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六、土曜日之梦



  68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69

  我就这样漫无目标地走着。不在乎是否迷了路。因为我没有目的地。也就无所谓迷路。只要我不停地走着。一个人走着。没有人强迫我向东还是向西。没有人命令我向前还是向后。没有人要求我快些或是慢些。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我愿意就这样永远走下去。走到走不动为止。

  为了追赶一只蝴蝶。我好像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但我不在乎这些。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到过这儿。我忘记了沿途见过的一草一木。我爱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但我绝不占有他们。我不在任何事物上留下我的标记。也不留下我的目光。我下一次看到同一株小草时。依然会欢欣雀跃。我也忘了这个建立在分类基础上的文明。我忘了花草和我的区别。我不必再寻找自己。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他是我。我也是他。但我不是我。我绝不是我。我忘了我和蝴蝶的分别。我忘了花蝴蝶和蝴蝶花的分别。我忘了蝴蝶花和罂粟花的分别。一切是同样美的。我也是美的。

  我同样忘了。这朵花和那朵花都是蝴蝶花。见到第二朵花时。我不会失去见到第一朵花时的那份狂喜。阳光下没有类同的事物。每一朵花都是独特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一切对我来说永远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因为我没有记忆。我失却了记忆。

  我就这样独自走着。累了。就原地躺下打个盹儿。我的睡眠像死亡一样安宁。没有焦虑不安的辗转反侧。没有梦。所以我不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或者梦见自己变成别的什么。因为我就是蝴蝶。我就是别的。我就是一切。

  等我醒来。我站起来就走。不必辨别方向。不必担心我是不是又往回走了。不必瞎操心这个。所有的方向都面向死神。没有一条路是冤枉路。我站起来就走。绝不拍拍屁股掸去尘土。不管有没有人在后面看我。看见的人在我后面。何必管他呢。我拒绝表演。我爱孔雀。像爱所有的生灵那样爱她。但我不喜欢开屏的孔雀。孔雀开屏的时候。我总是绕到她的背后。欣赏她那为炫耀尾羽而裸露出来。因情欲而充血。通红而且丑陋的--屁股。

  我只是走着。像时间一样走着。每一个时刻都是独特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完美的。每一个刹那都是永恒的。过去没有意义。未来没有意义。只有现在。永恒的现在。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许两天。也许两年。也许两万年。也许两亿年。我不知道我还能走多久。也许两亿年。也许两万年。也许两年。也许两天。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现在。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见到了那口圣棺。嵌在彼岸的悬崖上。我毫不犹豫地跳进忘川。游到了彼岸。

  于是我看见了。看见了那高耸入云的通天塔。这永恒的海市蜃楼。亘古不灭。

  70

  谁也没有发觉王先生当天没回王宫。平时他也常常会好几天不露面。谁也不知道他躲在王宫的哪个角落里苦思冥想。日常国务都由陈陈料理。除非碰上大事。陈陈一般不打扰他。谁都知道他最怕别人打扰。倪九十九死后。施青青搬进王宫和王母住在一起。一个多月里也只见到王子两次。

  第五天。陈陈到处找不到王先生。派人到王母这儿请王先生出去。里外一传话。才知道王先生失踪了。王母和陈陈顿时着了忙。倪虹心里气苦。我早就知道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留得了你的身子也留不住你的心。留得了你今天也留不住你明天。青青却暗自高兴。你既然要躲我。可见你心里有我。可见你自己也知道见了我肯定把持不定。但你能躲我一辈子吗。你躲得了身子躲不了心。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

  陈陈一面封锁消息。一面暗地里派得力的心腹四出打探。倪虹只是不停地哭。青青也不禁着急起来。王母心想。这孩子终究还是不成器。看来要他复兴王族是没指望了。幸好如如很快就会长大。我的死期快要让我盼到了。想到这一点。王母反而泰然了。

  陈陈眼看大势已去。他慌慌张张地进宫对倪虹说。“我要亲自出去寻找王先生。”倪虹也没了主意。施青青却一迭连声地催陈陈快去。陈陈跋腿就跑。走到王宫门口。只见寂寞广场上人山人海。已经把王宫团团围住。

  倪采笑吟吟地对陈陈道。“陈先生。怎么。想到城外再看看风景吗。怎么不带上太太和女儿呢。难道怕她们煞风景吗。”

  陈陈嗫嚅道。“你……你说什么。我……我一点也不懂。”

  倪采脸色一沉。一挥手。人群分开。几个壮汉把抱着陈菲菲的石女推到前面。陈陈的管家神色慌张地走到倪采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陈陈一下子瘫倒在地。原来陈陈正打算带着妻子和女儿逃跑。他让管家带着她们先走一步。在城外等他。显然管家出卖了他。

  倪采喝道。“陈陈。你还有什么话说。”

  人群怒吼道。“杀了他。”

  “吊起来示众。”

  陈陈的头颅被挂在王城的西门上。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倪氏王朝复辟了。倪采立即取缔了无后教。宣布无后教为异端。重新起用被王先生贬黜的那些旧臣。又追认柳依桥为反抗无后教的圣徒。同时把柳依桥的殉难日定为鹦鹉节。《王城晚报》的头版上。印出了柳依桥的名言。“鹦鹉也有言论的自由。何况人呢。”

  倪采册封他所有心爱的情妇为男爵。享受男人的一切权力。因为男女平等了。王先生的八条如梦令都被废除了。人民欢声雷动。《王城晚报》总编胡悦提议通缉王先生。因为他也生了一个儿子王如如。应该像陈陈一样明正典刑。以为言行不一者戒。人们鼓噪赞成。

  倪采大摇大摆地进入王宫。王母等人已经知道发生了政变。倪采一双贼眼溜了一圈。在王如如身上停顿了片刻。最后目光驻定在施青青身上。脸却冲着王母道。

  “老百姓要求把王先生抓回来处死。因为他不准别人生儿育女。自己却生了一个儿子。这也太不像话了。他宣布实行一夫一妻制。自己却有这么漂亮的一个情妇。老太太。我如果真的想抓他。他是没有地方可躲的。但如果这位美人儿愿意做我的王后。我可以对老百姓说。这个孩子是倪虹和陈陈私通生下来的。反正这孩子一点也不像王先生。老百姓不会不信。再说陈陈已经死了。送他一个风流鬼的名头让他万世流芳。看来他绝不会不乐意的。这样王先生只要永远不再回到王城。我就赦他不死。”

  倪虹顿时面如死灰。她用哀恳的目光看着青青。乞求她答应做倪采的王后。王母听了倪采的话大吃一惊。死死地盯着如如的小脸看得呆了。心里一阵绝望。不。如如是我的亲孙儿。不。我儿子绝不是王八。此时此刻。她对儿子的生死反而毫不在意了。青青此刻心乱如麻。一会儿想。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当上王后了。倪虹要滚出王宫去了。这里属于我了。一会儿又想。可这样王子就由我救下来拱手送给倪虹了。说不定我这回还是像上回一样。王后当不成。结果什么也捞不到。我反倒要变成倪太太了。不行。绝不能让倪虹这贱人称心如意。倪采说得对。我可以做王子的情妇。男人喜欢情妇总是超过喜欢妻子。宁愿王子死了。也不能让倪虹再独自霸占他。倪采能找到王子。我和圣母为什么就不能找到他。再说我们已经找到过他一回了。想到这儿。施青青笑着站了起来。

  “倪采。老头子刚死。你就把我当成豆腐西施。来吃我的豆腐。色胆倒不小。我早就听说你骑术不坏。是个有名的骑士。本来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但现在宫里宫外这么多人眼睛盯着。你叫我今后怎么见人。亏你还是个偷香窃玉的老手呢。再说你刚刚登基。你要忙的事情够多的了。哪里有空来欺压我。要是弄得骑虎难下。恐怕又要闹出乱子来。依我看也不急在一时。索性我先出宫。这段日子你也别来找我。等风平浪静了。还不好办吗。你就忍一忍吧。”说着。又嫣然一笑。

  倪采心痒难熬。叫道。“先知王八说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想想青青说得有理。不敢不依。只好点头叹道。“唉。先知王八还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只不过在王八看来这是小事。在我看来这事却大过天去。”

  青青扶起王母。“圣母。我们走吧。”王母伸手抱过如如紧紧地搂住。好像担心他会在空气中突然消失。出了王宫。喧闹的人群看见了青青。霎时安静下来。全体行注目礼。青青却目不旁视地搀着王母朝前走。但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是一只天鹅。肯定已经被这些聚焦的目光烤熟了。天鹅优美地在水面划开一条甬道。人流又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合拢。青青故意停了停。掠一掠头发。人群急忙止步。青青又移动脚步。如入无人之境。人群又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王母突然厌烦道。“这些人难道都是我的子孙吗。”青青回眸一笑。所有的人像受到了催眠似的。顿时定在原地。瞪着比懒蛤蟆还要大的眼睛。痴了。

  走到王府门前。王母和倪虹正要进去。青青怒道。“倪虹。你还有脸充女主人吗。圣母。我们不能住在这里。陈陈那狗贼在这儿住过。我可不愿意再进去。”

  王母也觉得青青说得有理。“虹儿。我们到青儿那里去吧。”

  倪虹略一犹豫。“母亲。你和青青带着如如先去。我进去一下就来。”

  王母道。“那你快点儿。我们在这儿等着你。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倪虹答应一声就奔了进去。王府已经乱得一塌糊涂。显然是陈陈逃跑前留下的残局。王母在栅栏外长叹一声。老怀弥伤。

  等了许久。倪虹还不出来。青青生了气。拉着王母要走。王母道。“青儿。你去叫她快点。我已经累坏了。”

  青青不敢违拗。只好虎着脸进去了。可她找遍王府。竟没有见到倪虹。她害怕起来。急忙往外走。突然看到花园尽头一间小屋子的门被风吹动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壮着胆一步一步挪过去。一伸头。惊叫一声。差点吓得晕倒。她看见一个神龛。倪虹跪在那儿。身子前倾倚在供桌上。已经死了。神龛上的牌位写着。

  “先知王八之灵位”。

  青青猛提一口气冲出王府。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只手往里面指着。王母把如如塞给青青。顺着青青手指的方向蹒跚地走到小屋前。她近乎无动于衷地把倪虹的尸身翻过来。竟看不出倪虹是怎么死的。一抬头。看见供桌上有一张纸。她拿了纸慢慢出来。把纸递给青青。青青念道。“母亲。孩儿不孝。如如就交给你了。青青。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世遗。”

  这天晚上。王宫中的叹息殿里。一个叫人汗毛凛凛的声音。叹了一夜的气。

  71

  我在通天塔边上自己动手搭了一间小木屋。我在这里度过了几万年的极乐岁月。每天清晨。我都打开门迎接我的新娘。她从圣河之水中诞生。这崭新的。初生的。血淋淋的太阳。为她施洗的圣河之水也被她的鲜血染得通红。这圣洁的洗礼洗去了她在漫漫长夜中蒙受的一切耻辱和苦难。我被这创造生命的血祭震惊了。我的全部敬意随着太阳同时升起。此刻。任何思想都是苍白的。任何语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鼓掌。没有欢呼。惟有静穆。没有欢欣。没有痛苦。惟有神圣。

  我担心哪一天太阳落下去以后。永远不再升起。

  然而曾几何时。太阳一次又一次地被玷污了。生命的血红变成了思想的苍白。太阳的赝品霸占了清朗的天空。暴虐地灼伤了人类的眼睛。

  72

  王母和青青带着如如回到王公馆。只见两个头发很长胡子很乱的乞丐坐在公馆门前的台阶上。守着两只空碗。青青心里正没好气。

  “怎么。要饭要到我的门口来了。去去。别呆在这儿。”

  那两个乞丐竟对着青青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青青刚要张嘴喝骂。一个乞丐用激动得变了形的声音叫道。“王太太。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青青怒道。“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那人好像被抽了一鞭。往后退缩着绝望地拉着自己的头发。“完了。全完了。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我的号牌又被收去了。”另一个乞丐却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青青骂道。“要发疯给我滚远点。”

