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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驹子赴一年一度的龙泉汤庙会。
  官道上的人比平时多好几倍,黑鸦鸦前后望不到头。驹子随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镇西的老君庙。这是一座不大的庙宇,孤零零立在半山坡上,四下都是荒野地,长着树木和杂草。每年三月的这个日子,这最荒凉的地方骤然变成最热闹之处。老君庙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人们来拜庙的目的自是求药治病。驹子对儿时的记忆十分模糊,可他记得妈曾带他来庙前求过药。像许许多多求药人那样,用石头或瓦片在庙前荒地上搭一座小房子,里面放一张接药的纸,然后用包袱将小房子盖住。这时妈便跪在地上,叫他也跪在身旁,不住对着老君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后来他才知道妈是在求治他“吐舌”的药。他小时候吐字不清,把“看看”说成“扛扛”,把“吃饭”说成“赤发”,甚至把自己的名字说成“猪仔”。当包袱揭开之后,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刮进去的一点沙土。妈却把这当成神仙赐给的仙药,仔细包起来揣进怀里,又跪下来一遍又一遍叩头。四周那些求药小房子里有的出现一只小虫,有的是几只蚂蚁,更多的还是沙土。无论出现了什么都被当作仙药,包起来带来。这一幕他记得非常清晰。但这些年庙会在形式上有了很大变化,主要是农产品交易和各种民间传统游艺活动,庙会的景象一年比一年热闹壮观。
  驹子本想进得庙里向道长求上一签,可还没进得庙门,先看见一处“黄雀抽贴”的卦摊。四周围着许多人,有的抽帖,有的观看,他心想不妨叫黄雀给抽一贴,也许有些灵验,便走过去。算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黑帽黑衣黑鞋。这通体的黑便衬出他的脸十分白净,颇有仙风道骨。笼子里关着一只黄雀,笼门前铺好纸牌码子。驹子走到近前时正有一个人求贴,只见那算卦先生打开笼门,冲着黄雀念念有词:
  小小灵禽实可夸,
  西方灵山是汝家。
  半夜饮了天河水,
  你把此卦察一察。
  察得清,
  察得明,
  小米清水送上门。
  察不清,
  察不明,
  放开大门将你扔。
  唱了一阵,只见那只黄雀左察右看,接着伸嘴叨出一张码子,算命先生先将黄雀赶进笼中,关上门,再将黄雀叨出的那张码子拿起看看。码子上画有苏武牧羊的故事。他先将这张码子给众人看,随后对问卦人说道:“你是属羊的,对吧?”问卦人惊奇地点头称是,立刻博得围观的人喝彩。算卦先生得意洋洋,又对问卦人说:“这回你自己抽一张吧。”问卦人抽出一张。算卦先生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姜太公卖面的故事。遂问问卦人问什么事,问卦人说问前程。算卦先生拍拍码子说道:“你得了好卦,姜太公昔日贫穷,日后发迹。应在你身上,还怕没好前程么?”说得问卦人喜色满面,连连点头,付了卦钱。
  驹子服了算卦先生,想抽一贴,却又兀自心虚起来。想道,这小小黄雀能看穿人心,我将人家放生的王八捉起来卖给饭铺做成菜肴,总有些理不通顺,若让它当众揭露出来何处藏脸?可转念一想,放了王八,我得饿死,人生天地间,得有口饭吃不是?人活着总比王八活着好,这自是正理了。想是这么想,驹子终是放弃了抽贴的初衷,离开卦摊。
  他转身回到庙前空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从四外村子来的秧歌队合着锣鼓的节拍起劲地扭动,彩绸飘舞,粉面如花,围着老君庙缓缓移动。过了秧歌队,后面又接上了跑旱船舞狮子的,倾心尽力,精彩迭出。驹子夹在人堆里观看,时叫时笑,十分尽兴。
