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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曜日之梦




  27

  中秋节一早。急匆匆赶去上班的人们在街头巷尾为了争夺《王城晚报》免费赠阅的特大号外。几乎使王城的交通陷于瘫痪。据第二天《王城晚报》的不完全统计。由此引起的五十七起车祸。共造成了四十九人死亡。二十五人受伤。其中六人终生致残。使几十户人家的团圆饭从嘻嘻哈哈变成了哭哭啼啼。但更多的人至死都坚持说这辈子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快活的好日子。这种难以言传的极乐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使未曾亲历的年轻人感到难以置信。以致后人一口咬定这只是一个愚人节的恶作剧。龙钟悖晦的老人们开始游疑这件事究竟是否真的发生过。更多的人吃不准它到底是发生在中秋节还是愚人节。甚至有人说。那天既不是中秋节也不是愚人节。而是另外一个什么节日。反正现在节日多得谁也记不全。一年至少有五百来个节日。一天里很可能就撞上几个。诸如喷嚏节。结巴节。手套节。老鼠节。芝麻节。绿豆节。甚至还有一个节日节。更叫人吃惊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反节日节。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之。这是一个节日的时代。而王城父老记忆中的那一天。是节日中的节日。它标志着狂欢节的节节胜利。已到达结结巴巴的辉煌顶峰。

  中秋节前一个月。也就是鬼节那天。《王城晚报》在第三版右下角登载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声称“著名诗人王子先生与本城名媛绝代佳人施青青小姐不巧奇遇。日前王先生携美同行抵京观光。这是王先生对王城的首次访问。另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王先生与施小姐现正双双下榻于王城宾馆。并将于近期择吉完婚云。”

  王子见报顿时大怒。立即拨通《王城晚报》的电话。

  “喂。叫你们社长听电话。”

  “钱社长不在。我是本报总编胡悦。有什么话对我说吧。嘿。你是谁呀。”

  “我是王子。胡总编。谁允许你们刊发那条关于我的消息的。”

  “您是倪……你呃不不不。王先生。根据王家法律。我们有新闻自由。”胡悦对着话筒满脸堆笑。但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使他的面部肌肉一番抽搐归于徒劳。“王先生。如果您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尽管说。我还想请求您允许本报对你进行一次独家采访。照个相什么的。扩大您的影响。提高您的知名度。您看是不是现在就约个时间。”

  “真见鬼。”王子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胡悦不悦了。见鬼。你才见鬼呢。唔。这样说不妥。他要是见鬼。我就成了鬼了。不过还好。他其实并没有见到我。我也没有见到他。可我们居然还说了会子话。谁要是真的见过鬼。倒可以向他约一篇稿。肯定轰动。可惜没听说有人见过鬼。也可能见过的人不肯说。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胡悦拿起话筒。“你是谁。”

  “总编。是我。”

  “总编是我。怎么是你。”

  “对对。总编。是你。不是我。什么。我不是我。总编。你搞什么鬼。我是王丰。”

  “哦。对……对不起。”胡悦更不悦了。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把他跟鬼联系在一起。但他却不敢生气。“原来是你呀。王丰。对不起。刚才……神走了。呃不不。是我……走神了。都是你这冒失鬼。打断了我的思路。什么事大惊小怪。”

  “总编。好消息。死了人啦。有个崇拜王子的女大学生自杀了。”

  “太好了。她为什么自杀。”

  “大概是听说王子要结婚吧。乖乖不得了。吃了两百多片安眠药。刚刚在医院里翘了辫子。”

  “好极了王丰。听着。我们不能让她白死。要为她发一篇大特写。为爱情而死。真是太伟大了。你赶快回来。我给你留着版面。”

  “你别急呀。我打电话就是要你先留着版面。可我先得把她的遗书抄下来呀。我现在正在医院里。遗书实在太精彩了。你绝对不会想到。一千多字的遗书全都是用王子的诗句组装起来的。非常滑稽可笑。你听听。‘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什么。为你死了也没有什么。’像不像绕口令。好了。不念了。待会儿你就能看到了。”

  胡悦放下话筒。满意地笑了。这回的笑是实实在在的。从左脚的趾尖一路向上。翻过他那因过早谢顶而闪闪发亮的头顶心。然后一路向下。势如破竹地传到右脚的趾尖。线路畅通地圆满打了个哆嗦。胡悦一跺右脚把笑声收住。踌躇满志地来回踱着方步。

  上半年《王城晚报》销路锐减。钱社长差点要把胡悦撤了。胡悦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社长。总算争取到三个月时间让他戴罪立功。但胡悦对改善目前新闻出版界的不景气根本无能为力。他知道三个月以后还是得滚蛋。这怎么能怪我呢。现在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就连故意大惊小怪地制造轰动效果也已经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了。现在连人咬狗的事也变成老生常谈了。

  正当胡悦绝望苦撑之时。王城第一大报《彼岸日报》意外地被倪九十九查封了。胡悦福至心灵。抢先约请《彼岸日报》的当家笔杆子王丰吃饭。

  王丰是新闻界出名的鬼才。据说没有任何秘闻是他那削尖的鬼脑袋刺探不到的。各报关于同一事件的报道总是他的那篇最引人入胜。能道人所未道。发人所未发。嫉妒他的同行说那是他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崇拜他的人赞美他是杰出的新闻烹调大师。没有人敢跟他口诛笔伐。因为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不仅动笔动口又快又好如有鬼助。而且尖酸刻薄世无其匹。

  但他对胡悦却一向很客气。在一次同行聚会时。王丰一边摸着胡悦光溜溜的头顶一边对众人说。“你们千万别信有两个下巴的人说的话。那肯定是鬼话。但胡老总的话你们也千万别不信。因为他可不是那种只有双下巴的人。我仔细数过了。胡老编一共有七个下巴。因此他说出来的话大有份量。字字千钧。而且胡编先生有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良好习惯。说话的时候喜欢摸着自己的下巴。根据我的观察。每当老胡托住自己下巴的时候。他必有惊人之语问世。注意。胡老其他的话并非毫无价值。”

  胡悦仗着这点交情。终于捷足先登。抢在其他报社之前把王丰挖了过来。王丰吃完饭。抹抹嘴对胡悦说。“恭喜你。胡总编。你现在有八个下巴了。”

  果然。王丰一来。《王城晚报》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胡悦踱着方步。摸着下巴。打着饱嗝。满意地笑了。没想到今天真的有人见鬼去了。可惜她一去不回了。不过她临死前能留下一些活人编的鬼话。说明她具有很强的新闻意识。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28

  王子搁下电话正生着闷气。他担心姐姐见到这条消息后会来找他。这里住不得了。得尽快离开这里。他站起来。这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他舒了一口长气。来的不是姐姐。是一个干瘪的瘦汉。他的麻脸上。仿佛一百只鸡刚刚开完宴会。

  “麻子。是你。我派人送去的钱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王麻子说着就走进了会客室。打量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你有什么事。”

  王麻子咳嗽一声。“嗯嗬。我……我是来……来把钱还给你的。”但他说归说。并不把钱拿出来。

  “这是为什么。我们不是早就谈妥了吗。”王子立刻就懂了。“你是嫌钱太少吗。你还要多少。”

  “我老婆呢。叫她出来。我要带她回去。”

  “痛快点说吧。你到底还要多少。”

  王麻子不吭气儿。王子随手开了一张支票给他。麻子伸手就拿。王子突然把手抽回。“等等。你先和青青去把离婚手续办了。”

  “你凭什么要我去。”

  “你想反悔吗。罢了。跟你这种人还能订什么君子协定。但你既然想反悔怎么还要这张支票。”

  “是你自己给我的。你给。我就要。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说得对。是我弄错了。你带她走吧。”

  “你叫她出来。”

  “她不在这里。”

  “她出去了吗。”

  “不。她住在第九层。九一二房间。这是七十五层。这里安静。”

  “别逗了。王先生。现在整个王城已经没人不知道她和你住在一起。报纸上说的还会有错吗。你别想唬弄我。”

  王子不理他。拿起电话。“服务台吗。请通知九一二房间的施青青小姐。让她马上到我这里来。”

  “得了。王先生。你是想拖延时间。好让她从边门溜出去。再装模作样地从外面进来。好像你们并没有住在一起。其实你又何必瞒我呢。”

  “王先生。请你放郑重一些。我说她不住这儿就是不住这儿。”

  “王先生。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脸嫩。按说你也是个风流人物。不会看重这种小节。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是怕我勒索你吗。既然你不肯叫她出来。我自己进去找她。”

  王子大怒。“你敢。”

  “怎么。她衣服也没穿吗。可我现在到底还是她丈夫。看见……也没什么。”

  王子见他越说越不堪。不愿再多说。厌恶地挥了挥手。“那就请看吧。”

  麻子见王子神定气闲若无其事的样子。倒纳闷起来。莫非青青这会儿真的没在里面。我可不能冒这个险。万一里面真的没人。我一进去就让他掌握主动了。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没把他俩堵住。但也没准还是在里面。他在跟我硬撑。不管是真是假。我先跟你泡着再说。“得。王先生。我信你就是了。她怎么还不出来。”

  王子也奇怪了。“是啊。她也该上来了。”

  麻子见王子神情古怪。猛醒过来。这小子一会儿不让我进去。一会儿又让我进去。虚虚实实。故示大方。莫非在诓我。他大概料定我一定会上当。可我偏不上当。偏要进去看一看。报纸上都那么说了。报纸怎么会有错。当然。现在进去青青肯定已经溜走。但我只要发现另有门路。就算拿住了他的把柄。要是里面真的没门。我宁可一分钱不要。

  他走进去。青青确实不在。他把每一面墙都仔细摸了一遍。什么旁门左道也没有。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衣柜里别说是女衣。简直就是空荡荡的。但麻子至少有了一个重要发现。王子是个疯子。

  他举起双手啪啪啪啪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抽了四个巴掌。该死。我什么不能赌咒。偏偏要跟钱过不去。财神爷在上。我王麻子不是人。刚才的话不算。钱我还是要的。

  可就在王麻子推开门走进卧室。弹簧门又回复原样的同时。施青青从会客室的壁橱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王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青。你是什么时候进来……呃不。什么时候进……进去的。”

  “王子。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经来了吗。你刚才往壁橱这儿看了一眼。我以为你早就发现我来了呢。”

  “不。我怎么会想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气闷得很。我就上来了。我从门缝里见你正在卧室看报。刚要进来。你起身到这屋里来打电话。我想吓你一跳。就躲进了壁橱。我刚要出来吓你。臭麻子就来了。我想这下吓不成你了。就想走出来。谁知麻子要进卧室去。你却偏不让他进去。一说僵了。我只好暂时不出来。后来你让他进去了。这麻子发神经。偏又不进去了。气得我直想骂人。谢天谢地。臭麻子不知道什么毛病。突然又进去了。我这才自由了。”

  王麻子自怨自艾地从卧室出来。对施青青视而不见。

  “王先生。这套房子真不错。”

  王子理也不理他。施青青横了麻子一眼道。“走吧。”

  麻子一愣。“走。上哪儿去。王先生。您可别把我刚才的话当真。您就当我是放屁。我可不是真的要她回去。您和小青郎才女貌。才是天生的一对。”

  施青青怒道。“放你的麻子屁。谁说跟你回去啦。王先生才不会跟你这号人一般见识呢。”

  “那……那你叫我上哪儿去。”

  “上法院离婚。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你这个无赖。竟敢向王先生要钱。真不要脸。”

  “小青。你别生气。我这脸本来就没什么长处。要不要倒无所谓。嗳。王先生。我跟您说好的。您给钱。我就跟她离婚。我还跟您说定。这事不让小青知道。是不是。”

  “是啊。”

  “您怎么告诉她了。”

  “我并没有告诉她。”

  “那她怎么知道了呢。”

  “你刚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她就在壁橱里。”

  “啊哈。王先生。你耍了我。干得太漂亮了。王先生。我王麻子这辈子走南闯北。只有我玩人家的。还从来没有我被人这样玩得连方向也没有过。我算是服了你了。可是我倒不懂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她刚才就躲在壁橱里呀。”

  “咦。我为什么要瞒你。”

  “王先生。你别掩饰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把我玩得团团转。一得意就漏了嘴。其实本来就不必瞒我。再说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我。我就是什么把柄都找不到。也不信你会开两套房间。九一二房间什么的。只能骗三岁小孩。退一步说。就算你钱多得来不及花。真的开了两套房间。也不过装装样子。卖卖野人头。这怎么骗得了我。要知道卖人头我可是行家。小青不可能真的住在那个什么九一二房间。我知道。你这么做是给我留点面子。毕竟目前我还是她丈夫。王先生。我王麻子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件事我绝不会张扬出去。你尽可以放心。”

  王子大怒。“麻子。你说完了没有。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现在我请你和你太太出去。”

  青青知道现在要是跟麻子一起被王子赶走。她跟王子的事就算完了。“臭麻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王先生。您别发火。我也没别的意思。是我不会说话。惹您生气了。其实我也是好心。我是想为您节约一笔不必要的开支。我是说。这个……如果这笔开支用在更合适的地方。岂不更好。否则的话。这个……那个……多这笔开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您说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吧。好吧。既然小青已经全知道了。我就直说了。王先生。您是有眼光的人。您应该知道像小青这样的人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来。我王麻子本就不配消受她。您给个数目。咱就一拍两散。”

  “你给我滚。”王子倏地站起来。

  “等等。王子。”青青急了。“麻子。你闹什么玄虚。你到底还要多少钱。”

  麻子竖起两根精瘦的指头。

  青青道。“二十万。”

  麻子有恃无恐地大摇其头。

  青青吃惊道。“两百万。”

  麻子嘻嘻一笑。

  “麻子。你疯了吗。”

  “不。小青。你别低估了自己的价值。”

  施青青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看着王子。王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王麻子转身朝门外走去。“那就走着瞧吧。整个王城已经没有人不知道。有一个叫王子的要跟小青‘择吉完婚’。王先生既然又不愿意了。以后我倒可以冒充冒充王子了。”