  另一个插话道。“王太太。你别发火。你还记得这个号牌吗。那是你发给我们的。”青青吓了一跳。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那人接着道。“去年你出门的时候。叫王先生传话给我们……”

  青青斥道。“放屁。我怎么会叫王子……叫王先生给你们传什么话。”

  前一个回过神来。对后一个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是陈先生。你就是不信--王太太。是……是陈先生说的。不是王先生。”

  后一个说。“好。就算陈先生。王太太。陈先生对我们说。‘现在是王太太考验你们的时候。就看你们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青青气得直跺脚。“圣母。你看。又是陈陈捣的鬼--怎么。莫非你们从那时起一直等到现在。”

  两人抢着答道。“是啊。两年来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青青奇道。“那不是要饿死吗。这儿附近又没有人家。讨饭也没人给呀。你们俩在撒谎。”

  前一个被青青一骂又垂头丧气了。后一个脖子一挺。“王太太。我们怎么能讨饭呢。那不是给你脸上抹黑吗。”

  青青一时没明白过来。“你们讨饭跟我有什么关系。”突然醒悟。啊。他们以为经受住了考验。可以做我丈夫了。顿时大怒。她冷笑着一脚踢翻了两只碗。那两只碗干干净净。倒确实不像要饭的。“那你们可以不吃饭。简直已经成仙了。”

  那人侃侃而谈。“王太太。一开始人很多。大家吃完了带着的干粮就轮流去吃饭。后来走掉不少。剩下的人被你选中的希望越来越大。我就担心万一去吃饭的时候你正好回来。那就前功尽弃了。我就让家里人送饭来。大家一见。也学了样。谁也不肯再离开一步了。”

  青青失笑道。“那不是跟坐牢差不多吗。坐牢还有放风时间呢。”

  “王太太。别这么说。坐牢哪有我们这么自觉自愿的。为了你。就是真的坐它十年八年的大牢也值呀。再说坐牢并不是想走就可以走的。可其他人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我不敢撒谎。这位王十二先生最坚定。他从来也没动摇过。我却好几次有想走的念头。但每次我都想。说不定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再说别人既然能等。我对你的发烧程度难道就比不上他们吗。就这样我又一次一次地打消了开小差的念头。但心里还是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直到半年前。我们总共只剩七个人了。有个王先生失去了信心。‘看来王太太不会回来了。我们被人耍了。大伙儿散了吧。’我们五个也打算走了。只有这个王十二。我们劝了他半天。他愣是不肯走。无论我们说什么。他总是一句话。‘谁要走尽管走。要是肯行个好。就把你的号码牌送给我。’但走的人总是一个声气。‘这号牌好歹也是王太太给的。留着也是个纪念。’这回大伙儿还是这么说。他就不理人了。于是我们六个就走了。可我走出几步一回头。见王十二正在满脸得意呢。我心想。这不是白白便宜了这小子吗。我这么久都熬过来了。罢了。我也豁出去了。我就对另外五个王先生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再劝劝他。’这不。我又留了下来。打那以后我就真的死心塌地再也没有想过要开溜。但这样一来把王十二给气坏了。因为我成了他唯一的情敌。而且他知道我论什么都比他强。”

  青青竭力忍住笑。“最难得的是。你的幽默感比他强得多。王先生。你姓什么。噢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二十。你别奇怪。家里兄弟姐妹实在太多。我父亲不耐烦在名字上多花功夫。就按着排行叫。小时候我妈妈招呼孩子们吃饭时。能一口气不喘地把我们的名字都叫下来。那调门就跟列队报数似的。”

  没等他说完。青青已经笑岔了气。王二十继续说。

  “这一来王十二生了气。至少有一个月没搭理我。我想尽办法跟他搭讪。他硬是装聋作哑。弄得我束手无策。我只好把嘴巴吊起来。一声不吭。没料到等我死了心住了口。他倒憋不住了。又主动跟我搭茬。我也存心不睬他。想把他给气走。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把我打动了。

  “‘王二十。怪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本来以为。你们都走了。王太太就非我莫属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要是你也走了。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份寂寞的。要是没有人陪我说说话。我坚持不了一个星期就会走的。’

  “这下我倒奇怪了。‘咦。这一个月里你根本没理我。你不是也熬过来了吗。’

  “他叹了口气。‘对呀。正因为有你在。我才能跟你憋气憋一个月。要知道憋气找碴无事生非也是一种消遣。我要是不跟你斗气。一个星期也熬不住。幸亏你留了下来。这样我们俩都能坚持到底了。’

  “我一想对呀。我要是把他给气走了。我一个人也会无聊得发疯。我们就和解了。我们说定。不管谁被你看中。另一个就去自杀。现在。王太太。请你判决吧。”

  青青听得心旷神怡。“这么说我的选择关系到你们两个的生死喽。这事倒有些难办。你看。王十二从来没有动摇过。按理应该是他。可是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是个光明磊落心胸坦荡的诚实君子。而且你也确实比他英俊潇洒。我一时倒也难以抉择。这样吧。你们俩分头替我去找一个人。谁先找到他。就来告诉我。没找到的就不必来见我了。”

  青青把有关王子的种种。对他们一一交待了。两人见王太太如此信任地派差事给他们。不禁受宠若惊。欣然领命而去。

  73

  这天。孤独的太阳迟迟没有升起。在低垂的灰色天空下。走来一群类人猿。走在头里的一个人向我一鞠躬。展开一卷尿布咿哩哇啦用唱歌般的调子摇头晃脑了一通。我没想到说话会比唱歌还要好听。我就像听外语歌那样听得入了神。虽说一句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反而能更好地领略音乐的美。他一唱完。所有的人立即围住我。装出一副认识我的神情。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一个老女人走上来拉住我的手说。

  “王儿。难道你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我是你母亲啊。”

  我说。“我的女儿。你犯了大不敬的罪过。我是你的父亲。”

  一个进化得最好的年轻女人冲上来说。“王子。你总不会忘了我吧。你是为了我才逃出王城的。现在倪虹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跟我结婚了。”

  我奇怪地看着她歙动的嘴唇。刹那间。它们似乎巨大得足以把整个世界吞掉。

  她惊讶了。“怎么。难道……难道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

  “不……是的。你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很抱歉。小姐。我是个色盲。”

  老女人把她拉开。“青儿。你走开。如如。快过来。”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被带到我面前。老女人哄他道。“快叫爸爸。”男孩咬紧牙关不肯开口。“好孩子。这是你爸爸呀。快叫呀。”男孩还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肯说假话。

  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孩子了。我俯下身子。抚摸着他的头。“孩子。永远别说假话。也永远别相信假话。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父亲。”

  老女人神情异样地看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孩子。你别折磨我了。你告诉我。如如究竟是不是你和倪虹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我是你们所有人的父亲。但我不是任何人的爸爸。我既不愿生个女儿。看着她今天跟这个人结婚。明天又离婚跟另一个人结婚。这样结了又离。离了又结。跟被一群男人轮奸有什么两样。我更不愿生个儿子。看着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奴才和乞丐。杀人或者被杀。不。我绝不会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留下任何后代。”

  老女人哭道。“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难道真的疯了。既不认自己的母亲。又不认自己的儿子。我们辛辛苦苦找了你好几年。这位夏大夫奉旨把我们护送到这里也不容易。可你却偏偏失心疯了。这倒好。你不承认是我的儿子。一路上却不断有人要做我的干儿子。前前后后赶着我叫妈妈。”她一回头。“王丰。王川。王一土。王一干。王一工。王一士。王十二。王二十。还有。王麻子。你们这会儿怎么都哑巴啦。叫呀。”

  那些奇奇怪怪的影子突然齐声大吼。“妈妈。”倒把我吓了一跳。心想这老女人有些邪门儿。

  “哎。乖儿子。”老女人含着眼泪应了一声。不知是她豁口缺牙而发音不准。还是故意奚落他们。她叫起“干儿子”来。我听着就像是叫“龟儿子”。我敬重她的年龄。倒也没有笑。可她又开始仰面朝天地数落我。“这是什么世道。难道亲儿子反倒不如干儿子了。大神啊。这是为什么。莫非你惩罚我不该听信倪采那杂种的鬼话。疑心倪虹和陈陈那奸贼私通。生生把我那好媳妇给逼死了。造孽啊造孽。如如可是我的命根子。孩子。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我的气了。也别再说气话来吓唬我了。你应该跟我一样高兴才是。我们又回到王村来了。王族又复兴了。王村又有了这么多王家的后代。”

  夏大夫打断了王母。“老太太。你歇会儿吧。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王先生。当今陛下倪一百说我这个人脑子不大灵光。责备我没有领会您当初造通天塔的深意。他说通天塔实际上是您打算告老还乡贻养天年时住的别墅。他要我转达他本人对您当机立断激流勇退的莫大赞赏。他认为您需要有个合适的人照顾和保护。所以他推荐我担任通天塔的总管。他希望您接受他的这番好意。他相信您还会愿意进一步接受他的小小建议。既然通天塔是您一生的梦想。他要求您终生不要走出通天塔。”

  我冷笑道。“我绝不会走出通天塔。”夏大夫大喜。我冷冷地问道。“夏大夫。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夏大夫毕恭毕敬地答道。“没有了。王先生。只要您遵守您的诺言。您就是完全自由的。我就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很好。我的任何一句话都是永远有效的。因为我不会走进通天塔。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走出通天塔。我就住在我的小木屋里。”没等我说完。王先生们就大叫大嚷起来。

  “我们要住通天塔。”

  “疯子才不肯进通天塔呢。”

  我宽容地笑笑。“不过。只要是自愿的。我不反对任何人住进去。”

  夏大夫似乎略感意外。他用他那不太灵便的大脑袋想了片刻。没有再坚持。

  “好吧。王先生。你可以不进通天塔。但你依然是通天塔当仁不让的主人。陛下要求我给每个通天塔的居民编号存档。你是理所当然的天字第一号。”

  于是夏大夫引着王先生们闹闹嚷嚷地涌进了通天塔。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愿他们别来打扰我的孤独。

  74

  可是施青青却不让我清静。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居然说服了铁石心肠的夏大夫。特许她每天到我的木屋里来打扰我。她一来。总是跟着一大群王先生。王先生们围着她团团转。也殃及池鱼地把我围困在垓心。我走到哪里。青青跟到哪里。王先生们又鬼影似的飘到哪里。青青跟我说话。如果我不搭理她。王先生们朝我瞪眼。如果我搭理她。王先生们照样朝我瞪眼。

  施青青说。“王子。夏大夫这人真讨厌。我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干什么。他都要管。他说起话来这样。‘咳咳。嗯嗬。我宣布。现在九点钟。吃饭。’‘咳。咳咳。我宣布。现在七点钟。睡觉。’好像他不宣布。时间就会静止不动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一声不吭。王先生们却笑得大翻空心跟斗。

  施青青的永恒话题是天空。我照例还是充耳不闻。王先生们却不厌其烦地跟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闲聊着这片在我看来无聊透顶的天空。

  “今天天气哈哈哈……”

  “天气今天嘻嘻嘻……”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我。好像把我当成了哈哈镜。仿佛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笑料。似乎这儿已变成了失而复得的乐园。

  笑声引来了更多的王先生。世界各地的王先生都赶来了。夏大夫编号已经编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亿。夏大夫把他们塞进通天塔中那拥护不堪的蜂房里。没过多久。每个人的灵魂都被灵魂工程师们浇铸成了大同小异的正六边形。

  眼看王先生们越来越多。王十二和王二十急坏了。他们追问施青青。“王太太。我们俩为你找到白马王子都出了力。你曾经答应。找到他后就嫁给我们中的一个。现在我们已经替你找到他了。你可以做出决定了。”

  青青笑道。“不。你们搞错了。要嫁给你们任何人。必须先等我跟王子离了婚。”

  王二十着急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赶快跟他离婚呢。”

  青青苦笑道。“可是我还没有跟他结婚呀。”

  75

  孤独的太阳从此再也没有升起。我开始越来越厌恶白昼了。只有到了深夜。所有的人都回到了通天塔里。我才能独自冥想。直到灵魂出窍。

  76

  王丰和王一干却从来也不打搅我。他们俩一见如故。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斗酒。

  “丰兄。想不到我们真的进入天堂了。”

