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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木曜日之梦


  44

  倪世遗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城。来到王府。穿过大草坪。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得发亮的新棺材。他走近前去。一身缟素的倪虹倏地站起来。两人一下子都惊呆了。八年不见。世遗已是略显老成的青年。心如古井的倪虹却如同红颜少女。

  “姐姐。”世遗用浑厚的男中音激动地叫了一声。“你……你好吗。”

  “世遗。”倪虹竭力控制着自己。“世遗。你……你什么也别问。先看看这个。这是……王爷……留给你的。”

  倪虹递给世遗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世遗拆开就看。

  45

  “世遗。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我不能再见你了。我也无颜再见你了。

  “我害死了你姐姐……”

  --世遗惊叫一声。“姐姐死了吗。”下意识地一抬头。却见倪虹木然坐倒。脸上似喜似悲。但更多的是凄凉和绝望。世遗迷惑不解继续往下看--

  “……我又害死了你父亲。我请求你的宽恕。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原是圣河上游王施部落的王子。”

  --世遗大吃一惊。激动地读下去--

  “二十三年前。我奉旨巡按全球。那次出巡的使命之一。就是找到王施部落。因为这是全球最后一个尚未归化的民族。而且陛下风闻施族美女艳绝天下。命我多选施族秀女进宫。但我巡遍世界各地也没能找到王施部落。却在回京的路上意外地发现了。

  “那天我们迷了路。我派我的助手王明去问回王城的路。一个老农说。翻过桃花山就到了。过了山一看。哪里是什么王城。竟是我们遍寻不见的王村。王村在桃花山下的圣河东岸。施庄在王村的对岸。

  “你的亲生父亲王老大。是王族族长和王施部落的大头领。我招安并册封了你父亲以后。要求你父亲马上送我们到对岸施庄去。因为我急于赶回王城复旨。但你父亲说。贵部落的大神严禁月圆日以外的其他日子王施两族交通。偏偏我们到达的那天刚过月半。你父亲要我们住下等三十天以后再到施庄去。等三十天倒也罢了。只是我到时候过河去选秀女。一天时间肯定来不及。一过月圆日。又得在对岸等三十天。我想最好有人能先过河去让施族人把秀女选好。那样我们就能当天赶回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乘你父亲和你哥哥上山打猎。我就怂恿你十岁的姐姐过河去。那时你母亲正在对岸施庄等候分娩。按照你们部落的习俗。王族和施族互为外婚氏族。每个月圆之夜。王族和施族的成年未婚女子可以到对岸与情郎相会。但你姐姐尚未成年。不能在月圆日过河去。所以你姐姐已经半年多没见到母亲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非常想去。但是她怕你父亲生气。更怕大神的惩罚。我说。‘我就是圣河上游的大神倪九十九派来的。昨天你父亲和整个王施部落已经归顺了大神。成了大神的臣民。现在大神命你过河去看望母亲。并且替大神把这封信交给施族族长。叫他们选十二个最美的姑娘献给大神。你父亲不会生气的。’

  “于是你姐姐高兴地跳入了圣河。谁想到还没游过一半河面她就支持不住了。她在水里挣扎着。眼看就要沉下去了。我的随从们就想跳下去救人。也是我一念之差。担心我的人如果公然破坏了贵部落的族规。很可能会闹出乱子。便不准他们下水。我们立即奔上桃花山。每人砍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等我们回到河边。你姐姐已经不在河面上了。我猜想她可能已游到对岸了。

  “这时你父亲赶到岸边。问我你姐姐到哪里去了。我说她到对岸去了。你父亲二话没说。赶回村里拖来一只小船。夺过王明手上的竹竿就撑过河去了。找了几个来回没找到你姐姐。你父亲就疯了。我真没想到你父亲的爱女之情居然不在我之下。我劝你父亲上岸。劝了一夜他就是不听。

  “天快亮的时候。你母亲抱着刚刚出生的你。坐在你父亲的小船里回到王村。你母亲劈手夺过我手上的圣旨。把圣旨垫在你的屁股底下。你母亲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不可抗拒的奇异力量。我当时吓坏了。她这样蔑视和侮辱陛下的圣旨。还不知要怎样处置和惩罚我们呢。

  “谁知你母亲竟把你塞在我的手里。挥手要我快走。我死里逃生。急忙离开了王村。因为害怕到了极点。我和我的随从都忘了扔掉手里的竹竿。我仔细一想。这竹竿虽然救不了你姐姐的命。却救了我们的命。所以后来人们在葬礼上手持哭丧棒。除了希望把死人从死神那里拉回来。主要是为了不让活人被死鬼一起拖走。

  “快到王城的时候。王明突然对我说。‘殿下。我们没能选回施族秀女。并且圣旨遭到了玷污。回到王城必被陛下处死。’我们刚刚从王村的恐怖中解脱出来。又被王明的话抛进了王城的恐怖。我所有的随从立刻拿着竹竿四散逃命。只有王明的竹竿已被你父亲拿去当船篙了。

  “我权衡再三最终没有逃走。冒死回王城向陛下请罪。因为一来我逃走了就不能好好抚养你。这样我对贵部落的罪孽就更深重了。二来陛下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不能背叛他。所以我决意妥善安置你以后一死以报陛下。但没想到我到达王城的时候。陛下正为预期中的第一百个王子没有着落而犯愁。我反而因你而得福。我乘机对陛下说关于施族美女的传说纯属桃花源式的无稽之谈。又斗胆请求陛下把那张圣旨赏给我。幸而陛下朝令夕改。早就把那圣旨当成了老黄历。就这样。因为你。我反而因祸得福了。

  “我回到王府。把我带回来的那根竹竿插在王府门前。每天早上举行一个特别仪式。在音乐的伴奏声中把圣旨升到竹竿顶上晾干。晚上再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把圣旨收下来给你做尿布。第二天早上洗干净了再升上去。晚上再降下来。这样既保持了对陛下的圣旨应有的尊重。也不违背你母亲把圣旨给你做尿布的意愿。更表达了我对贵部落的歉疚之心。

  “我天天亲手把圣旨升了降。降了升。陛下听说我不厌其烦从无懈怠。直夸我忠心可嘉。但夏凡是不会放过攻击我的机会的。他指责我在搞巫术仪式。幸亏那时候陛下还很宠信我。不仅没有理他。还颁旨要全球各地仿效和推广这个升降仪式。这样我就把你的身世瞒过了陛下。

  “这时我开始后悔不该让我的随从们逃走。因为我担心一旦陛下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我都有性命之忧。所以我就在以后几次出巡的时候。一个一个细细探访到了他们的下落。并妥善地设法让他们永远保持沉默了。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我本打算永远不让你知道你的身世之谜。我当时以为这样对你对我都有益无害。没想到几年以后当我再次巡视到王村和施庄时。我吃惊地发现王村和施庄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地。整个部落已全部灭绝。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消息传到王城。新闻界和学术界对王施部落的神秘灭绝提出了种种猜测。各种观点争执不下。于是有人提议到现场开棺以定是非。让事实说话。我当即表示反对。因为我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我非常恐惧这个猜想被证实。但这种恐惧又不能让人知道。

  “我反对的理由是。墓葬的目的历来有两个。一是为了让后人考古。二是墓主屯积居奇。为其后裔或盗墓贼留下一份遗产。像任何收藏诸如集邮之类一样。但是只有五百年以上的古墓才有考古价值。从来没有谁是发掘新棺来考古的。另外。正如古人留下许多千古疑案让我们瞎忙乎一样。我们也有义务留一批闷葫芦给我们的后代解解闷。要是我们连当代的哑谜都不肯放过。甚至想把人类所有的难题都一下子解决了。那我们的后代还靠什么过日子呢。他们非憋闷无聊得发疯不可。我们不能不为子孙后代着想。况且。只有猜破五百年以上无人能解的哑谜才算有能耐。才稀罕。才轰动。当代的问题你解得再透也不算本事。因为根本没人爱听。再说。当你打开棺材的时候。摆在你面前的事实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而不是一篇现成的考古学论文。但前者是不会说话的。因此任何古已有之的振振有辞。都不过是诗圣的笔法--杜撰而已。要是破天荒地从棺材里发现了一篇考古学论文。那么所有的考古学家恐怕只能改行去当未来学家了。何况问题的关键在于。从来只有盖棺论定。没听说过挖开棺材就能判定是非的。要能那样。我们就该请盗墓贼来当首席大法官了。