  王子心里一动。喝道。“站住。”

  王麻子转过身来。摆出一副绝不让步的姿态。王子俯身迅速写了一张支票。递给青青。青青又惊又喜地接过去。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走过去塞在同样惊呆了的麻子手里。麻子迟钝地把支票举到眼前。茫然地瞪视良久。脸上的四两瘦肉猛抽几下。他本以为针对他的漫天要价。王子会就地还钱。现在他意外地发现。他得到的已经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希望。一刹那间。他以为这是在做梦。也可能无止境的贪欲突然使他以为奇货可居。而他原来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以致于他的狮子大开口其实不过是樱桃小口。总之他一下子神智不清了。他突然烫手似地一甩手。看着支票晃晃悠悠地向地上飘落。但没等它落到地上。麻子惊叫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夺门而出。双手乱摇着狂奔而去。嘴里高喊。“不卖了。我不卖了。她是我的。她永远是我的。”

  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不息。“我的……我的……我的……”

  等施青青从惊愕转为愤怒追出门去。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29

  施青青径直来到王城头号大律师柳依桥的事务所。委托他打离婚官司。

  说起这位柳大律师。可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据说他的辩才无碍已经达到了真正的自由境界。任何一个案件。如果他替被告辩护。被告自然百分之一百地无罪释放。但如果反过来。由他替被告出头起诉。原告照样无一例外地胜诉。反正正义和真理永远站在他的嘴边。呼之即来。嘘之即去。为此。假如法官对某案已有定见。会事先跟柳依桥打招呼。希望他不要受理此案。受害者因此而诽谤他是上帝和魔鬼的双重敌人。受益者却反唇相讥。称颂柳先生是上帝和魔鬼的共同朋友。

  柳依桥承办过的许多案例都曾名噪一时。轰动王城以致外省。法学院的教科书固然已经选用了柳先生的大量案例。但由于柳依桥一再地打破常规。迭出新意地于绝无可能之处出奇制胜。甚至把历史上许多著名的铁案重新回炉熔化。或点铁成金。或削铁如泥。于是教材乃至历史不得不一再地频繁改写和重写。直到整个诉讼史和法学史到处留下了柳依桥的唾沫星子。才尘埃落定。

  但真正使柳依桥足以名垂青史傲视真理的。是“鹦鹉案”和“预言家案”。

  30

  鹦鹉案的原告是全球动物保护协会。被告是小猫小狗党。

  动物保护协会的主控人是著名的语言大师孙大羽。孙大羽原来精通八大洲的五百多种人类语言。自从倪九十九统一了全球语言以后。孙大羽的一肚子话再也没人要听。他一怒之下开始跟动物说话。不出三年就弄懂了地球上现存的两百多种动物的全部语言。尤其精通各种鸟类的语言。他认为鸟类的语言是一切语言中最优美的语言。是天国的语言。上帝的语言。人类应该学习鸟类的语言。而不是像现在的小猫小狗党那样。反过来教鹦鹉学习人类的邪恶语言。

  孙大羽在起诉书中。控告小猫小狗党长期以来有计划地干涉摧残虐待动物的滔天罪行。尤其是近来由该党倡导推广并使之泛滥成灾的豢养鹦鹉运动更令人发指。虽然该党几千年来对小猫小狗自由生存权力的剥夺已经使阿狗阿猫们丧失了本性。但由于其假仁假义的怀柔政策掩盖了他们的险恶用心。以致使人真假莫辨而无从指摘。但奸谋得售后的得意忘形终于使他们开始明火执仗地公然践踏起神圣的生命自由。他们居然用剪刀--注。杀生武器之一种。女性自杀时尤喜用之。阿猫阿狗们不以这种自杀专用武器结束自己多余而无用的罪恶生命。却残忍地剪开鹦鹉那娇滴滴的舌头。使鹦鹉的舌头像魔鬼的远祖--毒蛇那样分为两叉。以便学会人类邪恶的语言去诱惑更多的天使堕落。

  孙大羽最后警告说。一旦所有的鹦鹉都有了一条魔鬼的舌头。鹦鹉们就会忘却天国的语言。一旦所有的鸟类都忘却了天国的语言。人类将会永远失去与上帝对话的可能。

  法院立案前。担心此案干系重大。万一小猫小狗党被告倒。该党众多的拥戴者以及民间的鹦鹉学舌者集体发难起来非同小可。于是在得到柳依桥“绝不为动物保护协会出庭”的亲口允诺后。法院才决定正式立案。小猫小狗党立刻派人去请雄辩术大师吕回回担任该党的辩护人。吕回回起初不同意。但经不住小猫小狗党的重金诱惑。最后还揭出了他的老底。威胁说。“你祖上三代开磨坊。有长期虐待驴子的前科。如果我党败诉。你也得坐十年大牢。”吕回回才不得不走驴上任。

  谁知吕回回只会博士卖驴。纸上谈兵。他的雄辩术在孙大羽义正辞严的指控下竟丝毫没有招架之功。眼看小猫小狗党败局已定。法官立即宣布休庭。正在小猫小狗党苦于找不到更好的辩护人时。柳依桥挺身而出。主动请战。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请自出。

  于是又重新开庭。

  柳依桥说。“根据王国宪法首章首条首款。每个人都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言论自由。既然动物保护协会的先生们以令人敬佩的同情心为动物们争取与人类同等的生存权力。那么鹦鹉先生或是鹦鹉小姐也与人类一样。有同等的言论自由。帮助鹦鹉先生或鹦鹉小姐掌握人类的语言正体现了我党泽被万类的大慈大悲之心。”

  孙大羽说。“柳先生。请别忘了言论自由包含了两个方面的自由。说的自由和不说的自由。而鹦鹉们对待言论自由这个合法权力的一贯态度就是不言论。你们强迫鹦鹉说话正是严重侵犯了鹦鹉不说话的意志自由。”

  旁听席上挤得满满的鹦鹉党徒一阵骚动。

  柳依桥赞道。“说得好。孙先生。看来你对鹦鹉非常了解。我对此毫不奇怪。因为根据你们的信仰。人和动物本来就是同类。”

  孙大羽说。“是的。”

  “所以你和鹦鹉也是同类。”

  “是的。”孙大羽意识到可能已经钻入柳依桥的圈套。马上补充一句。“你也是。”

  柳依桥摆摆手。“你太客气了。”

  “我没有跟你客气。”

  柳依桥脸色一沉。“那你就太不客气了。”

  孙大羽有些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你一点也没有冒犯我。请听我往下说。所以我感到惭愧。我认为你确实比我更了解鹦鹉。”

  “是的。”

  “那么。既然你和鹦鹉是同类。而你又认为鹦鹉对待言论自由的态度就是不说话。那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说三道四呢。”

  “你……你……”

  “对。你。我说的就是你。难道你不热爱自由吗。”

  “法官。我抗议。”

  没等法官说话。柳依桥问他道。“你抗议什么。”

  “你侮辱了我。我并不是鹦鹉。”

  “你又客气起来了。”

  法官道。“抗议成立。”但法官自己也忍不住和旁听席上的几万名听众一起笑了起来。

  柳依桥继续说。“好吧。客气完了。该下结论了。总而言之孙先生。我认为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相信鹦鹉们并没有主动要求你做它们的代言人。既然动物保护协会认定小猫小狗党侵犯了动物们和鹦鹉们的权力。而许多鹦鹉也已经在所谓的强迫灌输之下学会了人类的语言。那么为什么迄今为止人们从未见到过任何一只鹦鹉上这里来。为自己也为所有千百年来受到迫害的动物们说上几句。谈谈它们的不幸遭遇呢。”

  孙大羽怔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全场听众轰堂大笑。柳依桥从容地戴上礼帽。优雅地对法官鞠了一躬。没等法官说话。他就走出了法庭。法官这才想起宣布驳回起诉。宣判被告无罪。

  小猫小狗党大获全胜。柳依桥一夜之间几乎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31

  至于预言家一案。就更加离奇了。王城有一个古老的家族。据说这个家族的远祖是倪氏王朝的始祖倪大雨的马夫。由倪大雨赐姓为马。这位马氏祖先临死前对倪大雨说。人类将在猴年马月狗日灭亡。倪大雨十分震怒。斥为危言耸听。但念其为大汗赶马多年的汗马功劳。不予追究。只是严令他不许泄露天机。于是这个预言就在马氏家族中秘密地代代相传了下来。马氏家族总算托赖祖荫。历尽沧桑而香火不绝。但在兵连祸结之中也终于衰落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却依然秘而不宣地铭刻在马氏后人的心里。

  时当倪九十九朝。人类大同。狂欢无尽。而马氏嫡裔却仅存马大可和马大哈孪生兄弟俩孤苦伶仃。相依为命。

  这大可与大哈两兄弟的模样虽说一般无二。以致家里根本不必备镜子。但性情却大不相同。马大可端严谨肃。沉默寡言。是王城大学的哲学教授和王宫幼儿园的客座讲师。但马大哈却跳脱疲沓。口没遮拦。是王城剧院的喜剧演员和王城大马戏团的首席小丑。马大可虽多次告诫马大哈。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但马大哈都不以为意。马大可知道本性难改。也对他无可奈何。只好一再关照马大哈。千万不可泄露祖传预言。马大哈起初一笑而罢。但马大可千叮咛万嘱咐。终于把马大可惹得不耐烦起来。于是故意把这个预言作为戏子的戏言在茶余酒后屡屡提及。消息传到王丰耳朵里。王丰喜出望外。立即找到马大哈。略施手段尽得其秘。这个预言经过王丰的精心烹调。刊登在《彼岸日报》的头版头条上。顿时朝野大哗。群情惶恐。以其言之凿凿。令人不能不当回事。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

  倪九十九大怒之下就要惩治马大哈妖言惑众之罪。律当斩首。马大可大惊。想到手足情深。来不及埋怨。连夜叫马大哈逃出王城。马大可自己略作盘算。自信有了死中求生之道。于是顶缸投案自首。

  倪九十九亲自提审。

  马大可侃侃言道。“陛下。自古应验的预言也多得是。招摇撞骗之徒固然不少。但真正的先知确是有的。上帝有好生之德。所以让先知预先示警。如果任意屠戮先知。灾祸立至。若修德改过。尚有逢凶化吉之道。陛下若真要治臣之罪。山人决不敢偷生。反正人人都已被判了死刑。我只不过是早走一步而已。你们只不过是缓刑两年罢了。如果陛下赐臣不死。我必将竭尽全力为陛下和天下黎民找到一条不死之道。死以死报。生以生报。陛下可一言而决。”

  倪九十九听了将信将疑。不禁踌躇为难。“马大可。这样吧。你另外预言三件事。如果三件事都应验。我就赦你不死。”

  “陛下。我预言十七年又三个月零七天后。王城将要毁灭。”

  “这太遥远了。这样你至少还能活十七年。说说近一些的事。”

  “好。陛下。我预言九年又四个月后的第十五天。王城将要毁灭。”

  “放肆。你竟敢愚弄我。一会儿十七年。一会儿又变成九年。难道王城会毁灭两次吗。”

  “不。陛下。第一次被我禳解了。”

  倪九十九大怒。“大胆刁民。我料你也不是什么先知。不过君无戏言。我让你把第三个更可笑的预言说完。立即推出去处斩。”

  “陛下息怒。陛下大概喜欢更具体的预言。我预言陛下的弄臣王八六天之内必死。六天以后如果王八还活着。死的就是我了。”

  倪九十九冷笑道。“好。我让你死而无怨。先寄下你这颗脑袋。”

  可是倪九十九贵人善忘。一转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等到六天后他盛怒之下杀了王八后才猛然记起了马大可的预言。倪九十九不得不吃惊了。马大可怎么知道我会杀了王八。莫非他真是先知吗。早知道他是先知。我就不让倪虹跟傻子结婚了。现在弄得也没人给我说笑话了。妙人儿也不妙了。我和老二兄弟间也生分了。世遗又不知去向了。于是他让人把马大可带来。

  马大可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知道瞎猫撞上了死老鼠。不等倪九十九开口。他抢先说道。“陛下。我有一个弟弟生性诙谐。足以代王八之职。”

  倪九十九肃然起敬。他竟然知道我的心事。当即喜道。“先生原来是天外高人。我倒错怪你了。”传旨厚赏。马大可坚辞不受。倪九十九越发刮目相敬。

  过了几天。马大可派人把躲在城外的马大哈叫回来进宫侍奉。这一下马氏兄弟因祸得福。竟然平步青云。马大哈学了乖。再也不提那个预言。只是整天把倪九十九哄得欢天喜地。马大可更巧妙地把世界末日说得如同一个尽欢的周末。但马大可除此以外对什么都以先知的口吻断然地预言其吉凶。俨然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大预言家。他的预言坑害了不少人。终于怨声载道。传到了倪九十九的耳朵里。马大哈悄悄告诉了马大可。马大可这下着急起来。唯恐一旦预言家的牌子砸了以后。两兄弟同时遭殃。马家就真要空前绝后了。马家唯一的一个远房族叔马儿杀死偏偏又是个虔诚的独身主义者。这时已临近马大可的一个预言兑现的日子。

  王城有一位叫麦冬的民众领袖。已近百岁高龄。麦冬以历史的过来人自居。经常冷言冷语地讽刺朝政。针砭时弊。倪九十九对麦冬一向头痛得很。但苦于他品行高洁。毫无瑕疵。一时找不到可以置之死地的合适借口。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麦冬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人物。在几代王城人中都有影响力。倪九十九不愿为此闹出乱子来。况且这老头也没几天可活了。那天倪九十九随口问马大可。“麦冬那个老不死寿数是否尽了。”马大可为了哄倪九十九高兴。也随口说。“三十八天后的晚上。老家伙必死。”把倪九十九喜得手舞足蹈。马大可满以为陛下过后就忘。这老家伙重病缠身。近年来深居简出。已经极少发表怪论。他活着跟死了也没有什么两样。没料到麦冬是倪九十九的心头之患。这回倪九十九对马大可的预言牢记在心。屡次提起。马大可知道这下非露馅不可。