  “干老弟。我们只是在去天堂的路上。”

  “不管怎么说。住在这通天塔里。离天堂到底近了许多。丰兄。你好像不大愿意住得这么高。”

  “呃不。我愿意的。”

  “老兄。我告诉你。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你想自杀的时候。你绝不会半途而废。”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我平均过一个月左右就有一次自杀冲动。但每当我急急忙忙跑出去打算找一个地方往下跳的时候。不是在半路上被别人拉去喝酒。就是让别的芝麻绿豆的大事缠住。给耽误了。等我脱出身来。我早就忘了我原先为什么要出门。有一回我总算坚持到爬上了一座悬崖。可是我的自杀冲动已经过去了。我只好居高临下地欣赏了一番这个醉醺醺的世界。又回来了。

  “当我站在高处。俯视密密麻麻地拥挤在这个星球每一角落的那些同类时。我第一次发现他们竟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蚂蚁。可蚂蚁们自己。还自以为是大象呢。我第一次发现。那些钢铁的甲虫。蠕动得竟如此缓慢。可它们还自以为正在飞速前进呢。

  “只要我一想到我还不得不像他们那样可怜地活着。我就被强烈的羞耻感和可怕的失败感所折磨。我无法改变这些。就是我的羞耻。我没有勇气自杀。就是我的失败。我痛不欲生。却又苟且偷生。所以我不敢思考。酒。只有酒。才能帮助我停止思考。我不敢照镜子。因为我不想看到我自己。我被这来去匆匆的死神折腾得腻烦透了。我以为这残忍的游戏要永远玩下去。现在好了。我住进了通天塔一千零一层。即使上不了天堂。只要能让我永远摆脱这个疯狂的世界。我宁愿下地狱。我现在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自杀冲动再来。到时候。我只要跨出阳台的栏杆。就一了百了了。”

  王丰不知该怎样安慰王一干。“干老弟。到时候你至少该来跟我道别一下。或许我会跟你一起跳的。路上也有个伴儿。”

  “好的丰兄。一言为定。干。”

  “干老弟。干。”

  77

  王麻子张罗上夏大夫王母和王川。四个人没日没夜地又打起麻将来。夏大夫是新手。但一玩就上了瘾。还特意编了四句麻将经。“春天不会发春情。夏天不愁不下雨。秋天不必打秋风。冬天不会生冻疮。”

  王母一来眼看死期遥遥无期。也懒得再盼。二来王村日见兴旺。也不着急死了。对如如也不如原先那么疼爱了。于是青青每天到我的木屋来。总是带着如如。青青对我说。

  “这孩子从小就缺少母爱和父爱。他妈妈那狐媚子整天就知道勾引男人。你又只顾忙着造通天塔。害得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大了还结结巴巴的连话也说不齐全。你要是娶了我。我绝不给他看后娘脸。除了我。谁会像我这么爱他。我本来就是他的伯母。现在又成了他的教母。”

  如如睁大了眼睛问我。“先先先生。什么是教教教母。”

  我说。“酵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它不能提高任何东西的实际价值。却能使某些东西莫明其妙地膨胀起来。比如说面团团和女人的肚子。它还能使某些东西因为增多而贬值。比如说。那么多的王先生。”

  “先先先生。我妈妈是坏坏坏人吗。”

  “不。孩子。她是个可怜的人。”我用手指着青青。“你妈妈是让她害死的。”

  如如立即怒视着青青。我倒有些后悔失言。“孩子。别恨她。她比你妈妈更可怜。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只有疯子。是人太多把大家逼疯的。世上的一切本来都是有限的。人却妄想无限地增多自己。是无限增多的人与并未无限增多的土地食物之间的矛盾把人们逼疯的。一个人吃一个苹果。他会很满足很快乐很幸福的。两个人吃一个苹果就会争夺。三个人吃一个苹果。就会发生欺诈奴役和偷盗。甚至互相屠杀。人一多。疯狂就是必然的。”

  “可是先生。人少了不是很孤孤孤独吗。”

  “孩子。那不是孤独。那是寂寞。灵魂寂寞的人害怕肉体寂寞。灵魂孤独的人却热爱肉体孤独。因为孤独就是圆满。孤独的人喜欢一个人呆着。”

  “我不要一个人呆着。”如如突然说出一句囫囵话。“我……我……我害怕。我不要孤独。”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沉默了。

  78

  王二十道。“十二。王太太要我们替他找的这个人。竟是个疯子。”

  王十二道。“二十。莫非我们找错人了。王太太说这人是她的白马王子。可是谁也没见他骑过白马呀。”

  “呆子。你没读过王丰那篇妙文吗。‘白马非马。王子非子’。要是白马王子一天到晚骑在真的白马上。哪个女人肯嫁给她。”

  “这么说。所谓白马王子。只是说他的骑术高明喽。嘻嘻……”

  “吃吃……”

  “嘻嘻嘻……”

  “吃吃吃……”

  79

  可是没过多久。王村也像王城一样。晚上比白天更热闹了。这天晚上我正在做风筝。王一土来到我的木屋。

  “王先生。我对不住你。我没有把通天塔造好。”

  “一土。别难过。这也不能怪你。嗳。对了。你是不是有三个孪生兄弟。”

  “是的。他们也到王村来了。”

  “你们四兄弟的名字倒有些意思。”

  “我母亲告诉我。她生下我们的前一天。来了一个云游的圣者。圣者对我母亲说。‘王太太。你有祸了。明天这个时候。你要生下四个祸胎。我给他们取个名字避避邪吧。老大可以叫一土。老二不妨叫一干。老三就叫一工。老四就叫一士。这四个名字都是从王里面化出来的。也就是王化的意思。千万记住。“逢王则吉”。慎之。慎之。’第二天我母亲果然生下了我们哥儿四个。就依次给我们取了名。但我母亲和我们哥儿几个都不太明白这里面有什么深意。自从通天塔停工以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今天我觉得似乎有了一些眉目。所以特地来请教王先生。”

  我来了兴趣。“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王先生。我发现这‘王’字里面大有文章。不是我对你不恭敬。因为我也姓王。你看。‘王’的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那一横短些。代表人。中间那一竖贯通天地人。没准就是通天塔。也可以这么看。上下分别是天地。天地之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十字架。通天塔也好。十字架也罢。都是图腾柱。图腾柱就是社木。每年春天。人们在社木四周欢会娱神。这就是社会。动物一过春天的发情期。就作鸟兽散。可是人类却不愿意春天一过就散会。这么着人类就决意让大自然四季如春。说起来办法也简单得很。就像头疼吃头疼药脚疼吃脚疼药一样。春天一过。人们就猛吃春药。没料到人定胜天过了头。真正的春天从此永远消失了。大自然不仅没有四季如春。反而四季如夏四季如秋四季如冬起来。大自然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了。

  “于是我越琢磨越琢磨不透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昨天老二一干和王丰到对岸施庄去喝酒。到半夜醉醺醺地回来。悄悄告诉我。远远地看通天塔。就像一根巨大的阳具。我惊出一身大汗。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图腾柱就是阳具。图腾就是折腾。阳具就是人类文明史的钟摆。人类社会从一开始就出了毛病。”

  我顿时脸色惨白。“一土。照你这么说。难道这是不治之症。人类真的没救了。”

  王一土顿了顿。“王先生。我为了琢磨这事儿。一宿没好睡。我寻思着睡眠艺术的失传。是文明衰落的根源。所以首先要为睡眠正名。睡眠就是正儿八经地睡觉。一人独睡。一梦千里。可是魔鬼却说。‘那人独睡不好。’于是人们虽然整天挖空心思地想着睡觉的事儿。可一旦上了床却不肯好好睡觉。而是搅得胡天野地惊天动地。我估摩着。魔鬼就是迫使人们不断上床却不肯好好睡觉的那股子恣肆不羁的邪劲儿。魔鬼就是上帝的敌人。可惜上帝造出来的人类。全都成了魔鬼的奴隶。魔鬼在每个人的灵魂里。人类已永远失去了心灵的安宁。无穷的焦虑使他们再也不能酣然入梦了。整个世界都在失眠。王城的夏秋冬大夫发明了一种专治失眠的冬药。吃下一片。心中的魔鬼就会进入冬眠。药倒是卖出去不少。可晚上照样喧嚣不止。似乎整个世界都吃错了药。”

  我奇怪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土道。“王先生。你不明白。他们要么不吃。要吃就一大把一大把像吃花生仁似的大吃特吃。先知王八说过。‘睁开眼睛做人。闭上眼睛做梦。’可是王城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近来小猫小狗党正在提倡‘眼开眼闭主义’。也叫‘波斯猫主义’。夜猫子们的信条是。‘睁一只眼睛做梦。闭一只眼睛做人。’他们上床时绝不好好睡觉。下床后才借助各种邪药做白日梦。这种邪药多得不计其数。历史最悠久的一种叫做酒。最有名的酒徒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不折不扣的睁着眼睛说梦话。但可悲的是他的名气确实很响。他叫李白。就是因为他最爱喝白酒。我二弟一干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说他一口气能喝八斗酒。酒才独步天下。另一种邪药叫白粉。据说吃了能白日飞升。飞到天堂里去……”

  王一土越说越远。我打断他道。“可是你说到现在还没说到睡眠的艺术呢。”

  一土道。“王先生。先知王八说。‘梦是生的一半。生是死的一半。’生。死。梦。是灵魂的三种状态。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生是正题。死是反题。梦是生与死的合题。梦介乎生与死之间。又高于生死。梦有两者之长。无两者之弊。生有欢乐。但也有痛苦。死没有痛苦。但也没有欢乐。只有梦能无偿地赐给你极乐。更重要的是。生的本质是寂寞。死的本质是寂灭。而梦是圆满无缺的至福。生不能给你的一切。梦都能给你。有人说梦是虚幻的。但有什么是真实的呢。而且。梦的虚幻只有你醒着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并使你陷入更大的痛苦。但如果你永远不醒。一个梦接一个梦。像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那样永远胡编乱造下去。你就永远不会再想起还有寂寞这档子事儿。婴儿的幸福就是永远吃了睡。睡了吃。甚至吃奶的时候也懒得睁眼。他还沉浸在梦里呢。”

  “可是这样的生活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王先生。当然不一样。梦的优点在于。你可以最大限度地逼近死亡而不必担心被死神所占有。古人把睡觉称为‘挺尸’真是再恰当不过。梦里你可以在安全距离之外逼真地体验死亡。欣赏死神的一颦一笑。这将比你在街心花园等候情人时想像她的投怀送抱还要真切得多。而人生无非就是等死。真正的睡梦艺术家能确切地预知死神降临的那个神秘时刻。请想一想。当大限到来。当你等候了整整一生的死神终于分秒不差地如约而来。当她柔软无骨飘忽不定的影子轻捷地从背后向你走近。试图吓你一跳。而你突然转身把她搂个满怀。用最后的温存爱抚她夜一般闪亮光滑的羽毛。你是多么从容不迫和潇洒自如。当她携手引你穿过死神的大厅进入永恒时。小鬼判官们将丝毫不会留难你。因为你没有虚度此生。因为人的自由不在于怎么活。而在于怎么死。与其说人们选择生活方式。还不如说人们选择死亡方式。对死亡的体验越深刻的人。死亡的方式就越独特。也越合理。而这样的人。就是精通睡梦艺术的大师。”

  王一土说得魂不守舍出神入化。我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王一土又道。“先知王八说过。‘物以稀为贵。人以多为贱。’现在任何东西都是供不应求。只有人类自身的产量供过于求。人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一钱不值的大部分人都是缺钱化的。但上帝是公正的。每个人都有权力安安稳稳地睡觉。自由自在地做梦。睡觉和做梦是人生的最高享受。而且不必化一分钱。”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救世良方吗。”

  一土见我突然发怒。略感意外。“王先生。我是通天塔的总工程师。通天塔是为了拯救灵魂而建造的。所以人们称我为灵魂工程师。我也曾引以为自豪。但通天塔的理想幻灭以后。我意识到灵魂是无法拯救的。能拯救的只有肉体。而睡梦是拯救肉体的唯一出路。上帝死了。但魔鬼却没有死。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战胜魔鬼的。我们只能逃避。我们只能逃到美妙无比的梦境里去。因为别无可逃之处。”