  “经过我振振有辞的据理力争。新闻界和学术界终于哑口无言。于是我为你保住了王施部落的全部墓葬。因为你是这个部落的唯一孑遗了。

  “没想到好景不长。几年以后。陛下采纳我的建议。统一了人类的语言。并决定完成前人没能完成的千古梦想。建造通天塔。由于人口太多。实在找不到另外的空地。夏凡就提议在王村建造通天塔--现在该称为王墓或王陵了--我虽然也表示反对。但这次却提不出强有力的反驳理由。

  “夏凡说。‘现在木材奇缺。造通天塔需要的大量木材正愁没办法解决。在王村建造通天塔。正好可以就地取材。把王村地底下的棺材板挖出来。这样还能节省大量的运输费用。再说通天塔中心那根最大的通天柱。只有王村那棵参天大树最为合适。那圣树根据民间传说就是阿特拉斯变的。据说阿特拉斯站得久了。脚下就生了根。根须伸展到四面八方。把各处的地下水吸到阿特拉斯体内。水越积越多。阿特拉斯终于憋不住撒了一泡尿。这就是圣河的起源。而圣河又是我们现有文明的摇篮。但后来阿特拉斯小便失禁。过一阵子撒一泡尿。过一阵子又撒一泡尿。不仅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泛滥。而且把地下水越抽越少。所有的大陆都开始下沉。大西洲眼看就要被淹没了。其它七块大陆也越沉越低。于是阿特拉斯举起双手踮起双脚也够不着天花板了。这样天国和人间的唯一通道也断绝了。最后阿特拉斯把地下水全抽干了。自己就枯死并变成了化石。于是就有人传播邪说。说‘天国远了。地狱近了’。其实天国不是远了。而是近了。越来越近了。只不过陆地下沉和堕落的速度比天国逼近和俯冲的速度更快一些。而且地下水抽完以后大地已经停止了下沉。所以阿特拉斯的额头又快要碰到天花板了。等通天塔一造好。天国和人间就再次沟通了。人类就能恢复失去的乐园。但如果把王村的大树锯下来运到别的地方建造通天塔。一来这么大一棵树搬运起来不容易。二来至少要把大树的三分之一打进土里做地基。那样通天塔还是离天国有一大截。只能算是一幢摩天大楼。’

  “就这样夏凡不仅说服了陛下。而且使陛下怀疑起我的忠诚来。结果陛下不顾建造通天塔本来是我建议并由我扫除一切障碍这个事实。反而把通天塔督造总监这个肥差交给了夏凡。夏凡这小子就贪天之功以为己有了。我开始逐渐失去陛下的宠信。我知道我的末日快要到了。王八一死。我更意识到在劫难逃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通天塔破土动工以后。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著名人类学家王子先生率领的考古工作者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得出结论。王施部落的全体族人是在全球废除棺葬的实施日--那年鬼节--的前一天集体自杀的。这种不可思议的疯狂行为显然植根于一种古老的宗教信仰。即肉体的毁灭将使死者的灵魂不能进入天国。因此他们为了永生放弃了尘世的生命。

  “这个结论把早已不再相信永生的王城人惊呆了。而我立即就垮了。因为我的可怕猜想终于被证实了。我又一次对王施部落犯下了不可饶恕难以弥补的罪行。是我建议陛下废除棺葬才逼着他们自杀的。又是我建议陛下建造通天塔。才导致他们用生命为代价试图得到的死后安宁也彻底落空了。他们的遗体被挖出来焚烧了。我的精神也崩溃了。

  “从此。无论白天黑夜。都有无数的游魂野鬼--而且个个都是洋鬼子--纠缠着我。向我索命。我对鬼魂们说。‘你们自己轻信了你们大神的鬼话。怎么能怨我呢。你们的大神如果没有欺骗你们。你们早就应该升天了。现在。我请我们的大神造一座通天塔。正是为了让你们上天堂啊。’谁知他们仍然胡搅蛮缠阴魂不散。我只好向你们的大神祷告。请他告诉我鬼魂们究竟想要什么。你们的大神说。‘让他们的姓氏彰显天下传之久远。’我这才猛醒过来。原来你母亲早就知道王族有此一劫。她把你交给我是要我戴罪立功。为王族保存一线血脉。但如果你不姓王。那么有你跟没你就没什么两样。于是我答应鬼魂们把你的身世源源本本告诉你。让你恢复本姓。鬼魂们这才离我而去。但现在我的灵魂也快要离我而去了。恐怕我已不能亲口告诉你这些了。我只好留下这封遗书让倪虹交给你。

  “我已经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了。假如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建议你不妨回头再重读一遍第一天的‘月曜日之梦’。你两天前读的时候很可能还不知道王村的悲剧就是你的悲剧。那样观感会大不相同。所以我现在不敢再请求你的宽恕。因为当灾难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人们能非常轻易地原谅制造灾难的罪魁祸首。反之则否。但不幸既然已经发生。任何报复惩罚或自暴自弃都是于事无补的。唯一应该做的是尽可能阻止发生更大的不幸。所以我只请求你在当今陛下倪九十九驾崩以前不要恢复本姓。因为这会危及你的生命。而那样我就万死莫赎了。

                           罪人倪丘绝笔

                            鹰年蛇月狗日”

  46

  世遗神情恍惚地读完信。突然转过身。用力抓住倪虹的肩头猛晃着吼道。“姐姐。我不是……你的……亲弟弟。你……你不是……我的亲姐姐。”倪虹不忍心看见世遗这个样子。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世遗失惊道。“你早就……知道啦。”倪虹哀号一声。泪如泉涌。世遗一摔手厉声道。“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倪虹呜咽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柳叶闻声进来把倪虹扶回她的卧室。世遗无动于衷地看着。狂怒变成了凄凉。他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我和王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如果这次不是父亲派倪福到白马城堡给我送信。说临死之前要见我一面。恐怕我根本就不会再回王城了。怎么。我还叫他父亲。他可是我的杀父仇人啊。

  王城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姐姐也不是我的亲姐姐。很好。好得很。我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李惠正在等着我呢。我答应她尽快赶回去的。她不让我来。她担心我到了王城就不会离开了。但是我说。父亲临终要见儿子一面。儿子不能不去。我回来了。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我的父亲。他倒是害死了我的亲生父亲。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你可以走了。李惠在等着你呢。走吧。你还犹豫什么。或许。我至少应该去和姐姐道别一下。她毕竟是……我的好姐姐。至少。我会永远把她当成我的姐姐。世遗把信装进信封。放进贴身的口袋。

  奇怪。姐姐为什么这么激动呢。她也感到负疚吗。可这又怎么能怪她呢。她是不愿意我走吗。她现在已经孤零零一个人了。要不是我已经有了李惠。我本来是应该留下的。不。不对。姐姐从小就知道我不是她的亲弟弟。她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呢。不好。王八临死前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他为了不和姐姐结婚宁愿去死是为了什么。莫非王八早就知道姐姐她……她……难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吗。我离开王城难道仅仅是因为王八的死而不能原谅她吗。我一直把姐姐当成唯一的亲人。我为什么却不能原谅她。难道不是给自己找个借口躲开她。以免干出蠢事来吗。这么说我连自己也把握不定。我不仅在躲避她。也是在躲避我自己。我发誓绝不再回王城。可我为什么又会跟着施青青到了王城呢。难道我真的被施青青迷住了吗。但她和王丰结婚我为什么又感到解脱呢。我不爱施青青。却又打算和她结婚。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不是想欺骗自己忘掉什么吗。如果我真的和施青青结了婚。或许我会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来见姐姐吧。可我到了王城连王府也没来就逃回了白马城堡。现在我已经有了李惠。却还是一接到倪丘的信就不顾李惠的恳求千里迢迢地赶来。这又是为什么。或许我现在确实是坦然了。我这次回王城不过是来还一个愿。除去童年时代不由自主套上的一副精神枷锁。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是我仇人的女儿。王八的妻子。我有我的阿惠。我那举世无双的天使。一切都了结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世遗走到倪虹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没人来开。世遗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世遗找到柳叶。“郡主在房里吗。”  “在。小王爷。我刚侍候郡主睡下。”

  “把门打开。”

  “是。小王爷。”柳叶取来钥匙。可是门打不开。门被从里面反锁上了。柳叶解释道。“郡主近来总要把门反锁上才能睡得着。还常常要我陪她睡。可她一向睡得浅。我轻轻动一下她就会惊醒。天天晚上都做恶梦。这些日子她太伤神了。整天就盼着小王爷回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小王爷回来了。郡主总算可以宽宽心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世遗不耐烦起来。他用力捶了两下门。见门还是不开。就对柳叶说。“你告诉郡主。我走了。”转身就要出门。

  柳叶大急。高声叫道。“郡主。快醒醒。小王爷要走。”

