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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金曜日之梦



  57

  倪九十九为了全力对付施青青。迫不及待地传位给了王先生。青青非常生气。没想到我的王后梦竟落了空。倪九十九安慰她道。“王太后跟王后相比。听起来与王太太更近在咫尺。”

  青青见事已如此只好自我安慰。“名教上总算不无小补。”

  直到倪九十九带着她去参加王先生的加冕礼和同时举行的与倪虹的婚礼。青青才恍然大悟。原来到底还是便宜了倪虹这小蹄子。不禁咬牙道。“好吧。这样一来你就成了我的儿媳妇。我是你婆婆了。你得管我叫妈妈。哼。既然你撞在我手里。我就绝不跟你婆婆妈妈地客气。量你公公也不敢吃里爬外地护着你。虽然从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王城人还口出狂言。说什么‘公理可以不证自明’。我才不信这一套呢。我的话就是真理。媳妇就是得听婆婆的。要不然为什么从来只说姑娘们找婆家。不说找公家呢。媳妇只有把婆家的东西拿回娘家时。才谎说‘那是公家的。不拿白不拿’。那还不是因为公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典礼结束后。倪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王先生说。“婚礼成了我的洗礼。你洗去了我原来的罪孽和所有的耻辱。我又获得了新生。我整个一生都在盼望着这一时刻。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成了你的新娘。”

  王先生说。“可我并不是你的新郎。我是整个世界的新郎。我也不是来为你施洗的。世界就像一块臭烘烘的尿布。王八就是我用来洗这块尿布的肥皂。王八具有肥皂的一切美德。圣洁而容不得一丁点污垢。洗净了世界。毁灭了自己。我不是因为我的母亲。也不是因为你才留在王城的。从圣旨成为我的尿布那一时刻起。我就注定了要带上这顶荆棘编成的王冠。我留在王城也不是为了完成我母亲要我做的。毁灭这座魔鬼之城。因为即使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鬼魅的世界。它还是充满魅力的。”

  倪虹刚要开口。陈陈却来辞行了。王先生讶然道。“陈陈。我正要重用你。怎么反倒要走。”

  “王先生。王后。我游荡惯了。从不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我喜欢到处看看。”

  王先生好奇道。“看些什么。”

  “什么都看。活着不就是看看吗。看云。看雨。看山。看海。看风景。看热闹--看得我都入了迷。看电影。看电视。看书。看报。看别人怎么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还有。看别人的笑话。看上司的脸色。看好看的女人。看难看的男人。看结巴吵架。看疯子画画--什么不能看。一辈子只顾看还看不过来呢。只好爱看的多看看。不爱看的少看看。但也不能不看。因为看一眼就少一眼。看不了多久。就要没得看了。所以我宁愿什么也不干。就站在一边。看得心旷神怡。看得肝肠寸断。王城已经让我看腻了。我想换个地方看看了。”

  王先生心里一动。“你最爱看的是什么。”

  “葬礼。”

  “为什么。”

  “因为好不容易才少了一个人。”

  “你最不爱看的是什么。”

  “婚礼。”

  “为什么。”

  “因为人又要多起来了。婚礼只是一个使作爱合法化的巫术仪式。但它合的只是人间之法。在神的眼里。却是非法的。”

  王先生倏地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陈。陈陈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先生。一字一顿说道。“有些人能够杀人不眨眼。我也能不眨眼。但我不杀人。我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而已。依我看来。人是不可能被杀的。人类正在自杀。大祸就要降临了。”

  王先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陈陈。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先生。你知道王八吗。”

  “正是我的恩师。”

  “你知道王八是谁。”

  “请说下去。”

  “说来话长。”

  “请坐。”

  “三十多年前。先知王八走遍天下。传播祸音。先知说。‘我不是来传播福音的。你们听人误传了两千年的福音。并没有得到至福。我实在告诉你们。天国远了。而大限近了。大祸就要临头了。我是来传播祸音的。但我不能阻止灾祸的发生。祸根就在你们身上。知道恐惧的就要斩断祸根。我是来传播祸音的。我不是来审判的。我也不是来拯救的。因为我没有这个权柄。我只能收割我自己。每个人应该收割自己。凡不愿收割祸根的。要有人来代他收割。那人就要来了。比我更大的先知就要来了。他有最大的权柄。我连给他提鞋都不配。我是来修直他的道。铺平他的路。但他不是来救这个世界的。他要来灭这个世界。因为只有灭了那个旧的。才能重造一个新的。他来的时候。凡怀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祸了。使人怀孕的和使人奶孩子的也有祸了。还在奶孩子的又再次怀孕的有大祸了。使还在奶孩子的又再次怀孕的有大祸了。我就是来传播这祸音的。凡有耳朵的就应当听。’

  “可是人们根本不把先知的祸音当回事。只有极少数人因为恐惧而开始奉行独身主义。可是自从倪九十九宣布独身主义为异端。先知王八舍身殉道以后。独身主义者也不得不结了婚。但独身主义者不敢忘了先知的遗训。所以都不生孩子。于是独身主义者摇身一变。成了无后主义者。万万没想到无后主义竟比独身主义更适应这个时代。得到了迅速而广泛的传播。因为现在已不是禁欲的时代。而无后主义并不影响人们狂欢。所以比独身主义更容易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接受。仅仅几年时间。全球各地就成立了近千个无后主义俱乐部。于是无后教正式成立了。这使倪九十九大为震怒。说这种邪教蓄意减少他的臣民。削弱他的统治。动摇他的王国。倾覆他的乐园。于是他全力进行镇压。从火烧死人发展到火烧活人。我这次奉教中长老会之命秘密进京。本来是为了找机会刺杀倪九十九。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却意外地赶上了王先生和老太太母子相认。了解到王先生的传奇身世。我当时就认定王先生就是先知王八所说的灭世主。只是当时不便相告。所以王后请我出任王府总管时我便欣然从命。因为这样我就有机会接近王先生和倪九十九了。到王府的当天晚上。王后向我交待第二天倪九十九亲祭白马亲王的接驾事宜。我心里一喜。没想到刺杀倪九十九的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容易。我突然冷静下来。我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刺杀倪九十九只要有匹夫之勇就够了。可是放弃这个机会却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之所以放弃这个机会。是因为我突然有了新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能够成功。倪九十九就不必杀了。而如果这个计划不成功。我将因为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完不成我的使命。我就不得不自杀以谢先知王八和死难的教友。如果按原计划刺杀倪九十九而失败。我本可以死得像个英雄。但如果新的计划失败。我只能带着耻辱死去。天幸先知王八在天之灵呵护圣教。也是天命所归要王先生成为灭世主。我的计划竟然一举成功。”

  王先生忍不住问道。“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计划。”

  陈陈微笑着看着倪虹。

  倪虹说道。“是陈陈献计巧妙安排了倪九十九与施青青在王爷灵前相遇的。”

  王先生恍然大悟。他刚要开口。陈陈又道。“但这只是我的计划的一小部分。并且是不太重要的部分。我既然已经下了死的决心。就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我今天冒死向王先生坦白一切。并希望王先生同意我的请求。”

  “什么请求。”

  “请王先生立无后教为国教。”

  王先生陷入了沉思。陈陈长身而起。“如果王先生不肯立无后教为国教。请取我大好头颅挂在王城的城头上。”

  王先生愕然道。“为什么。你犯了什么罪。”

  陈陈慨然道。“我要看着整个王城毁灭。因为我看错了你。你并不是灭世主。”

  王先生道。“我当然不是什么灭世主。我是来救世的。我绝不能让王城毁灭。我更不能让人类毁灭。”

  “但先知王八说过。‘不灭了这个旧世界。就救不了人类。’无后教正是王八的遗教。无后的目的正是为了有后。”

  王先生显然被打动了。他站起来。急速地来回踱着步。

  倪虹突然厉声道。“陈陈。你知罪吗。”

  陈陈惊讶道。“不知。”

  “你阴谋行刺前国王。此其一。你阴谋毁灭人类。此其二。你轻视侮辱当今国王。此其三。这三条中的每一条都是死罪。杀无赦。”

  陈陈吃惊了。“王先生。王后她……”