  80

  我坐在木屋门口。在低沉的乌云下做着风筝。施青青站在我面前。王先生们站在周围。我又被重重包围了。如如扶着我的膝头。眨着困惑的眼睛。

  “先生。这是什么。”很久以来。这孩子已经不口吃了。

  “这是风筝。”

  “风风风什么。”

  “风筝。”

  “风风风……风子。”

  我吃惊了。“如如。你不能发‘筝’这个音吗。”

  “先生。我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我把做好的风筝给他。“拿去玩吧。”

  “先生。你把它送给我了吗。”

  “是啊。我是特意为你做的。”

  如如高兴得跳了起来。跳跳蹦蹦地拿着风筝跑了。

  我看了施青青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什么是丈夫。”

  “丈夫就是女人的拐杖和扶手。”

  我大喝一声。“女人。扔掉你的拐杖和扶手。”

  整个世界突然静了下来。青青气得脸色发青。一跺脚。“好。那我就再也不嫁人了。”掩面狂奔而去。奇怪的是这一回王先生们没有跟随她一起走。所有的人怒视着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过来。包围圈越缩越小。我根本不可能突围。我无路可逃。我静静地坐着。只希望自己是一只风筝或者蝴蝶。

  人群突然分开。夏大夫一手拉着如如一手拉着一个小女孩来到我面前。夏大夫一挥手。所有的王先生立刻消失了。夏大夫竭力克制着怒气。

  “王先生。我一向很敬重你。可你是怎么教育这孩子的。”

  我讶然道。“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夏大夫对如如喝道。“你自己对你父亲说。”

  如如毫无惧色。“先生。我在放风风风风……”

  我怜悯地说道。“孩子。就叫放风吧。”

  夏大夫脸色一变。“王先生。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打断他。“夏大夫。我什么也不知道。放风就是放风筝。这孩子从小结巴。这几年跟我在一起。差不多已经好了。可就是不会发‘筝’这个音。如如。你说吧。”

  “先生。我在放风风的时候。夏娃跑来问我。‘这是什么呀。’我说。‘这是风风……风子……’夏娃说。‘如如。你骗人。这不是风子。这是大蝴蝶。’我很生气。先生。你教导过我。骗人是最不好的。可夏娃还小。我犯不着跟她生气。我就不再理她。只顾放我的风……风子。可夏娃又说。‘如如。这个大蝴蝶太好看了。你送给我吧。’我说。‘当然好看的。这是先生特地为我做的。我不能随便送人。’她央求道。‘如如。求求你了。送给我吧。你叫先生替你再做一个。我不白要你的。我……我给你看一下……看一下屁股。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因为爸爸说。不能给别人看的。可你……你又不是别人。你是如如啊。爸爸认识你的。’我起初不肯。但她一再求我看一眼。我就有些好奇。以为她的屁股有什么古怪。再说夏大夫不让看。我偏要看。可是我看来看去。她的屁股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我非常失望。但我还是把风……风子给了她。因为先生说过。说话不能不算数的。可她却不急着要风……风子。偏要盯着我问。‘我的屁股好看吗。’我说。‘一点也不好看。’我只说了这一句。她就哭了。我把风……风子给她。她也不要。却到夏大夫那里告状。说我欺负她。说我骂人。夏大夫就把我带来见你。”

  没等我说话。夏娃又哭道。“如如。你坏。”

  如如不服气道。“先生教导我。要言而有信。永远不说假话。”

  我说。“好了夏娃。别哭了。你还要这个大蝴蝶吗。”

  “我不要了。”

  “我替你另外做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大蝴蝶。好吗。”

  夏娃立刻破涕为笑。对如如吐吐舌头。扮一个鬼脸。

  夏大夫脸色稍缓。欲言又止地说道。“王先生。等你做完风筝。我有话对你说。”

  我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话。“好的。夏大夫。你让王丰到我这里来一下。”

  81

  “王丰。我当了国王正要重用你。你怎么倒走了。你是我的老同学。怎么不帮我一把。难道你早已料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吗。看来我还是不如你。”

  “王先生。别这么说。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我离开王城。是因为我怕……怕你杀了我。”

  “咦。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知道你最恨背信弃义。而我背叛了你。我跟施青青在王城宾馆举行婚礼的时候。你给我的便条上说。千万不可泄露你的身份和住址。可由于种种变故。我不得不把你的身份告诉了施青青。还把她带到了你的住处。唉。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得到她。早知如此。我也不会背叛你了。”

  “王丰。你疯了。你什么时候带她到我的城堡来过。我当时确实是不打算再回王城的。现在看来是不该回来。唉。这也不必再提。但你毕竟为我保守了秘密。使我能够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杀你。”

  王丰顿时急出一身冷汗来。“这么说……这么说……你要我别告诉人的住址。指的不是王城的亲王府。而是……而是指乌有国虚托邦的白马城堡喽。”

  “哎对了对了。王丰。我找你来就是要问你这个。因为我忘了城堡的名称了。亏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只有你去过。怎么。那时候我又不住在王府。我又不打算再回王城。我当然要叫你保密城堡的地址。免得倪九十九找到我。”

  “啊哈哈。我真蠢。”王丰狂笑起来。“我把王府的地址告诉了施青青以为已经背叛了你。早知道是这样。我又何必逃走呢。我又何必……何必……说不定……你还要重用我呢。说不定……施青青不嫁倪九十九而嫁了我。”王丰一脸的懊丧。

  “不。王丰。既然你以为我要你保密的是王府的地址。那么你告诉她们时就已经背叛了我。这跟事实上有没有对我造成损害毫无关系。”王丰惊呆了。“不过我宽恕你。我只是奇怪。那个曾经在城堡里与我彻夜长谈。愿意为真理舍弃一切的王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你到现在对施青青还不死心。”

  “王先生。毕竟。真正的王先生只有你一个。你可以不在乎施青青。因为你有你的李惠……”王丰突然张大了嘴。惊恐得脸都扭曲了。

  一听到“李惠”这个名字。我猛地一震。记忆的阀门忽然松动了。“咦。王丰。你怎么会知道李惠。”

  王丰尴尬地掩饰道。“王……先生。我是记者。记者是无孔不入的。这个暂且不去说它。你……你要知道。我和通天塔里的王先生们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难道你没有看到。除了你。整个世界都为施青青发了疯吗。”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还是奇怪。通天塔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为什么这里晚上像王城一样喧闹。”

  “王先生。你太天真了。你以为通天塔真的通向天堂吗。不。你错了。通天塔直通地狱。通天塔就是地狱。你以为通天塔里没有女人。魔鬼就鞭长莫及了吗。我告诉你。魔鬼是无孔不入的。”

  “这是什么意思。”

  “王先生。看你一派天真烂漫。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给你说件事。我小时候经常尿床。至少被我烂坏了三张木床。而木床是紧俏商品。我尿床要是被爸爸知道。每次他都要瞒着妈妈脱了衣服。用鞭子狠狠地捅我的屁股。说是对我的惩罚。但我尿急急如火。妈妈让我穿开裆裤也不管用。不过我穿了开裆裤以后。我爸爸用鞭子捅我屁股倒更方便了。可是爸爸捅得越凶。我尿床尿得越汹涌。我十三岁的时候最后一次尿床让爸爸知道后。他气坏了。举起鞭子恶狠狠地向我扑来。吓得我大叫救命。正好妈妈提前下班回来。妈妈抱住他哀求道。‘孩子还小。你怎么这样狠心。他哪里受得了你的鞭子。连我都吃不消。’爸爸被妈妈撞破。有些不好意思。举得高高的鞭子立刻软软的垂了下来。他只好悻悻地穿起衣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话。‘小心你的屁股。’从此我再也没有尿过床。王先生。现在你该明白通天塔里虽然只有一个女人。晚上为什么照样热闹了吧。”

  “不。王丰。你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我只明白了一点。当灵魂的安宁失去以后。尘世的宁静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当孤独也变成一种奢求时。你就一贫如洗了。

  82

  不。我再也不能呆在这个鬼气森森的魍魉世界里了。再留一秒钟。我立刻就会发疯。我要去寻找太阳。我要去寻找真正的太阳。太阳绝不会真的消失。太阳只是出于仁慈才躲在乌云背后不肯露面。因为他担心一旦阳光扫除了所有的阴霾和幻影以后。这些脆弱的灵魂将会在真相面前一声呜咽。立刻死去。

  我必须去寻找我的太阳。任何力量。哪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战胜的魔鬼的力量。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和魔鬼决一死战。

  我要到乌云后面去。我要到天幕后面去。于是我开始了我悲壮的梦游。———————————

  83

  你带着你的影子离开了通天塔。顺着圣河往下游走去。这条路。鸿蒙之初。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你就走过一遭。但那时的情形你已经忘了。你的脑海里现在只有一片浑沌。脑海里没有升起太阳。但你并不介意。你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海洋。

  沿途一片死寂。你不曾想到。除了通天塔。世界上已没有人烟。你远远地看见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屋。小屋前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碑。纪念碑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字迹。

  正面金字大书。“上帝倪九十九撒尿处。”

  背面刻着。

  “泽被一方。灌溉万邦

   千秋永忆。没世毋忘

   姿势。站式

   方向。正南

   用时。一分零三十三秒

           庶子倪禄敬刻

           神年鬼月狗日”

  你敲了敲小屋的门。门开了。倪九十九站在你面前。

  “什么事。”

  “呃。我们想问问这块碑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我和我的影子。”

  “太好了。你还带来了我的同类。请你的影子进来。你走吧。我不欢迎活人。”

  “很好。”你转身就走。

  “嗳。等等。你别把你的影子也带走呀。”

  “是他要跟着我。”

  “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就这么刁难我吗。好吧。请进。我告诉你以后。你能不能把影子留下来陪我。”

  “我非常愿意。”你走进屋子。看见屋里什么也没有。墙壁和天花板上却画满了画。正面墙上是小屋主人的自画像。

  画的右边从上到下写着。“调色与调情和色情无涉”

  画的左边从上到下写着。“作爱和作画于爱画有碍”

  画的上面从左到右写着。“静听动静更动听”

  画的下面却什么也没有。这个样子。使画中人看上去就像背着一个门框。但不知道究竟是天堂之门。还是地狱之门。

  那人指着自画像说。“这是我父亲倪九十九。他走以后十个月我就出世了。”

  “这么说你是倪九十九的第一百个王子喽。”

  “我母亲是这么说的。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是照着自己的脸画的。”

  “画得很不错。你还画些什么。”

  “我只画两种东西。一种是静物。”他拿出几张画。画的是苹果。可是又不太像。他解释道。“我没有见过这种静物。现在只有天堂里还有这种东西。另一种是动物。”他又拿出几张画。画的都是人体。画得非常逼真。

  你奇怪道。“这是人啊。你怎么说是动物。”

  “这怎么是人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人。这是鬼。我也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加上想像略作加工画出来的。”

  “为什么要照着你自己的样子画鬼呢。”

  “因为我就是鬼呀。”

  “你怎么是鬼呢。”

  “我父亲是神。神的儿子当然是鬼。每下愈况。我也没有办法。”

  你站起来要走。他说。“你不必从门里出去。我的鬼打墙挡不住你。你只要把你的影子留下。你就笔直往前走吧。永远不要改变你的方向。你是世上最后一个人了。”

  你照他说的走过去。墙果然是魔障般的幻影。走出很远。你回头一看。鬼屋已经不见了。你却意外地发现影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对影子说。

  “你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不跟着你自己。”

  影子说。“反正我没什么事。我自己走开就不得不考虑该上哪儿去。那就要动脑筋了。那就太伤脑筋了。跟着你就什么也不必想。你跟着你的太阳。我跟着我的主人。不也一样吗。”

  “你打算永远跟着我吗。我的影子。”

  “那也得看情形。我跟着你。虽然放弃了自由。却换来了你的保护。一旦你保护不了我。我随时准备逃离你。也逃离你的太阳。逃得无影无踪。那时我就另外找一个主人。你的太阳不会有第二个。我的主人却可以是任何人。这可能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不过先别急着下结论。走着瞧吧。”