  世遗停下。门里依然无声无息。世遗和柳叶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世遗退后两步。冲上去撞开了门。

  倪虹已经没气了。枕头旁边有两个倒空的药瓶子。世遗急忙抢救。一面叫人请大夫。大夫赶来忙了半夜。总算发现得及时。倪虹的心脏又跳动了起来。

  世遗独自守着倪虹。不明白倪虹这是为了什么。倪虹总是让他感到难以捉摸。从小如此。

  天快亮的时候。倪虹苏醒过来。可是一醒就哭。世遗怎么劝都劝不住。不管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世遗一筹莫展。可是他急于离开王城。他答应李惠绝不耽搁的。世遗心想。大凡自杀未遂的人都会被擦肩而过的死神吓得从此绝了死念。只有极少数自杀成癖的人才会义无反顾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死。倪虹想来不是那种人。我还是走吧。再不走就要脱不了身了。世遗站起来。

  “姐姐。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倪虹立即止住了哭。世遗硬着心肠道。“我现在就走。”

  倪虹突然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倪虹不答。却又大哭起来。世遗有些恼火。一跺脚抬腿就走。倪虹恨声道。“走吧。走了干净。”

  世遗站住了。万一她是自杀党里的死硬派顽固派。她死了岂不是我的过错。他又坐了下来。什么也不问。但也不再劝。倪虹渐渐止住了哭。抽泣着。慢慢开口道。“世遗。我好命苦。好不容易盼到了今天。我……我却不是你的亲姐姐了。”倪虹又歇斯底里地干号起来。

  世遗怕她哭坏了身子。着忙道。“姐……姐姐。我……我还是把你当作我的亲姐姐一样看待。”

  “不行的。不行了。已经太晚了。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能。只要我愿意。倪丘是我的仇人。但我不把你看作倪丘的女儿。我只把你看作王八的妻子。王八是我的恩师。”

  “不。不。不要再提起王八。永远不要再提起他的名字。”

  世遗有些生气。“为什么。难道你认为王八的名字会贬低你高贵的身份吗。”

  “不。不不。你不知道。王爷……倪丘他……他……叫王八真的做了王八。噢嗬。我不想活了。你让我死吧。”

  世遗恐怖得惊跳起来。“不。不。不不。倪虹。你……你在撒谎。你……你们撒谎。整个世界都在撒谎。我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我绝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世遗狂怒地抓出口袋里那封倪丘的遗书。撕成几片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去。突然他怔怔地停住脚。死死地盯着地上。猛地扑到地上把撕碎的信封拼在一起。信封上的五个大字赫然跳进眼眶。

  “王先生亲启”

  世遗喃喃道。“‘王先生’。‘王……先生’。咦。这封信是给王先生的。不是给我的。是王先生。不是我。”他扑到床边。一把揪住倪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下来。把倪虹的头摁到地上。“你看。这封信是给王先生的。不是给我的。哈哈。你弄错了。今天的事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全错了。我不是王先生。我不知道王先生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反正我不是王先生。我不是。我是……我是……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他提起倪虹的头拉到自己的鼻子前。咬牙切齿地吼道。“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倪虹已经哭得噎住了气。“世遗……呃……世遗……呃呃……你怎么啦。”

  “世遗。谁是世遗。是我吗。对了。哈哈。我想起来了。我是倪世遗。我不是王先生。我不要做王先生。”他站起来。仰天大笑。“谁也别想骗我。”

  倪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世遗。“世遗。你冷静一点。”

  世遗惊恐地退到墙脚。“不。不。不要逼我接受这一切谎言。”

  倪虹哭道。“世遗。你是不要我……不要我这个姐姐了吗。”

  世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你的亲弟弟。只有这才是真的。是吗。说呀。姐姐。说呀。你为什么不说。”

  倪虹叹了口气。“不。世遗。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能帮你欺骗自己。你必须接受这一切。”

  世遗哭喊道。“可是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又偏偏要落到我的头上。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一切。”

  世遗如痴如狂地冲了出去。冲到花园里。对着夜空狂吼。直到嗓子嘶哑。精疲力竭。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倪虹始终没有出来。倪虹知道。他已不是十一年前那个暴风雨中的小孩。他已不再需要倪虹为他遮挡风雨。此刻。倪虹更无法消除他心中的狂风暴雨。

  此刻。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空得就像一座巨大的山谷。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悠悠地吹笛……

  47

  清晨。他走进倪虹的卧室。微笑着说。“郡主殿下。你觉得好些了吗。”

  倪虹也笑道。“王子殿下。我好多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正色道。“不。郡主殿下。从现在起。我不是王子了。也不是倪世遗了。我是王先生。”

  倪虹倏地抬起目光。他坦然地注视着她。目光清澈无比。

  良久。倪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倪虹一扭头在枕头上蹭去了泪水。“那好。王先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48

  施青青满心指望王子就是圣母的儿子。结果却空欢喜一场。她想。一定是倪虹嫉妒我的美貌而故意不说实话。虽然倪虹当着我的面没说过一句话。倒是当着我的面跟王丰眉来眼去的。可我一见她那张假正经的寡妇脸就来气。圣母中了倪虹的诡计了。

  圣母以为不说话的就是好人。一句话都不说。算是摆高贵端庄的郡主架子吗。“妙人儿倪氏少女”难道就真的妙不可言吗。你再妙不可言。还不是嫁了个没人味的臭太监。比我好光彩吗。

  青青气呼呼地走出亲王府。王丰亦步亦趋地跟着。暗自后悔刚才自己不该过于猴急。打定主意多陪个小心。把青青哄得回心转意。王丰又不禁为这一场虚惊终于化险为夷完璧归赵而暗叫一声侥幸。想起这番历险直比命悬一丝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又还过阳来还要恐怖狞厉。他犹有后怕。

  王丰正在忐忑不安忧喜参半地患得患失。青青一声娇斥。“王丰。你鬼影似地跟着我干什么。”

  “青青。我不跟着你还能上哪儿去。”

  “我要你滚。”

  “可我……我是你丈夫啊。”

  “我要跟你离婚。”

  施青青已决意在重新见到王子本人并且把他的身世弄个水落石出以前守身如玉。任凭王丰花言巧语死乞白赖地做出种种丑态。她绝不动心。于是柳依桥与王丰这两张天底下最滑溜的嘴皮子在王城大法院摆开擂台旗鼓相当地斗了整整三天三夜。

  一个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是信口开河。唾沫飞溅。斗得昏天黑地樯倾楫摧。斗得万人空巷百废待兴。你离题万里。驴唇不对马嘴。我扬帆远航。男儿志在四方。君不见自古山不转水转。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只因柳依桥事不关己。无后顾之忧。以己之短揭人之长。既然呼风唤雨。就攻得酣畅淋漓。可怜王丰子性命交关。有切肤之痛。授人以矛避之以盾。虽然风雨不透。却守得漏洞百出。最后柳依桥那边拱拱手。“王先生。承让。”于是王丰子这厢抱抱拳。“柳律师。领教。”竟双双携手而出。赢家兵不血刃。输者虽败犹荣。

  原来两人同时想到。柳某人一张铁口。王某人一支钢笔。这响铛铛的王城两大绝活。为施青青这空前绝后的绝代佳人一番驱驰。到头来绝没有捞到半点好处。徒然只是为施青青扬了艳名。做了广告。不过是替她人作嫁衣裳。不禁相视一笑。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起来。

  施青青得了自由之身。本想一心一意等着王子。可她住在王城宾馆里开销太大。先是变卖了王子送她的那条钻石项链。勉强苦撑了一阵。最后不得不开始接受众多慕名而来的王先生们的供养。其中最慷慨激昂的供养人是王城首富王川。

  日子久了。青青对王子的思念渐渐淡了。于是王川成了王太太的先生。

  49

  再说那天倪虹有意留王母在王府住下。但王母两天后告辞道。“小王爷既然不是我的儿子。我住在王府也是白耽误功夫。我还得到外面去找。而且我也活动惯了。享不了这个清福。郡主若真心待我好。哪天小王爷回来了。叫人知会我一声。让我再瞅他一眼。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王母出了王府。心里琢磨。我儿子看来不一定姓王。我老在姓王的人家转悠也不见得就能找着。可我要是再像先前那样整天挪窝。那后生要是哪天回来了。郡主差来的人又一时找不到我。岂不是误了大事。这王一土家给我带来过好运。我还是守在那儿吧。于是王母又到王一土家当了王妈。开始侍候喜娘罗兰。

  罗兰一朝十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儿。王一土一腔欢喜化为乌有。发了三天愁。他突然开了窍。

