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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单梅决定回去一趟,她大概有半年没回小镇了。父母就曾来电话说,“不想我们倒也罢了,可你竟连亲生儿子也不想,怎么狠得下心?”她很少与父母谈心,父母捉摸不透她的心思,说,“还都说女儿贴心哩,可你的心在哪个方位我们都不知道。”父母总是嗔怪她在疏远他们,其实并非这回事,她从不曾有意疏远过谁,也从不曾有意与谁亲近,她想她就是这么个人。
  她给孔西留了张纸条,说要过一个月再回来。结婚后,她还从未在娘家一连住这么多天。说不定住长了他们反要讨厌呢,她想到这,笑了。她在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了些东西,骑上自行车去汽车站。城里有好几个汽车站,她去的是平陵中路那个,只有这个车站有车开往汤桥小镇。
  骑过怡园大门口,她不知干嘛仔细朝里面看了看。她看见了许多形形式式的男人,有打牌的下棋的,有读书读报的,也有什么也不干,光是站着走着,样子都很悠闲。她想起那天晚上,他们散步到这儿,孔西竟然死活不肯进去。直到现在她仍然搞不懂为什么,他当时像是很害怕,他到底怕什么?
  她把自行车停在车站广场的一个存车处。她没有买票,也没去候车厅,而是直接从车辆进出的大门走进去,找到一辆标明去汤桥的中巴,坐上去。车上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去汤桥的中巴每15分钟就有一辆,不用预先买票,随到随坐,坐满就开。少了许多麻烦。她想本来就应该这样,何必又是买票又是等车排队检票什么的。她尝够了以前通过检票口你推我挤的苦头。
  只几分钟车子就开了,向城西方向开去。她两眼望着车窗外。车子开过平陵路燕山路和天目路,开过了清安桥。清安地处城乡结合部,属于工业地带,马路两旁尽是一家家的工厂。这时她看见了清安啤酒厂。听说路齐英的老公就是这家厂的厂长。她看见那厂区环境很优美。老公做厂长何必还上班呢,她想,没必要上班的在瞎凑热闹,需要上班的却被迫呆在家里。她心里不是滋味。
  她闭上眼。她想再过40分钟大概就要到了。她心情沉重,总想哭。以前每次回家都是很高兴。她真想有个地方让她好好哭一下,可她不想在父母面前哭,不想在周围任何人面前哭。她身边没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人还远没出现。
  她想到了儿子松松。她很少想起他,感觉就像并未生养他。只有回到小镇,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她才有“已经是妈妈”的感觉。生下了儿子,她觉得他是陌生的一个,她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像她,她只能是鼓起勇气去接近他。
  或许我才是陌生的一个,她想。她也很少想父母,但她知道父母经常想她。父母弄不懂她,就像她弄不懂自己,她当初一心想离开小镇,也包括了想离开父母。她不知道在逃避什么。有时候她就很明显地感觉,她的心已被无形地封锁住了,她囿于其间伤心啜泣。
  车子开在104国道上,她望着车窗外的景像。窗外有逶迤的群山,有田野村庄。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拐上一段直通汤桥的柏油马路。当车子开到目的地停下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尽在发呆。
  她跨下车,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走进一条逼仄的胡同。胡同里有个丁点儿大的小男孩蹲在地上弄蚂蚁,手里拿一细长的瓦片,蚂蚁跑到哪,他就戳到哪,要把蚂蚁戳死,她走到近前才认出是儿子。
  “松松。”她叫道。
  松松听见有人叫,就抬起头看着。
  她蹲下身,说:“叫我妈妈呀,不认得了?”
  松松疑惑地看着她,没叫。
  “来,妈妈抱抱,”她说,“半年不见就长这么高了,想妈妈吗?”
  她抱起松松,松松盯着她的脸看,未了又盯着她手里拎着的东西。她忙拿出几个果冻布丁,说:“看妈妈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妈妈。”松松这才叫她。
  “哎。”她很高兴,“想妈妈吗?”
  “想。”
  “外公外婆呢?”