  倪虹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叫陛下‘王先生’。你既然知道我是王后。你难道就不知道谁是当今国王吗。”

  王先生开口道。“陈陈。你既然叫我王先生。就应该叫我妻子王太太。为什么还王前王后地乱叫。成何体统。”

  倪虹和陈陈都怔住了。王先生接着说。“我正打算废除国王尊号。恢复本姓。只等我想好一个合适的名字就诏告天下。陈陈。你帮我想想。我应该叫什么名字。”

  “王先生。这个我可不是内行。我自己就没有名字。你恢复本姓是应该的。但名字还是没有的好。先知王八也没有名字。”

  “没名字像什么话。”

  “可是你这个年纪还取名字更不像话。再说你改了名字人民就会起疑。你的身世来历就有可能暴露。现在倪九十九还活着。他的势力还很大。他的儿子虽然都死了。本来这是好事。因为王位已非你莫属。但如果你正式改名换姓。你就失去了合法的继承权。其他王室成员就有资格要求继承王位。这样我们的计划就全完了。”

  “照你这么说。我连本姓都不能恢复喽。可你刚才还说应该呢。”

  “是的。你可以恢复本姓。却又不能让人知道。别人还以为这个王是国王的王。而不是你的姓。正是两全其美。”

  “那别人怎么称呼我呢。就对着我‘王……王……王’地乱叫吗。”

  “只叫姓不叫名的本来就很多。比如说叫‘小王’。但这样不但暴露了你姓王的事实。而且老百姓会不尊重你。那就不能令行禁止了。还可以叫‘老王’。可是你还不老。叫‘大王’也不好。因为只有不大的王才会自称‘大王’。可你现在是人类统一王国的国王。大得不能再大了。所以还是叫‘王先生’最好。‘王先生’这个叫法虽然通俗。却不易懂。因为要看由谁来解释。别的王先生都有名。你却无名。先知王八说。‘无名天下之始。有名天下之母。’王先生一唱雄鸡天下白。用你的智慧之光照亮这个浑浑沌沌的臭鸡蛋。怎么能跟到处下蛋的母鸡一样呢。先知王八还曾预言。‘王无名而先天地生。’说的正是你王先生。你是要灭掉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王先生。你是独一无二的王先生。你是唯一的王先生。”

  王先生听得乐不可支。“听你这么一说。简直妙得不能再妙了。”

  倪虹见王先生被陈陈完全说服了。担心陈陈接下去就要提议取消王后的尊号。赶紧说道。“是呀。你叫王先生。你的儿子叫王后生。一先一后。顺理成章。王后生就是我生的。因为我就是王后。王先生和王后。正是名符其实的一对儿。”

  王先生说。“不妥。王后的意思是为国王多生后代的意思。但我已经决定立无后教为国教。我怎么能自己破例呢。我不会留下后代。不会有王后生。所以也没有王后。我和以往的国王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没有王后。我既然信奉了无后教。我怎么还能有一个王后呢。我必须彻彻底底身体力行。难道你不乐意做王太太吗。”

  倪虹气得说不出话来。忍着眼泪独自回寝殿去了。陈陈却大喜过望。王先生也兴奋至极。与陈陈谈了整整一个通宵。竟忘了今天是他的新婚之夜。王先生认为这一夜收获极大。因为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一个理想国在他手里建立起来。他和陈陈连夜拟定了八条石破天惊的“王先生令”。

  “一。永远取消狂欢节。每对夫妇限购一张木床。

  “二。永远取消国王的尊号以及国王的游戏。但鼓励自杀。严禁行医。废除量刑制度。对一切违法犯忌者通统判处死刑。

  “三。挖出倡导火葬的倪丘的棺材。鞭尸三百然后焚毁。以为言行不一者戒。

  “四。加紧建造通天塔。命夏凡克日交出相印。亲赴建塔工地督造。

  “五。立无后教为国教。奉先知王八为教主。任命陈陈为首相兼王城大主教。全体国民必须无条件入教。入教后不得擅自生育。违者判处婴儿的父母死刑。

  “六。教会每年初春公开摇号一次。凡二十周岁到四十周岁的已婚女性都有资格中奖。中奖者可生育一胎。一胎孪生者中只有一人有生育资格。曾中奖者永远取消再次中奖的资格。

  “七。禁止青年男性变成女性。由男性变为女性者永远剥夺生育摇奖资格。号召青年女性变成男性。为鼓励青年女性响应号召。政府大力提倡男尊女卑。

  “八。‘生殖器’一律改称‘作爱器’。女人‘有喜’一律改称‘有祸’。违者剥夺写作自由出版自由和言论自由。钦此。”

  58

  王先生的八条“如梦令”一公布。王城顿时沸腾起来。说好说坏的都有。但倪五十二的二十五世孙倪采却公开发难了。《王城晚报》上刊登了倪采洋洋万言的一篇大作。总编王丰加了一小段轻描淡写的编者按。告诫读者要“有批判地汲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倪采开门见山地揭露了王先生取消国王尊号的深意所在。他说。“我疑心这种假惺惺的故作姿态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没有人会主动放弃权力。”然后他欲擒故纵地笔锋一转。逐条指出这八条乱梦颠倒的“王先生令”是多么幼稚拙劣和荒唐可笑。可见王先生是个不忠不孝假仁假义的窃国大盗。是个残忍而又失去理性的疯子。最后他回到正题。“但我们一旦了解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对这些疯狂行为以及还会不断出现的更疯狂的行为乃至这种疯狂必将给王城带来的莫大灾难。就不会感到丝毫奇怪和震惊--这位王先生娶了他的亲姐姐。”

  陈陈比王先生还要光火。他怒气冲冲地建议把倪采杀了。但王先生不经意地淡淡一笑。“那样不是等于证实他的话了吗。别担心。会有人反驳他的。我只是奇怪。王丰怎么也会跟我作对。快去把他找来。”

  可是派去的人回来说。“王丰昨天晚上离开了王城。”王先生很懊恼。我正要重用他。他怎么倒走了。难道他认为连我这样的人也无法抵御权力的腐蚀吗。

  更让王先生意外的是。王母听说了这八条“如梦令”却异常高兴。她悄悄地对王先生说。“王儿。干得好。叫他们断子绝孙。”

  王先生只好苦笑。母亲大概以为我已经开始着手报复王城人了。

  王母又道。“我最喜欢的是禁止男人变成女人的那一条。以后再有人像我当初那样找儿子。就不必像我那样为儿子是否变成女人而犯愁了。”

  果然不出王先生所料。很快就有很多人开始声讨倪采了。王先生也懒得读。这天陈陈一脸喜色地找到王先生。原来《王城晚报》上登出了柳依桥一篇更长的妙文。前面加了新任总编胡悦的一大段肉麻的按语。

  柳依桥除了对倪采的谬论进行了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挖苦讽刺以外。又对八条“王先生令”进行了逐字逐句的热情讴歌。充分发挥了反义词和同义词的各种功能。然后他又着重阐述了无后教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最后还现身说法地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他写道。

  “我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但我现在毫不犹豫地皈依无后教。我的女儿们也是最虔诚的无后圣教信徒。并且全都自动放弃生育摇号机会。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我早日聆听到无后正教的真理之声。我是连一个女儿也不会生的。现在既然已经生了。那么话说回去。人有敏顽之分。悟有迟早之别。先知王八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现在是夕闻道。可不死矣。先知王八还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王八先知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十六字真言。做无后妙教的圣训真是再呱呱叫不过了。无后与有后的辩证关系。是哲学的最高和最后结晶。无后者必有后。有后者必无后。有者必无。无者必有。无有有无。有无无有。有有无无。无无有有。有无有无。无有无有。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妙而又妙。再妙不过。”

  王先生笑骂道。“他这张嘴却是地狱之门。”

  柳依桥写得滑溜。忍不住又进一步发挥道。“何况无后教只是限制生育。并不禁止作爱。所以每个信徒还可以尽情享受欢乐。只要你有把握做到劳而无功。华而不实。那就百无禁忌。连乱伦禁忌也不必管它。因为乱伦禁忌主要是为了优生优育。现在既然是放空炮或者是马后炮。跟生孩子无关。只要你功夫老到。不在阴沟里翻船。那么无论是兄妹姐弟也好。母子父女也罢。一概可以就地取材。自产自销。何必自家的炮仗给别人放呢。”