  原来王一土在娶罗兰之前青春蹉跎老大未婚。他偶然得到一个偏方。从此在家里养了许多小鸡小鸭阿猫阿狗。但一律都是雌的母的。这偏方果然灵验。不久王一土就奇遇罗兰。喜结良缘。他是土木工程师。常出远门。他和罗兰又都是小猫小狗党的成员。所以婚后这些雌儿也都留着。这样既表明饮水思源不喜新厌旧。同时罗兰独自在家时也不致闲得纳闷。可以每天把松开的篱笆扎扎紧。防着有人偷鸡摸狗。前几年罗兰毫无出息倒也罢了。好容易有了喜。竟生下个丫头片子。看来是那些雌儿在作怪。王一土大彻大悟之后顿时大怒。一怒之下把所有可爱的雌鸡雌鸭杀了。又把亲爱的母猫母狗也赶了。罗兰吓得不明所以。王妈连叫罪过罪过。

  第二天。王一土又带回来一大群小鸡小鸭阿猫阿狗。罗兰被弄得莫明其妙。王一土神秘地笑笑。原来这回的鸡鸭猫狗都是公的雄的。

  刚坐完月子。罗兰又怀了孕。这回王一土信心十足。却也不敢过于托大。一再嘱咐罗兰要保重身体注意饮食。又关照王妈。今后买菜。母鸡雌鸭一概不许进门。鱼啊虾的。分不清雌雄的干脆不吃。

  那天王一土回家后见到几个鸡蛋壳。立刻紧张起来。说话声音都有些变调打颤。

  “罗兰。你……你吃鸡蛋了吗。”

  “是啊。怎么啦。”

  “吃了几个。”

  “四个。”

  王一土顿时急得直冒冷汗。“糟了。糟了。你怎么能吃鸡蛋呢。你怎么不想想。蛋有公蛋母蛋之分。谁知道你吃下去的是公蛋还是母蛋。这……这……咳。都怪我事先没想周到。这下完了。”

  罗兰安慰他道。“一土。你先别着急。说不定吃下去的都是公蛋呢。”

  王一土一脸懊丧。“哪有这么凑巧。”

  罗兰想一想。脸色也变了。嗫嚅道。“但愿公蛋比母蛋多些。”

  王一土暴跳如雷。“可是你吃都吃下去了。现在又怎么知道究竟是哪个多。”

  罗兰赌气道。“没吃下去你就能分得出吗。吃都吃下去了。反正都是母鸡生的。”

  一句话提醒了王一土。他跳了起来。“王妈。还有剩下的蛋吗。”

  “有。”

  “有多少。”

  “一五……一十……喏。都在这里了。一共十三个。”

  “给我。都给我。”

  王一土带上鸡蛋就冲出门去。到半夜才兴冲冲地回来。没进门就大叫。“罗兰。好险。好险。我请我的朋友生物工程师王十二替我把十三个鸡蛋用电烤箱快速孵化了出来。感谢圣母。全是母鸡。”

  罗兰大吃一惊。担心地看着王一土。

  王一土得意地说。“你别不信。我亲眼看着它们出的壳。”

  罗兰结结巴巴道。“这这么说……我我吃下去的全全是母蛋喽。”

  王一土满脸不以为然道。“嗳嗨。这个你就不懂了。雌雄的比例总是大致相等的。这些全是母蛋。你吃下去的肯定都是公蛋。这回算是侥幸。以后可不能再乱吃东西哟。能不能吃一定得先问过我。”

  从此罗兰再也不敢乱吃东西。宁肯饿着肚子。等王一土回家问过他以后才敢吃。

  一天王一土回家迟了。罗兰饿过了头反而什么也不想吃了。到半夜却又饿了。罗兰见王一土睡得死死的。就独自起来吃了一些土豆泥又躺下。

  王一土早上醒来见了餐具。赶紧追问。“罗兰。你晚上吃过什么东西啦。”

  “土豆泥。”

  “什么时候吃的。”

  “大概半夜十二点。”

  王一土一跳老高。“咳。你你……你怎么能母夜十二点钟吃东西呢。这样你不是又要生个母夜叉吗。”

  罗兰争辩道。“什么母夜不母夜的。晚上十二点是子夜。”

  “谁说的。”

  “书上说的。难道还会有错。你的书架上就有一本书叫《子夜》。听说还是世界名著咧。你买那么多书难道从来不看吗。”

  “哪有这本书。我怎么不记得。”王一土将信将疑。一找果然找到了。“嘻嘻。还真有。罗兰。你可别哄我。真是世界名著吗。没准是胡编乱造的呢。哪有这种怪事。同一个时刻竟有两种相互矛盾的名称。可把人给坑苦了。”于是又转忧为喜。

  不几日。罗兰按时分娩。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王一土万念俱灰。就主动向夏凡请命。到王村建造通天塔去了。

  50

  施青青和王川从蜜月一开始。就水蜜桃似的打得水深火热不可开交。施青青再沾雨露。真是久旱逢甘霖。两只眼睛又水淋淋地比水星更明亮了。简直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能漾出水来。她抖擞精神。哆嗦掉水珠。梳理一番羽毛。忍不住夸王川有一个好名字。果然有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最难得的是能够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倒不是个浪得虚名的干瘪的瘪三。施青青浪笑道。“不过我可是能容纳百川的大海。”

  青青暗自后悔。早知道王子真的一去不回头。我就不必干等着他。差点没把我干死。他难道不知道我在干巴巴地渴望着他吗。倒是王川这个宝贝让我痛痛快快地解了解渴。

  但是春潮夏雨一过。蓝天无云。王川很快就秋高气爽起来。大海的鲜贝在响睛白日的曝晒下被吸干了水份。变成了咸津津的干贝。这川贝虽然一时也能冒充海味。却只能止咳不能止渴。王川只好干咳着陪着干笑。可惜越干越笑。越笑越干。

  从此施青青把柳依桥王丰子王麻子找来。整日整夜地靠搓麻将打发日子。王川只得整夜整日地在边上干陪。干笑。帮太太理牌。青青哗哗地往外输钱。王川绝不皱眉。似乎这哗哗的洗牌声和哗哗的数钱声比哗哗的流水声要动听得多。

  青青知道自己欠着柳依桥和王丰的情。现在又加班加点地陪自己玩。就把输钱当作还人情债和发加班费。至于王麻子。青青倒并非领他最后终于同意离婚的情。更不是由于王麻子为了她曾经连两百万都不要。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不为我发疯的男人我还没见过呢。青青反而有点生气。他不要钱就愿意跟我离婚。倒好像我是不值钱的贱货似的。所以青青决意要输给王麻子两百万。以此证明自己并不是没有身价的。不过叫王麻子搓麻将是不必发加班费的。麻子的全部欢乐就是麻将。

  在柳依桥王丰和王麻子的集体哄抬下。青青的身价越来越高。最后。青青终于把王川的亿万家财输得精光。这时王川的盐碱地已经彻底沙漠化了。

  青青冷笑道。“王川。我问你。柳依桥王丰他们跟你说话。为什么一口一声叫你汪先生。难道你现在还水汪汪吗。你到底姓什么。”

  王川笑不出来了。“青青。什么汪汪汪的。你别听他们乱吠乱叫。他们都是狗日生的小猫小狗党。都是属狗的。”

  青青笑道。“那么你是属什么的。”

  “我……我……我也属狗。”

  青青沉下了脸。“那你还赖在我这里干什么。”

  王川急道。“青青。这房子是……是……我的。”

  青青大怒。“你敢说我这里是个狗窝吗。”

  王川吓得脸色发青。再也不敢说一个字。连夜逃出了王城。他知道如果再不跑。他的小命就要留在沙漠里了。

  王川逃走的喜讯不胫而走。王城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王先生们蜂拥到王公馆门前求见王太太。施青青上了王川这狗日的汪王氏的大当。气得跑到王一土家。对王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王母一听大喜。

  “青儿。你说什么。有这么多王先生送上门来。那我能找到儿子了。快走。我搬到你那儿去住。你找丈夫。我找儿子。两不误事。倒省得我挨家挨户地去找。”

  王母又抽空到王府。把自己挪到王公馆去住的事告诉了倪虹。听倪虹说小王爷还没有回来。她更相信倪世遗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大神不会把我引到王城来的。儿子肯定是在王城。王母于是一心一意对付王先生们。一忙乎。把想死的念头都差不多淡忘了。

  51

  倪虹和王先生到了王公馆。见门前整整齐齐排着上百人的长队。正依次等着施青青的接见。每个人都手捧一大摞足以证明自己从上帝创世以来就确确实实姓王的族谱。家谱。户口簿。身份证。工作证。介绍信等等。门内站着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半年前也曾是求见队列中的一员。轮到他的时候。青青例行公事地问道。“你姓什么。”

