疑面对的是否真正的小E,那个美丽、飘逸、浪漫的小E,那个洁净得如白云的小E。
  小E又哽咽地背过气去。
  回过气来,小E又哭。那小雁子绝望地在痛苦中翻飞。公关部当时调我去给V当秘书,我可以找出好多的道理,不管U是多么想要我给他当秘书……”
  “不要想救我,不要想!‘哀大莫过于心死’!”
  “你拿了那三样东西快快离开这吧!免得YM公司的同仁、股民想你是否也与U同流合污,免得他们怀疑你是否与那几起泄密事件有关,免得他们把世上的脏水都往你身上泼……快快离开吧!快快离开吧!快!快!我承受不了!”
  小E扭过头去不看她,催她快走。
  见她不走,小E冷冷地笑起来,那忽生的妩媚如无数站起的白毛毛虫让人汗毛冷起。
  “墙角是我挖的!后台是我拆的!密是我泄的!卖身是我的营生!你堂堂董事长秘书怎么能和我这样一个下流坯子呆在一起……你和F的谣是我造的!你和M的矛盾是我制造的!……”
  ……
  小E说着,越说越快,声音越说越大,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跟死去一般——除了游丝般鼻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E放倒在蚊帐里,慌乱地到服务台给叶红别墅挂电话。
  接电话的是大G,一听到小E的事,大G把电话摔了。她怔了半天。实在不知还有什么不可以在这种时候帮她。她执抛地又一次拨通叶红别墅的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董事长。
  一听见F的声音,她便直楞楞地说:
  “借十万!”
  “是小E的事吧!告诉我小E在哪!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十七分钟后救护车赶到。“失去子宫到阴间你也会失去保护!”F训小E……不知是怕她在妇产科受刺激,还是其它什么原因,F没让她跟车去妇产医院。不知是否为保密,F请来帮忙的人都是些她不认识的。
  坐在小E住过的“棺材”里,她似被抽去元气,半天动弹不了。她疲惫不堪,身体越加虚弱。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了到深圳后又一次可怕的打击。这是她的身体与精神无法抗衡的打击。
  从到YM公司,她总是把自己的每一个秘密向温馨的小E透露。每当遇到什么难题,她总不忘向小E请教。小E已成为她在深圳这个陌生城市的灵魂。小E已成为她与深圳唯一的纽带。她们在一起分享过多少个飘然而逝的美梦。
  一想到心爱的小E将失去神秘的子宫,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中发生一声一声肝胆撕裂的哀嚎。一想到小E生死未卜,她感到自己摇摇欲坠。对小E她担心得心都揪在一起了,对大G的冷酷她恨得牙根都痒痒,对F她感激得都想跪下叩头了。
  她感到迷惑:小E与大G有过那事吗?若有过,大G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小E?大G凭什么掉电话?她一又一次感到了F那令人垂范的博爱精神、同情品格、舍己救人的观念。这些不仅让人感到基督教的精神空间,而且让人感到佛教的精神空间。
  稍稍缓和过来,她打开了V给小E的信:
  小E
  你好!
  你为什么要替她给我写信呢?你是想用你一双温柔
  的手安抚一个漂泊男儿心头的孤寂,是吗?真是难为你
  了……甚至你根本不让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告诉我你
  姓啥叫啥,我也只好极其浪漫地说:“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可她还是告诉我你的“姓”。虽然在你的浪漫感染
  下我极想跟你浪漫下去。
  我们两个孤寂的人,在这个漫漫的长夜里遥遥相伴,
  我这个唯一知内情的人,怎样才能不为我们俩人,我们
  四人,对了,应是我们五人的故事而感动呢?
  “爱是Love,爱是爱心,爱是爱,爱是人类最美丽的
  语言……”
  回味那一切,那是怎样一种献身式的Love,竟然没
  掺进任何一点儿杂质,这让一个生活在现实中并被情欲
  苦苦煎熬的男人怎样才能不感激得热泪盈眶呢?怎样才能呢?
  记得我在你们的中厅里度过的那一夜吗?