  那个该死的预言兑现的那天刚过。倪九十九立即命夏凡去核实。夏凡回报。麦冬果真于昨晚死了。据验尸官报告。连时辰也分毫不差。倪九十九大喜。立刻封马大可为骑士。还要重赏大可。马大可受封而不领赏。倪九十九益重其德。

  麦冬的逝世使王城市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有人偶然想起了马大可的预言。消息扇动着惊骇和疑惧的双翅飞快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传言麦冬是被马大可用巫术和咒语治死的。群情开始竦动。有人提出处死马大可来告慰老人亡灵。一贯以人民喉舌自居的柳依桥立刻闻风而动。亲自出马进行调查。

  很快真相就大白。老人家是被人谋杀的。作案现场留有明显的证据。只是由于案发时人人都被马大可预言的惊人准确震慑住了。而麦冬也确实已去死不远。所以谁都没有细想老人究竟是怎么死的。都想当然地以为麦冬是寿终正寝。

  顿时举国狂怒。人们疯狂了。

  倪九十九正在宫里和马氏兄弟举杯庆贺麦冬的死和马大可预言的准确。夏凡进来报告。“陛下。近百万市民正聚集在寂寞广场上。要求对马大可进行公开审判。柳依桥已被推举为公诉人。指控马大可是谋杀麦冬的凶手。王城法院迫于民愤传唤马大可到庭。送传票的人正在宫门外等候陛下的恩准。”

  倪九十九惊呆了。马大可对马大哈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就跟夏凡出去了。

  寂寞广场的公审大会上。柳依桥对马大可进行了洋洋洒洒痛快淋漓的怒斥--这篇精彩的檄文立刻被作为补充教材印发到了每个法学院的学生手里--在千百万人的喝彩声中。大陪审团一致判决马大可死刑。立即执行。

  马大可刚走出王宫。马大哈就拍手笑道。“陛下大喜。”

  倪九十九失惊道。“什么喜事。”

  马大可满脸堆欢道。“麦冬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这老不死终于死了。这是第一大喜。但麦冬是民众领袖。他死了。老百姓必然要闹事。现在有我哥哥做替罪羊。老百姓发泄了怒气。也就平安无事了。这是第二个大喜。难道不是可喜可贺吗。陛下大喜。”

  倪九十九还是不解。“但大可毕竟是你哥哥呀。他眼看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马大哈正色道。“我是为陛下高兴。我哥哥的生死。是微臣一己的小事。陛下常保喜乐。是天下万民的至福。陛下对臣等兄弟恩愈父母。臣等万死不足报其一。我又怎敢让陛下为微臣的小事而不痛快呢。陛下。让我最后再给你说个笑话吧。”

  倪九十九吃惊道。“等等大哈。怎么回事。你哥哥这事做得确实太鲁莽。叫我也不便保全他性命。但你一向恭顺。我绝不会株连到你身上。也不允许别人加害于你。这你尽管放心。再说我离了你也没法过日子。”

  马大哈跪下磕头道。“陛下对微臣的隆恩殊遇。臣五内俱感。但臣兄弟俩是同日孪生。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必同日而死。”

  “有这种事。”

  “陛下责备得太对了。我哥哥这件事确实做得太欠周到。只因为他深知麦冬一天不死。陛下就一天不能心安。所以才出此下策。他作案前曾对我说。那麦冬的阳寿还有三年零七个月。而且临死前将会不利于陛下。所以他决意舍命为陛下除去这块心病。只可惜他从来也没有杀过人。竟然露出了马脚。这下反而给陛下添了麻烦。不但我也要同一天死去。陛下今后少了两个排忧解难的人。反倒事与愿违了。但这还是小事。更糟的是近年来活动猖獗的一个秘密邪教很可能会利用我哥哥被处死的机会。借口为麦冬招魂而乘机闹事。因为麦冬也是邪教中的重要人物。他们一定会说。我哥哥暗杀麦冬是受了陛下的密旨。借此跟陛下为难。这倒是很棘手的。我听说。柳依桥好像也跟这个邪教有些瓜葛。”

  倪九十九大惊。“是不是那个叫做什么独身主义的异端组织。”

  马大哈一脸天真道。“微臣一心在宫内侍奉陛下。对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陛下知道的自然比我多。”

  倪九十九大怒。“这个邪党早就被我镇压了。没想到还在活动。这可不行。你哥哥不能死。大哈。要不是你提醒。我险些错怪了大可。我立即下令特赦。那个姓柳的律师既然也不老实。就说他是真正的凶手。他侮辱了大可。把他杀了就是了。也算是替大可出气。”

  “陛下请三思。我们兄弟的生死事小。陛下社稷的安危事大。陛下若如此行事。恐怕要出大乱子。你想那老不死和柳依桥都是名重天下的人。两人的信徒都很不少。陛下为了救大可。又把柳依桥杀了。恐怕老百姓要说陛下太偏心。须知众怒难犯。万一两人的信徒联合起来……这个……”

  倪九十九束手无策了。“那依你该怎么办。难道真的把大可杀了。”

  “我的愚见是。让一个和麦老头有同等威望的人为大可翻案。凡夫俗子们都是没有思想的人。只要翻案的人有足够的说服力。他们就会心平气和。但这个人却不容易找。”

  倪九十九突然大喜过望。“有了。”

  马大哈佯装失惊道。“谁。”

  倪九十九得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32

  谁也没有想到马大可居然还敢上诉。更没有人相信他有本事翻案。柳大律师定的案子。没有人翻得了。谁都知道这只是过过场。上诉是马大可的权力。但这个权力跟没有也差不多。

  开庭的时候。旁听席上只有七个王城最出名的闲汉。法官和陪审团的先生们懒洋洋地准备例行一下公事就回家睡午觉。

  法官一见柳依桥也来了。说道。“柳先生。何必劳你的大驾。你派个助手来应个景也就行了。谁有能耐翻你定的铁案。”

  柳依桥笑道。“只有我。”

  法官也乐了。“是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所以。我来了。”柳依桥说着话。走到了被告的辩护席上。略感滑稽地看着法官和陪审团的十二位先生一张张瞌睡未醒的肥脸。“我是来为马大可辩护的。”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连马大可本人也没有想到。他只不过想多活几天罢了。那七个闲汉立刻来了精神。庆幸没有错过这场好戏。更庆幸来旁听的人如此之少。当法官惊惶失措地宣布暂时休庭。延期到下午再重新开庭的时候。没等柳依桥为白跑一趟而生气。闲汉们早就破口大骂起来。因为休庭剥夺了他们今后两个星期的独家新闻。

  法官立刻打电话给孙大羽。告诉他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来了。孙大羽一听。马上应命而来。他心想。柳依桥真是疯了。大概他赢腻了。想输一回尝尝失败的滋味。

  开庭时间还没有到。放弃午睡闻讯而来的王城市民早已把王城大法院挤得跟马蜂窝似的。审判结果当然是柳依桥易如反掌地再次获胜。孙大羽就像被柳依桥那魔鬼的语言催眠了似的。从头至尾竟哑口无言。结果倒成了柳依桥最忠实的听众。除了那七个闲汉心里窝涩嘴上嘀咕以外。所有的市民都被柳依桥气吞江河唾沫飞溅的长篇演说说服得心服口服。激动不已的人们这天晚上不得不口服了两片安眠药才勉强睡着。但法学院却不再增发讲义。因为所有的人都像忘不了恶梦似地能够把柳依桥的辩护辞滴水不漏地背下来。

  鉴于王城人已能倒背如流。也鉴于辩护辞实在太长。因此这里只能择要摘录其中的部分精华。未能恭逢其盛又有兴趣培养广长舌的年轻人。可以到王城图书馆里查阅当年的《王城晚报》特大号外。那上面刊登了辩护辞的全文。

  柳依桥是这样说的。

  “预言家是上帝的杰作。预言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一百更是闻所未闻的奇迹。马大可先生的预言至今没有任何一个不应验。这是上帝眷顾我们王城的明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王城就是上帝之城。王城是不可毁灭的永恒的城市。这是每个王城市民的莫大福祉。让我们为此感谢仁慈的上帝。

  “马大可先生预言的惊人准确已无须我在这里多费唇舌。无数的人们已经或亲身经历。或亲眼目睹。或亲耳听闻了的无数这样的事实。仅以这次马大师预言麦冬之死为例。他预言麦冬什么时候死。麦冬就真的什么时候死了。不管麦冬死于什么原因。总之麦冬死了。如果麦冬命不该绝。马大师也杀不死他。由此可见马大师是替天行道。正因为他是替天行道。他才不屑于掩盖所谓的证据。如果不公正地处死这样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我们只有盼望马大仙万寿无疆。才有可能在灾难来临之前洗耳恭听他为我们预先报警。我们只有祝愿马大仙寿比南山。才有可能在灾难来临之时竭诚祈请他为我们消灾解祸。否则。杀死上仙就是杀死上帝。杀死仙人就是王城人集体自杀。谁敢冒这个险。

  “我们只能拭目以待。只有等他的某个预言失灵了。或者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个伪预言家。是卡桑德拉。而不是阿波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恃无恐地处死他。

  “至于我今天的话与上次的话有矛盾。这毫不奇怪。也不能说明我上次说得不对。这仅仅表明我们对真理的认识又加深了。更进一步了。人类的本性和真理的本质就是自相矛盾。当代文化的最高结晶就是相对论。一切都是相对的。世界上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不会有任何绝对的东西。所以。我过去没有错。现在没有错。将来更永不会错。我敢说。如果从今以后马大仙有任何一个预言没有应验。你们可以先处死我。就这样定了。”

  孙大羽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失败。倪九十九统一了语言。他仅仅是一肚子话没人要听。现在他却是一肚子真理无法倾吐。因为柳依桥似乎已经统一了真理。

  “等一等。”孙大羽终于在最后关头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柳先生。你说‘一切都是相对的。世界上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不会有任何绝对的东西。’你这样说是不是也太绝对了。”

  “是的。因为唯一能够绝对肯定的是。世界上绝对只有相对。却绝对没有绝对。”

  “至少有一个。以柳先生的博学不会不知道。王城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绝对’--‘妙人儿倪氏少女’。你敢说这位妙人儿不太妙吗。”

  柳依桥一下子懵住了。他没想到孙大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魔鬼式逻辑来将他一军。他脑子急转。嘴里一边应付着拖延时间。“这个嘛……相对来说……大概……可以算……算是一个‘绝对’。妙人儿很妙啊。谁说不妙啦。倪……倪是国姓。自然妙得狠……那个……狠得妙。是不是……国姓……你也不配姓。你并不姓倪。是不是。你不过姓孙。孙先生。我看你倒是有点不太妙啦。”

  王城人眼看柳依桥今天要当场出丑。立刻兴奋得大叫。“妙啊。妙啊。”他们突然发现柳依桥又口齿伶俐起来。并且面露得色。马上又大喊道。“不妙啦。不妙啦。”

  柳依桥狂笑道。“孙先生。依我看。‘妙人儿倪氏少女’也算不上什么‘绝对’。至少有一副下联可以跟她‘相对’。而且恰好应在你孙先生身上。那就是--‘臭小子孙辈自大’。”

  人们惊愕片刻。突然爆发出轰堂大笑。孙大羽一口气透不过来。一声没吭就跌倒在地。柳依桥礼貌地对法官鞠了一躬。扬长而去。

  于是马大可欢天喜地地进宫谢恩。马氏兄弟高兴之余。只是觉得柳依桥把话说得太绝了些。只要马大可的某个预言不应验。他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尽管除此以外未必有更好的办法能够让马大可起死回生。但这么一来。活着也未免有些朝不保夕。正在发愁。柳依桥派人送给大可一封信。 “大可兄。

  圣人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言者不信。信者不言。故圣人立不言之教。无言则不落言筌。无言则不法常可。

  语云。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无可无不可。无不可无可。此之谓大可乎。

  或曰。信口开河之人。必淹死于所开之河。言尽于此。性命交关。莫谓言之不预也。

                           小可 柳依桥

                           羊年猪月狗日”

  大可顿时醒悟。柳依桥让我从今往后装聋作哑。不但不作预言。最好什么话也别说。自然不会祸从口出。这下我彻底得救了。

  第二天。孙大羽在医院里不治身亡。而登载灭世预言的《彼岸日报》。不久就被夏凡查封了。

  33

  柳依桥目不转睛地盯着施青青。不禁暗暗地喝一声彩。心想这回王丰倒没有吹牛。这施青青果然美得叫人昏厥。王丰子说她一定会来找我办离婚。竟被他说着了。这小子说那个王子大有来头。或许也没撒谎。王丰子还说。我要是胆敢碰施青青一指头。那位王先生会要我好看。狗日的。这不是要我白当差吗。好吧。我就相信他这一回。只要那位“王先生”不是王丰本人。我就买他这个面子。要是王丰子敢耍我。哼。我就要他好看。

  等施青青陈述完与王麻子的婚姻经过。柳依桥笑道。“施小姐……”

  施青青道。“柳先生。不要叫我施小姐。请叫我王太太。”

  柳依桥很意外。敢打断他说话的人还不多见。但他并没有不高兴。马上陪笑道。“好的好的。王太太。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受理初审案件了。终审案件一般每年也顶多受理两三个。费用自然不低。因为生命是无价的。但如果当事人确实是冤枉的。我就不收费。因为他们的性命并不是我给的。我也不敢居功。无功不受禄嘛。但是差不多每个打官司的人都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几乎每个人都以为我会免费为他服务。其实这样的大好事不可能天天有。更不可能人人都有机会撞上。但你的案子我不仅包办到底。而且免费。三天以后。你就可以和王子先生举行婚礼了。”

  “柳先生。那太不好意思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请我参加观礼就是最好的谢我了。”