  “敝姓陈。再姓陈。”

  青青略感意外。但也不以为意。因为求见者中什么疯疯癫癫的人都有。“你不知道我这里只接待姓王的吗。”

  “知道。”

  王母心里一动。莫非他是来见我的。青青也来了兴趣。“知道你还来干什么。”

  “我知道王太太只嫁姓王的。但我并没有这个非份之想。听说王太太很好看。我就来看看。我就喜欢看。”

  青青嫣然一笑。“你看过了。可以走了。”

  王母叫住他。“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王母喜道。“说说为什么。”

  “我父亲姓陈。我母亲也姓陈。我姓陈当然没有疑问。但我父亲和我母亲为了我这个陈到底算是跟父亲姓的还是跟母亲姓的吵得差一点离婚。结果我只好姓陈。再姓陈。这是符合男女平等的世界潮流的。”

  王母大为失望。“你就叫陈陈吗。”

  “对。这是复姓。我没有名字。”

  青青笑道。“这真是名学的末日了。”

  王母还不死心。“陈陈。我问你。你母亲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我听说是这样。”王母一喜。陈陈续道。“我不可能亲眼看见我母亲把我生下来。现在连亲眼看见的事都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没有看见。所以只是听说而已。”

  “那你父亲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个我就更不敢说了。只有我母亲自己最清楚。或许连她都不敢十分肯定。”

  王母大喜。青青大怒。“圣母。这人是个疯子。你给我滚。”

  王母因为青青没让她问明白就把人赶走而生了一夜的气。没想到陈陈第二天又来了。青青问道。“陈先生。你还没看够吗。”

  “好看的当然看不够。不过我已不姓陈了。从今天起我也是王先生了。”

  青青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家一想。到底是我父亲的姓在前。还是我母亲的姓在前。依然是个问题。再说我也不甘心永远当个无名之辈。我想索性就改姓王吧。反正现在这个姓最流行。我也赶赶时髦。至于名字嘛。有人以神的名为姓。我就以自己的姓为名。所以我现在叫王陈陈。”

  青青厌烦道。“可你这个王先生明摆着是假的。”

  “王太太。门外排队的王先生又有几个是真的。我是真的假的。他们是假的真的。他们想娶你。我只是想看你。在我看腻以前。我倒可以顺便替你看看门。你不反对吧。”

  青青看看王母。王母心想。这人半痴不癫的不会是我儿子。但他不姓王却来了两回。而且高深莫测神神经经。或许是大神遣来帮我找儿子的。就点了点头。

  于是陈陈留了下来。他给青青和王母出了个主意。在王公馆门口贴出一张招聘启示。

  “凡欲应聘者须证明尊姓非假。日接见量以一百人为限。每日凌晨四点发放一百个号码牌。持牌者听到叫号依次入内。等候期间务必秩序井然毋得喧哗。无牌者翌日请早。云云。

                         王公馆外交委员会

                         王太太接待办公室

                          鸾年凤月狗日谨启”

  52

  倪虹问陈陈道。“这是王公馆吗。”

  “是。”陈陈感到奇怪。他还没见过有女人上王公馆来。何况是这么好看煞人的一个女人。陈陈一时倒看呆了。倪虹也不理她。与王先生往里就走。陈陈这才看见王先生。顿时被他的非凡气度震慑住了。陈陈不由自主地闪开。让他们进去了。

  王先生们立即起哄。“嗳。怎么不排队就进去了。小白脸儿想捷足先登吗。”

  “喂。出来。大爷等了一夜还没见着呢。”

  “那小娘们儿也挺标致的。待会儿让咱也一块儿见见。”

  “王先生。你这就不对了。不是说机会均等老少无欺吗。”

  “他是陈先生。不是王先生。”

  “你敢嘲笑我。”

  “不不。我不是说你。”

  “你敢吗。”

  陈陈赶紧打圆场。“先生们。嘘。嘘。别嚷。王太太一恼。就谁都不见了。刚才进去的。那是……那是……王太太的妹妹和妹夫。”

  倪虹和王先生穿过前庭。就见堂屋里施青青正在问话。

  “王先生。你贵姓。”

  “我姓王。叫王十二。”这王十二觉得奇怪。哪有这种问法。称我王先生。却问我姓什么。他不知道青青用这法子试探出了不少假货。有不少人竟脱口而出。“免贵。敝姓赵。”“不敢。我姓钱。”还有一个人更绝。青青冲他一笑。他看着青青的酒窝当场就醉了。“不。我不姓王。我是李先生。”

  青青又问王十二。“请教贵庚多少。”

  王十二道。“我今年二十七岁。二月二十五日亥时生。”

  青青暗笑。又来一个。原来王母坐在边上通常不说话。一天有个叫王一士的人说是二十七岁。又是二月二十五日亥时生的。王母立刻喜形于色。把他拉到里屋去仔细盘问。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同样空欢喜一场的王一士出门一说。大伙儿以为这个生辰与王太太的八字正合。于是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老少爷们立即都变成了二十七岁。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所生。仿佛这么多王先生是同一个母亲的孪生兄弟。也不想想他们的共同母亲肚量有没有这么大。

  这一来把王母给忙坏了。但又骑虎难下。明知道假的比真的多得多。也不敢疏神。这可是大神特意安排了让我找儿子的。万一有一个是真的呢。不盼一万。就盼万一。我可得有耐心。大神在考验我呢。

  青青道。“圣母。你累了吗。”

  王母道。“不妨事。”站起来对王十二说。“跟我来吧。”

  这时倪虹走了进来。“老太太。您瞧谁来了。”

  王母一回头。“哎哟。这不是郡主吗。”王母和王先生的视线突然交叠在一起。两人的心脏霎时都停止了跳动。王先生对倪丘和倪虹的话再也没有任何怀疑。抢上一步跪了下来。

  “母亲。孩儿来迟了。”

  施青青惊喜地叫了出来。“王子。我的王子。”就走上一步。见王先生瞧也没瞧她一眼。她一阵大窘。顿时羞得满脸绯红。

  王母颤巍巍地挪步向前。“儿子。我的儿子。”王母突然站住了。“郡主。他……他真是我儿子吗。你可千万不能为了让我高兴叫小王爷来哄我。那是……那是不中用的。”

  青青急了。“圣母。你……你不是想儿子都快要想疯了吗。管他是真是假。你就赶紧认了吧。”

  王母斥道。“青儿。你别胡搅。你没听说王城有一句俗话吗。‘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

  倪虹上前搀住王母。“老太太。是真是假。您老人家和他到里屋去弄个明白吧。”

  王母和王先生进了里屋。倪虹随手带上门。把要跟进去的青青拦住了。

  青青怒道。“倪虹。这是我的王公馆。可不是你的亲王府。让开。”

  倪虹笑道。“青青。这会儿老太太正在看他屁股上那块胎记呢。你也这么好奇吗。你可别忘了。你是他嫂子。”

  “你别胡说。我是他未婚妻。有什么看不得。”

  “看得。看得。”倪虹笑嘻嘻地让开了。“请进。”

  “我……也不急着看。”青青一下子脸羞得通红。“咦。倪虹。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胎记的。”青青满脸疑云。倪虹不紧不慢道。

  “我是他姐姐。从小就是我替他洗澡换尿布。我当然知道。”

  青青心里一宽。又隐约感到不安。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心里忽喜忽忧。这时。被撇在一边插不进嘴的王十二见王太太吃瘪。再也憋不住了。他无礼地对倪虹嚷道。

  “喂。叫那小子出来。”

  倪虹一愕。“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

  “我嘛。我是王十二。老太太正要带我进去认我做女婿。那小子却抢在我前面赶着认起丈母娘来。好不要脸。我就不会叫吗。母亲。岳母大人。我愿意做你倒插门的女婿。您老人家就认了我这个儿子吧。”他一把推开倪虹就去拉门。“咦。真的把门倒插上了。喂。小白脸。有种你就出来。”

  倪虹又气又急。青青起初见王十二为了讨好自己而顶撞倪虹。颇为高兴。听王十二对王子无礼。就喝道。“王十二。”

  “有。”

  “你敢在我这儿撒野。”

  “不敢。”

  “快给我滚。”

  “这……”

  “你敢不听我的话。唔。”

  王十二不敢再说。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忍不住又回头乜了一眼俏脸含嗔的青青。青青娇笑着瞥了瞥倪虹。心想。你能把他治得这么服服贴贴吗。但倪虹心定神宁佯装不知。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陈陈走进来问。“王太太。王先生们问。今天还见不见他们。”