  “在家里。”
  松松用小手摸她的脸,她觉得亲切。她抱着松松向家里走去。一个系着围裙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在门口生炉子,拿一把蒲扇轻轻地扇,每扇一下就冒出一大团浓烟。
  “妈。”她喜孜孜地喊。
  老太婆直起腰,笑了,说:“咦,你怎么回来啦?来之前又不挂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呀。”
  “我哪用你接呀。”她说,“爸呢?”
  “喝茶还没回来,每天上午总要在茶馆泡着,不到吃中饭就不回来。”
  母亲抱过松松,说:“你在哪儿看见他的?我还正准备去找呢。”
  “在胡同口。”
  “那我叫了你那么多声怎么不睬我?”母亲说松松,“淘气。”走进屋里,母亲要打水给她洗脸,她说:“我自己来。”洗了脸,她又抱过松松。松松在吃果冻布丁。“松松天天想你,说你不来看他,他在生你的气呢。”母亲说。她听后鼻孔酸酸的。母亲倒了杯茶给她,说:“怎么今天回来?请假的?”
  “厂休,”她说,“要休一个月。”
  “那就在这休一个月好了。都快半年了,就只回来一趟。”
  门口的炉子还没生着,她走过去拿扇子扇,母亲一把夺了去,说:“你息着,坐这么远的车,肯定很累人。”
  “不累。”她说。
  “你只管息着,”母亲说,“你难得回来,我哪要你干这干那的。”
  她不便坚持,抱着松松走进屋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走下楼梯,叫她:“小姑。”这是哥嫂的小儿子,学林。
  “今天没上学?”
  “放暑假了。”
  她这才觉出有些昏头昏脑。“你哥呢?”
  “帮我爸卖猪肉去了。”
  学林的哥叫学仁,哥嫂就养了这两个儿子。她想起以前呆在家里,学仁经常跟她吵嘴。当然她那时也不大,只十几岁。学仁像是过多地因袭了嫂子的血统,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经常惹她生气。有一次他竟然骂她“臊货”,她说“你再骂一声”,他真的骂了,她便狠狠地抽他一耳光,抽得他捂着腮帮子直叫疼。“你是臊货,我看见的,你跟那男的在一起亲嘴我全看见了,臊货。”学仁的嘴过硬。她气得浑身发抖,走过去又抽了他一巴掌。这时嫂子跑过来了,尖叫着说:“你跟他一样大?他吃屎你也吃屎?哪有做姑姑的这样打侄子?”母亲也过来说她不是。“他骂我臊货。”她委屈地说。“你是臊货,”学仁又说,“你在水库底下跟人亲嘴我全看见了。”她无计可施,嚎啕大哭。母亲说学仁:“你小孩子懂什么,别瞎说。”嫂子说母亲:“你还没看见她打学仁打得多狠呢。”
  比较而言,她喜欢学林,他有些雅气,更多地像她哥哥,也可说是像她。他小时候她经常抱他,可说是给她抱大的。他刚会开口说话,她就教他阿拉伯数字。他头脑聪敏,不像学仁那样笨。她把在超市买的零食拿了些给他。
  “一个人在楼上干嘛?看电视还是做作业?”
  “做暑假作业。”
  “学林。”母亲在门口叫。
  学林走出去。“去把你爷爷叫回来,就说你小姑从城里回来了。”
  父母跟哥嫂住在一起,哥嫂住楼上,父母住楼下。大家都在一块儿吃饭。当初嫂子闹着要分家,各烧各的,可没坚持几个星期,就懒得烧了,跑到楼下吃现成饭。母亲倒乐意为他们效劳。母亲希望看到大家团团圆圆和和气气。母亲养了四个子女,就只老大是儿子。单梅最小,两个姐姐一个嫁在邻近的镇上,一个嫁在外省。嫁在外省的只比单梅大三岁,是大学毕业分配去的。母亲经常抱怨三个女儿都跑得这么远,一个也不在身边。邻镇的那个虽说近些,可她常年跟着老公在外做生意,天南地北的跑。
  单梅坐下喝了口茶,松松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喝,单梅说:“你也喝吗?”松松点点头。单梅找来杯子,倒了一些让它凉。等估计差不多了,就端给松松喝,问:“烫吗?”松松不说话,光摇头。单梅问母亲:“松松怎么不爱说话?”