  王先生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判处柳依桥死刑。陈陈诧异了。不明白王先生的用意。正要张口问王先生为什么不杀倪采反而杀柳依桥。王先生又叮嘱一句。“抓到柳依桥后立刻就地正法。不必开庭审判。因为他已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换取了天下无敌的辩才。辩是辩不过他的。”

  陈陈见毫无回旋的余地。只好执行。谁知捕快还是慢了一步。柳依桥救过不少人。尤其是救过不少该死的人的性命。所以有人给他通了风报了信。捕快扑了个空。在他家里只找到了柳依桥留下的遗书。柳依桥写道。

  “为了表示我对王先生的愚忠和对无后教的狂热信仰。我决定响应王先生关于鼓励自杀的伟大号召。自沉于圣河。”

  王先生见了遗书默然半晌。似乎犹有余恨。陈陈急忙命所有的知情者绝对不得泄露王先生曾下令杀死柳依桥。以免横生事端。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结果这样一来王城人反而对倪采的谣言丝毫不信了。陈陈不禁对王先生的老谋深算敬佩不已。

  倪采见柳依桥拍马屁反而丧了命。觉得王先生胸中城府深不可测。不敢再莽撞行事。就改变策略。到倪九十九那里发牢骚。  倪九十九正被施青青迷得神之胡之。一见倪采就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夸青青是个好老婆。青青生气道。“什么老婆不老婆的。不中用的蔫货。你才是老掉牙了。我虽然做了婆婆。却比我媳妇只大三岁。”

  倪九十九陪笑道。“好好。算我说错了。那就叫你小老婆。你该高兴了吧。”

  青青这才回嗔作喜。笑咪咪地横了倪采一眼。倪九十九却拉下脸来。“倪采。你来干什么。”

  “陛下。你的王国眼看要被人断送了。”

  “哼。我就知道你又来搬弄是非了。我最清楚世遗对我有多么忠心。”说着倪九十九忍不住心满意足地瞟了青青一眼。“你就知道整天在外面采菊采花。泡漂亮妞儿。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尽过一点孝心。你有哪一点及得上世遗。”

  倪采红着脸争辩道。“他搞的一大套名堂全是跟你对着干。你还说他忠心。”

  “你懂什么。新挖茅坑三日香。他不做做样子。臣民怎么服他。‘王先生令’里最重要的一条你注意到没有。‘加紧修建通天塔。’你去吧。别再来了。我忙得很。”

  倪采只得悻悻地走了。

  59

  王先生却在为通天塔发愁呢。因为通天塔的建筑工人正在罢工。

  夏凡为了表示对王先生的忠诚。又感激王先生没有因为以前他老是找倪丘的碴而乘机处置他。反而委以督造通天塔的重任。不禁感恩图报。于是他要求工人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工人们忍无可忍。结果发动了总罢工。陈陈劝慰王先生。“欲速则不达。还是慢慢来吧。”王先生只好答应了工人们的条件。谁知工人们得寸进尺。又一再罢工。王先生只好一再缩短他们的工时。提高他们的工资。

  王城也不太平。自从实行每对夫妇限购一张木床以后。王城的夜晚就一天比一天喧闹起来。惊天动地的咯吱咯吱声吵得人神经都快绷断了。

  倪采虽然不敢再冒犯王先生。却一再影射陈陈是个意志薄弱的伪君子。倪采发难道。“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无后教大主教陈陈先生为什么不结婚。因为他没有勇气与魔鬼也就是情欲正面较量。他只是一味地逃避。因为他知道他一旦和魔鬼对垒。立刻就会败下阵来。所以他提出的无后教是反人道的。反人性的。荒谬绝伦的。他自己也没有信心在结婚以后能够不生孩子。只有像王先生这样的极少数圣人才能说到做到。”

  舆论压力越来越大。王先生把陈陈找来。问他准备如何应付这个诘难。陈陈想了想说。“王先生。你放心吧。我有办法。”

  第二天。《王城晚报》登出了陈陈的征婚启事。“才貌年龄一概不论。条件只有一个。同意婚后不要孩子。并且永远不参加生育摇号。”

  不一会儿。王府门前就挤满了前来应征的女人。王先生和倪虹搬进王宫以后。王府就做了陈陈的首相官邸。

  陈陈办完公事。就开始一个一个接待应聘者。第一个女人递给陈陈一份文件。陈陈发现是离婚证书。不禁愕然。“你带这个干什么。”

  女人说。“离过婚的你不要吗。你的征婚启事上可没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如此诚实我很高兴。不过你说一声也就行了。我当然会相信的。不必给我看这个。离过婚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没离过婚的总不会自称离过婚的。”

  那女人道。“我自然不是怕你不信。我是要你看看离婚的原因。”

  陈陈翻开一看。上面写着。“因妻子不能生育。协议离婚。”这才恍然大悟。

  女人不自在地说。“我原来的男人说我没出息。他说一加一等于二。就跟存款没有利息一样。陈先生的无后教对大多数人是祸音。对我却是福音。”说着激动地哭了起来。

  陈陈同情地点了点头。示意下人把她带出去。陈陈心想。我金鸡独立了二十多年。还是个滴水未漏的童子鸡呢。我这金童总要找个玉女相配才好。

  可是第二个女人也是离过婚的。虽然结过婚的少妇有一种成熟的风韵。陈陈却想。虽说我并不信吃生鸡蛋更有营养的说法。但也不会因此就买煮熟的鸡蛋呀。又把她打发走了。谁知道接着进来的几位女士离婚的记录一个比一个高。有一位竟离了十次婚。陈陈厌烦透了。心道。竟是个十夫长。挥手要她走。十夫长气势汹汹地嚷道。“喂。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见过的男人多了。男人的心思我不清楚谁清楚。怎么着。你瞧不起离过婚的女人是吧。你以为现在还是公主小姐的时代呀。你的征婚启事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要孩子吗。这个条件还包含着两个理所当然的前提你知不知道。”

  陈陈又眯起了眼睛。“什么前提。”

  “第一。这个女人肯定不会生孩子。会生孩子的女人没有人不想要孩子。第二。这个女人肯定结过婚。没结过婚她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生。所以这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公主小姐。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以为你挺在行呢。谁知道却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我告诉你。我的后九任丈夫明明知道我不会生孩子还死乞白赖地要我嫁给他们。你知道是为什么。”

  陈陈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机械地重复道。“为什么。”

  十夫长得意地媚笑道。“就因为我是个真正的女人。”

  陈陈忍不住反问道。“那他们为什么又跟你离了婚。”

  “嗬。你以为是他们不要我吗。哼。他们有这个胆子吗。男人都是窝囊废。一个男人能有多少水分。不出半年我就能叫一个棒小伙子变成干瘪老头。”

  陈陈失笑道。“谢谢你的忠告。那就请吧。”

  “怎么。”十夫长惊惶了。“你不要我吗。”

  “你太客气了。是我没这个胆子。现在谈话已经完了。完了就该请了。”

  十夫长神色一端。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陈陈问助手道。“外面的女士们都是离过婚的吗。”

  助手回答道。“好像每个人手里都有离婚证书一类的东西。”

  陈陈怔了怔。“你出去叫她们散了吧。说得尽可能婉转一点。”

  助手走到门口说。“女士们请回。哪一位是小姐。请进去。”

  女人们顿时骚动起来。十夫长把原委一说。群雌粥粥立刻有人骂起街来。正乱成一团。人群中挤出一个人走到助手面前低声问道。“我可以进去吗。”助手问。“你是……”那女人点点头。助手乘机像躲黄蜂似地躲开那群女人。领着她进去了。

  陈陈吃了一惊。这是她见到过的最丑的女人。只见她也递上一份文件。陈陈不悦地瞪了助手一眼。

  助手忙道。“小姐。你刚才不是说……你是……噢对了。怪我没有问清楚。你并没有撒谎。你只是点了点头。”

  那女子已不再羞怯。“你虽然没有把话问完。但你的意思我懂。我点点头也没有骗你。”她又红了脸。把文件递给陈陈。“你一看就知道了。”