  “那是一定要请的。但这怎么能算是感谢呢。”

  “你要是还觉得过意不去。就送我几份请柬。我请我的一些朋友也来一睹新人的绝世丰采。行吗。”

  施青青仪态万方地媚笑道。“没问题。不过。柳先生。要是王麻子没完没了地上诉怎么办。”

  柳依桥自负地向后仰了仰。“我受理的案子。初审就是终审。除了预言家一案。至今还没有任何例外。”

  施青青闪动着长长的眼睫。“那么柳先生平时为什么不受理初审案件呢。我以为柳先生是嫌案子拖得太长呢。”

  “不是这样。终审案件再翻过来难度大一些。所以更够刺激。”

  施青青一走。柳依桥立即开动他的全部机器。根据施青青提供的线索。仅仅半天功夫就把王麻子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于是柳依桥把王麻子请来。

  “王麻子。由于你长期以来肆意冒犯和亵渎了人类的尊严。你将被判处终生监禁。没收非法所得的全部财产。”

  王麻子被吓慌了神。“柳先生。我……我干了什么。”

  “据我目前掌握的确凿证据。你至少拐卖妇女三十九人。儿童二十七人。非法所得十四万七千多元。你不否认吧。”

  麻子急得满头大汗。“柳先生。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码。我早就改行不干了。”

  “我知道。但我很奇怪。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改邪归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干了。”

  “柳先生。您不明白。我们人口贩子和战争贩子是轮流坐庄的两个行当。每次战争结束。人就变成了抢手货。我们就生意兴隆。上次战争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在什么都在涨价。但人的价码却跌得厉害。因为人实在太多了。我再干下去就要破产了。这些都是实情。不敢有一句慌话。”

  “但你最近又重操旧业了。你试图以两百万元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妻子。”

  “可是柳先生。并没有成交呀。我及时中止了交易。这个……这个……”

  “怎么。你想跟我狡辩吗。”

  “得。得。柳先生。落在您的手里。我还说什么。您说要我干什么吧。”

  “我要你把妻子卖了。”

  “咦。柳先生。您……您也想要她。”

  “谁不想。你就是要两千万我也干。可现在……现在不行。我……我这是受人之托。”

  “哦。您是说王子。柳先生。您干嘛替他出头。他不过是个外省的蹩脚诗人。如果您想要小青。我一分钱也不要。白送。”

  “行了麻子。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就当是我要。给你两万块钱。喏。在这里按个手印。你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柳先生。那……那不是便宜了那个乡巴佬吗。那不行。”

  “怎么。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不……不敢。既然这样。柳先生。这两万块钱我也不敢要。”

  “嗯。你要我柳某人把说出口的话再收回去吗。”

  “该死。我真该死。那我……我还是拿着吧。多谢柳先生。”

  “不谢。”

  34

  中秋节前一天的午后。王子和施青青前往市政厅办理结婚手续。嘉宾们在王城宾馆顶楼九十九层的旋转大厅里。静等新人亮相。柳依桥喜气洋洋地代为张罗着。下午三点。有电话叫柳依桥。是施青青打来的。原来节日期间市政厅放假三天。施青青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柳依桥安慰她道。

  “别急别急。在那里等着。我保证半小时之内就有人来。”

  柳依桥立即打电话到市长家里。市长当即答应让婚姻登记处的全体工作人员临时加班。柳依桥志得意满地对大家说。

  “出了点小差错。没什么大不了。这不过是吊一吊诸位的胃口。好戏总不会那么容易就开场的。我敢夸口。大家不会白等的。你们将会一饱眼福。但也仅限于一饱眼福。就像展览馆里常说的。‘欢迎参观。请勿动手动脚。’哈哈。”

  王丰也得到了施青青酬谢柳依桥的请柬中的一份。他向柳依桥讨请柬时。柳依桥奇怪道。“丰子。你怎么还来向我要请柬。按说你跟他们的交情要超过我呀。”

  王丰说。“柳兄。我并不认识他们。你知道。记者只有耳朵。没有眼睛。就像你们律师只有嘴巴。没有肚脐。我给你揽了一桩好买卖。你也该让我开开眼吧。”

  柳依桥吃不准王丰搞什么鬼名堂。只好给他一份请柬。他也有求王丰的时候。

  王丰与在座的王城名流寒暄一通。互道仰慕之后。见这里暂时没戏。就在王城宾馆里到处打探起来。在七十二层的另一个宴会厅里。他发现一对奇特的男女也在举行婚礼。

  新郎名叫万如玉。新娘名叫王如方。王丰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些别扭。稍一琢磨。不禁失笑。新郎和新娘的名字要是对换一下。不就没什么不妥了吗。王丰来了兴趣。向左右来宾一刨根问底。竟发现新郎和新娘是第二次结婚。因为他们俩已经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婚。但这次却并非复婚。倒可以说依然是第一次结婚。

  王丰听了半天没有听懂。心里嘀咕。人们叫我“丰子”。今天我可真的要被这对不男不女的狗男女逼疯了。

  35

  自从全球广泛开展国王的游戏以来。发生了不少趣事。起初。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男人踊跃报名参赛。每个赛季结束时的幸存者就算优胜者。因为这个游戏是最严格的优存劣汰。每个赛季刚结束时。人口虽有预期中的下降。但减少的主要是男性人口。妇女却并未减少。不过无论如何人口总数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一年后人口却又奇迹般地大幅度反弹。

  著名生态学家马儿杀死经过多年研究。得出科学结论。由于比赛消灭的仅仅是男性人口。所以本质上无法控制人口增长。而且凯旋归来的英雄们再次显示出以一当十的非凡能力。他们在下一个赛季开始前的几个月里。几乎使所有的女人都成了母亲。因此在下一个赛季里。妇女们的肚子并没有闲着。而是蒸蒸日上。生意兴隆。当新的赛季结束。新的英雄们又荣归故里时。她们恰好又虚怀若谷地等待着被再次充实。

  为了使问题的实质更一目了然。不妨做一个理想实验。在第一种实验状态下。有一千个女人。但只有一个男人。姑且撇开死亡。孪生。和不育等因素。那么到第二年。人口总数就在一千零一个到两千零一个之间。实际增长可能是一千个。

  在第二种实验状态下。有一千个女人。也有一千个男人。到第二年。人口净增长与第一例相等。

  第三种实验状态与第一例恰好倒过来。有一千个男人。但只有一个女人。那么到第二年。人口总数就在一千零一个到一千零两个之间。实际增长可能只有一个。

  马儿杀死据此建议。为了使国王的游戏能更有效地控制人口。必须解放思想。打破只有男性才能参赛的陈规陋俗。改为全部由女性参赛。这场革命一旦成功。人口问题将永远不再成为问题。

  可是马儿杀死的科学理论遭到了普遍反对。即使许多对游戏早已腻烦透了的男人也不得不表面上作出一副反对的姿态。以免被妇女们讥笑缺乏男子气慨或是被怀疑是阳痿患者。但也没有人能否认这个理论的真理性。于是有人说。这个理论的致命弱点在于形而上学和目光短浅。严重违背了“量变到质变”“否定之否定”的哲学常识。更没有领悟“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相对论精髓。只要国王的游戏更深入更广泛地开展下去。男性公民会更进一步地减少。比如说。当一个男人面对的不是一千个女人。而是一万个。两万个女人。到那时他就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了。人口自然就会得到理想的控制。游戏的爆炸性效果就会逐渐地显示出来。像一朵美丽的蘑菇一样茁壮成长。

  于是近年来游戏的规模越来越大。男人越来越少了。但是却产生了两个始料不及的问题。首先。一万个或是两万个女人开始反抗一个男人的压迫。女权运动开始兴起。女人们说。“大多数人不应该被少数人奴役。”“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压迫少数人才是合理的。”等等等等。

  男人们反唇相讥道。“物以稀为贵。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多数人总是愚蠢的。”“男人天生就该骑在女人身上。”等等等等。

  早期女权运动就停留在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上。于是一位杰出的女权运动领袖认为女权运动已经走火入魔。变成了一会儿男人骑在女人身上。一会儿女人骑在男人身上的反复折腾。其实翻过来倒过去都是折腾。折腾只要快活就行。现在。女权主义者处处跟男人比高低。说男人能行的女人也能行。这还是在以男人的标准刁难女人。结果弄得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女人变成了男性化的女性怪物。男人变成了女性化的男性怪物。女权主义者忘记了女人真正有别于男人的伟大标志是生育。只有母亲才是真正的女人。因此女权运动必须正本清源。拨准航向。驶入母权运动的港湾。女权运动仅仅是使少数女强人分享男性统治集团对极大多数女人的统治。而母权运动将推翻父权制社会。建立一个女人全面统治男人的理想社会。

  女权运动虽然式微了。但母权运动也前途黯淡。因为。为了充分控制人口。一夫一妻制被用法律强行建立起来。在一万个女人中。只有一个幸运者才能嫁给那个称孤道寡的男人。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女人将无法成为合法的母亲。而成了修女。尼姑。老处女。同性恋者。性幽闭者。独身主义者。那个万中选一的母亲的夫君如果在游戏中一去不回。她就被要求守寡。她自己反倒成了寡人。女性中的母亲比例极小。人口减少到了令倪九十九吃惊的程度。于是国王的游戏暂停数年。人口再次迅速回升。国王的游戏重新开打。男人再次成为稀有动物。能成为母亲的女人依然微乎其微。母权运动依然毫无市场。而法律又严禁独身主义。眼看倪氏王朝就要灭亡。

  于是。一种新的巧夺天工的尖端技术应运而生。这项尖端技术在申请专利时写明。“变性技术的主要服务对象是那些嫁不出去的女人。补充一下。嫁不出去的原因绝非不温柔或不美丽。而是由于男人太少。这项技术的主要价值正是在于弥补男人之不足。同时充分人道地减少一些会生孩子的肚子。”

  八年前。为了及时加入狂欢者的行列。也为了逃避参加国王的游戏。英俊少年王如方先生和窈窕淑女万如玉小姐喜结良缘。三年以后。王太太万如玉依然没有加入母亲行列。万如玉为此很生王如方的气。但也无可奈何。当该年度的赛季结束以后。英雄们雄纠纠气昂昂地在寂寞广场上接受王城妇女们拥抱的时候。人群中的万如玉忽然得到启示。急忙回家力劝王如方报名参加下一年度的比赛。没想到王如方死活不依。万如玉一怒之下自己去做了变性手术。临走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说“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们今生无缘。下一辈子再聚头吧。”王如方见了痛不欲生。嚎啕大哭道。“是我把她害死的。我是个无能的男人。窝囊废的男人。”再一想。可是做男人也太难了。我要是再结婚。我依然是个没用的丈夫。要是打光棍就不得不去参加国王的游戏。王如方绝望了。

  再说万如玉改头换面夺胎换骨以后。留起一部雄伟的大胡子。然后报名参加了国王的游戏。几年内他的英名传遍八方。他的英雄业迹极富传奇性。因为万如玉曾经是个女人。他对男人的一切弱点了如指掌。所以他总是能在濒临绝境的最后关头找到每个对手的特殊弱点。运用不可思议的战术反败为胜。但每个赛季一结束。当王城妇女们急切地盼望着那个可爱的大胡子到来时。他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似乎不屑一顾理应归属于他的金苹果。据说他独自隐居在大西洲的水仙岛上。因为他最爱水仙花。而不是苹果花。直到下一个赛季开始。他才再次出现在非非洲。仿佛他就是为了游戏而生的。似乎活着就是游戏人生。

  去年夏天。万如玉独自去比基尼海滨度假期间。与著名的畅销书女作家万王之王邂逅相遇并一见倾心。万如玉以自己的十字勋章相赠。万王之王以自己的新著《贴瑞西斯如是说》回赠。万如玉一看扉页上的副题“两性世界揭密”就暗暗好笑。随手翻了几页。竟越看越惊。对这位女作家更加敬慕。就请她题字。万王之王略加思索。提笔在扉页上写道。

  “一阴一阳谓之道。”

  万如玉觉得这字迹非常眼熟。万王之王问道。“万先生。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题赠。”

  万如玉笑道。“你的笔名不太像女作家的笔名。我的真名也和我的大胡子有些名不符实。我叫万如玉。”

  万王之王惊叫起来。迟疑片刻。她强作镇定地写道。

  “万如玉先生惠存

           王   敬赠 

           驴年骡月狗日”

  万如玉一看万王之王只写了笔名的最后一个字。似乎是个昵称。有些兴奋。就得寸进尺地要求道。“万小姐。能否把你的真实姓名写上。”

  万王之王犹豫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万如玉一眼。笔尖颤抖着在“王”字后面补写上“如方”两个字。

  万如玉惊跳起来。大胡子一掀狂吼道。“王……王如方。你……你真是我丈夫吗。”

  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的王如方声如细丝地低头道。“你……你真是我妻子吗。”

  原来王如方绝望之后。也去做了变姓手术。他变成她以后。居然风情万种。但她不敢再呆在王城。就移居到大西洲去了。她本来就是个大美人。加上大西洲的男人也有喜欢洋娃娃的通病。因此虽然大西洲像全球各地一样女人过剩。可追求她的男人还是多如蚂蚁。但王如方以前受过太多女人的气。现在她都变本加厉地发泄在向她大献殷勤的男人身上。结果青春蹉跎误了嫁期。只好用写作来打发漫漫长夜。没料到她对男女两性的特殊见解使她一举成名。成了大受读者欢迎的畅销书作家。

  王如方的笔名“万王之王”曾一度引起了王城警察当局的注意。误以为她是一个危险的煽动性作家。因为这个笔名似乎直言不讳地泄露出极大的政治野心。夏凡认为这是对当今国王的直接挑战。从万王之王的作品来看。他的特殊才能就是擅长于蛊惑男女两性疯狂的本能热情。因此比任何一个作家都更危险。何况民间盛传大西洲人阴谋建立一个所谓的“理想国”来分裂甚至取代倪氏王朝。夏凡确信“万王之王”是一个颠覆集团的头子。