  “他这是跟你陌生了,”母亲说,“他一张小嘴平时总嘁嘁呱呱的。”
  母亲在厨房洗菜烧饭,单梅过去帮忙。单梅走到哪,松松就跟到哪,手里捧着根香蕉边吃边倚着她。母亲笑道:“你看他多嗲,跟你寸步不离。平时总是这样缠着我,现在理也不理了。究竟是亲生的。”
  “是小梅回来了吗?”父亲在堂屋说。
  单梅把头探出厨房门,笑笑地喊了声,“爸。”
  父亲走进厨房,抱起松松,说:“我就猜到你最近肯定要回来。”父亲个子不高,头发剃得很短,一根根地竖着,头皮看得一清二楚。跟母亲一样,那头发都是花白的。
  “你是神仙,会算?”母亲说。
  “这还用算么,”父亲说,“她已经半年没回来了,还会再拖上几天?”
  “那你怎么不在她来之前说呢?”
  “你又不问我,我怎么说?”
  单梅觉得他们争得挺有趣。他们经常这样相争,真真假假,只是从没有闹凶。
  “孔西怎么没来呢?”父亲问。
  “他要上班,走不掉。”单梅说。
  “他哪会来呢,”母亲在一旁说,“他是城里人,我们是乡下人,他怕来了我们沾他的财气。”
  “不是的,”单梅说。“他不是这号人。”
  “他还在那个机关坐办公室?”父亲说。
  “嗯。”
  “你应该叫他帮你通通路子,也搞个办公室坐坐,干那车工太辛苦了。”父亲说。
  单梅不语。
  “孔西不来看我们,”母亲说,“感觉就好像他这个女婿并不存在。”
  “你别瞎说。”父亲说。
  “这能怨我么,谁叫他不来看我们,结了婚他总共来过几趟?”
  正说着,哥嫂回来了,学仁走在前面,见到单梅,喊道:“小姑。”单梅应了声,说:“帮你爸卖猪肉去的?”学仁说:“是的。”学仁十六七岁,比小时候懂头脑,见到她总是笑嘻嘻的。
  嫂子说:“小梅回来又不叫学林去跟我说一声,不然好带些菜回来呀。”
  母亲说:“不用,饭菜已经烧好了。”
  嫂子原在镇上一家工厂上班,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没事干,就到农贸市场卖小菜。哥说:“我老早就叫她卖小菜的她不听,偏要去上什么班,绕了个圈,最终还是来卖小莱。”哥卖了一二十年的猪肉,赚过一些钱,这幢楼房几乎就是用他卖猪肉的钱盖起来的。哥说,“去工厂上班是替别人挣钱,做生意卖小菜才是替自己挣钱。”
  一家人坐下吃饭,把个四方桌围坐得满满的。嫂子给单梅搛菜,单梅说:“不用搛,我自己来。”
  “这次回来打算住几天?”嫂子问。
  “一个月。”
  “你开玩笑。”
  “真是一个月,厂里放假。”
  “要真这样就好,”嫂子说:“你还从没像模橡样在家里住过,又很少回来。”
  嫂子的长相很俗,皮肤粗糙,眼睛嘴巴比一般女人都大,一点不精致。哥长得其实挺男子汉气概,只是卖猪肉的,精致的女人都不肯嫁他。
  “你何必卖小菜呢,”单梅说,“你应该跟哥一起卖猪肉,他也好有个帮手。”
  “叫我去跟他卖猪肉?那只好喝西北风了。你问问他一天能赚几个钱。”
  “是赚不到几个钱,”哥说,“前几年九块钱一斤的猪肉一天也能卖上一两头,现在降到四五块,一整天却连半头也卖不掉。”
  “这怎么行呢?”单梅说。
  “没办法呀,”嫂子说,“生意难做,挣不到什么钱,却要养活这么多人,唉。”
  “你说这话干嘛?”哥说。
  单梅沉默了一会儿,说:“松松在这儿又是吃又是住,真不好意思。”
  哥赶紧说:“快别这么说,他这一丁点儿大,能吃掉多少?”