  “你为什么把我寻找的太阳说成是我的太阳呢。我是为了你才去寻找太阳的。我是为了你和你的同类才寻找太阳的。”

  “不。那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太阳。阳光也从来没有照到过我们。所以我们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太阳。至少不相信有属于我们的太阳。哪怕你找到一个崭新的太阳。那也不是我们的。而且我们不需要太阳。我们只乞求主人的庇萌。没有主人。我们就会死的。我们会寂寞死的。”

  “可怜的影子。你不知道自由才是真正的阳光吗。”

  影子沉默了。长久地沉默了。你一回头。咦。影子不见了。你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影子。你欣慰了。毕竟。一旦懂得了自由的价值以后。任何人都将不再寂寞。他们会热爱孤独的。突然。你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冷笑。你停下来仔细地倾听和捕捉着声源。声音更远更轻了。但距离似乎更近了。你猛地吃了一吓。冷笑竟是从你的脚底下传出来的。你惊跳起来。影子就乘机从你的脚底下钻出来。走到了你的前面。

  影子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的主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我告诉你。自从有人类以来。这个世界上自称要为我们带来光明的主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主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撒慌说。‘人类进入真正的黄金时代了。进入人人平等无限光明的正午了。’但恰恰是那种时刻。我们却被主人们踩在了脚底下。他们无一例外地借着太阳的名义来奴役我们。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为世界的主人。所以我仇视一切光明。更蔑视那些口是心非的主人。你或许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例外。你可能是真诚的。但我也怀疑这一点。因为你自称要追赶太阳。可是现在太阳已经在你的背后了。你为什么不掉头往回走。我以前的主人都是在这里回头的。”

  “不。影子。你错了。那不是真正的太阳。那是伪造的太阳。它曾诱惑你以前的主人用放弃理想的代价来换取追随者。半途而废地倒退回了原地。使他们的毕生追求毁于一旦。但我不会走回头路。你不用试探我。我是唯一的。所以我是孤独的。”

  影子冷笑道。“你不往回走。你就做不了主人了。而且你与他们一样。也需要影子的追随。如同我需要一个主人。”

  “不。我不需要任何影子。也不愿做任何人的影子。我是第一个既不想做奴隶也绝不愿做别人的主人的人。我只是我自己的主人。”

  影子突然恼羞成怒。“可你现在却在跟着我走。刚才我是你的影子。现在你却成了影子的影子。刚才你可怜我。现在你应该可怜可怜你自己了。止步吧。你正在与太阳背道而驰。你正在逼近黑夜。越往前走。你就越孤单。越往前走。你就越弱小。回头吧。你正在迫使我做不成你的影子。你正在把我不需要的自由强加于我。对此我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与黑夜同流合污。纠集起全部黑势力来向你复仇。我要你明白。我实际上是你形影不离的守护神。如果我离开了你。你就活不成了。”

  你轻蔑地笑笑。“狗奴才。你不用威胁我。我是无畏的。如果你真的是神。为什么像鬼一样躲着阳光呢。”

  影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你已经进入黑夜了。这是我们的王国。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而我一旦与黑夜融为一体。就没有任何力量能伤害我了。因为黑夜比任何力量都强大。我爱黑夜。如果还有什么东西真是永恒的话。那就是黑夜。我喜欢黑夜。尽管她是个麻脸。”

  你痛苦地沉默着。毫不犹豫地闯入黑夜。影子逃遁了。

  你在黑夜中穿行着。你瞪大了眼睛。可是你什么也看不见。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向你逼近。你已经能清晰地听见它们咻咻的喘息声。你加快了步伐。恶势力的胁迫不能使你屈服。反而驱使你毅然前行。黑暗紧追不舍。在你的耳背吹气。在你的脚下绊你的腿。但你绝不倒下。你走得更快了。影子们愤怒了。它们夜枭般地怪叫着。扑向你这个大胆的叛逆者和弱小的挑战者。但它们惊异地发现。你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恐惧。你的灵魂没有裂缝。它们无从下手。于是它们绝望地骇叫着哀鸣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抓破了自己的脸。乞求你不要剥夺它们做影子的权力。乞求你不要干涉它们做奴隶的自由。但你是坚定如铁的。你不会因为慈悲和怜悯而听任它们堕落下去。

  喧闹声微弱下去。你把这个鬼世界远远地甩在身后。你站在圣河入海口。你狂喜地一声欢呼。水。水。这么多的水。这就是让你为整个世界施洗的水。你说。“要有更多的水。我要用这神赐的盐水为世界灌肠涮胃。伐骨洗髓。”你一纵身跳入大海。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游去。

  乌云越压越低。紧贴着海面。似乎连这辽阔的大海上也没有你的存身之地。墨云翻滚着扫过你的发际。你愤怒的头发如黑色的火焰飘扬起来。仿佛要飞腾向上掠过密密的云层。去点燃天上那熄灭已久的圣火。但你的肉体是沉重的。欲望的大海激荡起全部似水柔情爱抚着你的全身。而你体内的热血应和似地试图从每一个毛孔突破你的皮肤。融入这生命之海。但你的头颅高昂在这苦海之上。超逸向前。

  天地震怒了。黑夜震怒了。天上垂下无数条鞭子。抽打你一眨不眨苦苦寻觅的眼睛。雨水汇入大海。大海鼓荡起更大的力量。用滔天的巨浪动摇你的决心。大雾弥散开来。你终于迷失了方向。

  你是渺小的。你是卑微的。

  你环顾四周。周围是无边无垠的大海。没有陆地。岸消失了。在海天相接之处。始而一圈微白。继而渐亮。为大海围起一圈熠熠闪烁的银边。银环越来越宽。越来越亮。仿佛一条跃跃欲飞的银龙。你兴奋得欢呼起来。天外的星光终于穿破乌云光临这个世界了。银龙迅速地扩展开来。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向你飞快地逼近。合围。直到整个海面被这一片白茫茫彻底覆盖住。你一声惊叫醒悟过来。原来这一片白光是暴雨在海面溅起的水花的幻影。神龙没有飞腾起来。而你已变成了一只羽毛湿透的水鸟。再也举不起那沉重的翅膀。

  层云排空。明月不朗。暴雨后的天空和大海一片死寂。

  厚厚的乌云消失了。天光透过轻云淡雾在墨绿的海面薄镀一层灰银。一轮明月渐渐地穿云破雾而出。突然。你眼前一亮。一道银色的大道。从你的眼前伸向天边。这是太阳通过月亮在为你引路呢。

  一片白云忽然掠过月亮。银色的大道从你的眼前向天边迅速地缩短。在远处的海面凝成一团。明月透过云团的空隙投下一束光柱。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你仿佛看见光柱中有一个美丽的天使在翩翩起舞。层云过处。光团又从天边向你延伸过来。直逼你的眼前。一条光灿灿的大道完整如初。直抵彼岸。

  84

  你踏上彼岸的沙滩。眼前是无边的大沙漠。这是一片凝固的大海。你没有想到有时阳光也会变成一种暴虐和灾难。但你知道你是不能后退更不能回头的。你只有向前。向前。向前。一路上你已见过无数个太阳升起。你又无数次见到一一个太阳都落在你的背后。沉入苦海。嘶嘶地熄灭。你要寻找的是永远不落的太阳。你必须找到太阳的故乡。

  你在沙漠中又受过多少苦难啊。但这一切太不足道了。值得庆幸的是。你的脚下再也没有影子羁绊你了。因为你已经走得太远了。没有任何人能跟上你了。你真正地孤独了。你想起你的影子曾经说过。“我的主人。你是和我一样寂寞的。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你需要追随者。”不。我不需要盲从的追随者。但我不反对跟随他自己的智慧和灵魂与我走到一起来的同路人。他必须也是孤独者。

  这时你看到了一个孤独者。仆倒在地。死了。他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柄宝剑。剑还没有生锈。人也没有腐烂。他的头支撑在下巴上。至死向前方瞪大那只独眼。但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恐怖。啊。他不是。他不是孤独者。剑就是他的拐杖。仇恨也许能暂时帮助他忘却寂寞。但他不是孤独者。

  你撇下他。不知又走了多久。你终于看见了绿洲。你看见了一座小屋。你飞奔过去。你的欢呼声惊动了小屋中的太阳神。太阳神冲出门来。跌跌撞撞地向你迎上来。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你惊呆在原地。瞎子也站住了。试探地问道。

  “来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瞎子喜道。“那你跟我一样。也是一个瞎子。”

  “不。我不是瞎子。我是来寻找太阳的。瞎子是不需要太阳的。”

  瞎子笑道。“你不必骗我这个老瞎子。我并不是天生的瞎子。我看得见的时候见过这个世界的一切。每个人都是有影子的。你说你没有影子。只是你看不见罢了。所以你肯定是一个瞎子。你骗不了我。如果你不是瞎子。你是走不出那片大沙漠的。我敢肯定。”

  “为什么。”

  “请进屋吧。让我好好款待你。然后慢慢告诉你。日子长着呢。你到了这里。就不会走了。我敢肯定。”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

  “那好吧。其实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肯死。就是为了把我一辈子周游世界的见闻告诉人们。但我等得实在太久了。你要是再不来。我也快要熬不住这份巨大的寂寞了。现在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可是。说来话长……”

  85

  我叫王明。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这个人。但你肯定知道我以前的主人。他就是上帝倪九十九的御弟。尊贵无比的白马亲王。我跟着亲王殿下十几年。走遍了世界。可开了眼。要不是我们在王村鬼使神差地犯了大罪。我这后半辈子即便说不上大富大贵。使奴唤婢是准保错不了的。唉。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也是我们害死那姑娘和那老头的报应。

  我们跟随王爷的几个弟兄各自逃命后。从此谁也没得到过谁的音讯。我们这些人里数我最机灵。到过的地方我都记得。每逢我们迷了路。王爷总叫我去打探。我寻思这大沙漠荒无人烟。只有这里能躲得过倪九十九的缉捕。我就奔这儿来了。进了这沙漠。我以为拣回命来了。这时我又为失去的荣华富贵而痛不欲生。正在这时。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啊。我也不必问你。你大概是天生的瞎子。什么也没见过。要不然你是走不到这里的。我告诉你当时我见到了什么。我。我见到天堂了。

  在前方不远处。那五彩霞光和云气氤氲之中。浮现出一座雕栏玉砌的金色宫殿。那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仙境啊。我大喜若狂地扑过去。可这仙境邪门得很。无论我跑得多快。也无论我用什么诡计。它就是那么若即若离。叫你看得见。摸不着。引逗得你心痒痒。又恨得你牙痒痒。叫你欲舍不忍。欲罢不能。眼看我已冲到了门口。仿佛已攥紧了门把。只要轻轻一旋门钮。永恒就将握在手中。但一阵风沙卷过。却没门儿了。不仅天堂之门无影无踪。连整座天宫也瞬间被风吹散。我泄了气。心想我这号人大概也没资格活着进入天国。好好修下一辈子吧。我刚要认命。它却又来了。比刚才的仙境更富丽堂皇。更令人向往。最重要的。是更逼真可信。不由得你不豁出命来穷追不舍。可它依然可望不可及。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我被层出不穷的天堂弄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那是幻影。那是骗局。是永不兑现的许诺。是虚幻无凭的诱惑。但它总能在你失望而又失望之后。绝望而又绝望之余。勾引起你新的希望。甚至你明明知道这种希望永远不会实现。仅仅为了在这幻境中陶醉片刻。你也会心甘情愿如痴如狂地跟着它。哪怕它把你引向深渊。引向地狱。引向死亡。引向毁灭。

  我在这大沙漠里。被这天国的幻影牵着鼻子走。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我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都快吃喝光了。我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沙漠。我以为我死定了。于是我的死神真的来了。

  死神只有一只眼睛。死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死神走到我面前举起丧门剑说。

  “王明。你该死。”

  我说。“为什么。我犯的罪跟很多人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我。我是死不瞑目的。”

  死神说。“好吧。我让你死个明白……”