  一个秘密行动小组立刻前往大西洲进行侦查。特工人员一听说万王之王不是一个秘密组织的领袖。而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女作家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更引起了他们的高度警觉。毫无疑问。这是极其幼稚的障眼法。或是相当古老的美人计。但是全面的调查一无所获。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万王之王只是一个性变态者。但夏凡却命令行动小组立即逮捕万王之王。她的全部作品被列为禁书。

  万王之王一入狱。她的作品立刻被广泛盗印。在《王城晚报》的全球畅销书作家排行榜上。她立刻从第五位跃居榜首。最具权威的三大文学基金会争相为她授奖。她被誉为“第十位文艺女神。活着的缪斯”。

  万王之王被秘密递解到王城。夏凡亲自主持了审讯。她的口供如下。

  “我是王城公民王如方。我前妻也是王城公民。她叫万如玉。她抛弃了我。但我仍然爱她。她已经不属于我了。但我永远属于她。我写作是为了表达我对她绵绵无尽的爱。她姓万。我姓王。所以我的笔名中。她的万当然在我的王之前。但我并不姓万。我姓王。所以我的笔名叫万王之王。寓意就是。曾经与万如玉合为一体的无能的丈夫--王如方。永远属于万如玉的卑贱的女仆--王如方。”

  夏凡在王城警察局的市民档案里查到。“王如方。男。曾用名。无。曾用姓别。女。”“万如玉。女。曾用名。万王之王。曾用姓别。男。”这才如梦方醒。“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于是把“万王之王”王如方当场释放。

  现在。大英雄万如玉和女作家王如方面面相觑。百感交集。回想以前的陈年老帐和恩恩怨怨。真是恍若隔世。两人此刻心意相通。只觉得此生已别无所求。唯愿跟眼前的冤家厮守在一起。但两人对异姓的奥秘无所不知。又怕一旦形影不离会重起战火。于是会心地相视一笑。掉头各奔东西。

  一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刻。两人同时来到王城的寂寞广场。于是两人认命了。

  36

  王丰意外地抓到这条奇闻。急忙找个清静地方奋笔疾书。一篇轻薄浮夸花里胡哨的奇文一挥而就。王丰略加思索。加了个标题。

  “颠鸾倒凤 二世为人

   阴差阳错 再生之缘”

  王丰得意地笑了。他揣起稿子。又赶到顶层。旋转大厅里已经空无一人。

  原来柳依桥们又干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新郎新娘到来。柳依桥的朋友开玩笑道。“柳先生。看来新人迫不及待地私奔了。”

  柳依桥又打电话到市政厅去问。市政厅的门房老头说。婚姻登记处的办事人员临时加班。来过又走了。

  柳依桥放下电话。干咳一声。“诸位。嗯咳。非常抱歉。由于某种不便相告的原因。婚礼将改期举行。届时请诸位凭原请柬再次光临。”

  这是柳依桥第一次说话不那么理直气壮。大家也只好在空空如也的肚子里装满牢骚悻悻而散。

  37

  傍晚时分。施青青一个人回到王城宾馆。在底层大门厅里等候多时的王丰手持请柬迎了上去。“施小姐。”

  “什么事。”

  “我是来恭贺施小姐和王先生大喜的。”

  “对不起。婚礼取消了。”

  “为什么。”

  “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你。你的请柬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我是王子的朋友。你当然不认识我。”

  “胡说。所有的请柬都是我发出去的。他……他一个朋友也没有邀请。”

  “噢。是这样。我的请柬是柳依桥给的。他也是我的朋友。”

  施青青走进电梯。王丰也跟了进去。施青青在自动控制板上摁了一下“九”。厌烦地瞪了王丰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难道我不能乘电梯吗。”

  “不。请便。”

  电梯在九楼停住。电梯门打开。施青青抬腿要走。王丰伸手拦住她。“施小姐。你不必出去。”

  青青愕然道。“为什么。”

  王丰笑容可掬道。“你和我一样有权使用电梯。”

  “你胡闹什么。我的房间在九楼。让开。”

  王丰让开了。可是电梯门已经自动关上。又开始上升。

  青青气坏了。“你这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王丰陪笑道。“别生气。施小姐。上去了还会再下来。”

  电梯在九十九层停住了。王丰摘下帽子按在胸口。一哈腰。“施小姐。既然上来了。何必急着下去呢。我敢打赌。你肯定还没有吃晚饭。来吧。我请客。不要请柬。”

  施青青在百无聊赖中被好奇心引出了电梯。

  一看见施青青。顶楼宴会厅的鲍经理连忙迎上来。“施小姐。你订了宴席。怎么人却不来。”

  施青青触动心事。怔怔地答不出话来。王丰抢着道。“这不是来了吗。”

  “什么。三十桌酒席。单单你们两个人吃吗。”

  “别罗唆。施小姐喜欢清静。不愿意有人在旁边打扰。所以把这个厅全包了下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快上酒菜。”

  鲍经理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相信似地看着施青青。迟疑不去。青青情绪低落地摆摆手。“照他说的办。”

  鲍经理得不着这一声。领了圣旨般诚惶诚恐地退下。青青淡淡地笑了。

  “我刚才以为你的请柬是从门外捡来的。现在我信了。你有资格做柳先生的朋友。”

  “施小姐。你发的请柬谁会扔掉。其实柳依桥并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学生。”

  “一见风你就狂了。柳先生都能当你爸爸了。”

  “能者为师嘛。而我是有教无类。”

  一群侍者排着队把酒菜送了上来。鲍经理摆上两只大酒杯。亲自斟酒。王丰制止道。“嗳。一只酒杯就够了。”

  施青青有些失望。“怎么。看你人模狗样的。竟不喝酒。”

  “我当然喝。你不喝。”

  青青生气了。“你这人真无礼。你问也没问我。怎么知道我不喝酒。”

  “我是照顾你。怕你待会儿下不了台。惹人笑话。”

  “笑话我什么。”

  “笑你这个大美人不够聪明。女人什么都可以跟男人比。就是不能比喝酒。”

  “谁说我要跟你比酒量啦。”

  “你这么通情达理。我倒是白担心了。经理。给我斟酒。”

  青青被激怒了。“好。我今天就跟你比个高低。经理。替我倒满。”

  王丰满脸惊恐地连连摇手。“不比不比。我认输。你要喝就喝。行了吧。”

  青青失笑道。“刚才还在夸酒量。现在又害怕成这样。”

  王丰心有余悸地叹道。“我当然害怕。我才放出来不久。不想再去坐牢。”

  青青奇怪道。“我离开王城才半年。又出笼了什么新法律。难道现在连酒都不准喝了。”

  王丰一脸愁苦。“不不。你听我说。有一回我跟人比酒量。那人明明醉了。偏不认输。结果醉死了。法官念我不是故意杀人。又是初犯。只关了我三年。这回……这回……要是……要是……”

  青青大怒。“混蛋。你……你敢咒我死。滚。快滚。”

  王丰撒腿就跑。青青气得眼泪都下来了。王丰走到电梯口又折回来。青青以为他是回来向自己陪罪。别过头去不理他。王丰拿起故意忘在桌上的帽子。慢慢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从帽沿下偷偷乜了青青一眼。那表情就像是在瞻仰遗容。王丰猛地一惊。一缩脑袋。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含糊不清地嘀咕着走了。青青被激得火势一窜一窜。眼看王丰就走出宴会厅。青青跳起来喝道。“狗才。你给我回来。”

  王丰走得虽急。闻声却立即收住脚。茫然地转身走回来。“你叫我吗。我是鬼才。酒鬼的鬼。不是狗才。不过狗肉下酒最好。可惜今天匆匆忙忙来不及准备。”

  青青骂道。“你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

  王丰抱歉道。“失礼失礼。请多包涵。”

  青青斥道。“我看你还没有开喝就已经醉了。”

  “是是。”王丰微笑着端起酒杯。“既然施小姐愿意舍命陪君子。请。”

  青青冷笑道。“但你并不是什么君子。所以我死不了。”说着把满满一杯红葡萄酒一口气喝干。嘲弄地看着王丰。王丰暗暗吃惊。竟忘了喝酒。青青鄙夷地咂咂鲜红的嘴唇。把杯子推到捧着酒瓶看傻了的鲍经理面前。鲍经理连忙又倒满。青青看也不看王丰。又端起了酒杯。王丰猛醒过来。再不喝酒真的该滚蛋了。一仰脖子灌下去一杯急酒。两只酒杯一慢一快地同时递到鲍经理手边。

  鲍经理照例要给青青先倒。王丰一伸手拦住。喘过一口大气说道。“先……先给我倒。”倒了大半杯。酒瓶空了。王丰捡了个便宜。忙不迭地喝了。脸色已经通红。青青佯装不见。

  鲍经理又开了一瓶酒重新替两人倒满。青青依然不疾不徐地一口喝干。眼中隐隐浮起一层迷雾。王丰呆了半晌。僵着手。把嘴凑到杯子边上。喝一口说半句话。

  “施小姐……喝酒之道……一斟一酌……一饮一啜……娓娓清谈……方能渐入佳境。”这杯酒他分了五口才喝完。

  青青嫣然一笑。“这算是认输吗。”

  鲍经理又要倒酒。王丰夺过酒瓶对鲍经理说。“你去吧。多上些菜。”回头对青青道。“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青青脸一沉。“那你滚吧。”

  王丰一窒。“施小姐。我只是想。这样牛饮太辜负了这桌丰盛的宴席。”说着不等青青回答。馋鬼投胎似地狼吞虎咽起来。

  青青自管自倒满一杯。一仰头又干了。

  王丰垫了些菜底。只得又陪了一杯。他本想用吃菜来缓一口气。没想到施青青竟是海量。王丰心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自己烂醉如泥事小。婚礼为何取消这个闷葫芦就没法打开了。施青青不提。他当然不能先问。一问就没戏了。

  施青青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根本不吃菜。王丰也只好一杯接一杯地硬撑。他也豁出去了。三瓶酒喝完。王丰突然告罪一声。跑到洗手间里用手指一掐嗓子眼。喉咙一痒。一阵翻江倒海。眼睛一闭。酒菜飞泻而出。排空了胃。含半口冷水在嘴里。仰起脖子。抽搐喉间的小舌头。“嗬勒嗬勒”把冷水煮沸。吐了。再来一遍。又用手把冷水“噗噗噗噗”拍在脸上。张大了嘴“哈哈哈哈”喘了半天。才觉得神志略清。

  王丰强打精神回到桌上。只见施青青已把第四瓶酒快喝光了。王丰一咬牙。连灌两杯。大着舌头赞道。“施小姐。好……好酒量。”

  青青心里一酸。凄然一笑。“我也是借酒浇愁。”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王丰精神一振。又惊又喜地陪了一小口酒。故作淡漠地问道。“施小姐。你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你不要叫我施小姐。要叫我王太太。”

  王丰吃惊道。“你跟倪……你呃王子……结婚了吗。那……王……王子呢。”

  “不。我永远不会跟他结婚了。”

  “那你为什么让我称你王太太呢。”

  青青火了。“难道我不嫁给他就不能再当王太太吗。告诉你。我早就是王太太了。而不是什么小姐。”说着气忿忿地一口喝干了半杯酒。

  王丰不知是故意逃酒。还是真的忍不住笑。一侧头把一大口酒喷在地上。笑得直打跌。“真想不到你施小姐。呃。对不起。王太太。想不到你具有如此坦率的个性。你以非凡的勇气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依然是一个诚实的时代。这么说你和王子只是暂时有些误会。不久就能重归于好。再结良缘。”

  “我已经说过了。我绝不会嫁给她。”

  “那你为什么要自称王太太。”

  “什么自称不自称。”施青青又被激怒了。“我是不是王太太和嫁不嫁给王子没有任何关系。正相反。如果我和他结了婚。我倒做不成王太太了。我到现在还不懂。他怎么会不姓王呢。他既不姓王。又不姓施。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想得到呢。我总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姓王的。他不姓王应该早点告诉我。现在突然地要我不再做王太太。我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你说这能怪我吗。可是他倒比我更生气。说我不可理喻。他也不管人家有多么伤心。”施青青的眼泪下来了。

  王丰越听越糊涂。“等等。王太太。呃不。施小姐。都怪我不好。不该叫你王太太惹你生气。但我还是不懂。你和王子到底为什么……”

  “你还叫他王子。他不姓王。王子只是他的笔名。直到他填写结婚证书的时候我才知道。”

  王丰身体向后仰了仰。伸伸腿得意地笑道。“施小姐。你以为他不是王子。就不跟他结婚了是不是。不。你错了。”

  施青青的心狂跳起来。“我错了。真的。”

  “错了错了。他确实是王子。”

  “他真的姓王吗。”

  “什么姓王。他是真正的王子。但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我知道。”

  “什么身份。”施青青惊疑不定。

  王丰诡秘地压低了声音。“实话告诉你。我和王子是大学同学。有一阵子他和我很投机。就把身世告诉了我。但他要我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他的什么身世。快告诉我。”

  王丰刚才为了让青青重视他。顾不得利害。现在却突然害怕起来。“不。不行。这可不能随便乱说。弄不好要掉脑袋的。施小姐。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这家伙。一会儿坐牢。一会儿杀头的。又在撒慌了。”

  王丰急了。“不骗你。这是真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施青青一腔热情顿时熄灭。冷冷道。“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王丰知道。如果一点事实都不吐。青青就要下逐客令。咬咬牙。“他叫……他叫倪世遗。”

  施青青倒意外了。“看来你真的有点鬼名堂。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什么时候。”

  “在我决定跟他结婚以前。”

  “可是……我们才认识呀。”

  施青青窘住了。喃喃道。“我就是早知道了。也没用。不过。我还是愿意听你多说些他的事。”