  嫂子不说话,只顾搛菜吃,单梅想了想,掏出钱包,拿出500块钱说:“这是松松的生活费,算5个月,一个月100块。”
  嫂子说:“别,别。”
  “你收下吧,”单梅说,“应该的,一个月100我已经抠了。”
  嫂子说:“不要,真的不要。”
  “你要是嫌100块一个月太少那就200块。”
  单梅又要掏钱,嫂子忙制止她,说:“行了,别掏了,100块足够了。”
  单梅把钱递给嫂子,嫂子接下了。“实在是挣不到什么钱,不然我不会要你的。”嫂子说。
  “这还像话么,快给她。”哥说。
  嫂子为难地看着单梅,单梅说:“收下,要不我就不让松松再呆在这儿。”
  吃完饭,父母哥嫂都睡午觉,单梅没这习惯,搀着松松的小手在镇上转悠。松松说:“我经常来街上玩。”
  “你一个人?”单梅问。
  “嗯。”松松点点头。
  “这可不好,”单梅说,“以后上街得由外公外婆带着,不准一个人来,知道吗?”
  松松说:“知道了。”
  “外公外婆带你上街玩吗?”
  “带的,还在店里买东西给我吃。”
  “你现在想吃吗?想吃什么,说。”
  “我不想吃。”
  “那你想要什么?”
  “那个。”松松用手指着一些气球说。
  单梅走过去给他买了一只。他拿在手上很高兴,单梅感觉有着母性的归依与充实。我应该把他接到城里一起生活,她想,长期分离,会淡漠母子感情的。她要给她母爱,要让他体会在父母身边的乐趣。可她想到了自己的失业,她无能为力,感觉心口隐隐地痛。
  小镇分布在一条河的两侧,河己干涸,不走船只。一条笔直的街道与于河十字交叉把小镇辟成大小不一的四个版块,街道两侧排满了各式商店,多是新盖的楼房,有三层,有五层六层七层,外表装演得跟城里一样考究,使小镇的面貌有了很大改观。街道拓宽了许多,分成机动车道和人行道,设置了绿化隔离带,看来镇政府花了大气力。只是太萧条,市气不旺,单梅想,基础设施的投入并没相应地拉动经济发展。
  单梅抱着松松走在机动车道上。小镇的交通很随便,加上来往车辆不多,人们便放心地在机动车道上骑车走路。街道上没几个人,一到中午就没人,乡下人大多上午赶来买些东西办些事,下午则在田里忙农活。一辆桑塔纳2000由正前方缓缓开来,单梅让到边上,可那车子却在她跟前停住了,里面一个男的似乎在叫她,并向她招手,她疑惑。那男的下了车,说:“怎么啦,装着不认识?”
  “是田浪?”单梅有些惊喜。
  “我还以为你真不认识了。”田浪打着领带,头发油亮,齐齐地梳向脑后,一副老板派头。
  “你坐在车里,我不大看得清。”单梅说,“这车是你自己的?”
  “嗯,”田浪说,“是皮革厂的,我把它买下了。”皮革厂是单梅嫂子原先财的那家厂。
  “你可发财了。”
  “很便宜的。”田浪说,“厂里需要辆车子,我才买。”
  “你办了厂?”
  “你还不知道?”
  “是什么厂?”
  “服装厂呀,我只懂搞服装,搞别的不行。”田浪原在镇上开缝纫店。“有空去厂里玩,就在镇北街。我这要去镇政府办点事,以后见。”
  田浪很模样地钻进车里,一眨眼就开走了。单梅怔怔地站着,结婚以后她这还是第一次遇见他。他是她初恋的情人,在情窦初开之际,他们共同尝试过性与爱的秘密。田浪要她嫁给他,她说“可以呀,你去城里买套房子我们就结婚”,可田浪不想进城,说城里没他发展的空间,他舅舅是镇长,他想在小镇有所作为。单梅不想呆在小镇,她在远离小镇的同时也远离了他。她为自己寻找理由:他并不是我真爱的男人。那她真爱的男人是谁呢?是孔西?她内心有些苦涩。
  她回到家,问父母:“田浪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厂?”