  那一夜,说句真心话,我浑身的血管发炸。呼呼的热气从我身子中冒出,潜意识里我真的想像一头狮子一般冲入她的房子,将她揉进我的生命。我知道为了L我什么都不能做;为了她我什么都不能做。可我确实想那样做。到了凌晨三点,我觉得自己真的要像狮子一般狂吼了,我浑身瑟瑟发抖,我生命中有魔鬼,张牙舞爪,它要出来,毁灭整整一个世界……
  我没想到你竟然只穿一件透明的睡衣就扑入我的怀里。我知道自己推开你,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当时的我一方面难以抗拒你柔软的肉体诱惑,一方面怕你们宿舍的某位小姐开门看见我们拥在一起,我跟你进了你的小间。
  我容许你依偎着我。
  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一次送我的一位女员工回家,送到她家门口了,我忽不由自己地说:“我决不陷入!”那位女员工伸出攥紧的拳头说:“坚持”……
  一次我去发廊理发,理发小姐说:“见过这么多男人,从没有见过一位像你这样伤感的!”理发小姐停顿了一下说:“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少见的好男人!来吧!”当时,说真的,我很感动。我甚至觉得这种女人远比我接触的那些所谓的高贵女人高贵。我说:“嫁给我!愿意吗?”理发小姐说:“只要你不嫌!你走哪我跟哪!”我不吭气了……
  一次我的一位朋友的妻子来找我:“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我想把我给你……”我静静地看着她足有五分钟。“你会下围棋,对吗?把棋拿来!”她乖乖地拿了围棋来我们下了十几盘。望了输得可怜兮兮的她我说:“知道你是谁吗?朋友的妻子!”
  小E,当时我是想暗示你,她是我朋友的恋人,而你是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我怎么会要你呢?
  仿佛是为了战胜自己的情欲,我两眼望天,语无伦次:“我决不会动我的员工!我决不会伤害我朋友的妻子、恋人,我决不会……”你说:“那你总得有伴呀!快三十五岁的人了!”
  我忘乎所以:“找谁呢?找身边的人我不干!找别的公司的女人若有了那事她们会要求嫁给我!倒是有十万‘鸡婆’,可是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敢吗?……走在街上,看到裙子翩翩,怎么办呢?不看总可以吧!低下头走路!不看……
  说这些话时感到了你灵魂的撼动。
  你说:“今晚,让我来代替她吧!我今晚前半夜一直在听,当我意识到许多的网她冲不破你也冲不破,并且你要以她的保护人身份出现时,我就这样了!”
  你说:“我真的不在乎你把我当成她,真的不在乎,我喜欢你!这是真的!”
  你说:“我不是你的员工,不是你朋友的妻子、恋人,不是你兄弟公司的职员,不是那种女人……我是我,一个有独立意识的我。我觉得我对自己要负全部的责任。事后我不会请求你娶我,我不让你对我负任何责任……我只要你感到我对你的喜爱,我只要你明天离开这所公寓时不再有这么多内在的疲惫,我只要你回海南后以一种全新的心志投入激烈的竞争……”
  当时,我哭了。其实我真的想在你的面前孩子一般嚎响大哭一场。真的!真正的!小E,你是我闯世界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一个好女人,一个我可以接受的好女人。
  小E,这么多日子,我的躯体似乎还翻卷在你女性的波浪里,我的生命似乎还探索在你女性的温柔里。这么多日子,我仍感到你激情的喷泉在我的心里涌动,浇灌我干涸的心田,化为我与命运拚斗的激情……你又使我这只日趋狂躁的狮子安静了下来,冷静了下来……
  小E,你以为一个男人真的可以在那事之后永远走开吗?其实真正多情的是男人。
  小E!命运使我在空间感上离你越来越遥远。这种悲怆的色彩似乎能给美好的事物上更添几抹凝重。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自己驾车超越别人的时候,我莫名地哭了。泪水润湿了我的视线。我或许还不成熟,为一点小小的回报而激动。可我真的希望我们这一代人多一点点成功,少一点点失落;多一点点轻松,少一点点复杂,我知道像你这种高层次返璞归真的女人和我这个精神囚徒一样必将一次一次孤独地随灵魂的洗礼。
  小E,你无论如何已经在我的生命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迹。还没有哪一个女人像生活而不是像精神让我如此沉醉其间。你的感觉、你的体验、你的语言无一不让我有种真实感(如她令我痴迷一般),而这真实感中更耐人寻味。
  因此,当我在天边独行的时候,我依然被你女性的流泉洗涤着。被女性的细雨浸漫着。
  今天,我驱车四百公里回来,秘书已在我的案子上放了若干信件,而我首先打开你的。(你与她已成不可分割的一整体。知道她不会给我回信,就如今生今世我也不会告诉她我的情感一般,不论怎样我感谢你!)