  王丰又得意道。“你信我了吧。他可真是个奇人。有一回上哲学课。老师正在讲述人类悠久的哲学传统。我就问倪世遗。‘什么是传统。’他不说话。却顺手撕下一张纸。折成一个小纸包。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在纸包外面写上‘传下去’三个字。就递给我。示意我传给后排的人。我莫明其妙地照办了。后面的人打开一看。吃吃地笑了。以为是个恶作剧。于是照原样包好再传给后面的人。后面的人打开看了。也忍不住咯咯笑了。但依然小心翼翼地包好。再传下去。就这样。这个空空如也的纸包传到一个又一个人的手里。每个人看了都大笑。但又都原封不动地再包好。再传给下一个人。传递活动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好奇。除了老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传来传去。处在传递链越靠后的人好奇心越大。期望值也就越高。期望值越高。当他面对空空如也的时候。被愚弄的感觉就越强烈。就越是会无法控制地觉得好笑。传到后来。根本没有人弄得清楚这个荒唐的东西究竟是从谁的手里传出来的。我正在奇怪这个空空如也的玩意儿为什么会给人们带来如此巨大的欢乐时。竟有人故作神秘地又把它传到了我的手里。

  “我刚想自作聪明地嘲笑那个传给我的人。突然大彻大悟了。我在一刹那间明白了人们欢笑的原因。肯定--我敢跟上帝打赌--肯定有人在里面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我也满怀好奇充满期望地把它打开。谁知仍旧空空如也。只有包裹着空空如也的那个绝对命令。‘传下去。’‘传下去。’可笑的不是空空如也。可悲的是竟没有人能够抗拒这个至高无上的命令。我顿时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霎时。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还没有加入传递链的人。都跟着我一齐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在这阵灵魂痉挛的笑声中。我把这个该死的纸包收起来藏好。

  “下课后。我听到大家都在纷纷猜测那个纸包是谁传出来的。又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大家又莫明其妙地一齐大笑。哲学老师问我们笑什么。一个同学告诉了他。老师竟也莫明其妙地大笑起来。哲学老师又把这件事讲给其他老师听。老师们也莫明其妙地大笑起来。整个校园里。到处在莫明其妙地大笑。但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没有笑。倪世遗没有笑。我发现。笑的人是疯子。不笑的人更是疯子。笑的人莫明其妙。不笑的人更莫名其妙。”

  “你也莫明其妙。”施青青嗔道。“我要你给我讲讲他的趣事。你却尽说些跟他不相干的事。”

  “可是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最莫名其妙的是临毕业前。倪世遗突然离开了学校。从此谁也没有再见到过他。然后就看到许多署名‘王子’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在世界各地出版。我一读到‘王子’那部哲学小说《一个疯子眼中的世界》。王太太。你读过这本古怪的书吗。它讲的是一个疯子隔着疯人院的铁栏杆看外面世界的故事。外面的人看疯子。自然认为是疯子被关进了铁栅栏。没想到疯子的看法正好相反。疯子认为整个世界都被铁栅栏围住了。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疯人院。这个荒诞离奇的故事既是一个大悲剧。也是一个大喜剧。更是一个大寓言。我一读到这本奇特的书。就猜测是我这位老同学的手笔。上个月你和他一住进王城宾馆。我就打听到了--吃我们这碗饭的都明白。宾馆里最能找到新闻人物--当时我就得到了证实。知道王子就是倪世遗。但我估计他暂时不愿意见任何人。就没敢来打扰你们。本以为今天能见到这位老同学。没想到他又走得不知去向了。这都怪你自己不好。他跟你结婚后。一定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青青怒道。“既然他真的姓倪。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王子呢。我也实话告诉你吧。我出生在圣河上游的一个古老的民族。我的第一个丈夫姓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新婚之夜他不知为什么和全体族人一齐自杀了。我吓得逃出来。被人口贩子王麻子拐到王城。他见我长得美貌。竟不卖我。要我做他的妻子。他既然也姓王。我就依从了。虽然他是个无赖。”

  王丰奇怪得好像见到了水星人。“就因为你的第一个丈夫姓王吗。”

  “你不懂的。按照我们的族规。我们施族姑娘命中注定只能嫁给姓王的人。”

  “这太难以理解了。”

  “你们不是也说什么‘好女不事二夫’吗。还说女人要守名节。失名就是失节。我不愿做坏女人。所以我永远只嫁给姓王的。别人就会永远管我叫王太太。”

  王丰听得目瞪口呆。又不敢笑。

  施青青继续说。“今年春天。我和王麻子在比基尼海滨度假的时候。遇见了王子……”

  王丰吃惊道。“又是比基尼海滨。看来我也该到那里去走走。”

  “我一见到王子就疯狂地爱上了他。他好像也被我迷住了。但我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爱我。只要他肯娶我就行。”

  “可惜白马王子无福消受当代第一美女。”

  “你说错了。是我无缘做他的妻子。”

  “这只怪他姓得不好。”

  “那么你姓什么。”

  “我姓王。”

  38

  王丰连夜赶稿。《王城晚报》的全体工作人员加班忙了一个通宵。终于赶在中秋节早上印出了特大号外。全体人员又到各个街头免费分发以扩大影响。号外上赫然八个大字。

  “白马非马 王子非王”。

  王城最著名的建筑工程师王一土。中秋节早上也抢到一份号外。到家后他越看越乐。连忙招呼妻子罗兰一起来看。两人越看越稀奇。笑成一堆。佣人王妈正里外忙活。见他们乐成这样。也好奇地支楞起耳朵听他们议论。这王妈也煞是古怪。才来几天就说要换一户人家帮佣。王妈虽然一头白发。手脚却麻利。人也干净。王一土没有孩子。本来不想请佣人。可是三天前王妈敲开他们家的门。死乞白赖要留下。而且要求很低。只管饭不要工钱。罗兰勉强答应了。才两天她又嚷着要走。王一土好说歹说她才答应过了节再走。王一土也不避王妈。当着她的面和罗兰说笑。王一土指着施青青的照片对罗兰说。

  “这位王太太人倒长得挺标致。王丰说得也够鬼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此之谓青青。’瞧他说的。哈哈。可惜。太漂亮的女人往往不会下蛋。就像我家这位王太太。”

  罗兰嗔道。“莫非你也想入非非了。这位王太太可是专嫁姓王的哟。”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最奇的是她竟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姓王。真要那样的话。大概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做她的丈夫了吧。那就真的‘人尽可夫’了。嘻嘻。嘻嘻嘻。”

  罗兰生气道。“人尽可夫。也有你的份了。我看你真的来劲儿了。”上去就拧王一土笑得合不拢的嘴。夫妇俩正闹成一团。王妈一把夺过王一土手上的报纸。“让我瞅瞅。”

  王一土乘机躲开罗兰。笑道。“王妈。你凑什么热闹。你又不识字。”

  王妈神情异样地死死盯着施青青的照片。突然迸出一句话。让王一土和罗兰大吃一惊。“她是我侄女。”王妈兴奋得站立不稳。手一松报纸落在地上。王一土连叫她两声。王妈都听而不闻。只顾自言自语。“青儿既然在王城。我儿子八成也在王城。”

  王一土笑道。“这老婆子失心疯了。一会儿侄女。一会儿儿子的。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也难怪。”

  王一土捡起报纸。又接着看。“啧啧。这万如玉不想做女人也罢了。这王如方竟然连男人也不愿做。真是给我们姓王的丢脸。”

  王妈倏地站起来。颤巍巍地瞪视着王一土。“你……你说什么。”

  王一土取笑道。“王妈。莫非你也做女人做腻了。想尝尝做男人的滋味儿。但你变成个老头子又有什么意思。”

  王妈哆嗦着嘴。“女人能……变成男人吗。”

  “是啊。你说在王城呆了二十年了。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王妈按住胸口。一字一顿道。“那么男人……男人也能变成女人喽。”

  “当然。这种事儿太多啦。王妈。可能你就是男人变过来的吧。嘻嘻。”

  王妈脸色陡变。抬头望着天花板。“大神啊。救救我。救救我儿子。不要让他变成女人……”话还没说完。腿一软。昏倒在地。

  王一土和罗兰面面相觑。以为活见鬼了。

  39

  一个星期以后。《王城晚报》登出特大广告。“本报新任总编王丰先生定于明晚七点假座王城宾馆大宴会厅与名门淑女施青青女士举行婚礼。届时敬请各位心照不宣之嘉宾惠然拨冗光临为荷。请柬恕不另发。云云。柳依桥谨启”

  由于所有王城公民都有巨细无遗地每天通读《王城晚报》的良好习惯。第二天晚上。中秋前夜的全班贺客无一缺席地按时前来观礼。唯一的区别是原贺客之一王丰顶了原新郎的缺。观众们几乎产生了历史又在循环重演的错觉。因为贺客们再次饿了肚子。因为所有的人都被新娘的绝代风华镇慑得痴痴迷迷。遗忘了口腹之欲。为了掩饰这种窘态。只好或恭维王丰双喜临门。或艳羡王丰独领风骚。更有人愤愤不平地责难王丰道。“美应该属于全人类。”

  王丰满面春风地对答如流。“同喜同喜--现在看来。我不必再大老远地跑到比基尼海滨去了--关于美学问题。我今天不准备讨论。实际上我已经与各位分享了赏心悦目。至于那赏心乐事嘛。嘻嘻。却不敢请任何人代劳。”

  美学家见话不投机。转过头去与柳依桥搭话。“柳先生。你说话一向是乓乓响的。这回可有些言过其实了。”

  柳依桥尴尬地说。“怎么。汪先生。难道新娘不漂亮吗。”

  “新娘是没话说。绝了。新郎却跟你的广告差远啦。”

  柳依桥顿时语塞。上回若不是王丰向我暗示了那个什么王子的神秘背景。我可绝不会让送上门来的施青青完璧归赵。没料到后来横生枝节。王丰这小子李代桃僵。我倒成了替王丰子当差跑腿的了。哼。此仇不报。我柳依桥枉称柳铁口。倒该叫马口铁了。只是在还没弄清那个王子的底细以及王丰跟他的关系之前。我只好暂且忍一忍。现在柳依桥被汪先生无意间触到痛处。又不便发作。只得仰天打个哈哈。

  “汪先生。名花易主也是常有的事儿。自古郎才女貌。王丰是我的朋友。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再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你汪兄也是王城有名的探花郎。说不定下一回就轮到你了。只可惜你姓汪不姓王。多了一点水份。哈哈。”

  “说得也是。柳先生。高见。嗬嗬高见。”

  正热闹间。侍者突然高声唱名道。“王子先生到。”

  全场顿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大多数人幸灾乐祸地准备看好戏。倪世遗走到惊疑不定的王丰身边。递给他一张贺贴。王丰惶恐得忘了跟老同学叙叙别情。只是机械地打开贺贴。上面写着。“不要把我的身份和住址告诉任何人。”

  没等王丰作出反应。倪世遗转身递给施青青一个猩红色礼盒。

  “王太太。这是我一星期以前准备好在你的婚礼上送给你的礼物。请收下。”

  施青青茫然地接过礼盒。倪世遗一出现。她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自从上星期赌气和王子分手后。她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可能错了。如果倪世遗重新回来。她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会不顾宗教禁忌跟他结婚。但此刻她却完全慌了神。

  “王子。你……你……倪先生。”

  倪世遗打断她的话。微笑道。“王太太。请打开。”

  青青轻轻掀开。一道炫目的光焰直冲夜空。人群“哦”的一声骚动起来。这是一串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谁也没有注意到倪世遗说了声“告辞”就抽身而去。所有的目光都贪婪地死死盯住那串项链。

  施青青惊喜万分。对王丰道。“快替我戴上。”

  倪世遗快步走出大厅。在门口险些与一个人撞上。倪世遗急闪身站定。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用近乎疯狂的目光看着他。倪世遗刚要道歉。老太太惊叫一声。

  “明萱。我的儿。是你吗。你……你没死。”

  “对不起。老太太。你认错人了。”

  “不。你不是明萱。你是明萱的弟弟。你是我的儿子。儿子。你别走。”老太太张开双臂扑了过去。但倪世遗已经走进了一扇门。老太太腿一软。跌倒在地。

  项链戴到青青的脖子上。人群再一次“哦”地一声赞叹。青青抬起头正要向王子道谢。这才发现他已走了。青青和王丰急追出来。青青一看见门口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太。顿时惊骇地后退一步。

  王丰喝道。“喂。走开。怎么讨饭讨到这里来了。”

  老太太猛抬起头。双目如电。逼射出难以抗拒的威严。王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疯……疯婆子。你……你想干什么。”

  青青恐惧得浑身僵住了。冷不丁“啪”地一声脆响。青青猛甩手一记巨大的耳光。把王丰打翻在地。老太太的视线移到青青脸上。眼中的慈和与嘴角的赞许一现而没。青青怯生生地垂眉敛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圣母。您……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王母缓缓地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青儿。明萱的死。我就饶了你吧。”

  青青抱住王母。泪水夺眶而出。但不敢哭出声来。王母伸手扶在青青的肩上。走向电梯。王丰捂着脸远远跟着。其他人不吱声地看着。汪先生和柳依桥交换了一个欢快的眼色。青青壮着胆问道。

  “圣母。您既然饶了我。还要带我上哪儿去。”

  王母道。“青儿。我是来找你的。没想到大神却借你的手引我找到了他。”

  “谁。”

  “我的儿子。”

  青青一阵强烈的心悸。这时已走到电梯口。王母命令道。“青儿。敲门。”

  青青不知王母有什么深意。也不敢问。只好在电梯门上敲了敲。王母见青青敲得心不在焉。门又不开。愤怒地自己举起右手打门。但她的手却拍了个空。电梯门自动开了。电梯里空无一人。施青青实在不愿意走进电梯。她正在犹豫不决。突然感到王母的左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同时发现王母越来越剧烈地战栗起来。青青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阵寒意从后脊梁传上来。她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王母对着空空荡荡的电梯绝望地嘶声喊道。“大神啊。你答应过让我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我亲眼看见他走进这间屋子的。现在却不见了。难道真的是明萱吗。明萱。是你吗。你为什么不肯认我。明萱。我是你母亲啊。”