  “是呀,”父母说,“厂子办得蛮像样的。”
  “他怎么有钱办厂的?”
  “他舅舅是镇长,弄点办厂的钱还不是很容易。”
  她和田浪的初恋近乎公开,父母都知道。父母认为田浪这小伙子人品不错,说要有这样的女婿他们会很高兴,可她最终没有听话。
  “你要是当初跟了他,”母亲说,“现在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你看看,就眼热别人有钱。”父亲说,“现在的小夫妻讲的不是钱,而是情,是感情。”
  “谁说我眼热他的钱了?”
  “那你干嘛叫小梅跟他?”
  “我叫小梅跟他错了吗?”母亲说,“嫁在城里想见上一面也不容易,嫁在镇上就不这么难了。”
  父母又在争吵。松松没睡午觉,给单梅抱着抱着就睡着了。单梅抱他到房里睡床上。单梅出嫁前的房间父母还给她保留着,床橱柜桌等都还保持着原样,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像她还住在这儿。她坐在床上,看着松松,松松睡得很甜。
  晚上,父母哥嫂都回各自的房间睡了,单梅走到堂屋电话机前,给孔西打电话。电话迟迟没人接,后来总算接了,传来的却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喂,你找谁?”
  “你是谁?”她有些不客气。
  电话没了声音,接着又响了,是孔西,“喂,是单梅吗?”
  “刚才那男人是马太吗?”她严厉地问。
  “是的,”孔西说,“你在哪里?在你娘家吗?”
  她懒得回答他,“你干嘛总要把马太带回家?”
  “他是我朋友,难道有什么不好?”
  “刚才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卫生间洗澡。”
  “这么晚了才洗澡?”
  “不晚呀,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
  “见你的鬼。”
  她挂断了电话。他把马太带回家,然后睡在一张床上,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会干些什么?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可以承认他们是好朋友,只是好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会不会干些龌龊的事?她害怕。
  她满腹疑虑地睡在床上,松松跟她一起睡,她问松松:“想爸爸吗?”松松说:“想。”松松用小手摸她乳房,她说:“想吃奶吗?”松松光笑,不吱声。她逗他:“想吃就吃呀。”松松害羞,不肯吃,只用小手来回地摸。
  “我怎么不长呢?”松松问。
  “你是男的。”她说。
  “男的就不长吗?”松松看来很遗憾。
  “你想长是吗?”
  “嗯。”
  第二天,她想干些事,松松呆在这够麻烦他们的,她得有所表示。她把门口的水泥地用井水冲洗干净,把走廊的杂物清理干净,她找来水桶和拖把,把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都拖洗了一遍。楼梯上很脏,塞满了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她先是清理掉,再用拖把拖。她把幢房子拾落得满目亮堂。中午哥嫂回未吃饭,嫂子说:“哟,这么干净漂亮,我都不敢进门了。”哥说:“亏你好意思说。”母亲说:“小梅忙了一上午呢。”
  吃完饭,嫂子没去做生意,小镇的菜市场下午通常关门。单梅把嫂子堆在卫生间的衣服拿到井边上洗,嫂子说:“我来洗好了,哪用你洗呢。”单梅说:“我反正没事干。”嫂子于是和单梅一起洗。哥走过来挪揄道:“不去搓麻将了?”嫂子回他一句:“去你的,我可不跟你一般货色。”