  陈陈一看。原来不是离婚证书。而是一份证明。上面写道。“验明正身。确系石女。无生育能力。”下面是王城最著名的妇科专家。前御医夏秋冬的亲笔签名。

  陈陈问道。“你没有结过婚吗。”

  女子点了点头。

  陈陈大喜。心里却不免遗憾。我想找个玉女。却来了个石女。也罢。宁要石全。不要玉碎。于是石女做了陈陈的太太。倪采见无机可乘。只好等待。无后教却空前繁荣起来。还分化出不少大同小异的教派。仅王城一地就有天体学派。二合一派。三位一体派。甜心罗卜派。体操技巧研究会。百合花会。广交会。春社会。等等十多个教派。信徒最多的是无遮大会。无遮大会的一个外省教友王丰编写的一篇《无遮赋》近来风靡了整个王城。

  “没有什么秘密要遮遮掩掩。夜幕也遮不住公开的秘密。唯一的秘密。在宇宙黑洞里。

  摸黑操作。急猴猴操之过急。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然不得其门而入。先知王八说。‘通向天堂的是一扇窄门。’门户开放。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回生。两回熟。生米煮成熟饭。自然熟门熟路。条条大路通罗马。马到成功。功成名就。就地正法。法不责众。众志成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举一反三。学一知十。英雄所见略同。见缝插针。一针见血。夹缝中求生存。存而不论。论而不说。

  说而不练。是嘴把式。练而不操。是假把式。假模假式。假戏真做。大家来做广播体操。直到东方既白。太阳照样升起。

  太阳出来了。我们要睡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太阳就是天体。天体就是太阳。阳光下没有秘密。何必遮遮掩掩。”

  60

  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让王先生着实为难的事。原来王先生继位后。把王宫里所有的太监都赶出宫去。马大哈自然也不例外。倪九十九整天围着青青转。也不要他跟着。他就自称是先知王八的关门弟子。加入了无后教。没过多久就混到了无后教广交会王城教区的副主教。于是他也结了婚。原来他进宫的时候并没有净身。他的妻子就是那个十夫长。马大哈被她整了个发昏章第十一。这还不必提它。偏偏结婚后不到半年。十夫长生下了一个女儿。王城大法院把马大哈夫妇传到法庭。宣判婴儿的亲生父母死刑。马大哈大叫大嚷。“我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孩子不是我的。”

  法官追问十夫长。“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十夫长横下一条心。反正说不说都是死。再说她也确实闹不清了。于是这事就被转到陈陈手里。陈陈来跟王先生商议。陈陈感慨道。“半年来王城偷生偷育的案件仅查出的就有三千多起。许多人都像马大哈一样矢口否认孩子是自己的。每个人都用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性无能。但我并没有放他们过门。可是马大哈与倪九十九关系密切。倒要慎重对待。”

  王先生点点头。“判处他终生监禁。要特别优待。”

  马大哈被关进了王城监狱。典狱长特地给他辟了一间单人牢房。也不让他干活。过了三天。马大哈就吵闹起来。他嫌一个人闷得慌。宁愿去服苦役。王先生接到报告。像是挨了一闷棍。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夜。下令把马大哈解到通天塔工地去。

  61

  王城人盼望已久的摇号日终于临近了。倪虹早就派柳叶向陈陈悄悄打了招呼。说必须让倪虹中奖。陈陈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一看见倪虹就犯怵。只好答应。王先生却丝毫不知道这件事。恰巧开奖以后有十几个中奖者没来领取生育资格证书。一调查。不是自杀了就是被谋杀了。也有意外死亡和失踪的。也有自动放弃的。陈陈就把其中一张奖票送给了倪虹。其余的也都做人情送了。一张也没浪费。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出了一件大事。把陈陈吓坏了。石女有喜。噢不。有祸了。

  原来陈陈自从和石女结婚以后。因为石女不会生育。所以丝毫没有后顾之忧。加上陈陈养精蓄锐多年。蓄水池满满腾腾。一旦山洪爆发就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煞。于是精耕细作。勇猛精进。没想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竟突破了石女坚如磐石的天然防线。石女还莫知莫觉。直到两个月后才发现怀孕了。她却不敢告诉陈陈。陈陈忙于国事。又过了两个月才注意到石女的立体几何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也漂亮了许多。这一下非同小可。把陈陈吓坏了。一向足智多谋的陈陈也没了主意。急忙吩咐下人不可走漏了风声。他得看看倪虹那张奖票有什么名堂再决定对策。“是祸是喜还难说呢。”陈陈自言自语道。

  62

  没过多久。王先生把陈陈召进宫去。原来倪虹前一天晚上在宫中生下了一个儿子。王先生对陈陈说。

  “陈陈。我实在愧对先知王八和你。更愧对全体国民。我自然不能再留在王城。我希望你能把我没有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把通天塔造好。并以我为前车之鉴。”

  陈陈大吃一惊。“王先生。你要走。”

  王先生忧郁地点点头。

  陈陈结结巴巴起来。“王先生。你……你听我说。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大……大不了。”

  王先生怒喝道。“陈陈。你说什么。”

  “不不。王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我已考虑了很久。”

  “嗯。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王先生。我对你的苦衷非常理解。虽然这件事相当棘手。但你应该权衡一下它和国事的轻重缓急。何况先知王八说过。‘一切真如都是假如。’”

  王先生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抬起头来。“好吧。陈陈。我可以再留一段时间。等通天塔一造好我就走。”

  陈陈心里暗笑。那要等到哪年哪月。陈陈急忙退了出来。免得再说下去王先生忽然又改主意。他自己心里已经有底。陈陈不禁暗想。王先生跟倪虹结婚才七个多月就生了儿子。看来王先生也是个急性子。在这点上他跟别的年轻人也没什么两样。

  王先生玩味着“一切真如都是假如”这句话。来到倪虹的寝殿。王母笑逐颜开地问王先生。“王儿。你没有名字倒也罢了。你儿子总该有个名字吧。”

  王先生见母亲一团喜气。不忍扫她的兴。想了想道。“母亲。就叫这孩子……如如吧。”

  “如如。王如如。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爱人如己的意思。”

  “噢。是称心如意的如吧。”

  “是。母亲。”

  “好名字。只盼他快快长大。再给我生个重孙。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时候我就能无牵无挂地死了。”

  63

  夏凡派王一土回王城向王先生报告通天塔的工程进展。

  王一土说。“王先生。总的进展是理想的。现在已经造到九千九百九十层了。眼看就能摸着天了。当然。越造到上面进度越慢。因为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要从下面运上去。说心里话。我倒是宁愿它永远不要造完。”

  王先生一惊。“为什么。”

  王一土叹道。“我们搞建筑的。每到一个工程快要完成的时候总有一种特殊的伤感。因为一旦完成就意味着告别。有时候甚至就是永别。建造者必须离开自己的建筑物。到另一个地方另起炉灶。当然这次有些不同。因为通天塔是独一无二的。我不可能到另外的地方再造一座。但我还是抑制不住这种伤感。我爱通天塔。我不愿离开它。哪怕我离开它可以到达天堂。我也不干。我担心天堂会令我失望。所以我宁愿怀着对天堂的美好想像和无限向往。而又保留我随时能进入天堂的可能。但永远不去兑现这种可能。”

  王先生扯开道。“最近工人们要求过缩短工时吗。”

  王一土一拍大腿。“王先生。说起来可奇了。因为顶层越升越高。上面也越来越小。上面能容纳的人手已越来越有限。再加上有恐高症的人不能上去。太瘦的人也不能上去。因为上面的天风实在太大。瘦子要被风刮跑。所以大部分工人闲着没事干。结果他们又罢工了。”

  “为什么。”

  “你简直没法相信。他们罢工的目的是要求延长施工时间。有人提出日夜三班倒换着干。我和夏大夫担心晚上加班黑灯瞎火的影响工程质量。他们说。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向往天国。而且上面已经离天堂很近。星光灿烂得胜过白昼。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威胁说要破坏通天塔。因为事情紧急。我们只好先答应了这些疯子的要求。这件事来不及请示你。夏大夫和我估计加快工程进度你一定不会反对。但依我看他们尽管说得漂亮。其实只是借口。主要原因是憋闷得慌。干点事可以不去想烦心的事。”