  倪虹抢着道。“见。”

  陈陈一听。哟嗬。真让王先生们说中了。这妙人儿果然是上这儿来招女婿的。青青白了倪虹一眼。“陈陈。叫他们散了。我今天谁也不见了。”

  陈陈去了一会儿进来。“他们问今儿发的号牌明天还管不管用。”

  “什么明天。明天也不见。”

  “后天呢。”

  “让他们见鬼去吧。陈陈。把他们赶走。不许再来。”

  陈陈去了一会儿又进来。“王先生们更不肯散了。好歹要请你出去让他们见上一面。要不然他们就闯进来。”

  “快拦住他们。就说……说……我已经订婚了。”

  倪虹脸色一变。陈陈也吃了一惊。“谁……谁……跟谁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青青红着脸啐道。“要你多嘴。”

  陈陈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多嘴。外……外面的王……王先生们……定……定有此……此一问。”

  青青嗔道。“又关他们什么事。”

  陈陈定了定神。看了倪虹一眼。突然一改俯首贴耳的神态侃侃说道。“王先生们一定会说。王太太既然早已订了婚就不该消遣人。既然王太太爱消遣而且今天已经消遣了不少王先生。就该把他们也一起消遣了。因为他们和王太太先前消遣的那些个王先生一样。都是如假包换的王先生。”

  青青撇撇嘴。“哼。都是假的。他们以为我真不知道。”

  陈陈不动声色。“你既然知道他们是假的。就更说明你本来就是为了消遣。他们为了让你消遣。昨天晚上带着干粮巴巴地赶来。今天早上好不容易领到了牌。编上了号。囚犯等判决似地等了大半天。现在你却说不想见他们了。”

  青青忍不住扑哧一笑。“活该。这是他们自找的。”

  “说得对。所以你不愿见他们。他们也只好自认倒霉。”

  “还是的。他们还想怎么着。”

  “他们还是非要见见你不可。”

  青青奇道。“你说我不见他们。他们就认了。怎么还要见我。”

  “他们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请你闭上眼睛。让他们排着队进来参观一下。”

  青青怒道。“胡闹。他们竟敢消遣我。”

  “‘消遣人的必被人消遣。’这是先知王八说的。”倪虹闻言一震。

  青青冷笑道。“我要是不同意。他们就要冲进来。就要暴动吗。”

  “那倒不会。我敢担保他们每个人都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种子。不可能做出唐突西施的蠢事。”青青和倪虹都不明白陈陈这样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见陈陈突然满脸怒容地说道。“但他们肯定要迁怒于他。因为是他叫他们吃了这个大亏。他们只好在他身上出出气。跟他过不去。”

  青青失惊道。“谁。他是谁。他们要跟谁过不去。”

  陈陈双手一摊。傲然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这正是他们要问你的。”

  青青缓缓地点着头。一字一顿道。“你很好。陈陈。我倒是小看你了。很好。这笔帐以后再算。你先出去告诉他们。他是……他是……”

  陈陈冷笑着打断青青。“我出去倒是真的。但有什么话你自己去对他们说吧。我并不想知道他是谁。”说完抬腿就走。青青气得一只眼睛冒水。一只眼睛冒火。

  “陈陈。你……你给我回来。”陈陈理也不理。倪虹突然开口道。

  “陈先生。请留步。”陈陈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倪虹。倪虹有点窘。“陈先生。请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青青横了倪虹一眼。不便发作。心想。莫非你也看上他了。青青扁扁嘴。当面收我的破烂。也不害臊。但却恨死了陈陈。你这小贼临阵哗变。好没良心。这小寡妇有我美吗。哼。

  陈陈纳闷。这美妇处处和施青青呕气。不知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见倪虹并不说话。只是对陈陈淡淡一笑。这一笑虽没有施青青那样勾魂慑魄。却自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高贵风华。陈陈顿时明白了。是了。她叫住我不过是故意气气施青青。煞煞她的气焰。其实并不是真的有话说。不禁会心地回报了倪虹的微笑。也不说话。只是嘲弄地看着施青青。

  倪虹想。这小伙子倒挺机灵。

  青青气得耳朵真打哆嗦。你这小花狗竟敢在我面前跟这贱人眉来眼去。你这贱人瞪着我干嘛。你知道我在骂你吗。你还不服气吗。你要真是清白的贵妇人。就别老是做出这种丑态。她见陈陈又把视线移到自己身上又心花怒放。你才知道没有任何人比我好看吗。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也没用。你现在就是跪着求我留下你。也别想要我答应。我的王子回来了。你当然得滚蛋。青青突然明白过来。哦。原来你是在吃王子的醋。我刚才怎么会没想到呢。我是给倪虹气糊涂了。青青笑了。谁说男人不像孕妇那样爱吃酸枣呢。越是文诌诌的男人越是酸溜溜的。醋熘酸丁可是我的拿手好菜。我还没见过不为我喝酸梅汤的男人呢。青青突然想到。王子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要是肯为了我跟人拚命。我就是跟他一齐死了也值。可惜他不会。他也不会像乌眼鸡那样盯着我心醉神迷。幸亏陈陈不用我打发就自己走路。要不然王子一怒之下又会把我撇下。其实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个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为什么不嫁别人却非要等着他呢。

  三个人演了半天哑剧。里屋门咿呀一声开了。王先生扶着王母走了出来。王先生依然不喜不怒。眉宇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忧郁。王母却容光焕发。虽然眼圈红红的。倪虹抢上一步就哭起来。青青没想到倪虹有这个本事。说哭就哭。

  “老太太。王爷对不住您。我也对不住您。您……您能原谅我吗。”

  王母不禁也流下泪来。“郡主。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过去了你就别再提了。这都是大神的安排。王爷也过于自责了。何必为此自寻短见呢。王爷替我把儿子尽心尽力拉扯大也抵了他的罪过了。我还能再派他的不是吗。你又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啦。郡主。你帮我们母子团聚。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好了。郡主。别哭了。”

  王先生也劝道。“姐姐。我刚劝住母亲。你又来引她。”

  谁知倪虹更伤心了。“老太太。我不该一直瞒着您。说他是我的亲弟弟。让您老人家多耽了两年心事。”

  王母道。“这也是命该如此。你一直待我很好。还要我搬到王府去住。你当时瞒着我。该是有什么不便说的原因吧。”

  倪虹抹了抹眼泪。“老太太说对了。陛下早就有意立他为储。但一时又找不到他。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册立太子。要是我当时就告诉您。老太太自然高兴。但您老人家一旦不再找儿子。或许会让外人瞧出破绽。万一让陛下知道他不是王爷的亲生儿子。不但不会再传位给他。恐怕他还会有杀身之祸。”

  王母又惊又喜。“郡主。这么说。我们母子相认的事现在还不能让外人知道喽。”

  倪虹说。“现在该由你们母子自己决定了。我当时为了怕出意外连您老人家也瞒过了。也是不得已。只盼您别怪我自作主张。”

  王母忙道。“郡主。你这是好意。我怎么能怪你。”

  施青青再也忍不住了。“圣母。你别信她。她在吓唬你呢。哪有不让嫡亲母子相认的道理。倪虹。你别红口白牙地在这儿卖痴撒娇。今天是我们王施族人团聚。究竟谁是外人。你应该明白。我们还有体己话要说。现在我请你和陈陈都出去。”

  倪虹哭道。“全凭老太太作主。”

  王母喝道。“青儿。你胡闹。”

  青青也哭了。“圣母。这么多本来不姓王的人倒可以改姓王。王子本就姓王为什么却偏偏不能再改回来。”

  王母道。“只要他是我儿子。暂时不改过来又有什么关系。”

  青青更伤心了。“暂时。暂时要几时。他不姓王我又怎么……怎么能……别人又怎么知道……他是你儿子。”

  “只要大神和祖宗知道王族没有绝了后就行。他一旦当了国王。就可以姓王了。”

  王先生突然开口道。“母亲。我不想当国王。”青青一喜。

  王母不解地看了看王先生。“孩子。我要你使王族复兴。你答应的。”王先生不说话了。王母慈爱地笑了。对倪虹说。“郡主。青儿说话不知轻重。你别往心里去。我绝没有把你当外人。”

  倪虹楚楚可怜地说。“老太太既然不把我当外人。为什么还一口一声叫我郡主。这叫我怎么担待得起。以后住在一起。下人听了也不像话。”

  王母喜道。“郡主也要搬来一起住吗。”