  帮哥嫂洗好了衣物,单梅又帮父母洗,整整劳累了一天。第三天,单梅还要找活干,父母说:“你就息着吧,你都干完了我们还干什么呢?”父母不让她干。她在家里呆着无聊,就抱着松松到外面闲逛。碰上熟人问:“回来啦?”她说:“回来了。”熟人总要设法打听她在城里的生活情况,她尽量回避,不肯多说。她不想遇见熟人。她往偏僻路段走,走上一条通往水库的小路。水库在小镇的背面,也是北面,她抱着松松站在水库高高的堤坝上。堤坝上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在努力寻找什么。过去她和田浪经常在这儿约会。水库边上有许多树木,幽静,风吹起一浪一浪的水波。在那梦幻般的年代,她经常坐这水边上发呆。面对清冽的水面,她感到干渴,她内心焦灼躁动,痛苦。她已经到了求爱的年龄。她为求爱痛苦。她渴望看到一双同样痛苦的眼神,她发现了田浪,尽管孩童时他俩就认识,但只有这时,她才真正发现他。他们把两张仍旧稚嫩的嘴唇合拢在一块,他们按照想像中的激情和痛苦相互亲嘴。她想,他是男人,他想,她是女人。他们尝试着男人与女人最初的秘密。她那仍在发育的乳房有那么一天给他像男人一样地抚摸着,她腼腆,脸颊潮红,她在激情的害羞中想,我已经熟了,熟透了。熟了就要给人采摘给人啃吃,熟了最直接的意义就是奉献与承受。她于是像女人一样地害羞,她有权力被他像男人一样地使用。她有着高涨的激情,她在羞涩中疯狂,在羞涩中喜悦。她一把抓住他男人的全部,她激动她快乐她紧张,全身的血液在激情奔涌,她幸福地抓握着不肯松手。她所有的痛苦此记刻已烟消云散,她已经融化。“我们先那样好吗?”他说。她听不见。“我们先那样好吗?”他又说。说了三四遍,她好歹听见了,很难为情很不情愿地松了手。他们于是完成了男人与女人的全部意义。她在疼痛与呻吟中对“熟”这个字有了彻底的理解。
  她抱着松松从堤坝上走下来,朝镇北街走去。她站在了田浪的服装厂门口。不知道干嘛要站在这儿。自从那次开了个头,他们以后又接连发生过好几次性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爱他的。他的确像个男人,他使她对男人有了全面的定义。他白手起家办起这么个厂,足以证实她没有爱错。
  “你找谁?”门卫问她。
  “田浪。”她说。
  “田厂长,是吗?”门卫说,“要帮你挂个电话吗?”
  她不置可否。门卫自作主张拨了内线电话,通了。
  “他问你是谁。”门卫说。
  “单梅。”
  她看见田浪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向她走来。她抱着松松,面无表情地原地站着。田浪走到近前,说:“真没想到。”田浪叫她去办公室坐坐,她于是梦幻般地跟着他走过去,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她在梦境中觉得他的办公室是她所看到的最奢华和最气派的。田浪递给她一杯水,她说“谢谢。”田浪看着松松,说:“这是你儿子?”她说:“是的,是我老公的儿子。”田浪笑了,说:“你真有趣,你比以前幽默。”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好奇地看着单梅。单梅感觉相形见绌。这一定是他女秘书,她想。“这是姚副厂长,我老婆。”田浪炫耀道,“她是大学生,学经济的,厂里多亏有了她。”
  “她是谁?”漂亮女人很随便地问道,根本没把她放眼里。
  “单梅,我以前跟你说过。”田浪不动声色地说。
  漂亮女人的眼里多了鄙夷的目光,说:“稀客。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单梅很不自在地坐着,漂亮女人说:“这孩子是你的吗?长得多可爱,几岁了?”
  “两岁多一点。”单梅说。
  田浪叫漂亮女人带单梅去厂里参观一下,单梅说:“不必了。”田浪说:“马上就要下班了,到我家里去玩玩好吗?”单梅说:“不必了,我要走了。”漂亮女人说:“你还从没去玩过哩,去玩玩又不怪事。”单梅说:“我走了。”
  单梅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厂门,感觉背后仍有嘲弄的目光紧追不放,她抱着松松趔趄地向家走去,眼里含着泪水。走到家好多了,只是心情仍很沉重,感觉刚才的一切如同梦魔。
  “你上哪儿去的?”父母问她。
  “去田浪的厂里玩了玩。”
  “他那厂是不是很像样?”