  王先生很满意。“很好。王总工程师。你回去对夏大夫说。就这么干。有问题及时向我报告。”

  王一土站起来准备告辞。他迟疑不决地站住了。“王先生。夏大夫要我说的我都说了。但我心里一直憋着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说。”

  王先生和蔼地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王一土摸出一个本子递给王先生。“这是《通天塔工程大事纪》。”

  王先生兴趣盎然地打开。可是越看越惊。《大事纪》上记载的绝大多数事件。都是诸如某月某日失窃木材若干。某月某日某人蓄意破坏通天塔。某月某日某人纵火。某月某日某人从通天塔第六十三层跳楼自杀。以及烧杀抢掠之类。有些是无头案。有些案犯是事发很久以后才查清的。也被补记上去。有的甚至已经死了。对他们已无法惩罚。但也载入了通天塔的建造史。历史似乎就是这些疯狂人物和罪恶事件的总汇。那些正直善良的人们。通天塔的真正建设者们。反而湮没无闻。失去理性的人成了历史的主角。甚至成了历史的英雄。

  王先生心情十分沉重。他默默地握住王一土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了通天塔。还有什么不能舍弃呢。”王先生的眼睛湿润了。

  64

  再说倪九十九老夫聊发少年狂。整天价轰炸机般频频俯冲。狂轰滥炸。终于露出了弹尽油枯的症兆。任凭青青这位王城运动会昔日的啦啦队长仰面八叉地呐喊鼓劲。高呼“加油”。也无济于事。青青气得跳起来戳着倪九十九的额头骂道。“亏你还有脸对我吹嘘当年的骑士精神呢。你不能骑在人民头上倒也罢了。骑在我身上也这么人仰马翻的。你以为隔个十天半月御驾亲征一回就能一劳永逸啦。”青青骂得兴发。抓起一本书就扔在倪九十九脸上。“你自己瞧瞧。倪采是怎么嘲笑你的。”

  倪九十九气喘吁吁地怒道。“这小子敢对我无礼。他说什么。”

  “他说。你自称是全能的上帝。其实你是个没用的低能儿。他说上帝已经死了。我看他说得很对。”

  “放屁。”倪九十九话一出口就知道闯祸了。

  青青冷笑道。“好啊。你这个老废物敢对我这么说话了。”

  “青青宝贝。”倪九十九赶紧讨饶。“我不是说你。我是骂倪采那小子。”

  “我不许你骂他。他说得对。我说他对他就对。你还敢不服气吗。”倪九十九不说话了。青青更生气了。“你听听这句。他说得太对了。‘看见女人。别忘记举起你的鞭子。’听听。你听听。你牛鞭马鞭猪鞭狗鞭也吃了不少。可你的龙鞭要隔多久才能雄纠纠气昂昂地举起一回。”

  倪九十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东西哪里比得上人鞭那样立杆见影。我以前当国王的时候。这人鞭要多少有多少。无非是宫里多养几个太监罢了。宫里实在挤不下还可以在唱诗班歌剧院里安置一些。可是现在虽然那么多小伙子梦想着当歌星。但又有谁肯贡献出那话儿呢。世遗又是个死心眼。我跟他说了好多回。他都不肯。这使音乐艺术每下愈况倒不关我事。但我在你面前就只能吊儿郎当了。”

  青青道。“你的事我也不管。反正你不能立马扬鞭。就该翘辫子了。”

  倪九十九陪笑道。“青青宝贝疙瘩肉。我精力虽说大不如前。可是我的暗房技术却是王城第一流的。我的一指禅功夫也算得上是全球首屈一指的。我的舌头也是不折不扣的如簧巧舌。跟真正的弹簧一样吞吐自如。这些你都不能否认吧。”

  青青见倪九十九这么低声下气。略微消了些气。倪九十九顺杆就爬。“青青心肝肉疙瘩。你就再代我去求求你姑妈。让她给我弄点灵丹妙药。要知道夏秋冬的回春丹对我已经不管用了。”

  青青啐道。“圣母哪有这种玩意儿。”

  倪九十九苦求道。“怎么没有。我早就听说西王母有不死药。要不然怎么她到现在还不死呢。那不死药肯定管用。否则人要活着干什么。去吧。青青。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青青心想。我也好久没去见王子了。于是青青就进了宫。青青绕了一匝没见到王子。却见王母正在给如如喂奶膏。青青给王母请了安。倪虹倚在床上懒懒地点了点头。青青来了气。冷笑道。“倪虹。见了婆婆怎么这个声气。亏你还是大家闺秀出身。”

  王母喝道。“青儿。你乔张作致地干什么。虹儿刚生了孩子。身子骨还没大好。你还跟她呕气。你是虹儿的婆婆。我算什么。”

  青青吓得脸都变了。“圣母。我跟虹姐开个玩笑罢了。哟。孩子长得多逗。活脱脱又是一个小王子。”她转身背着王母瞪了倪虹一眼。心里暗骂。这小崽子看着就嘴不顺鼻鼻不顺眼的。哪里有王子的半点影子。八成是倪虹跟哪个野男人的野种。她一回头对王母笑道。“圣母。我怪疼这孩子的。让我做孩子的教母吧。我也入了无后教呢。”

  王母也乐道。“那敢情好。青儿。你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

  王母这一问。青青就一声高一声低地哭起来。王母皱眉道。“看把孩子给引哭了。走。有什么话到外间说去。”就拉着青青走开。

  青青抽抽嗒嗒委委屈屈婉婉转转地把意思说了。王母听罢开口道。“青儿。你生得太美。天生就是个祸胎。要不是大神保佑。你险些就让王族绝了后。我熬了二十多年。总算虹儿生了如如。王族也有了后。我也快要熬出头了。以前的事我也不怪你了。只要你以后别跟虹儿怄气。我还当你是我的亲侄女。但倪九十九是王族的大仇人。你要是向着他。就再也别来见我。别说我没有什么不死药。就是有。我也绝不会让这老色鬼多活一天的。”

  青青本以为不死药的事根本没边没影。王母这么一说她反而认定必有。又见王母说得这么绝情。想想自己只因为一时赌气嫁给了倪九十九。不但坏了名头。从王太太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王太后。反而把所有的好处都让倪虹占了去。不禁越哭越伤心。王母见青青哭个没完。站起来道。“好吧。念你也受了委屈。我就依你这一回。别哭了。如如该是睡着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替你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

  王母走进倪虹寝殿。用如如吃的奶膏和如如刚屙出的软屎。搓成两个药丸子模样。拿张纸包了。出来递给青青。嘱咐她要用蚯蚓的尾巴。蚂蚁的指甲。黄鼠狼的眉毛。兔子的门牙做药引子。用二两四钱雌鳄鱼的无根水加三两六钱夏至日的天落水冲服。青青用心记下了。千恩万谢地去了。

  倪九十九不知道无根水是什么。找个大夫一问。知道就是眼泪。倪九十九大喜。想起当年接见从非非洲凯旋归来的游戏冠军王如方时。王如方曾晋献了一瓶鳄鱼的眼泪。据他说。鳄鱼目睹国王的玩具兵们纷纷变成非人而感伤落泪。但不知道是否雌鳄鱼的眼泪。不过想来女人最喜流泪。流泪的鳄鱼大概也是雌的。大凡雌的都是痴的。

  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总算把药引子找齐。到夏至那天晚上。青青把脸盆脚盆尿盆全都搬出来摆在天井里。忙了一宿。凑足了天落水。把天落水和鳄鱼的眼泪倒在一起。晃晃匀。赶紧催倪九十九吃药。

  倪九十九吃下一丸药。满想嚼巴嚼巴细细品尝。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就苦着脸道。“青青宝贝儿。这不死药为什么这么臭。”

  青青道。“圣母说了。花香十里。遗臭万年。越是臭的东西越能传之久远长生不死。这药越臭越好。”

  倪九十九心悦诚服。又服下了第二丸药。果然。倪九十九吃了不死药后骑术精进斗志昂扬。他大喜之下快马加鞭未下鞍。有恃无恐地日夜操劳。鞭辟入里。深入腹地。入死出生。入生出死。上帝和魔鬼展开了无休无止的拉锯战。没料到在扩大战果的时候。忽然马失前蹄。一头载到在青青的两座妙峰山上。