  你的使我熟悉的语言方式热灼真挚,再一次扑面而来。我何尝不盼望你的信呢!做为女人,你的才情。你的追求,你的灵魂都是美丽的。你是这个时代的骄傲。你使我增添了生活的信心。不论是在西部还是在海南,你都将以最独特的方式在我心目中占有独特的位置。你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地成为挚友的人!你就是你吧!知道你做你时本就带着她身上那淡淡的草香吗?你就做你吧!
  跟你接触之后我再想我在西宁时:知道她爱的人是我的男友L,而L也爱她时,我甩下一大帮朋友自己走了。外面大雨滂沱。何依然红,酒依然绿。电声乐,摩的音,依旧在雨夜中空空地回荡着。我走在大雨中,西装、皮鞋、头发整个都是湿的。混蛋小车从我身边擦过,溅我满身的水,我一点不觉得,凉沁沁的挺好。操他娘的上帝(上帝也有苦衷)跟我过不去,我隐隐就觉得这是宿命,逃不过去?……操他娘的我还得当大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带二百名干小伙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采金子吗?都缘于她的父亲、我的导师告诉我她在互助红崖子沟上山下乡时,她所在的红崖子沟公社与五十公社,汉族人与土族人之间春灌时的枪水大战。那次抢水大战,许多丫头的鼻子被咬掉了,耳朵被撕掉了,许多“干小伙”的胳膀被铁铣铲掉了,腿被尖子砸碎了……都缘于我的导师对我说:她每月都省钱给那伤残者买药,每个假期都挤长途汽车搭手扶拖拉机进红崖子沟……
  知道我为何与导师不辞而别吗?
  ……
  小E!你知道回想这些我是怎样一种心境吗?
  我真没有想到一个弱女子的胸襟真的可以使男人们的胸襟博大起来,真的!接着,我将怀疑更多的世间奇迹。
  小E,昨夜真的好长唤。梦醒时分,三亚的早晨可让人眷恋。为什么在我的命运里,情绪里,感觉里,生活里美的呼唤与丑的现实总是表现出两个极至,反差之大令人惊诧。我应该拥有那些美好的,因为没有全部拥有所以有悲怆。我决不该背负那些丑陋的,可是我实实在在背负着它们而去拥抱美丽,因而这美丽变得愈为灿烂辉煌(当然也厚重雄旷宏大苍凉)。
  悠哉游哉做天涯抓旅,只有那碧海沙滩,只有那晓月清风,只有那夕阳晚照,只有那孩童们天真的清影,只有我的心灵独对星空时我才有从容细腻的对流。起舞弄清形,何似在人间。我要坚强地坚定地坚韧地走过我的“雪山草地”;我要微笑着面对那些丑陋的东西;我必将创立我自己的商务公司、旅业公司、文化发展公司、物业公司、船务公司、艺术工程公司;我必将让自己的酒店、自己的车队、自己的超级市场、自己的办公楼宇、自己的房地产、自己的工厂矗立在这个拥挤的地球上。小E,为我祈祷一次,我的心能感应到你的声音,并将这声音在我海涛般澎湃不息的潮涌中久久地回荡在我的心海里。我将像海明威先生笔下的《老人与海》里的老渔人一样再一次地平静地驶向新一次人生的海湾,哪怕我再一次上岸的时候手里拖着的依然是鲨鱼的白骨。如见着你,只能疲惫一笑。可是你不要笑我。我或许真的,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大男孩儿。
  不写了。今日很忙。华盛顿的混蛋就要来了。他们是总部那些崇洋媚外而又心怀鬼胎的人请来的,我还得应付。再见,我的冒充她的小E!我的小E!