  86

  我是白马亲王倪丘派来杀你和你的同伙的。我也是为我父亲夏秋冬来报仇的。你们一伙密谋分裂人类统一王国。要我父亲配制一种名叫春药的毒药。想害死倪九十九。我父亲不干。你们就戳瞎了他的眼睛。倪丘亲王闻讯赶来搭救我父亲。你们就逃走了。倪亲王救下我父亲。又把我抚养长大。对我恩重如山。我长大后倪亲王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我就发誓要报仇雪恨。倪亲王对我说。“你父亲夏大夫妙手回春。慈悲为怀。一生以救人性命为宗旨。肯定不会同意你为了报仇去杀人。可能还会否认曾经发生过这件事。”果然让亲王殿下说中了。我去问我父亲时。父亲说。“肯定是倪亲王弄错了。我双目失明另有原因。”显然。父亲不想让我报仇。但倪亲王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枉为人子。”于是我决意找你们算账。但父亲的教导我也忘不了。倪亲王担心我到时候下不了手。就对我说。“当你面对仇人的眼睛的时候。你很可能会手软的。我看你还是不用去了。免得你反倒被他们杀了。使夏家绝了后。”

  于是我挖出自己的左眼吊在树下。每天用右眼盯着那只挖出来的左眼苦练剑术。我的两只眼睛都是充满仇恨的。三年后。我终于练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功夫。倪亲王送我出城时。我发下毒誓。不杀尽仇人。我就剜去剩下的这只右眼。让我永远回不了王城。倪亲王临别时嘱咐我。由于他识破了你们的奸谋。你们每个人都恨他入骨。很可能会对他恶语中伤。叫我绝不能轻信你们任何人的花言巧语。他还说。可能你们已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但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根用竹竿自制的帝王权杖。那是你们打算毒死倪九十九以后每人分治一洲时用的。这是支持你们活下去的毕生梦想。至死都不会扔掉的。

  果然又让倪亲王说对了。凭着这个标志。我一个一个找到了你的同伙。一个逃到阿特拉斯原先顶天立地的地方。想问问阿特拉斯。彼岸到底在哪里。可是他没有找到阿特拉斯。就发了疯。把竹竿当成长矛。整天找风车打架。其实他的武艺差劲得很。不经打。我很轻易地就把他杀了。他虽然疯了。但也不能饶了他。这个世界的人们差不多都已疯了。难道因为疯了就可以逃脱天罚吗。那样的话。不疯的人们就可以用装疯卖傻来逃脱责难了。

  另一个在圣河下游拿着那根竹竿装模作样地坐在岸边。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说。“我害得一个姑娘在河里淹死了。我希望她能变成美人鱼让我钓上来。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笑道。“我听说过钓鱼有不用诱饵的。却没见过像你这样既不用钓钩。也不用钓线的。”

  他说。“因为河里已经没有鱼了。”

  我怒道。“没有鱼你还钓什么。”

  他长叹一声。“渔翁之意不在鱼。我不过是借此自慰和自娱罢了。”

  我大喝一声。“别装蒜了。你的死期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就说了王村的故事。我冷笑道。“倪亲王早就料到你们会贼喊捉贼。”于是我也把他杀了。

  我在南方又找到一个。他像是有所悔过。就惩罚自己一辈子乞讨为生。但那是恶人临终的忏悔。那根帝王节杖他毕竟舍不得扔掉。作了他讨饭用的打狗棒。他临死前对我编造了一通关于什么王村的瞎话。但那救不了他的狗命。

  我在西方也找到一个。他整天撑着竹竿练习跳高。尽管他越跳越高。但终究没能跳到天上去。他也装出一副冤屈的样子。又对我瞎扯了一大套你们逃跑前事先串供好的谎话。王村。王村。我简直被你们向壁虚造的这个王村弄得腻烦透了。

  我又在北方找到你的最后一个同伙。他把那竹竿当做手杖。整天拄着它在林子里踱来踱去。嘴里念叨着彼岸啦。天堂啦。生死啦。自由啦。他也照样对我唠叨了一大堆关于王村的鬼话。我简直要被你们逼疯了。所有的人都在没完没了地咕叨着王村的事。我几乎要相信王村的故事是真实的了。但我一咬牙。还是杀了他。

  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的精神已濒临崩溃了。我又艰难地找了你两年。总算老天有眼。让我找到了你。我杀死你以后。可能就没事干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忍受得了这份巨大的寂寞。我几乎不愿意对你下手了。但这是命运。谁也反抗不了。谁也改变不了。我必须杀了你。我发过毒誓。不杀了你。我自己就会变成瞎子。好了。我已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有话尽管说。但我恳求你。什么话都可以说。可千万别再提王村的事。那是个神话。你们每个人都说得一模一样。我早已听腻了。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那就该结束了。别害怕。死并不可怕。活着其实比死更艰难。更不容易。需要更大的勇气。

  87

  死神说完。挺剑向我逼了过来。我大吃一惊。“等等。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我问你。你父亲真的就是那个专配春药的御医夏秋冬大夫吗。”

  “是的。”

  我心里暗暗吃惊。肯定是倪丘对夏秋冬向倪九十九告密怀恨在心。把他眼睛弄瞎了。再借刀杀人把这个罪名按在我们几个身上。让夏秋冬的儿子来杀了我们灭口。也可能是夏秋冬自己服春药时用了猛药。把自己的眼睛给热瞎了。或者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夏秋冬的儿子。只是倪丘处心积虑设下的两面骗局。让这个人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谁卖命。我脑中飞快地转着脱身的念头。嘴上不得不应付这个独眼杀手的步步紧逼。

  “喂。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武。”

  “下午。哈哈。为什么不叫黄昏。太阳早就落山了。”

  “你敢取笑我。”

  “不。不。我告诉你。你受骗了。夏武。你父亲的眼睛不是被我们弄瞎的。”

  “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你别急。听我慢慢对你说。你把剑放下。否则我说到紧要关头你一激动。随手一挥。我的头就搬家了。我死了倒没有什么。反正我早就想死了。我告诉你真相也不是要你饶我一条命。先知王八早就说过。‘人类是害怕真理的。真理一旦被找到。世界末日就到了。’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吧。说出真相的人总是没有好结果的。我说出来。反而会死得更惨。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但你必须先把剑放下。要不然我说到一半。你一剑把我杀了。我因为话没说完。死了也不痛快。而你也就永远不可能再知道真相了。反正我说完以后。你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我看着夏武挂好了剑。才退后两步一字一顿地说道。

  “夏武。你知道无后教的祖师先知王八吗。王八从开始传道一直到临死。天天对他的信徒说。‘比我更大的另一位先知就要来了。’夏武。你知道这位大先知是谁。他就是你父亲夏秋冬啊。这两位先知都是上帝派来传播祸音的。在人类就要大祸临头这一点上。两位先知是完全一致的。但在究竟什么是祸根。究竟什么是人类自救之道这些方面。两位先知却有很大的分歧。王八认为祸根或者说魔鬼。就是永不魇足的情欲。所以他自我阉割后创立了无后教。

  “但你父亲夏大夫却认为。人类沉湎于情欲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根本原因是人类目迷五色。而目迷五色的根源是人类的眼睛。人类在失去乐园以前本是瞎子。人类始祖吃了聪明树上的聪明果。才睁开了邪恶的眼睛。但人类得到了外在的聪明以后。就渐渐失去了内在的智慧。人类越是聪明。智慧就越少。越不聪明。智慧就越多。人类刚吃聪明果的时候。智慧还没有完全丧失。还知道羞耻。现在的人类已经达到了聪明的极点。所以就不知羞耻了。人类把聪明当成智慧。这是由于魔鬼的蛊惑。魔鬼造谣说。‘人类始祖违背上帝的禁令。偷吃了智慧果。上帝担心人类再吃了生命树上的长生果后。就和上帝一样强大了。就和上帝一样不会死了。’但这纯粹是瞎话。根本没有什么生命树。也没有什么长生果。因为上帝也会死的。听说上帝已经死了。所以夏大夫认为。事实真相是人类仅仅吃了聪明果而没有吃到智慧果。如果人类真的吃过智慧果。就能有效地节制魔鬼或情欲的力量。但现在并非如此。所以补救的唯一办法是让人类交出聪明。重新获得智慧。也就是让人类全部变成瞎子。这样人类眼不见为净。就不会受到任何歧路和幻境的迷惑了。凭着人类内在的智慧。人类就能找到永生之路。

  “因此。你父亲夏秋冬就把自己弄成了瞎子。夏大夫对王八说。‘你认为无后才会有后。我以为失明方能复明。’王八对你父亲顿生敬意。觉得夏大夫的见解更高一筹。就奉夏大夫为更大的先知。

  “现在你该明白。你上了老滑头倪丘的大当了。他一向自封为圣人。把两大先知视为眼中钉。对他们进行疯狂的迫害。王八已经被他整死了。但他却始终没能抓住你父亲的把柄。他挑唆你来追杀我们。存心是要陷你父亲于不义。何况我的那些同伴说的关于王村的事情都是真的。他怕我们走漏风声。一旦让倪九十九知道了。就要治他的欺君渎圣之罪。所以他要你杀了我们灭口。这可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呀。夏武。你好好想一想。”

  夏武拔剑在手。“王明。你说完了吗。”

  我大吃一惊。“夏武。你疯了吗。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不管你是不是在撒谎。你都必须死。我回到王城会去问我父亲的。如果你说得对。我也不会放过倪丘。”

  “那你该先回去问问你父亲。如果我有一句假话。你再来杀我也不迟。”

  夏武怒道。“为了你这个臭虫。还要我再千里迢迢地第二次来追杀你吗。我为了找你。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路。单凭这一点你就该死。我的宝剑出鞘。不见血决不空回。我刚才已经为你破了一次例。现在看来这次破例破得还算值得。我不仅听到了一点新鲜事。而且我杀了你以后也有事可干了。”夏武说着就跨上一步。举起了剑。

  “等等。夏武。我看你不但没有吃过智慧果。好像连聪明果也没有尝过。你简直是个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银杏木。水杉木。却偏偏是榆木。”

  “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先别去管它。我告诉你。你只要有三岁孩子的智商。就该看出来。要是关于王村的一切是我们几个人编出来的瞎话。肯定不会这么荒唐可笑。因为只有事实才会这么令人难以置信。”

  “对呀。所以我当然不相信。”

  “可是你别忘了。如果几个人撒同一个谎。肯定会有很多细节互相矛盾。可你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说法都完全一致。你说这可能吗。而且。我并没有什么帝王权杖。你没看见我两手空空吗。”

  夏武有些被我说动了。“这个我倒没有想到。看来你的话是可信的。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再破例了。”我刚刚心里一喜。立刻双眼一痛。我的两颗眼珠已被夏武那快如电光的长剑挑了出来。我变成了瞎子。

  我双手护着空空的眼眶大怒道。“夏武。你……你难道疯了。你不是说我的话是可信的吗。”

  夏武嘿嘿冷笑道。“是啊。王明。大先知夏大夫不是说了吗。‘失明方能复明。’所以我不杀你了。你给我滚吧。”

  我又喜又惊。心想。我睁着眼尚且走不出这片沙漠。瞎了眼更没有活路了。他不杀我其实比杀了我更惨。报应也来得实在太快了些。没想到话一出口。立刻就会应验。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唯恐他突然变卦又杀了我。夜空中夏武的笑声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响。那疯狂的笑声似乎要把天空都震倒了。

  太阳已经西沉。白昼与黑夜对我已没有意义。但我知道夜色能帮助我逃出夏武的魔爪。就这样我扔掉了一切拐杖。盲人瞎马般地慷慨赴死。

  可是。奇迹却意外地发生了。幻影。仙境。一切诱惑。一切迷途。全消失了。都不见了。它们再也不能打扰我灵魂的安宁。它们再也不会蒙蔽我内在的智慧。我真的得救了。理性的光辉照亮了我的宇宙。在内在神明的引导下。我毫无困难地走出大沙漠。找到了这片尚无人迹的绿洲。