  “还可以。”
  她和母亲一起烧饭,她说:“田浪的老婆很漂亮。”
  “你看见了?”母亲说,“听说是个大学生。”
  “田浪还住在原先那个胡同里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
  “他和他老婆叫我去玩。”
  “不住那儿了,”母亲说,“他在镇前街盖了栋小洋楼,很漂亮,可说是全镇最漂亮的一栋房子。”
  父亲说:“你看看你,漂亮就漂亮好了,干嘛要强调全镇最漂亮?”
  母亲说:“事实是这样嘛。”
  父亲说:“事实是你总眼热别人怎样怎样。”
  母亲说:“你什么也没有能不叫我眼热别人?”
  父亲说:“你当着女儿的面说这种话就不惭愧?”
  母亲笑了,说:“我跟了你一辈子可从没享过什么福。”
  哥上午卖猪肉,下午有时收猪宰猪,有时下田干农活。他总共有两三亩田,不算多。今天他就是下田干活的,学仁也给叫了去一起干。晚上回到家,两人都赤着脚,裤脚管卷得老高,腿上沾满了泥巴,在井边上冲冼。
  吃晚饭时,单梅忍不住说:“学仁才这么点大,你怎么肯叫他下田干活呢?”
  哥说:“他学习这么笨,高中也考不取,不下田干活还能干什么?”
  单梅说:“他初中毕业了?”
  嫂子说:“就是呀,又没考上高中,正愁没去处呢。他一心指望小姑帮在城里找个工作呢。”
  单梅看了看学仁,不知怎么说。
  哥说:“你那厂里还招工吗?”
  单梅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失业了。”
  一桌子人都很震惊。母亲更是惊讶,说:“你不是说息一个月的厂假吗?”
  “我那是骗你的。”
  单梅只吃了浅浅一碗饭,放下筷子不吃了,抱起松松向门口走去。她听见父亲说,“我听茶馆里的人说城里现在每天都有厂子关门倒闭”,她听见哥说,“我看你还好意思收小梅500块钱”,她的眼泪淌了下来。
  她没在小镇呆几天就回城了。她必须正视生活,必须重新找到工作。她不应该躲在小镇,不应该怯弱。她坐上了开往城里的中巴,中巴开进城,她下了车,感觉空气是自由的,不像小镇那样压抑。回去一趟使她心情很糟,她弄不懂为什么直到今天仍未摆脱小镇的阴影,弄不懂田浪为什么要嘲弄她。她并不欠他什么,她把自己的处女地奉献给了他,他居然还怨她恨她。她觉得人是凶恶的,人与人相处是可怕的。她不可能爱他,也幸亏没爱上这种人。她懊悔当初把处女地给了他,就像花儿,已经给人摘过了闻过了,不新鲜了。孔西没能尝到鲜,可还蒙在鼓里,她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对不往他。
  她在车站存车处拿了自行车,吃力地向家骑去。明天,她想,明天我就去找工作。但是今天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她很累,没劲。她一步一步地总算爬完了七层楼梯。她疲倦地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觉得有什么不对,家里好像有人。孔西不是正在上班吗?她想,那会是谁呢?她有些害怕。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房门虚掩着,那人就在里面,她紧张。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是小偷,我就大叫捉贼,堵住门口,他要敢对我行凶,我就转身向楼下跑,并叫得更响。她的心在噗噗乱跳,她猛地推开门,一下子惊呆了。她看见孔西和马太赤身裸体搂抱着鸳鸯一样地亲嘴。
  马太穿上衣服灰溜溜地走了。孔西不敢看她,那双女人一样的眼睛在惊慌在躲闪。她终于知道了孔西一直背着她在干些什么好事。她又羞又恼,哭了,说:“你这是鸡奸啊,你知道不?你干嘛要这样!”她两眼发黑,差点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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