  消息迅速传开。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在此以前。没有人敢想像倪九十九也会死去。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也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当事实再也无法否认的时候。倪采就立刻成了王城人心目中的超人。因为有人发现了他关于“上帝死了”的惊人预言。而现在上帝真的死了。更重要的是。倪采还说过。“上帝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人们干任何事了。每个人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人类彻底自由了。”几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都从上帝的信徒变成了倪采的门徒。

  王先生也十分意外。由于倪九十九的死亡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王先生命陈陈对倪九十九的遗体作脱水防腐处理。陈陈很快就回来报告。

  “王先生。看来不必多此一举了。据水利专家鉴定。倪九十九已经彻底绞尽了脑汁和榨干了骨髓。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丝毫水份了。完全是个干货。他是精竭力疲而死的。”

  这就是历史上的第一具木乃伊。

  65

  石女十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陈菲菲。陈陈知道这下惹出大祸了。想把菲菲掐死又不忍心。只好硬着头皮对王先生说了实话。王先生暴怒了。陈陈从来没有看见王先生发过火。没想到一发出来火头窜得这么高。

  “陈陈。如果你也可以违反原则。我也可以违反原则。那么原则还有什么严肃性可言。那么还要这些自欺欺人的原则干什么。如果你也可以例外我也可以例外。那么为什么别人不能例外。”

  陈陈默不作声。他以为王先生发一通火就完了。果然王先生语气缓和下来。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必多说了。你去准备后事吧。”

  陈陈大惊。“王先生。你……你要处死我吗。”

  王先生怔住了。他没想到陈陈竟会有此一问。“陈陈。你不知道你已经亵渎了神圣的原则吗。难道你竟然以为我也会视原则如儿戏。对你徇私舞弊吗。你不仅侮辱了我和先知王八。也侮辱了整个人类。难道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失去敬意了吗。”

  陈陈冷笑起来。起初他以为王先生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打算装模作样地用陈陈的性命来取信于民。谁知王先生竟恬不知耻地大谈特谈什么原则和敬意。好像倪虹不是王先生的妻子。好像王如如不是王先生的儿子。如果王先生自己真是心口如一的圣人。以个别圣人的道德水准来要求每个普通人也已经太过分。何况他自己也口是心非。那就简直是虚伪到了极点。

  王先生见陈陈冷笑不止。诧异道。“你笑什么。”

  陈陈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突然又想到了先知王八的话。”

  “什么话。”

  “‘一切真如都是假如。’”

  王先生倏地站起来。“陈陈。你…你以为……如如是……是……”

  陈陈见触到了王先生的痛处。玩世不恭地笑道。“王先生。我什么也没有以为。”

  王先生说不出话来了。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终于浩叹一声颓然坐倒。一字一顿道。“陈陈。我要你记住。我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类。更无愧于王八。我可以让你活下去。其实你活着。也无非是等死罢了。王八早就说过。我们都已被判了死刑。我之所以还活着。无非是为了把通天塔造好。而我之所以要造通天塔。是为了到上帝那里请求他赦免人类。现在看来我太天真了。”

  陈陈道。“是的。王先生。你太天真了。天真到真的以为天是真的。你以为通天塔真的能造好吗。你难道真的死心塌地相信这一点。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和怀疑过吗。你的信念难道不仅仅是一个支撑你活下去的借口吗。我告诉你吧。通天塔是一个做不醒的美梦。虽说是美梦。但梦就是梦。美永远不会变成现实。几天前我就得到了夏凡的报告。通天塔已经完全停工了。”

  王先生大惊失色。“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停工。”

  “因为它就要倒了。因为它太高了。因为它从一开始就已经倾斜了。通天塔已经造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层。离天只有三尺三了。可是只要再加高那么一点点。它就会倒掉。功亏一篑。真是太可惜了。不是吗。上个星期。建造通天塔的工人都逃走了。我不敢让你知道。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

  王先生眼睛发直了。喃喃地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神不守舍地走出大殿。走出王宫。穿过寂寞广场。

  66

  王先生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到很多很多人。人太多了。他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树林。看见一个小伙子趴在一个姑娘身上。正在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王先生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喂。这样不行。得赶快送医院。”

  小伙子抬起头来不解道。“干嘛这么早送去。”

  “我看她有危险。再不送医院就来不及了。”

  小伙子笑道。“啊哈。你说对了。我刚把她救出火灾现场。不过现在火已经灭了。她已经脱离危险了。你看。”

  果然。王先生发现那姑娘面色红润。已经开始喘气和呻吟了。小伙子又道。“如果你现在走开。那么十个月后可能要把她送进医院。这会儿还太早。嘻嘻。”

  王先生纳闷了。“她进不进医院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伙子突然发怒道。“跟你当然没有关系。你想叫我当王八吗。快滚。”

  王先生仔细地看了看小伙子。摇了摇头。“不像。你一点也不像王八。咦。你怎么知道我在找王八。”他转身走出树林。心想。这人真可笑。他以为我不认识王八。想叫我上当。真是个疯子。他倒想起了小时候王八讲过的一个笑话。“远观煞骑马。近看鬼打架。”还真有点像。嘻嘻。

  王先生出了林子。天色暗了下来。他走进一条小街。街口十字架的横木板上写着“结巴街”三个字。十字架的竖木板上写着。“见了女人就结结巴巴地巴巴结结”。王先生看见许多人走进十字架对面的一间屋子。抬头一看。门楣上一块横匾上写着。“结巴酒巴”。

  王先生走进去。里面挤满了人。王先生刚想退出来。一个姑娘迎上来拉住他。“王先生。好久不见了。干嘛不进来坐。”

  王先生诧异了。“你怎么认识我。”

  姑娘吃吃笑着。“你真的姓王吗。那真是太巧了。我是随便猜的。没想到一猜就中。那咱俩可真是有缘了。”说着就把王先生领到一张桌旁拉着他坐下。

  这张桌子边上已经坐着三个小伙子。三个人竟长得一模一样。坐在中间的那个人手上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破纸片。一边看一边猛喝。他左边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把一枚硬币抛向空中。然后猛地扑上去用一只手拍住落在桌面上的硬币。慢慢地翻开手。右边那个人伸长脖子想偷看。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从两只手的夹缝中偷窥一眼。脸上忽忧忽喜。右边那个人只得无精打采地东张西望。一见领王先生过来的那个姑娘。顿时眼睛一亮。贼忒兮兮地凑上来笑道。“百合。我找你半天了。嗬嗬。你想不想我。”

  百合却理也不理他。只是往王先生身上挨挨蹭蹭。她捏住王先生的双手。不时地在王先生的手心里挠两下痒痒。弄得王先生浑身不自在。

  王先生正在琢磨着该如何摆脱这个尴尬处境。侍者已送上来一大杯饮料。王先生趁机挣脱百合。拿起杯子灌了满满一大口。对面那人突然赞道。“好汉子。海量。”同时举起手中的杯子咕嘟咕嘟一气喝光。杯底朝天照一照。表示对王先生致敬。他话音未落。王先生已经呛得连脚底心都翻出了嗓子眼。

  “呃咳呃咳呃……呃咳咳。”王先生喘过一口气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是什……什么水。”

  百合笑道。“王先生。这不是水。”

  “不……不是水。难道是火。”

  百合笑得前仰后合。“对。差不多。哟嗬嗬。逗死了。”

  对面那人从桌底下提起一个瓶子给王先生倒满。王先生奇怪地看着他。他又给自己倒满。举起杯子对王先生道。“干。”说完已倒进了肚子。

  王先生推辞道。“不行不行。这一杯下去。我就跳进火海了。”

  那人露出莫大的失望。又自顾自倒了一杯喝光。不屑地瞪着王先生。王先生吃惊道。“你才是海量呢。”

  他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我不是海量。我是海绵。先知王八说过。‘热恋者崇拜爱神。失恋者皈依酒神。’”说完看着手里那张破纸就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说什么海誓山盟。转眼间沧海桑田。说什么海枯石烂。分明是海市蜃楼……’”