  倪虹道。“他现在当然还得住在王府。老太太自然是搬去跟他同住。日后就是一家子。我从小就没了娘。您老人家要是真的疼我。就让我伺候您一辈子吧。”说着泪涟涟地跪了下去。

  王母着了忙。“使不得。郡主。这可使不得。快起来。”

  “老太太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答应。怎么不答应。虹儿。好孩子。”王母颤声道。“我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有儿女了。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又全有了。”她抬头望着想像中的天堂。“老大。莫非你已经找到彼岸了吗。”

  倪虹激动地叫了一声。“母亲。”抱住王母喜极而泣。“母亲。我已经请青青也一齐搬去。还请了陈先生到王府当总管。您说好吗。”

  青青和陈陈都吃了一惊。她什么时候请过我了。陈陈眯起眼睛盯着倪虹看。王母倒不知说什么好。

  倪虹续道。“他们都已经答应了。”

  青青和陈陈更大吃一惊。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了。可是两人谁也不想否认。因为他们确实都想去。于是倪虹含着泪笑了。

  王母也笑了。“虹儿。你想得真周到。”

  青青越想越气。她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这样随意摆布过。偏偏和倪虹斗智斗口时时处处都落下风。她一跺脚赌气进了里屋。陈陈不由得苦笑了。

  倪虹笑吟吟地搀着王母。“母亲。我们走吧。”

  王母道。“青儿呢。”

  倪虹说。“她还要收拾一下。我明天派人来接她。”

  于是王母。王先生。倪虹。陈陈四人一起出了门。门口一大堆人正在探头探脑。一见有人出来急忙缩回去整整齐齐排好队。却又推推搡搡地低声争执着谁前谁后。

  王母一行四人出了门。走在最后的陈陈突然被七八只手同时拽住。

  “王先生。你别走啊。王太太今天还见不见我们。”

  陈陈用力挣脱出来。“快放手。我不是王先生。”他突然压低了嗓门。“先生们。现在正是王太太考验你们的时候。就看你们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一个人惶急道。“我呢。我呢。我……我还有没有希望。”

  “你是谁。”

  “我是王十二呀。刚才……刚才……”

  “噢是你。你怎么还赖着不走。”

  “我……我……我怎么能走。刚才被打断了。说不定……”

  “那你等着吧。说不定王太太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

  “可我的号牌刚才进去的时候被你收去了。”

  “嗨。王太太已经认识你了。你还要什么牌子。”陈陈的一句戏言立刻把王十二变成了全体王先生们的公敌。陈陈乘着众人群起而攻之的空隙。一溜烟地追赶倪虹他们去了。

  53

  倪虹为了避开停在前厅的倪丘灵柩。特意绕道从花园旁的角门回到王府。

  倪虹先让王母到楼上自己的卧室里歇息。由王先生陪着母亲说话。自己退下来亲自给王母在底楼收拾出一间上房。又张罗着伺候王母用了饭。然后安顿王母早早地睡了。又把阖府下人叫齐了。让陈陈接管了一切。这才挥退众人。细细吩咐了陈陈明日要办的大事。一直忙到半夜。累得嗓子都哑了。才由柳叶伺候睡下。

  次日一早。倪虹天蒙蒙亮就起来了。等她忙停当。天色已大明。她赶紧伺候王母起床漱洗。又替王母梳了头。然后照应王母用早饭。

  王母道。“虹儿。你怎么不吃。”

  “母亲。我已经吃过了。”

  王母道。“虹儿。青儿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母亲。一大早我已打发柳叶到王公馆接她去了。难得她这么个冰雕玉琢玲珑剔透的人物。偏又和我这么投缘。我自小又没有姐妹。巴不得她早来。就怕她嫌弃不肯来。”

  王母喜道。“她哪有不愿意的。”

  正说着话。王先生下楼给母亲请安。倪虹对王先生道。

  “今天王爷出殡。陛下也要来。你也只好出去装装样子。”就站起来。“母亲。今儿前厅人多吵闹。昨天您劳了神。只怕还没有缓过来。您歇着吧。”就留下自己的奶娘王妈。陪着王母在后堂说闲话。自己同着王先生来到前厅。王先生一身黑衣服。倒不必再换丧服。

  远远地就听传来了喝道声。倪九十九亲自祭奠倪丘来了。倪虹和王先生都在门口接驾。倪九十九下了辇一见王先生顿时大喜。

  “世遗。游学回来啦。”

  “我昨天晚上刚到。”

  “好好。回来就好。怎么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陛下。因为我越学越糊涂了。”

  “好。好。还是老脾气。要不是老二走得快。恐怕你还不会回来。你父亲真是个大忠臣。死也死得这么有价值。”就令夏凡开读祭文。

  夏凡正在摇头晃脑。只见柳叶引着施青青从大门进来。倪虹连忙迎上去。亲热地拉着青青的手。走到倪九十九面前。

  “青青。来。见过陛下。陛下。这是我的闺友。施青青小姐。”

  倪九十九呃呃连声。眼睛早已直了。嘴张得大大的竟忘了说话。青青心里没好气。你一会儿王爷。一会儿陛下的。想把我唬住吗。对倪九十九非常冷淡。一双妙目只是眄着王先生。

  倪虹向扮成孝子的陈陈丢了个眼色。夏凡一读完祭文。陈陈就似哭非哭嬉皮笑脸地扶着哭丧棒。指挥众人吹吹打打把倪丘的灵柩抬了出去。

  倪虹吩咐柳叶。“领青青小姐到她房里歇息。”青青忍一口气。跟着柳叶走了。倪九十九不由自主地想跟上去。倪虹道。“陛下。请到书房用茶。”

  倪九十九只好顾左右而不言她。心里寻思。看来这个施青青不像是倪虹那样的死心眼。但不妙的是似乎她对世遗心有所属。这倒有些难办。

  倪九十九到了书房。对倪虹道。“郡主。这位施小姐真是你的闺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是谁家的千金。”

  倪虹笑道。“陛下。你还记得圣河上游那个集体自杀的王施部落吗。”

  “当然记得。怎么。”

  倪虹道。“传说整个部落近千人无一幸免。但这不是真的。”陪坐在侧的王先生一愕。倪虹又道。“这位施青青就是唯一逃出来的人。”

  倪九十九大喜。“久闻施族美女艳名。我几次命老二前去征选。都没能如愿。引为平生最大的恨事。但毕竟没亲眼见过。还以为只是小民无知误传。没料到竟一美至斯。真是名不虚传。太好了。可惜……可惜……”

  倪虹道。“是啊。可惜这样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只有一个。也不知我弟弟几世修来的福缘。竟然得到她芳心相系。以身相许。”

  倪九十九大惊。“郡主。你……你刚才说她……是你的闺友。怎么……世遗。这是真的吗。”王先生皱皱眉头淡淡一笑。刚要说话。倪虹不紧不慢道。

  “陛下。她住进亲王府。要是让外人知道她还只是世遗的未婚妻。岂不叫臣民们笑话。所以对外只能说是我的闺友。再说世遗一心求道。以天下为己任。现在又是王爷的丧期。所以他还没有打算结婚。”

  倪九十九心里略宽。强笑道。“不错不错。世遗志不在此。自然不必让外人知道。哈哈。”于是站起身。叫世遗明日早朝陛见。就打道回宫了。

  54

  柳叶引着青青来到后堂。王母一见侄女。急忙把她叫到自己房里。关上门。立刻沉下脸来。“青儿。你没忘了当初我对王丰说的话吧。”

  青青一听顿时急出泪来。“圣母。对那种人说的话。当然不能算数的。”

  “胡说。我又是什么人。我说的话怎么能不算数。我告诉你。倪虹是个好孩子。难得她处处为我们着想。你要是敢在这儿胡闹。我就要你死。”

  青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圣母。你至少也该问问王子他……他还要不要我。”

  王母生气道。“这些儿女小事。还提它做什么。王儿现在只能有恨。不能有爱。他既不会爱你。也不会爱任何人。我要他。也要你记住。王城毁灭了咱们王村。大神让咱们三个人活下来。就是要咱们报仇雪耻。把王城也毁了。本来我以为这事不易办到。现在王儿眼看就要当上国王了。一个国王要拯救一个王国不容易。但要毁灭它却不难。”

  这时。倪虹和王先生送走倪九十九回来了。王先生嫌人多闹得慌。问准了母亲。就独自到楼上自己房里吃午饭。随后就到花园里散步沉思去了。

  倪虹和青青陪王母用过饭。伺候王母歇下。倪虹牵着青青的手。上楼到了青青的房间里。

  “青青。你隔壁就是世遗的房间。向着花园。我的房间在另一头。你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也可以跟陈陈说。他本来是你的人。你更会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青青抽回手。打量一下房子。见布置得精致周到。就看着倪虹冷冷地道。