  青青吓坏了。“什么明萱。圣母。你看见明萱啦。他……他不是死了吗。”

  “对。死了。都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他来找你索命了。他看见我来了。他就走了。他以为我会阻止他。明萱。你出来。把这贱人杀了。我不拦你。”

  “圣母。圣母。你神志不清了。”

  “胡说。我看见他穿着黑色的丧服。从大厅里走出来。我叫他。他不理我。他生我的气。以为我护着你。我亲眼看见他走进了这间鬼屋。可是现在不见了。没有人在里边。门却自己开了。大神啊。让我们一起死了吧。”

  王母疯狂地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青青的眼前突然叠现出明萱和王子的脸。两张脸竟是如此酷肖。青青骇呼道。“明萱。不是我害死你的。”大叫一声。一头栽倒。

  王母拖住青青软软的身子。大踏步走进电梯。王丰顾不得害怕。狂叫道。“疯婆子。快放下她。”在电梯门合上前。王丰一闪身窜了进去。

  王母冷笑道。“你愿意陪她一块儿死。很好。”电梯飞速地向下面的深渊掉落下去。“哈哈。我们下地狱了。老大。我来了。”王母突然意识到。王老大和王施部落的人都在天堂里。一下子心力衰竭。昏了过去。王丰吓得脸都青了。颤抖着手连摁了几次才把自动控制板上的“九”摁亮。

  电梯到了九楼。王丰抱起青青。犹豫了一会儿。又拖着王母。来到九一二房间。见两人没有性命之忧。连忙强作镇定地再坐电梯上到顶层。在电梯里。他仿佛感到自己真的在逃离地狱。直奔天堂。

  他把客人送走。又下来把两人救醒。王母睁开眼睛。打量着布置一新的洞房。

  “怎么。地狱竟会这么漂亮。”

  王丰恨不得自己的一条舌头分叉为两条。甚至希望自己真的有八个下巴。好不容易才让王母弄明白电梯不是鬼屋。王母倒也乐于相信。“这么说。那个后生真是我的小儿子。”

  “圣母。”青青惊奇道。“你怎么还有一个儿子。”

  “青儿。这事你不知道。他是个祸胎。所以族里没人敢提起他。再说他刚生下来就让神使带走了。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明萱要是不死。我也不会来找他。”

  青青道。“我也不会逃走。”

  王母厉声道。“胡说。我叫明萱到神堂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逃走了。他见你已经不在。才自杀的。否则他怎么敢不听我的话。”

  “不。圣母。不是这样。明萱撞开门时。我正在神堂里闭着眼睛接引大神。等我睁开眼睛。我看见明萱的眼神已经散了。好像没看到我的样子。圣母你是知道的。在没有得到大神的祝福以前。我是不能跟他说话的。他拨出佩刀的时候。我以为他要杀我。我刚要叫喊。他却把佩刀插进了自己的肚子。我吓坏了。我看见神堂外面全是死人。我以为所有的人都死了。就从窗口爬出去拚命地跑。那天夜里那么黑。我又从来没有出过门。我迷了路。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吓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我看见在我的上空。是一张黑漆漆的麻脸……”

  青青不敢再说下去。王母早已脸色惨变。喃喃道。“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你明明在神堂里。大神却不让明萱看见你。难道为了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大神真的要让我们灭族吗。可他……他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啊。我……我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孩子有什么罪。难道出生真的有罪吗。冤孽。冤孽啊。”王母陷入极大的恐惧和深切的忏悔之中。不禁老泪纵横。

  青青突然惊呼道。“天哪圣母。如果他真是你儿子。他……他就真的姓王。或许连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青青因极度的兴奋而难以自持。“我可以嫁给他。我可以嫁给他。”青青发疯似地跳起来。“他可以娶我。他可以娶我。”施青青的眼睛亮了。这是一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但她的目光一落到冷冷地瞪着她的王丰身上。顿时呆住了。王母却莫明其妙。

  青青顾不得王丰。“圣母。是他。一定是他。他肯定是你的儿子。”

  王母惊疑不定。“是吗。青儿。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圣母。他就是王子呀。难怪我见了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圣母。你知道上个月我差点要跟他结婚的事吗。”

  王母一愕。顿时喜出望外。“什么。他就是本来要跟你结婚的那个后生吗。”

  “是啊。圣母。是他。正是他。”

  王母心里一宽。“那就好。那就好。”

  施青青立刻晕生两颊。狠狠瞪了王丰一眼。心道。既然圣母都已应允。我还怕什么。

  王母慈爱地抚摸着青青的头。“青儿。明萱的事我错怪你了。这回我能找到明萱他弟弟。也多亏了你。我算是熬到头了。我这些年在王城也算没白吃这么多苦。我总以为王城跟咱王村一样。家家户户都是姓王。以为人人互相认识。没想到压根儿不是一回事。我只好专找姓王的人家帮佣。盼着大神能指点我找到我那苦命的儿。这些年我三天两头换来换去做过的人家少说也有三五百家。那天我现在的东家王一土看报。说起你和王子结婚没结成的事儿。我就觉着纳闷儿。这个王城姑娘的心思怎地跟我乡下老婆子差不离呢。我一瞧报上的照片。可不就是你吗。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奔这儿找你来了。可管门的不让我进来。我寻思你和那王子闹崩以后。大概已经走了。只得回去。我又想。咱王村算是毁了。可天下也就巴掌大一点地方。我和你离了王村。都到王城来了。我那孩子自然也在王城。姓王的不奔王城来还能上哪儿去。我几十年几百年都等得。就不能再等他三天五天吗。我从王城宾馆回到王一土家。收拾东西要换一户人家帮佣。王一土却非留下我不可。原来他们两口子成亲这么些年。屁也没生下半个。偏是我到的那天就有了喜。王一土说是我给带来的喜气。这倒不假。我到谁家帮佣谁家就会添丁添口。但谁也没有留过我。再说想留也留我不住。我得找儿子呀。但王一土留我。我就留下了。因为我问了大神。大神没有反对。我琢磨着我在王一土家知道了你的准信儿。合该还着落在他这儿找到我的儿子。果然今儿晚饭后王一土对我说。‘王妈。嘻嘻。你的那个……那个侄女。这会儿又当新娘啦。’我一听就赶紧来了。幸亏上一回来过。才没在路上耽误。要不然黑灯瞎火的叫我上哪儿找王城宾馆去。可见什么事儿都让大神安排好了。我今儿进来也没人拦我。我问准了王一土。知道你在九十九层。我却不知道那鬼屋……那鬼屋叫什么来着。电梯。我怎么会知道那鬼屋能自个儿上下来回地倒腾。我就这么一层一层地攀了上来。可苦坏了我老婆子的两只小脚。我爬了一个多钟点。歇了十七八回。把你也埋怨了足有七八十回。我心想这死丫头干嘛要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结婚呢。这不是存心折腾我老婆子吗。青儿你想。我还能有好气吗。好容易到了上边。我的腿就软了。那……那孩子。你瞧没名字多不方便。那孩子风风火火地从大厅里直奔出来。差点把我撞倒。我连气还没缓过来。偏又叫不上他的名字。哪里跟他说得明白。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那鬼屋。我就瘫倒在地上了。我满以为他既进了屋子就飞不了。等我缓口气儿再去叫门吧。那当口你就出来了。我倒给你闹了笑话。等我明白了那鬼屋原来不鬼。我那孩子竟真的飞走了。不过。知道他还活着。而且没有变成女人。我就放心了。既然大神开始重新显灵了。我迟早能找到他。这是大神叫我再多受些苦楚来赎我的罪呢。我倒是没料到我那孩子就是上回要跟你结婚的那个后生。青儿。这回你的功劳不小。大神该是也让你将功补过呢。好啦。青儿。我也歇得差不多了。快带我去找他。”

  王母心里憋了二十多年的活。从来没个体己人可说。这会儿一口气吐了出来。眼看儿子就要找到了。顿时精神大振。满头银发和毫无皱纹的脸上闪耀着奇异的光辉。施青青却惊惶起来。

  “圣母。我不知道王子他……他住在哪里。”

  王母脸色一变。沉吟半晌。她会过意来。“青儿。你是要我答应你跟他的婚事吧。好吧。只要你帮我找到他。大神也不反对。我就依了你。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本来就有兄终弟及这一条。明萱的死既然不是你的错。只要我那孩子愿意。这也不是不可以。走吧。”

  施青青急道。“圣母。我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王母倏地站了起来。缓缓举起手掌。五指曲张如爪。“青儿。你不想活了吗。你们都快要结婚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施青青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圣母。知道我干嘛不说。我敢跟您老人家讨价还价吗。再说。您都已经答应了。我也想快点见到他呀。圣母。您细想想。啊。”

  王母一愕。莫非大神还不肯让我见他。我的罪孽真有那么深重吗。心里这么想着。高举着的手掌却没有立刻放下来。

  施青青知道此刻自己的性命悬于一线。圣母一念咒语。我就没命了。她急中生智。突然一指王丰。

  “圣母。他……他知道。他是王子的同学。”

  王母猛地转身。顿时一脸杀气。“你怎么在这儿。你是谁。你竟敢偷听我们说话。”

  王丰又气又怕。这疯婆子搅了他的婚礼。让他出尽洋相。又在他的洞房里当着他的面跟他的新娘谈婚论嫁。竟然不知道他是谁。还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要不是看在青青的份上。她又装神弄鬼透着一股子邪气。不得不有所忌惮。他早就要发作了。现在见王母问得可笑而又无礼。他也豁出去了。

  “这是我和青青的洞房。我是她丈夫。我也不爱听你们说话。你要是说完了。就请吧。”

  青青大急。“王丰。你疯了。”

  王母倒没生气。竟放下了手。缓了缓语气。“你真是他的同学吗。”

  “是又怎样。”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说着。王丰下意识地溜了一眼桌上那份贺贴。

  王母手一指。“青儿。那是什么。”

  “那是王子刚才送来的贺贴。”

  “拿来。打开看看。”

  青青一看就傻了。王母问。“怎么啦。青儿。”

  “圣母。太奇怪了。贺贴上写着。‘不要把我的身份和住址告诉任何人。’”

  王丰得意地冷笑道。“大娘。我那老同学是什么身份。怎么肯跟你这穷婆子攀什么亲戚。我看你趁早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王母颤声道。“是……是真的吗。我那孩子嫌我穷。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肯认啦。他怕我给他丢脸吗。孩子。你是怪我不该扔掉你不管。是吗。我……我……”王母几乎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摇摇欲倒。青青连忙扶住。她扑闪着大眼睛。

  “圣母。他知道你在找他吗。他怎么会预先送来这份贴子。太不可思议了。”

  王丰听了一怔。他也一时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但事到如今。他只有尽可能把水搅浑。才能阻止她们找到倪世遗。尽管他丝毫不信倪世遗会是这个疯婆子的儿子。他干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青青。我早就告诉过你。倪世遗是个先知。料事如神。他可不是那种只会唬人的牛鬼蛇神。”

  王母惨然道。“这么说。他刚才是故意躲我来着。”

  “是啊。要不然我和青青结婚。他也没什么光彩。他干嘛要自己跑来送什么礼物。”

  其实王丰自己也对倪世遗此举大惑不解。刚才事变迭出他也来不及细想。此刻随口胡诌一通。想不到竟这样合情合理。但这么一来。他也不禁对倪世遗的先知先觉大为惊诧。

  施青青听王丰这么一说。也觉得难以辩驳。刚才王子送他一份厚礼。她还以为王子对她难以割舍。不禁陶然欲醉。现在看来他是君子断交不出恶声的意思。显然他躲的并不是圣母。他真正要躲的倒是我。这么一想。又不禁芳心欲碎。

  王母喃喃自语道。“即便带走他的神使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我正在王城找他呀。除非是大神告诉他的。但大神既已答应帮我找到他。却又给他通风报信。叫他避开我。究竟有什么深意呢。难道是逗着我们捉迷藏玩儿吗。罢了。大神既然想玩。我也只好陪着他玩。等大神玩腻了。他就会让我见到儿子了。否则大神一生气。我就永远死不成了。”

  想通这一点。王母不再沮丧。她抬起头平静地对王丰道。“王先生。你要是不带我们找到倪世遗。你只有死。你要是乖乖的。我就不计较你刚才对我的顶撞。”

  王丰见无路可走。眼珠一转道。“倪世遗是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出卖他。哼。”他见王母脸色有变。忙道。“除非……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青青发誓。绝不嫁给他。”

  施青青跳了起来。王母看也不看青青。“好。我答应你。走吧。”

  王丰冷笑道。“你答应管什么用。”

  王母怒道。“你敢不信我的话。青儿。我的话你敢不听吗。”施青青暗暗叫苦。王母又道。“再说儿子是我的。我绝不让他娶青儿就是了。”

  王丰道。“那好。老太太既然说得干脆。我答应你。明天一早就去。”王丰心想。只要能够销魂一夜。哪怕天亮了杀头也干。施青青这样的尤物。我本来就没指望她会跟我一辈子。想到这个。他眼角瞟着施青青。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意。

  王母大怒。“你这下流的小贼。要挟我我也忍了。竟敢辱我。我倒不信。有名有姓的倪世遗。没有你。我会找不到吗。青儿。跟我走。”

  施青青猛醒过来。圣母明明知道没有王丰也能找到王子。她刚才还是答应了王丰的条件。显然圣母还没有完全原谅我。尽管我不会受王丰的约束。但圣母说出的话。要叫她改口可不容易。不由得把王丰恨之入骨。而王丰此时也把倪世遗。王母。施青青。乃至整个世界恨得牙痒痒的。但王丰也实在没想到这老巫婆竟人老性烈。一语不合立刻翻脸。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叫他吐出这块已经含在嘴里的羊肉。他可实在是万万不甘心的。于是王丰连连打躬。

  “好好。老太太别发火。这就走。这就走。”