  而可怜的夏武。将睁着那只独眼。跌倒在天国的门前。

  88

  王明从惊心动魂的回忆中慢慢松弛下来。他高高地昂起头。用两只空洞而凹陷的眼窝对着天空。沉默良久。他突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我盼啊盼啊。盼着有个人来和我作伴。但我越来越绝望了。因为没有一个盲人敢进入这片大沙漠。而任何一个自作聪明的睁眼瞎又注定不能穿越这片沙漠。没想到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你却来了。而你却想哄骗我这个见多识广的老瞎子。自称你能看见。哼。你告诉我。我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哈哈。说不出来吧。”

  “黑色。”

  “哈哈。错了吧。你已经黑白不分了。我告诉你。我的衣服是白色的。”

  “不。是黑的。或许原来是白的。但现在是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衣服已经从白的变成黑的了。只有等我给你施礼以后。才会恢复洁白。”

  “嗯。你是个聪明的瞎子。比我想像的要狡猾。我这个老瞎子倒要被你这个新瞎子说服了。不过别得意。我不会轻易上当的。我再问你。我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单眼皮。”

  “咦。你是瞎猜的吧。我还是不信你会不是瞎子。你猜单眼皮或双眼皮。都有一半对的可能。这就跟扔硬币一样。这回又让你蒙对了。你过来。让我摸摸。嗯。你倒确实有眼睛。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好。你再看。”王明举起左手。竖着手指。“这是几。”

  “三。”

  “好样的。再来。”王明又举起右手。“这是几。”

  “七。”

  王明大惊。但他还不死心。他突然把两只手放下。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你再看。这……这是几。”

  你笑道。“王明。你确实聪明。甚至可以说有那么点智慧。但你已经陷入了绝对的怀疑主义。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王明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上帝啊。饶恕我的大不敬。”说着他就发疯似地磕起头来。

  你把他拉起来。“不。王明。我不是上帝。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王明更吓坏了。“那你是……你是先知夏大夫喽。只有你才具有这种神通。能闭着眼睛洞察一切。你是来为你儿子夏武报仇的吗。夏大夫。我可没有杀他。是他想杀我呀。”

  你笑道。“王明。你怎么被自己编造出来的寓言吓成这样。我怎么会是夏大夫呢。我告诉你。夏大夫不是先知。王八也不是先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先知。只有疯子。害人的疯子和救人的疯子。”

  王明诧怪道。“救人的为什么也是疯子。”

  “他要是不疯。为什么要去救人。”你叹了口气。“我告诉你。整个世界都已疯了。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疯人院。现在。要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王明困惑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的人。我是去迎接我的新娘的--一个全新的太阳。可黑夜吞没了我。但我知道我不是鼹鼠。我也不是蝙蝠。我仅仅是路过黑夜。路过这里。路过这个世界。”

  89

  你穿过漫漫长夜。到达黎明城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门。惊叫道。“小王爷。真的是你吗。”

  “你为什么叫我小王爷。”你很奇怪。“你是谁。”

  “该死。我真该死。陛下。我是倪福。王府的管家呀。您难道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呀。唉。也难怪。这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倪福。你是倪福。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太阳神的宫殿吗。”

  “陛下。您怎么啦。这是您的白马城堡啊。当年王爷派我从王城送信到这里。您回王城前。让我留下伺候……伺候惠姑娘的呀。”

  “惠姑娘……惠姑娘。是阿惠。阿惠原来到这里来了。怪不得我找遍世界也没有找到她。”你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记忆的闸门仿佛被撞开了一条裂缝。“我的城堡……我的阿惠……王城……倪福。啊。我想起来了。我就是离开这里到王城去的。阿惠是住在这里。我叫她等着我的。她说她会等我一辈子的。”你发疯般地冲了进去。大喊着。“阿惠。阿惠。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

  倪福战战兢兢地跟在你后面。“陛下。惠姑娘她……她不在了。”

  你大惊。“你说什么。李惠她……她不在了。她……她到哪里去了。”

  “陛下。我该死。是我没有伺候好惠姑娘。她……她……惠姑娘她……变成白天鹅……飞走了。”

  你冲进李惠的房间。室内一尘不染。一如你离去前的陈设。但李惠不在。你从这过于洁净的非人间氛围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李惠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束用红丝带缚着的信札。你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压得你的心一阵阵绞痛。你迟疑着不敢打开。倪福小心翼翼地跟进来。畏缩地指着桌上问道。“陛下。这封信……是……是您写的吗。”

  你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信札下还压着另一封信。你失神地摇头道。“我离开这里以后。没有给阿惠写过一封信。”

  倪福颤声道。“陛下。您再仔细想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您写的。”

  你长叹一声。“倪福。你何必再来折磨我呢。我也是出于无奈。”你垂下头。陷入无限的伤痛之中。

  倪福突然扯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地哭道。“陛下。您杀了我吧。是我害死了惠姑娘。我该死。”说着一头向墙上撞去。

  你猛地惊醒过来。跳起来拦腰抱住倪福。大吼一声。“你说什么。她……她……死了。”你的手一松。倪福咕咚一声跌在地上。你愕然地瞪着窗外的夜空。“可不是吗。死了。哈哈。死了。好。死了干净。哈哈哈。你不就盼着她死了吗。这下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你的孤独了。你彻底自由了。哈哈哈哈。”可是在这凄楚的笑声中。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淌满了你的脸颊。

  90

  倪福苏醒过来。老泪纵横。“陛下。我能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把这件事亲口告诉您。您走了以后。惠姑娘每天都给您写信。有时一天要写三封。都是我亲手寄出去的。可是一直没能收到您的回信。一个月后惠姑娘就病倒了。我就劝她别再写了。可她还是偷偷写了叫王妈去寄。让我知道后。我又去劝她。‘惠姑娘。先把病养好再说。小王爷迟早会回来的。’我又关照王妈别再替姑娘寄信。不要让姑娘伤神。谁知她虽然不叫我们为她寄。还是天天哭着写。您手里的这捆信就是她在病榻上写的。

  “有一天惠姑娘突然对我说。‘大叔。我做了个梦。他死了。被人害死了。’

  “我说。‘惠姑娘。你别胡思乱想。’

  “她哭道。‘他要是没死。怎么会不回来。他真的死了。’

  “我也没法劝。只得把话引开。惠姑娘对我说了这个梦以后。病却一天天好起来。只是身体还很虚弱。这时离您走了已有大半年时间了。

  “一天就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陛下大学的同学。我并不认识他。我就请他坐了。叫王妈来沏茶。王妈一见这人喜道。‘这不是王先生吗。敢情你是替小王爷捎信来了。这下好了。我们姑娘有救了。’王妈回头对我说。‘倪大爷。这是小王爷念书时最要好的同学王丰王先生。那回小王爷邀请王先生来这儿消暑。住过半个多月。我见过他。’

  “王丰接口道。‘王妈。您老好记性。’

  “王妈笑道。‘小王爷一个人住在这里。除了你谁也没来过。我怎么会不记得。要不是你来过。别人也找不到这儿。小王爷派你来。算是找对人了。可是小王爷自个儿为啥不回来。我们姑娘的性命。十成倒已去了八成了。’

  “王丰道。‘你们小王爷的事儿我慢慢再细说。小王爷就是不放心你们姑娘。才特地让我先来照应一下。’

  “王妈喜道。‘快快。快去见过姑娘。姑娘听到小王爷的口信儿。可比吃什么药都管用。’没等我发话。王妈就拉着王丰到了惠姑娘房里。王妈老远就嚷了进去。‘姑娘。小王爷让人瞧你来啦。’

  “王丰一见到惠姑娘就傻了眼。惠姑娘挣扎着撑起来。请王丰坐下。问道。‘他……他……他没死吗。他说什么。’可王丰竟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惠姑娘一激动。没等王丰说出什么来。就晕了过去。我们退出来。给王丰安顿了住处。一宿没话。

  “第二天一早。王丰走进惠姑娘的房间。叫我和王妈出来。说是小王爷有话要他单独对惠姑娘说。过了一会儿。我在门外听到惠姑娘一声哭喊。‘滚出去。’王丰就灰溜溜地出来了。我和王妈急忙进去。惠姑娘已哭得泪人儿一般。我忙问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说话。惠姑娘被我逼急了。就把这封信往我手里一塞。‘你自己看吧。是他……他写的。他……他不要我了。还把我给……送给了这个人。’我和王妈满头雾水。偏又都不识字。没法知道信上说了些什么。又不敢叫惠姑娘给念念。陛下。您看看吧。这封信到底是不是您写的。惠姑娘可认定了是您的笔迹。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你抽出信纸。神思不定地念道。 “惠。

  别后变故恕不一一。家父病殁。临终面嘱与长安郡主克日完婚。严命难违。非我负你。又家伯父倪九十九因故仓促禅位于我。奈身为国主。殊难遽离王城。且天下为重。私情为轻。惠且恕我。

  今遣挚友王丰君代劳远涉。面陈款曲。望善待之。彼与我难分伯仲。可谓一时瑜亮也。切勿一念之愚。自误终生。至嘱。

                           倪世遗 手书

                            鸡年鸭月狗日”

  倪福骂了一声“狗贼”。接着道。“陛下。惠姑娘和我起初以为王丰是个骗子。王妈或是老糊涂认错了人。或者竟是跟王丰串通好了来的。可是那王丰见惠姑娘不信任他。并不着急。每天彬彬有礼地坐在惠姑娘的床头陪她说话。话题总是不离开您。他说了您大学里的许多趣事。这王丰口才倒好。常常能把惠姑娘引得笑起来。惠姑娘的病竟渐渐地好了。最后惠姑娘忍不住问他。‘王先生。信里的话是否当真。’

  “王丰反问道。‘李小姐。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惠姑娘就把信给他看了。王丰一看大惊。‘李小姐。你千万别听他的。你这样的天仙化人。我王丰怎么敢亵渎呢。’

  “可是不久惠姑娘就得到证实。知道您确实登基并且娶了长安郡主。惠姑娘大哭一场又病倒了。王丰又殷殷劝慰。惠姑娘哭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早告诉我。我也不必为这负心人多悬这些日子的心。’

  “王丰叹道。‘李小姐。他遣我来时对我说。“王丰。你才高绝世。我常叹当世没有一个绝代佳人能配得上你。现在我想送一件厚礼给你。不知你有没有福缘。你此行如果圆满。望速回王城。我尚要重用你。”我当时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现在看来。他所说的厚礼竟是指你。他虽是美意。可他这回却用错了意。你对他这么情深意重。我王丰又怎能夺人之爱。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非份之想。我也不想贪图什么高官厚禄。要是李小姐抬举。我愿意在这里陪姑娘一辈子。我想小姐大概也是不愿去王城的。’

  “惠姑娘立刻把我叫进去。‘大叔。你和王妈去准备一下。我和王先生今天结婚。’

  “我大吃一惊。‘惠姑娘。你……你不等我们小王爷啦。’

  “惠姑娘恨声道。‘这就是你们小王爷的意思。我不想叫他失望。而且他现在已经是陛下了。我更不敢违背他的圣旨。’

  “王丰连连摇手道。‘李小姐。你别……别意气用事。’

  “惠姑娘脸色一沉。‘王丰。你也不要我吗。’

  “王丰为难地嗫嚅道。‘这……这怎么会。我只是……不敢想。’

  “在惠姑娘的坚持下。我只好照办。陛下。您临走的时候吩咐过。一切都听惠姑娘的。婚礼在月圆之夜举行。第二天早上。王丰和惠姑娘从洞房出来用早餐。我和王妈在边上伺候。王丰不怀好意地看着惠姑娘。突然得意地哈哈大笑。‘好一件礼物。哈哈。’

  “惠姑娘怒道。‘王丰。你笑什么。’