  说来也是奇事,他竟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发现了小媳妇玉珠,且正在他身边不远。他看见她时她也同时看见了他。驹子被这遭遇弄得惊慌失措,玉珠却对他笑了,叫了他一声“大兄弟”,他回了声“二少奶奶”。玉珠朝他这边挤过来。这大半年来,驹子在去水塘取王八时见过几回玉珠,因隔得远,只看见个轮廓。现在他和玉珠近得膀挨着膀,能清清楚楚看见她俊俏的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说话间又过来耍轿子的,两个“轿夫”抬着一个“新媳妇”,轿子呼扇呼扇往前走,“新媳妇”在轿里头端坐。后来两个轿夫耍起浑来,弃轿而去,而轿子仍然悬着,呼扇呼扇继续往前走,“新媳妇”还保持坐轿的悠闲姿态。人们看着笑声不止。小媳妇玉珠抿嘴笑道:“瞧呀,累死了坐轿的。”
  耍轿子的走过去,又跟上来踩高跷的,这没有多少好瞧的,小媳妇玉珠转向驹子问:“大兄弟,你还给人扛活么?”驹子说不再扛活。小媳妇玉珠又问不扛活做什么,驹子说做生意,小媳妇玉珠问做什么生意,驹子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最后说他在做水产生意。玉珠“噢”了声,便不再问。
  驹子十分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做的不折不扣是水产品生意,且不需本钱。美中不足的是生意过于清淡,每月才有一笔。
  这时庙会的气氛忽然高涨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来高跷过后来了两个媒婆,均由男人装扮,高高的身条,穿青色老太婆衣裳,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点着红腮黑痣,手里提着一杆长长的烟袋,烟袋上吊着绣花烟荷包,边走边扭,样子滑稽可笑。人们一齐拥上前观看,争先恐后,混乱中驹子和小媳妇玉珠被冲散了。
  驹子被挤到人群后,怔怔地。
  他忽然回想到刚才和小媳妇玉珠挤在一起的情景、胸对着胸、紧紧贴靠着,他的鼻尖一度擦着女人的脸;他的手搭在女人的臀上,三转两转,就分开了……
  奇怪的是那时驹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慌张、窘迫,而在此时,他却一下子体味出那女人身子难以言状的柔软与芳香。他痴迷了,身上如着了火。
  “我……”
  他的眼光掠过前面黑鸦鸦的人头,寻找着小媳妇玉珠那张俊脸。这确如大海捞针。
  他不甘心,又挤进人群中去,横冲直撞,置众人的呵斥于不顾,像一头发疯的牛。
  可是他注定不会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那女人了。
  他愤怒至极。愤怒中眼前忽然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姿:上回他抬到“满园春”门口酷似小媳妇玉珠的新妓……
  离开庙会热闹地,驹子一溜小跑奔到龙泉汤镇街,钻进一家赌局。
  他的赌本是口袋里仅有的八块钱。他决计孤注一掷。
  民国初年,京津一带曾一度禁赌,赌局只能转入地下。前面设一公开店堂,或茶馆或饭庄或杂货铺,掩入耳目,后面便是赌场。驹子进入的这家前面挂的是“福字满”当铺的招牌。驹子对这里并不陌生,来当过物品,更多的是赌。卖了一只山鸡来赌,卖了一只狐狸也来赌,不过这几年他很少再来,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赌运。
  赌局老板姓何,五十几岁,很瘦,一只耳朵少了半截,据说是叫一个赌输了的泼皮扯掉的,驹子几年不来,何老板还记得他。
  这是镇上资历最深的一家赌局。何老板的祖父在黑河放木头发了财,回到镇上开了这家赌局,那时赌不违禁。门外车水马龙,局内彻夜灯光,好一番红火景象。何家在那年月发了大财,翻修了房屋。
  “老驹,听说发了财啦,恭喜恭喜。”何老板赶紧把驹子往后面的赌局里头让,生怕放走了送钱的。这一带的赌局有句行话:“送钱的,拿钱的。”送钱的是指那些逢赌必输的晦气鬼,拿钱的则相反,驹子一向属于前者,所以何老板欢迎他光临。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赌局,设有各种各样赌法,随赌客挑选,单驹子知道的便有麻将、花会、山票、天九、赶绵羊、十二位、三军、候王等等不下十几种。有身份的人大都黑下来,在单间里搓,茶水点心伺候。白天是那帮闲汉懒人的天地。这帮人银钱拮据却以赌为业,全身心投入,赌便赌得死去活来。老板赚这些人的钱就有些提心吊胆,雇了打手“护局”,不如此谁也没多长出十个八个耳朵让人揪。