  “倪虹。圣母被你哄得团团转。把你当成了大好人。但我不信天底下有这样没来由的好人。你煞费苦心地把我们留在这里管吃管住。我猜不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只是为了留住一个不是你弟弟的弟弟吗。可他毕竟不是你亲弟弟呀。”青青突然被自己的一个念头吓住了。“莫非……莫非……你也爱他。”

  倪虹坦然地笑道。“青青。你很聪明。”

  青青结结巴巴道。“可……可他是……是你弟弟呀。”

  “是的。所以我像爱弟弟一样爱他。”

  “他……他爱你吗。”

  “他一直像爱姐姐一样爱我。”

  青青略微松了口气。“自然是这样。否则两年前他也不会打算跟我结婚。”

  “青青。你不用提醒我。我不会忘记这件事。”

  “倪虹。我请你记住。不是我自己要来。而是你请我来的。而且我不会领你的情。因为你只是为了讨圣母的喜欢。所以你最好对我客气些。否则我随时会走。我一走。你的如意算盘就打不成了。”

  “你是说。你一出王府就会把他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敢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他肯定不会跟你走。”倪虹突然叹了口气。“只是他一旦暴露了身份。也不会再留在这里。青青。我和你都有所顾忌。而且……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青青吃惊道。“谁。”

  倪虹黯然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他没有见到老太太。他现在已经不在王城了。”

  “他要去哪里。”

  “没有人知道。本来王爷是知道的。可他死了。还有王爷的心腹。王府的总管倪福也知道。王爷就是派倪福去送信把他叫回来的。但是他回来了。倪福却没有回来。他还没有到家。信却来了不少。信封上没有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青青忍不住道。“你不会拆开看看吗。信里肯定有她的名字。”

  “我想是的。”倪虹不屑地笑笑。“可我并不想知道她是谁。”

  青青红了脸。掩饰道。“你把信都给他了。”

  “没有。”青青又喜又惊。倪虹淡淡地说。“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倪世遗先生’。可我不知道谁是‘倪世遗先生’。”

  青青急切地追问道。“那么那些信呢。你把它们扔了还是烧了。”

  倪虹神情淡远地说。“我已经忘了。反正对我来说。收信人‘倪先生’根本就不存在。对我弟弟来说。只要他不离开王城。那个神秘的寄信人也不存在。”

  青青被弄迷糊了。

  晚饭前。王先生进来了。略坐一坐。他站起来对王母说。“母亲。我回自己房里吃饭。”

  王母道。“王儿。咱们母子好不容易才见了面。今晚咱们一块儿吃吧。”

  “是。母亲。”王先生很勉强地答应了。他走到长桌一端坐下。王母在另一端坐下。无限爱怜地看着儿子。倪虹和青青坐在王母两边。殷勤地伺候着。

  正说笑间。陈陈举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一见王先生也在。他略显迟疑。随即把托盘高高地举起。“郡主。请……请出来一下。”

  倪虹严厉地说道。“陈陈。有什么话不能说。”

  陈陈吞吞吐吐地说。“有一封……给倪世遗先生的信。”

  倪虹一窘。才明白陈陈为何古怪地把托盘举得那么高。只好强作镇定道。“把……把那个……给我。”

  陈陈犹豫了一下。只好恢复了托盘的正常高度。走到倪虹面前。倪虹拿起信看了看。淡漠地说道。“陈陈。你要记住。我们这里只有王先生。没有倪先生。”说着。她把信举到桌上的烛台上。就着烛焰点燃了。倪虹的神情顿时兴奋起来。两眼放光。盯着手上跳动的火苗一眨不眨。她慢慢转动着手里的信。看着它被火焰完全吞没。才一甩手扔在陈陈手上的空盘里。然后把手慢慢地举到嘴边。轻轻哈着气。陈陈惊呆了。青青也吃惊不小。两人同时转过头看着王先生。但王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倪虹抬起头看着王母。王母赞许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倪虹霎时两颊飞红。舒出一口长气。王母也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

  王先生站起来。良久。突然仰天哈哈长笑。笑声悲凉而疯狂。三个声音同时吃惊地叫道。

  “王儿。”

  “王子。”

  “世遗。”

  王先生止住笑。他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在烛光下莹莹地闪着光。他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猛地一脚把椅子踢翻。转身冲上了楼。

  倪虹的眼泪却下来了。

  55

  第二天早朝。倪九十九当着文武百官。命御史大夫领丞相事夏凡宣读诏书。

  “白马亲王世子倪世遗接旨。

  “圣天圣地允文允武神之护之鬼之助之国王陛下诏曰。

  “已故丞相倪亲王丘助朕一统天下。功高于国。赤胆忠心。不幸早逝。人天同悲。

  “所幸神天庇佑本朝。白马亲王世子倪世遗雄才大略尤胜乃父。汝父在日。朕已有意立汝为储。然汝父竭力谏阻。谓自古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殊不知朕之九十九位王子皆朕临幸未满十月即过早降生。朕疑心乃敌国冤魂转世投胎。故容貌酷肖朕者几希。朕之铁打江山岂能拱手送与异族外姓。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乃千古不易之至理也。

  “白马亲王一念之愚。遣汝远游。致使王嗣久虚。可谓愚忠误国。遂而罢相。竟郁郁而终。已而众朝臣请立太子。朕均未准。实乃虚席以待吾子。今万事皆备。国阜民丰。朕决意激流勇退。安享清福。然创业实难。守成惟艰。汝父为相卅载。尝助朕开古今未有之盛世。尚居安思危。拒不续纳白马王妃。今汝父已八年未摄相位。朝政弛懈。百废待兴。汝不日新承大统。宜光大父风。心无旁骛。勉乎哉。钦此。

                             龙年虎月狗日”

  这里正在早朝。两个小黄门已到王府宣施青青进宫面圣。倪九十九急急退了朝下来。一见青青已经到了。喜不自胜。

  “施小姐。你知道我统一世界是为了什么吗。”

  “为什么。”

  “为了找你呀。我找遍天下没能找到你。又派白马亲王周游世界三四遍去找你。还是没有找到。先知王八为此感叹‘踏破铁鞋无觅处’。白马亲王为此绝望得自杀了。但我见到你后。才终于明白了白马亲王自杀的真正意图。”

  “什么意图。”

  “用他的亡灵把你召来呀。他的忠心感天加上我的痴心动地。你和我就在他入土前最后一刻。在他的灵柩前奇迹般地相遇了。这样他就完成了我交给他的毕生使命。”

  青青惊喜交集。看来我要找的王先生是他--一个真正的国王。让那些王先生的赝品见鬼去吧。这位才是真金足赤的王先生。我当王后岂不比当王太太强些。明萱要是不死。我也是个王后。我天生就是该做王后的。再说。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英雄。我是过去未来最漂亮的美人。我不嫁他嫁谁。他不娶我又娶谁。

  倪九十九狂笑道。“让我们为这一伟大的历史性艳遇干杯。”

  从来不醉的施青青陶然欲醉了。“干杯。”

  王先生回到王府。王母和倪虹正焦急地等着他。王先生看着倪虹一字一顿道。“郡主殿下。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倪虹和王母对望一眼。同时跳了起来。

  56

  尚且惊讶不已地搁下笔:“王先生,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差不多已经相信您不是王子,也相信王子不是倪世遗了。可是现在倪世遗又变成了王子,王子又变成了王先生。一切好像正在重演,而且是颠倒过来的重演,就像是倒放的电影。”

  王先生眉头紧锁:“是啊!要是能够永远这样颠过来倒过去该有多好!可惜快要倒到头了。”

  “王先生,您是王先生吗?”

  “我是王先生,又不是王先生;就像你既是你,又不是你,他既是他,又不是他一样。每个人都是我,每个人又都不是我。”

  “王先生,您的话我一点不懂。”

  “难道你没有从我的梦里看到真理吗?”

  “真理?您的梦太荒诞了,比离奇小说还要离奇得多,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就跟神话一样。”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小说只是显得真实,神话只是显得不真实。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人相信。”

  尚且突然又兴奋起来:“王先生,我父亲倒是越来越成为您的信徒了。他一开始只是假装相信,渐渐地,他越分析您的梦,就越是确信您说出了真理。他还要我也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以免影响您的情绪。可是我不喜欢装假,除非哪天我真的相信了。”

  王先生笑道:“虽然我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真理是不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不过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恐怕我连真理的影子也摸不到呢!所以依我看,你比你父亲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尚且无邪地欢笑了,兴冲冲地把第四天的记录稿送给尚大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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