  “王丰道。‘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倪世遗在大学里闹的笑话。你想不想听。他有一个习惯。看到欣赏的东西就赞不绝口。但并没有想居为己有的意思。他只是毫无机心罢了。但东西的主人经他一赞。会随口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他拿了就走。还欢天喜地地告诉我。说他得到一件礼物。我就说。“是啊。真不错。”他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于是他又转送给了我。过不多久。东西的主人会到我这里来抱怨倪世遗拿了他的心爱之物。我就把东西再还给他。并且问他。“你既然送给了倪世遗。为什么要后悔。”同学就说。“我只是跟他客气客气。谁知道他竟当了真。”后来世遗发现东西总是会物归原主。他认为受到了我的愚弄。就开始对我冷淡了。但一碰到有人炫耀心爱之物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发自内心地赞叹或褒贬。别人听到赞扬。当然要客气几句。他照样不分贵贱拿了就走。但他再也不把礼物转送给我。这样循环游戏就再也没法重演了。于是倪世遗得罪了不少人。我就劝他道。“世遗。君子不夺人所爱。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何必如此。”他诧异道。“是他们自己愿意割爱的。我并没有向他们讨啊。”我奇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跟你假客气吗。”他虎着脸道。“王丰。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追求真理吗。可现在的人读书越多越假模假式。我厌恶一切虚伪的俗套。他们跟我假客气。我如果不要。不是反而助长了这种虚伪的风气吗。我是个老实人。不懂什么客气。我之所以欣赏你。就是因为我送你东西时。你从来也不跟我假客气。”李惠。你听听。他说得多妙。哈哈。他一直以为我也是个老实不客气的人。他是对的。但他又错了。我是不客气。但我不是什么老实人。因为这世上谁老实谁就倒霉。我要是老老实实就得不到你。我不是什么老实的傻瓜蛋。我王丰是个天才。我模仿任何人的笔迹都可以惟妙惟肖。哈哈。连他的情人都信以为真。哈哈哈哈。’

  “惠姑娘颤声道。‘王丰。你……你说什么。难道那封信不……不是他写的。’

  “王丰傲然道。‘当然不是。那是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连夜炮制的杰作。’

  “惠姑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王丰贼忒兮兮道。‘我并没有害你。我只是爱你呀。’他突然恶狠狠地吼道。‘如果你真要知道。那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他。你那个可爱的情郎。我娶了施青青这个古往今来最漂亮的妖精以后。结果不但什么也没得到。反而成了王城最大的笑柄。羊肉没吃到。倒沾了一身羊臊臭。我连让人骂“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嘴里”的资格也没有。甚至连让人骂“好一朵鲜花。倒插在狗屎上”的机会也没有。可我却成了丧家狗和臭狗屎。论才能他没有一点比得过我。可他是上帝的宠儿。他得到了一切。得到了整个世界。我也姓王。他也姓王。可只有他才是唯一的王先生。我不得不逃离王城。我知道他绝容不得我。我恨啊。我最恨的是。我没有任何机会战胜他和报复他。可是机会终于来了。命运把你这迷途的羔羊送到了我这张天下最臭的嘴边。我的狗嘴里终于也长出象牙来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处女。哈哈。倪世遗真是天下最傻的大傻瓜。他竟然不要你这人世间最美丽的天使。却把你为我留着。哈哈哈哈。’

  “惠姑娘听到这里惊叫一声泪流满面。站在王丰身后的我猛地伸出双手卡住了王丰的脖子。惠姑娘抬起头来。用平静得难以置信的声音说。‘大叔。别脏了你的手。’我一松手。王丰早已歪倒在椅子上。惠姑娘站起来。王妈上去扶住。被她推开。我要跟上去也被她制止。我们都昏了头。让她一个人回了卧室。我和王妈几次要进去。惠姑娘都不肯开门。她在房里说。‘让我一个人呆着。’我和王妈只好在门外等着。过一会儿问一声。她都答应了。就是不肯出来。也不肯吃饭。过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我叫王妈去睡了。由我守着。快三更的时候。我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惠姑娘说。‘大叔。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我就不再言语。不一会儿我也在走廊里睡着了。

  “天刚亮王妈就来叫醒我。不安地问。‘姑娘怎么样了。’我说。‘惠姑娘睡着了。’王妈不放心。立即打门。叫了半天没听见答应。我和王妈急忙撞开门进去。惠姑娘她……她竟永远睡过去了。我吓懵了。等我清醒过来。王妈也不见了。王妈竟也寻了短见。跳在井里死了。我再去找王丰那狗贼。谁知他也不见了。偌大一座城堡只剩下老奴我一个人了。陛下。要不是为了等您来向您服罪和报告真相。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活到今天的。我又不敢离开这里去王城找您。怕惠姑娘一个人孤单。我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陛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一切。我没伺候好惠姑娘。我真该死。”

  说到这里。倪福手里的灯笼突然掉在地上。倪福也虚飘飘地倒下了。你抢上去抱住倪福。却抱了个空。一阵狂风吹来。灯笼扑闪几下。整个城堡顿时消失。灯笼中的火苗熄灭了。你在一片漆黑之中瞪大双眼。直视着灯笼曾经亮过的那个地方。渐渐地。你的眼前浮现出一团微光。光团逐渐明亮起来。而且开始上升。你惊讶地发现。那如圆月般升起的光晕中。竟是李惠那幻美绝纶的面容。

  刹那间你与其说是回忆起。还不如说第二次重新体验到了第一次见到李惠这张脸时那种奇异的感受和激情。因为这种体验本质上是无法回忆更无法用语言复述的。

  这是一种大梦初醒般的真实的幻觉。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罕见的奇迹。你感觉到从降生至今的全部存在都是不真实的无意义的。你过去的全部生命和信念在一瞬间轰然崩溃和幻灭。然而在这幻灭的绝望中你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狂喜和至高无上的欢悦。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变得美妙无比。但你又不知道为何变了。你简直晕头转向和莫名其妙。你似乎在睡梦中被人狠抽了两巴掌给彻底打懵了。啪。啪。两下。左右开弓。你脸上热辣辣地发烫。僵硬而且麻木。你两眼发直。事后却连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此刻你智商低下得如同白痴。你嘴巴发干喉头发紧。下意识地拚命吞咽。喉节一上一下。好像一只小老鼠在你的气管里惊惶失措地来回逃窜却偏偏逃不出去。搔得你嗓门痒痒却不敢打喷嚏。抓得你心里痒痒又不敢大喘气。你的血液已经中毒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你的耳朵里嗡嗡轰鸣好像钻进了两只大黄蜂。却又自以为幻听到了从遥远的天上飘下来的纶音仙乐。你忍不住要随之手舞足蹈。拿大顶。翻斤斗。但其实你木偶般地一动没动。你只是机械地和她说话。事后一句也想不起来胡诌了些什么。好像这是一件最不值得记忆的琐事。但你明明知道绝非如此。因为任何一件琐事你都能在适当的时刻把它的每个细枝末节回忆得纤毫毕露。唯独这个神圣的瞬间。你却竭尽全力绞尽脑汁也不曾有过一次隐约的浮现。你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灵魂深处的某个死胡同里。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死角。那里有一大团如烟如雾抹不开捏不拢的原始星云。那是孕育整个世界又蕴藏宇宙根本奥秘的所在。你祖先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你子孙后代的生命。都从那里诞生。于是你被这生命的奇迹震撼了。

  这是一次真正的雷劈电击。这是一次真正的醍醐灌顶。从此刻起。你意识到你有了肉体。从此刻起。你意识到你有了灵魂。这顷刻间的充电。赋予你无所畏惧地迎接一切磨难的全部力量。你已经与天地和神灵融为一体。但你说不出这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任何一种情感都不能确切地规定和把握它。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精细地分析和描绘它。既远且近。如梦似幻。不能稍忘又永难忆起。

  彻底的圆满。绝对的浑沌。纯粹的非理性。

  只有在这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激动。激动就是不想动却浑身在动。你根本不想动。却自己动了。你拚命想不动。却动得更厉害了。这种无法克制的动。就是激动。这种被动的动。就是战栗。不仅肉体在战栗。连灵魂也在战栗。这就是疯狂。  这种疯狂的体验。凡人连一次也难以碰到。而你却意外地体验了两次。你从疯狂中疯狂出来。于是月亮消失了。你从梦中清醒过来。

  91

  我睁开眼。首先看见的就是李惠的脸。

  “阿惠。你没死。”我张开双臂要拥抱她。

  阿惠咯咯娇笑着闪开了。“王先生。你答应送给我一只大蝴蝶的。怎么逃走了。你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就忘了吗。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

  “夏娃。别闹。”是夏大夫的声音。

  我一转身看见了他。“夏大夫。这是在哪儿呀。”

  “王先生。你已经在通天塔里面了。你昨天惹怒了王先生们。差点送了命。你受了点惊吓。我和夏娃今天早上去看你。你正犯病呢。我就自作主张让你住了进来。”

  我奇怪道。“我有什么病。”

  “也没什么。”夏大夫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你不过是做了个恶梦。”

  “这是夏娃吗。”我吃惊了。“怎么一夜之间长这么大了。难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吗。我好像记得我只是出了趟远门。”

  “不。王先生。你哪儿也没去。你一直住在你的小木屋里。”

  “那好。我还是回到我的屋子里去。我说过我永远不会进入通天塔的。”

  “王先生。这就由不得你了。任何人只要一进通天塔就永远不能再出去了。你难道忘了通天塔是你造的吗。你自己为什么不愿住呢。其实你在这里照样可以做你的蝴蝶梦。”

  夏娃嚷道。“别做梦。还是给我做大蝴蝶吧。大蝴蝶飞起来多好看啊。”

  我叹了口气。“翅膀已被折断。再也不能飞升上天了。我再也不会做大蝴蝶了。”

  夏娃哭道。“不嘛。我要大蝴蝶。王先生。你答应我的。你可不能耍赖。”

  “别哭。别哭。如如不是要把他的大蝴蝶送给你吗。你为什么不要。莫非他又不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该长大了。不再玩大蝴蝶了吧。唉。或许这正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吧。咦。他们怎么都不见了。通天塔里的人都到哪里去啦。”

  夏大夫沉吟了一会儿。“王先生。你累了。明天我会把通天塔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

  92

  王先生说到这里睁开了眼睛。尚且放下笔奇怪地问道:

  “王先生,通天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停住不说了?难道你这个梦做到这里突然醒了?”

  尚大夫冷冷地道:“不是醒了,而是疯了!”

  王先生对尚且说:“夏大夫不是说明天再说吗?”

  尚且道:“可是夏大夫说的明天是梦里的明天,和现实中的明天是两回事呀!”

  王先生道:“尚且,你太单纯了。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梦里梦外其实是一回事吗?梦的逻辑就是现实的逻辑。”

  尚且茫然道:“那你明天还接着讲吗?”

  “当然!明天我会把关于夏大夫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尚大夫截口道:“王先生,我看不必费事了。我本来以为你是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唯一清醒地看到人类正在无可挽救地走向灭亡的人,谁知道你也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疯子。你用一个可笑的寓言来说明人类只要瞎了眼睛就能得救,也许你还想在明天的梦里给人类续上一个光明的尾巴吧?我告诉你,进化过程是不可逆的,人类永远不会再有尾巴了,毁灭是必然的。这个真理在你的梦里已被充分揭示出来了,因为你的自由联想并不是自由的。但你不敢从你的梦中走出来接受这个事实。你闭上眼睛,正说明你不敢正视这个结局,所以你就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正如你曾经说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毁灭已经不可避免了,靠人类自救已不可能了。人类要得救,除非发生奇迹。只有上帝能创造这种奇迹,所以必须有人到天国去,向上帝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你本来确实是可以付此重托的最佳人选。为了送你上天,我恪守诺言并且提前修复了冷冻舱,所有的技术故障已被彻底排除了。可你的血液里最终还是染上了病毒,成了一个醉生梦死的意志薄弱者。看来只有我去了。临走之前,作为你的神经病大夫,我有责任把我听取了你六个梦以后的分析结论告诉你。所以我决定明天把你得病的真正原因和结果告诉你,然后我就要出发了。”

  王先生道:“等一等,尚大夫。按照精神分析的惯例,不,按照神经病分析的疗程,你至少应该听我说完我的第七个梦啊!”

  “不用了!按照你前六个梦的逻辑,你的第七个梦是不难预料的。梦的逻辑就是神话的逻辑;而按照神话的逻辑,上帝在六天里创造了世界,第七天就该安息了。你化了六天时间描绘了这个疯狂的世界,也该歇歇了。再说,夏大夫的话与其由你来转述,还不如让我自己来说。”

  尚且惊奇得瞪大了眼睛。王先生却微笑了:“那真是太好了!尚大夫,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绝不会看错你的。我早就说过,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