  王先生说道。“你好像有一肚子心事。”那小伙子把端到嘴边的杯子放下。迟疑了一会儿。把手上的破纸片递给王先生。王先生一看。上面用娟秀的笔迹写着。 “王先生。

  你总是对我说。你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凡是自由的都是好的。你爱逛自由市场。你会写自由诗。你还擅长游自由泳。你说你已经进入自由王国了。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如愿以偿了。因为又出现了一个自由竞争者。我自由选择了他。我们自由恋爱了。现在你彻底自由了。

                           你的自由女神

                           猫年鼠月狗日”

  王先生看得莫明其妙。张嘴刚要问。对面那人摇摇头。“别问别问。什么也别问。任何安慰都已经没用了。”说着站起来。一探手拿回那张破纸。摇摇晃晃地唱着。“‘……碧海青天伤心人。无非是沧海一粟……’”就走了出去。王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是个疯子。

  百合把王先生的肩膀扳过来。“王先生。我给你说说他的事。他叫王一干。半年前他的女朋友跟人跑了。他就开始喝上了。而且越喝越多。见到喝酒的人。他就非要跟人拚个输赢不可。他总是把喝光的空瓶子摆在桌上。侍者要收去他还不让。他以为这样别人会主动过来跟他对着干。”

  王先生吃惊不小。“这么多空瓶子都是他一个人喝的吗。”王先生数了数。桌上排着十个空瓶子。

  百合道。“那算什么。上次他跟人赌酒。一对三。他喝了二十七瓶。三个对手都趴下了他才软倒。”百合指指另两个。“你当然看得出来。他们三个是孪生兄弟。他们的大哥我没见过。”她指着抛硬币的。“刚才那个王一干是老二。这是老三王一工。”又指指另一个。“这是老四王一士。老三老四一点不会喝。他俩陪老二来是准备把他架回去或者帮着打架的。老二今天等了半天没等到对手。你又不会喝。他一赌气就回家一个人喝去了。”百合突然笑着问道。“王先生。你知道去年《王城晚报》评选国花和市花的事吗。”

  王先生摇摇头。“我不知道。”

  百合深感奇怪。“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知道。你猜猜他们哥儿仨选的是什么花。”

  王先生还是摇摇头。“我不猜。我从来不猜疑别人。”

  百合依然兴致不减。“那我告诉你。咯咯。真是笑死人。三兄弟每人选了一种花。国花是它。市花也是它。老二王一干选的是啤酒花。老三王一工选的是罂粟花。老四王一士选的是百合花。结果老三的罂粟花中了选。”

  王一工伸手接住刚扔上去的一个硬币。转过头来得意地笑笑。又专心致志地继续抛他的硬币。百合道。“王先生。你猜猜他是怎么选中的。哦。对了。你是不肯猜的。还是我告诉你吧。他也从来不猜的。他说他从来不靠运气。他的任何选择都靠扔硬币来决定。他每次扔硬币的时候心里就念叨着。‘正面不选反面选。’‘反面不对正面对。’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念叨什么。这就是神秘奥妙的地方。反正管用就是了。最高深的是他总在变化。有一次他们三兄弟要送大哥出城。他就先扔硬币。我就拦住他问。‘你先跟我说。怎样断定该不该送。’他说。‘这是不能说的。’我非要他说。他被我缠不过。只好告诉我。‘反面不送正面送。’结果连着扔了三次都是正面。他都说不算。又扔第四次。这次是反面。他说。‘这个硬币扔第四次才是准的。’又有一次我问他。‘我的彩票会不会中彩。’他说。‘正面不中反面中。’他扔了一下。是正面。他把硬币装进口袋说。‘你肯定不中。’我说。‘你这次怎么不扔第二第三次了。’他说。‘何必再费事呢。’结果我真的没中。简直神了。还有一次我问他。‘今天会不会下雨。’他念叨着。‘正面不下反面下。’连扔了六次竟都是正面。我佩服地说。‘气象局预报也说不下雨。’谁知他突然说道。‘我看今天要下雨。’结果又让他说对了。真是不可思议。”

  正在这时。王先生听到一阵轰隆隆的滚雷声。王先生走到酒巴外面。雷声反而听不见了。王先生再走进来。又听见一阵隐隐的雷声。王先生大惑不解了。仔细再听。雷声似乎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王先生循声而去。转过屏风。里面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只见地上有几条很长很光滑的木槽。木槽的尽头按品字型排着十个木头酒瓶。一个光着膀子的黑大汉在木槽的这一头抓起一个跟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木球。瞄一瞄。甩两下。退后几步。然后冲上去把木球使劲扔出去。木球笔直地顺着木槽滚向那些木头酒瓶。木球在木槽上滚动时。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木球滚到木槽的顶端。把十个木头酒瓶撞得七颠八倒。一个侍者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撞翻的酒瓶再整整齐齐排好。那黑大汉再扔出木球把它们撞倒。如此往复不已。

  王先生奇怪极了。他走过去。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黑大汉道。“你没玩过这个吗。这叫九柱戏。我最喜欢玩这个。因为我讨厌一切秩序。玩这个特别痛快。”

  王先生不懂了。“九柱戏。明明有十个酒瓶。为什么要叫九柱戏。”

  黑大汉搔搔头皮。“这个我倒没想过。从来就是这么叫的。”

  王先生道。“这有什么好玩。”

  黑大汉倒被问住了。愣了半晌反问道。“你说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玩。”王先生也怔住了。黑大汉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上帝也爱玩这个。他老人家一玩起来惊天动地雷声隆隆。他滚的当然不是木球。而是星球。他把星球扔过来。抛过去。星球滚在天花板上还会发出火光。那就是闪电了。天花板一漏。就下起雨来。我看上帝再这样玩下去。天花板早晚要坍下来。”

  王先生听得一愣一愣的。“上帝为什么也爱玩这个。”

  黑大汉想了半天。“大概跟我一样。也是闷得慌。你想想。上帝创造完世界还能干什么呢。”

  王先生一惊。肃然起敬地请教道。“还能干什么。”

  黑大汉自信地说道。“这不明摆着吗。再把世界毁了呗。”

  王先生大惊。“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把世界造出来。为什么又亲手把它毁掉。”

  黑大汉轻蔑地瞪了王先生一眼。怀疑他脑子有点问题。“要你操这份心干嘛。毁了还可以再造嘛。”

  王先生更惊骇了。“再造出来干什么。难道说再把它毁掉吗。”

  “是啊。”

  “这……这……”王先生又结结巴巴起来。“为什么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地胡闹呢。难道上帝也疯了不成。”

  “还不是跟你我一样。闲着没事干吗。”

  王先生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黑大汉在背后叫他。“嗳。别走啊。一块儿玩玩。”

  王先生走到刚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前。他傻了眼。只见王一工已经不在。王一士像抱琵琶一样抱住百合。双手捧住百合的脸。鸡啄米似地乱啄一气。百合仿佛担心眼睛被啄瞎似地合上了眼睑。王一士突然看见王先生正迷惑不解似看非看地站在他面前。生气地嚷道。“喂。疯子。你……你干什么。”

  王先生惊惶道。“我……我没干什么呀。”

  百合睁开眼睛立刻羞红了脸。啐了王一士一口。“老四。你……你真不要脸。”

  王一士抽动着肩头笑道。“百合。我自己的脸可以不要。嘻嘻。但我很想要你的脸。甚至更多。嘻嘻。嘻嘻嘻。”

  百合忸怩道。“王先生。你坐呀。”

  可是王先生没听见她的话。他又听见了隆隆的雷声。夜空中的雷声。和心底的雷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他遭了雷击似的疲惫不堪。他艰难地拖着双腿挪到另一张桌子边。瘫倒在椅子里。

  王先生的眼前浮现出两个人影。人影一忽儿近了。清晰了。是一男一女。男的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人影一忽儿又远了。模糊了。王先生听到说话的声音飘飘荡荡地传进他的耳朵。

  男的声音说。“王先生。”王先生以为声音在对他说话。他想答话。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声音又说。“这个人真可爱。他没看见我们俩坐在这儿。他却偏偏不坐过来。真懂礼貌。”

  女的声音说。“王太太。你是不是很喜欢他。让他站着吧。反正他长得挺帅。而且他也听得懂我们的话。”