  40

  一路上。王丰不敢再跟王母说话。只好对施青青道。

  “青青。我上次告诉你。倪世遗是货真价实的王子。你不信。我也不敢多言语。因为这事干系不小。倪世遗一再嘱咐我绝不可告诉任何人。我虽然不明所以。但总是少说为妙。这事除了你。我只隐隐约约对柳依桥一个人说起过。那也是为了帮你和倪世遗的忙。让你摆脱王麻子。想必他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但柳依桥也只知道个大概。在那份号外上我故意把王子的事一笔带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当今陛下倪九十九的御弟白马亲王的独子。”

  施青青和王母同时吃了一惊。王丰继续道。“我现在就是带你们上亲王府去。三更半夜的去惊动王爷。要是把王爷惹恼了。我们就都玩儿完了。但老太太既然执意要去。我又怎敢叫她老人家不痛快呢。不是我王丰夸口。你到王城的大街小巷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倪世遗是谁。你想想。哪个平头百姓会知道王子殿下的尊讳。”

  施青青道。“王丰。你别在圣母面前捣鬼卖乖。你不带圣母来。也没你的好果子吃。这王城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倪是国姓。我就不信。没有你我们会找不到他。这事真要有什么干系。怪罪下来你也跑不了。你以为我不明白你这会儿猴着脸巴结圣母是什么用意。哼。”

  但王母却不言语。她在想。我儿子怎么会到王府来的。突然她心底一亮。问王丰道。“王先生。当今陛下是不是被称为活着的上帝那位。”

  “好像是有这么一说。”

  那就是了。王母心里暗喜。上帝和大神是一回事。那神使把我那孩子带走。不带他到上帝这儿还能带他上哪儿。他在大神身边长大。不料事如神才见鬼呢。

  说着话已到了王府。王丰见不能把王母吓退。只好送佛送到西。硬着头皮叫门。没想到偌大一个王府竟连个值夜的卫士也没有。过了很久。才远远地看见一个使女提着灯笼穿过草坪。睡眼惺忪地娇喝道。

  “谁在那儿叫嚷。不要命啦。这是亲王府。不知道吗。”

  王丰陪笑道。“小姐。劳驾。我们求见小王爷。有……有要紧事。”

  使女疑心道。“求见小王爷。你认识小王爷吗。”

  “怎么不认识。今儿晚上才跟他见过面。是……是小王爷让……让我们来……来见他的。”

  那使女后退两步。冷笑道。“狗强盗。你想骗我开门。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这下王丰倒意外了。他存心要讨好王母。没料到竟被这个姑娘瞧出了破绽。但见不到倪世遗。自然正中他的下怀。但他又不能不装出着急的样子。“姑娘。这……这……嗳嗳。你别走啊。你听我说。”

  王丰这么一嚷那使女更害怕了。转身就走。施青青突然开口道。“姑娘。你们小王爷是不是叫倪世遗。”

  那姑娘站住了。“你怎么知道。”她听见年轻女人的声音。心神略定。“你们真的认识我们小王爷吗。”

  王丰心里暗骂。贱人。嫁了老公还在想旧情人。那使女走近些举起灯笼打量王母等人。突然叫道。“王先生。怎么是你。”

  王丰一愣。“姑娘。你是谁。”

  “我是柳叶啊。对不起。刚才我还以为……”

  “柳叶……柳……叶……咦。柳叶。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先生。你真的见到小王爷啦。”

  “是啊。哪……哪有假的。”

  “可小王爷没回来过呀。你等等。我去禀告郡主。王先生。你们千万别走啊。”

  王丰又喜又忧。忧的是王母和施青青眼看就能找到倪世遗了。喜的是找到倪世遗自己功劳不小。王母答应的话大概不会反悔。

  王母刚才一直不停地在向大神祷告。但大神不理不睬。眼看就要被拒之门外。突然又柳暗花明。不禁对这位侄女婿有些刮目相看。施青青却生起气来。

  “王丰。这女人是谁。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快说。”

  王丰苦笑道。“青青。你这是干什么。她是柳依桥的大小姐。我在柳依桥那儿见过几回。我以为她早就出嫁了。原来却进了王府。我倒没想到柳依桥还会玩这一手。”

  “你别推得一干二净。还装做不认识呢。”

  “青青。你这不是冤我吗。刚才黑咕隆咚的。又隔了这么些年。开始她不是也没认出我来吗。再说这王府我也是头一回来。没事谁跑到这里来玩命。”

  青青笑道。“圣母找了多年的人还没有找到。你找了多年的人儿倒先找到了。以前你没事不来玩。以后你就可以常来玩了。”

  “你看你看。越说还越没边了。”王丰心想。只要你不往这儿跑。就算我王丰祖上积德了。

  这时柳叶急匆匆地出来开了门。“王先生。郡主有请。快跟我来。”

  41

  再说那天王八死后。倪世遗对倪九十九的厌恶和对倪丘的反感达到了极点。于是决意离开王宫。离开王府。也离开王城。倪丘也非常担心倪九十九因王八的事迁怒到世遗。更害怕世遗惹出祸来殃及自己。就悄悄地打发世遗到乌有国虚托邦的白马城堡去读书。倪丘知道自己迟早会失去倪九十九对自己的恩宠。所以在世界各地悄悄地置了许多地产。准备到时候告退养老之用。这个白马城堡就是其中之一。

  世遗因王八之死。部分由倪虹引起。也不能原谅姐姐。没跟倪虹告别就离开了王城。等倪虹发现后去问父亲。倪丘只说。“世遗周游世界去了。”其它一概语焉不详。装聋作哑。

  几天后倪九十九遣小黄门来问倪丘。“长安郡主何时进宫。”

  倪丘对倪虹一说。倪虹竟以死相胁。“我生是王八的人。死是王八的鬼。”

  倪九十九大怒之下。逼着倪虹抱着王八的牌位成亲。谁知倪虹竟欣然从命。紧接着倪九十九又知道了世遗出洋游学的事。夏凡趁机纠集党羽参了倪丘一本。弹劾白马亲王有欺君慢君轻君辱君等十大罪状。倪丘风闻后慌忙上奏自请削爵罢相。

  倪九十九念他有功于国。又是世遗的父亲。若是贬为庶民。将来不便立世遗为储。所以只收下相印。却保留了倪丘的爵号。倪丘想不到会再一次因世遗而幸免于祸。心里明白陛下还不知道世遗已有异心。世遗一旦回来。父子三人危在旦夕。立刻派王府总管倪福秘密前往大西洲乌有国虚托邦的白马城堡。告诫世遗千万不可回京。没事也不必来信。以免陛下闻风寻访。他自己也远离王城。无诏不归。

  夏凡接了相印。把国王的游戏开展得更加轰轰烈烈。倪九十九的九十九个王子已经长大成人。人人垂涎欲滴地觊觎着王储之位。个个处心积虑地培植势力。志在必得。其中虽然不无薄具歪才略有低能者。却都难以服众。更与世遗无法比肩。所以倪九十九竟无一中意。倪九十九这才知道狂欢给自己带来了无穷隐患。自己一死。王国必将四分五裂陷入战乱。于是下旨以原先的两个王宫幼儿园为番号。把九十九个王子编成两队开赴非非洲赛场。用国王的游戏来竞选王储。优剩劣汰。胜者为王。败者为鬼。

  第二幼儿园因倪世遗不在。只有四十九个王子。为了使比赛更加公平合理。倪九十九令朝臣简拔一人补缺。夏凡等人公推倪九十九的远祖倪五十二的第二十五世孙倪采。称赞此人“文武双全。是个超人”。

  于是比赛遵旨安排在下一年的秋季。圣旨一下。众王子加紧操练。练得个个弓马娴熟。人人刀枪不入。那倪采却优哉游哉。每天采菊东篱之下。每夜探花西楼之上。

  谁知在第二年的赛季里。倪九十九的九十九个王子竟无一幸免地埋骨非非之洲。绝了那黄袍加身的非非之想。那倪采游哉优哉地回京复命。一副九九归一非我莫属的神情。但倪九十九嘉许之余并不提起册立太子的事。倪采也不着急。依然每日每夜采菊探花东篱西楼之下之上。忽一日不上不下卡住了探花橛。不下不上卡住了采菊杵。得了半身不遂之症。赶紧延请王城名医夏秋冬诊治。夏秋冬口出大言。“只须经春历夏。秋收冬藏。自然百花齐放。百无禁忌。”于是倪采安心在家静养。一时不来打扰倪九十九。

  倪虹见世遗和倪丘都杳无音讯。壮士老汉一去不返。便把王府的侍卫仆佣尽数遣散。仅留下柳叶等几个心腹使女和奶娘王妈。过起心如止水的未亡人生涯来。

  42

  王丰和王母青青到了书房。柳叶把王丰引见给郡主。

  王丰道。“这是内子王太太。这是内子的姑太太。”

  倪虹好奇地打量着三个人。视线扫到施青青时。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扫到王母脸上时。她却奇怪地心猿意马起来。倪虹摆手让坐。王丰就恭恭敬敬地讲起与倪世遗结识的始末来。

  倪虹并不开口。只是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王丰。全神贯注地听着王丰讲述的有关世遗的一切。王丰在倪虹的注视下不敢撒慌。一一如实述说。好几次王丰表示已经讲完了。倪虹收回悠远的目光。沉默无语地看着王丰。王丰只好又结结巴巴搜肠括肚地描述甚至编造下去。讲到王子和施青青的事。王丰开始择要简述。倪虹又注视着王丰。似有责备之意。王丰避开她的视线。惴惴地问道。

  “郡主殿下看过中秋节那份《王城晚报》吗。”

  倪虹摇了摇头。一直到现在。她的表情始终是淡漠的。但这时开始不安起来。目光焦急地盯视着王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幻觉中。这两片嘴唇放大。再放大。直到巨大得狰狞丑陋之极。倪虹难以自持了。把目光猛地瞥向施青青。王丰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婉转说明倪世遗和施青青鸡飞蛋打好事成空。倪虹才浑身一震。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王丰及时打住。起身告罪道。“本不该夤夜造访。只因内子这位姑太太急于要见到王子殿下。只得冒昧前来打扰。望郡主殿下勿怪。”

  倪虹好奇地看着王母。王母道。“青儿。你和王先生在外面等着。我要单独和郡主说话。”

  两人应命对倪虹行礼后退出。王母对柳叶说。“姑娘。你也出去。”柳叶有些不悦。但见倪虹不以为怪。示意她照办。只得也退了出来。茶点待客。

  过了许久。倪虹拉了拉铃。柳叶进去了一会儿。然而出来传话说。“郡主留老太太住下了。二位请回吧。”王丰得了大赦似地跳起来要走。施青青却执意要见王母。被柳叶拦住。施青青急得喊起来。

  王母走出来喝道。“青儿。你嚷什么。”

  青青眼泪汪汪道。“圣母。我……我这是为你着急呀。到底是不是……是不是他。”王母神色黯然地摇摇头。青青奇道。“那你干嘛留下。”

  “我和郡主特别投缘。所以住几天再回王一土家。你和王丰先去吧。”

  青青不信道。“怎么会不是呢。别是那郡主使什么障眼法。”

  王母不悦道。“青儿。不许瞎说白道。郡主知书识理。凭什么要撒慌。我信得过她。这事打头里起我就觉着是活见鬼。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一天里就找到了你们两个人呢。看来大神也有闹着玩儿的时候。再说。他是男是女我还不敢说呢。合该我还要多受几年老而不死的活罪。”

  43

  尚且满脸迷惘:“王先生,我可越听越糊涂了。”

  “怎么?”

  “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是谁了。”

  “你可真够糊涂的!”

  “那我问你,你是谁?”

  “‘你是谁?’咦!你怎么问我你是谁?你应该问你自己呀!”

  “王先生你又来了。好吧!你这样问自己:‘我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我一直以为我是知道的,但我现在也给你弄糊涂了。你乱梦颠倒,先是出来个王子,我以为是你。却是个假的!后来又冒出个王如方,我又以为是你。竟变成了女的!我也学了乖。什么王麻子啦、王丰啦、王一土啦,我看也都不是你。那个王明萱的鬼魂,我差一点又以为是你。”

  “或许这回让你猜对了。我早就疑心世界上已经没有真正的人类了。我们都不过是人类的赝品,或者说,是人死了以后变成的鬼。你看看大地上这些拥挤游荡的幽灵,还有一丝一毫万物之灵长的高贵超逸之气吗?空气中是触鼻欲呕的福尔马林气味,这实在是一个鬼气森森的世界,但或许鬼的世界也比这个世界更美好呢!阎王殿的判官们是公正而且铁面无私的。鬼也有鬼的秩序,鬼的法度和鬼的尊严。我们很可能连鬼也比不上。”

  尚且惊奇道:“那我们是什么?”

  王先生沉默良久,艰难地说:“你要知道,鬼也是会死的。鬼死了以后变成鬼的鬼,鬼的鬼叫做渐。渐同样会死,渐死了变成渐的鬼,渐的鬼叫做魇。魇死了变成魑,魑死了变成魅,魅死了变成魁,魁死了变成魈,魈死了变成魍,魍死了变成魉,魉死了变成魃……永无下限;总之越变越下贱,越变越卑琐。这是一个无限堕落的过程。我真不知道人类已经堕落到哪一个存在阶梯了!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鬼,那我很可能就是天下第一鬼了。可惜人是无法自知的,任何一个阶梯的存在物都是无法自知的。我现在知道的仅仅是,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可以是你,可以是他,可以是男,可以是女,也可以是任何人。我看不出王子、王丰、王麻子、王如方、王一土与其他人有任何区别。先知王八早就说过,‘都差不多!这是大同之世。’当初上帝说‘我就是我’的时候,‘我’就是一切;现在说‘我就是我’仅仅意味着,‘我’什么也不是。所以现在该问问‘我们是什么?我们曾经是什么?我们将会是什么?’谁能回答我?”

  “只有你!”尚且无限殷切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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