  会有一天我会依着你
  娓娓地讲我的故事像依着我的
  海岸一般!
  祝好!

                  V
              二十四日晨四时

  看完V给小E的信,泪水一次一次涌出,充溢眼眶,她冲出棺材似的小屋向妇产医院方向跑。
  她不要坐车,不要坐车,不要坐任何一种车……
  她不要泪水涌出来,不要泪水涌出来,不要当这些陌生的行人哭,可是泪水无论怎样也不眼从命令地涌流出来……
  她想起了小E最喜欢的诗《那只雁是我的》,而这会儿满天里都是这诗:
  那只雁是我/是我的灵魂从秋林上飞过/我依然追求
  着理想/唱着执情的和忧伤的歌//那只雁是我/是美的灵
  魂逃脱丑的躯壳/躲过猎人和狐狸的追埔/我唱着热情和
  忧伤的歌//飞过三月暮雨,是我!飞过五更晓月,是我!
  一片片撕下带血的羽毛/我唱着热情的和忧伤的歌。
  而此刻漫漫天地到处都飘着雁子雨……
  而天边又是那一行熟悉的雁阵从天边缓缓地、缓缓地划过。
  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自己复杂的心态。
  她想起V住在她们公寓中厅的那个晚上:
  那晚上V与她和小E坐在地板上闲聊时,她心中就盟生出一个念头:好想吻吻V,吻吻V那刮去胡子又青又黑的脸颊。
  她想起小时候望爸爸时就有过这种想法:吻吻爸爸。
  她没有那样做,已在羞涩之中沉浮了。
  为了这个想法,她甚至不敢者V的眼睛了。
  晚上睡下后,她曾几次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跟前。她听见V在她门前徘徊。“V是赤足的!”她想。
  V身上带着L身上让她感动的什么,带着爸爸身上让她敬仰的什么。
  她想起见面V与她握手——那手像L的手又不像,像爸爸的手又不像。像L的手又不是那样地赋有激情,像爸爸的手又不是那样的透出一种苍凉。
  她想去拥抱L一般拥抱V,因为L似乎在V的生命里。她想去拥抱爸爸一般拥抱V,因为V似乎在爸爸的生命里。
  总感觉V身上带着L的疲惫,爸爸的忧郁,她好想用手抚去这些。
  总感觉抚摸了V就抚摸了L,慰藉了V就慰藉了父亲。
  在深圳这么些孤寂的日子里,竟从没人抚摸过她——在家时,母亲从不抚摸她的身子。她真后悔那第一次洗澡母亲敲门要给自己擦身自己拒绝了母亲……
  平生第一次她有那么强烈,那么强烈的想被人抚摸的愿望。她常常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呼唤的嘴。这些嘴像鱼鳞一样多,它们呢喃着、喘息着,呻吟着、残喘着,整夜整夜,整日整日。特别是大腿两内侧那些嘴唇的呼唤带给她一种新新鲜鲜的疼痛,那恍惚是生命的鱼儿垂死前最最真挚最最痴情的呼唤。“相濡以沫”,她想起这样的句子。似乎只要有一双手将它们“从头到尾”抚摸一遍.它们就会安静下来。可是从没有人抚摸过它们,从没人!
  这会儿,她明白了什么叫“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渴望有一个“大棍子”来把自己彻底地搅拌。
  她实在是几次摸索着想打开门放V进来,可是一些力量阻止了她。她实在是几次试探着使猛劲打开门冲出去,可是心跳得太厉害,太厉害了,这使她终是没有勇气……
  后来,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睡去了,她没有听见小E的开门声,没听见小E与V的对话,她不知道这世界究竟都在发生一些什么……
  她仿佛从没有进入情况;她仿佛永远是一个局外人。
  ……
  仿佛是一种默契,那一晚,她并没有插门——这在深圳她是第一次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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