  男的声音发怒道。“王先生。你还说他长得帅。”

  女的声音陪笑道。“王太太。你怎么又喝酒了。你忘了我们都是反话正说吗。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恨你一个人。”

  影子又近了。王先生看见那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风向他飘来。

  男的也对女的说。“王先生。我也只恨你一个人。”

  王先生惊骇极了。这桌上除了他们俩只有我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却好像跟另一个不存在的王先生在交谈。这桌上只有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却正跟一个看不见的王太太在说话。是我疯了。还是他们俩疯了。难道他们都在跟自己说话吗。那女人说他们都是反话正说。反话正说是什么意思。莫非王先生是王太太。王太太倒反而是王先生。

  王先生突然惊叫起来。这两人不正是陈陈跟我提起过的那对颠鸾倒凤的宝贝吗。听说他们俩在狂欢节晚上交换礼物的同时交换了性别。但为了不违背名教就依然相互使用原来的称呼。已变成男人的万如玉对已变成女人的王如方仍称“王先生”。已变成女人的王如方对已变成男人的万如玉仍称“王太太”。两人亲爱得如胶似漆。在公开场合也要用外语说悄悄话。但自从倪九十九严禁地球村民使用一切洋泾滨方言以后。他们就开始使用一套由白话词汇编成的黑话--怪不得他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不过我现在懂了。他们说可爱。就是可恨。他们说讨厌。就是喜欢。他们说众所周知。就是没人知道。他们说显而易见。就是没人看见。他们说“我只恨你一个人”。意思就是“我只爱你一个人”。可是世界上这么多人。怎么能只爱其中的一个呢。如果有人只爱一个人。那么他爱的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他自己。但一个人如果不能爱任何人。又怎么可能爱自己呢。不相爱的人之间怎么可能有语言呢。不相爱的人之间怎么可能交流呢。不相爱的人之间怎么可能理解呢。不相爱的人之间怎么可能合作呢。不相爱的人们又为什么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作爱呢。王先生又听到了那响彻天地充满宇宙的死神的雷鸣。

  在这雷鸣声中。王先生听到了每个人心底传出的--

  一声尖叫。

  --一声锋利的尖叫。

  --一声割碎心灵的尖叫。

  一声尖叫。

  --一声疯狂的尖叫。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声划破时代的尖叫。把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灵魂切成杂拌冷盘。所有的人用自己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紧紧地挤在一起。但尖叫声更刺耳了。尖叫从每个人的脚底升起。每个人都恐惧这声音。但每个人都逃避不了这声音。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不在乎别人是否能听见。是否能听懂。所有的唠叨都是对自己的唠叨。所有的言语都是自言自语。所有的结巴都是灵魂的结巴。所有的故作惊人之语都没有震惊过任何人。而仅仅是吓坏了说话者自己。所有的振振有辞都不过是空气的颤动。每个人都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每个人对自己都有无限的怜悯和深切的同情。

  每个人都在尖叫。“抱紧我。抱紧我。抱紧我。”

  但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没有人相信。只要每个人的手都帮助别人捂住耳朵。这可怕的声音就会立刻消失。可是没有人相信。没有人。甚至没有人相信。眼睛下面就是鼻子。

  每一个抱怨没有人拥抱他的人只是抱残守缺地抱住自己。每一双手所触摸到的。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蛆的家园。

  每个人都在尖叫。“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但每个人的脚都在践踏别人的自由。

  没有人相信。只要每个人的脚都不再践踏别人的自由。上帝的国就会立刻降临。可是没有人相信。没有人。甚至没有人相信。鼻子下面就是嘴巴。

  每一个埋怨通天塔至今没有造好的人。都在埋葬通天塔。你们用偷来的一砖一瓦营造着自己的囚室和墓穴。像白蚁一样蛀空了支撑通天塔的生命之树。直到通天塔轰然一声倒塌。

  王先生猛然惊醒过来。这两个人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语言不通。他们使通天塔半途而废。这两个人。正是通天塔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啊。他跳起来。王如方和万如玉已经不见了。

  王先生冲出结巴酒巴。外面是一片漆黑的狂风暴雨。王如方和万如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雨冲走了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一个闪电打下来。王先生看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结巴街的尽头。街头十字架的竖木板上写着。

  “吃过荤腥便稀稀拉拉的拉拉稀稀”。

  雷声怒吼着。王先生依稀看见目力尽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王先生在风雨中狂奔起来。一定要找到他们。王先生狂奔出结巴街。一定要惩罚他们。王先生狂奔过寂寞广场。一定要惩罚人类。王先生狂奔出王城西门。一定要惩罚世界。

  他狂奔着。寻找着。他寻找着。狂奔着。

  突然。他在旷野中站住了。迷狂攫住了他。我在寻找什么。我要寻找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朦。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到底要寻找什么。一阵极度的悲哀向他袭来。又一个闪电劈下来。他的心底刹那间被照得透亮。他仰起头狂笑道。“我迷失了目标。我迷失了自己。我迷失了路。哈哈。我迷路了。我迷路了。我是多么渴望迷路啊。我毕生寻找的不就是迷路吗。只有真正的迷路才能使我们摆脱任何目标的诱惑。只有真正的迷路者才能真正地流浪。而流浪是城市永恒的渴望。

  别了王城。别了世界。人生就是不断的告别。

  别了。上帝之城。别了。上帝之梦。别了。上帝。

  上帝一定病了。病中的上帝。肯定吃错了药。

  王先生索性悠闲地在雨中踱着步。他抬起头微笑着。暴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索性闭上眼睛。谛听那隆隆的雷声。他走着。听着。他听着。走着。看来上帝玩九柱戏玩上瘾了。天堂已经漏洞百出了。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在寻找什么。”

  王先生对空大叫道。“我不寻找任何东西。”

  声音轰鸣着。“不寻找的必能得到。寻找的必得不到。”

  王先生说。“我不在乎得到还是得不到。”

  声音震响着。“你将得到一切。除了我。”

  王先生大笑道。“可我什么也不要。就要这声音。”

  67

  尚且惊讶道:“王先生,这么说您的伟大梦想破灭了吗?”

  王先生严肃地说:“我的梦想,就是使所有的梦想破灭。首先让自己的梦想破灭,然后让每个人的梦想破灭。只有这样,全人类的梦想才能实现。”

  “但试图消灭每个人的梦想,难道不也是一种梦想吗?这个梦想,即便是真正伟大的梦想,难道就不会破灭吗?”

  王先生怔住了,沉默了很久,他不得不点了点头:“是的,这也是一个梦想,但这是唯一值得追求的梦想。”他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尚且惊喜地发现,王先生那黯淡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看来我最终也不得不靠梦想来维持生命,或许这是人类无法超越不能克服的根本困境。”

  站在一边的尚大夫突然插话道:“不!王先生,您难道想抛弃您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吗?您的梦想是伟大的,您并没有疯狂。是这个世界疯了,尚且也疯了。除了您和我,整个世界,所有的人都疯了。您的梦想马上就能实现了,宇宙飞船的技术故障很快就能排除,您的天国之行很快就能起程。您一定要有耐心,要清醒,要坚持住啊!”尚武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尚且大吃一惊:“父亲,你怎么啦?王先生的病情刚刚有所好转,你怎么又要把他推回到那个梦幻世界中去?难道你也疯了?”

  尚武指着尚且哈哈大笑:“王先生,您看!只要任何人跟您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就会众口一辞地说,‘这人是个疯子!’”

  王先生大怒,他跳起来扑向尚且,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手足狂舞着昏迷过去。尚且急忙把他扶到躺椅上,掰开王先生咬紧的牙关,塞进去一颗药丸。她见尚武还愣在一边张大了嘴出神,随手也喂了他一颗药丸子。尚武刚要发怒,突然清醒过来。

  尚且嗔怪道:“父亲,你怎么也糊涂了?他刚刚有些明白过来,又给你搅了。”

  尚武魂不守舍地道:“我……我觉得,他的疯话比某些不疯的人的话,离真正的疯狂更远。”

  尚且急了:“你怎么也相信起他的疯话来了?别忘了你是大夫,他是你的病人。”

  尚武扭头凝视着王先生圣洁的脸,目光呆滞地喃喃道:“这也难说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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