  驹子今天选的是“番摊”。
  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赌法,人数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行。对手是赌场老板,可押银钱,也可押房地契之类不动产,甚至可以押借据,往往一夜间能使人倾家荡产或者腰缠万贯。
  今日何老板忽然来了兴致,要亲自陪“稀客”玩几局。
  何老板和驹子面对面坐在赌桌前,立刻就有一帮赌徒围过来观阵。
  赌桌上堆了一大摊眉豆粒,晶莹可爱,这是所谓的“摊皮”,摊皮也可用铜钱,瓷片等物充当,各赌场都有自家的选择。无定规。
  何老板自始至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赌局开始后笑容便收敛了下去,瘦脸上每块骨头都似乎在颤动,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正方形锡片,将眉豆粒从大摊上拨出一堆,然后用一只有短柄的铜制“摊盅”盖住。
  下面就该由驹子押局。押单或者押双,押单便将所下赌注放在摊盅左边,押双放在右边,所以这种赌法又名为“单双保”。只在两种状态中选择,看来省事,实际却十分凶狠,一字定乾坤。这种赌法似乎公平合理,庄家无法做手脚,全凭运气。可事实上总是庄家赢多输少。大凡来赌“番摊”的多为破落之辈,求财心切,欲望无止境,赢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赢再押,倾囊为注。如此反覆,即使运气再好,总有运落之时,最终就输个精光。
  驹子此时紧张异常,眼盯着金色摊盅,脑袋里嗡嗡地响。在这紧要关头,他冷丁想到:我这钱来自王八,何不押上王八的笔划?看看天意。王字四划为双。
  驹子一咬牙,将八块钱的注放在摊盅右边。
  何老板掀开摊盅,弃之一边,又拿起锡片,从所盖“摊皮”中四颗一组地往一边拨出,所剩渐渐减少。
  驹子的心似要跳出喉咙来,围观的赌徒们亦拭目以待,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一般。
  除却赢输,这种气氛便是赌博的魅力所在。
  拨到最后,剩下两颗眉豆粒,双。
  驹子赢了,他咧开了嘴,众赌徒也为之鼓噪起来。
  何老板笑着把与赌注相等的钱数给驹子,说道:“几年不见,老驹时来运转呢。有道是好运来到不相让,接着来咋样?”
  驹子自然不让,他把本利合在一起,握在手中,告诉何老板再来。
  何老板又如法炮制出新局,等驹子押上。
  驹子决计再押八字的笔划,仍为双。
  何老板拨动“摊皮”,众目睽睽之下,所剩为四,双。
  驹子再赢一局,兴奋得满脸血红,眼珠发亮。
  “服你了,老驹,”何老板说,又一次把钱数给了驹子。
  驹子接过钱,用不着数他知道总共是三十二块钱了。逛一次妓院,如果不是给从未接过客的新妓“破瓜”,就足够了,他意欲罢手,可转念又一想,操他个祖宗,生来不交好运,与晦气为伴,眼下运气来到,哪能轻易撒手?一不做二不休!
  押上。
  驹子第三回望着那只神秘摊盅时思想斗争更激烈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前两回都赢在双上,王八待他真是不薄,世上的事也确实古怪,你愈对不住它,它倒愈对得住你,既如此,只有抓住王八不放,王八二字相加是六划,仍为双。
  再押双。
  竟然神了,又押中。驹子连赢三局。围观的赌徒们连连喝彩起哄。这帮人平日里输得七窍生烟,对赌场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何老板脸上虽还挂着笑,可那笑看上去已有几分惨了。
  “老驹,再押”。何老板说。
  驹子却决计罢手,事不过三,好事亦然。他把钱数好揣进怀里,说声:“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便大步开溜。他分明听到何老板低声骂了句“王八蛋”,也佯装不闻,匆匆走出“福字满”大门。
  驹子来到“满园春”天已落黑,他喝了酒,眼光迷离,脚步不稳,大门两边已燃亮了大红灯笼,照耀得门里门外红彤彤的。右边的那只上写“满园春色”,左边那只写着“春色满园”粗黑的大字,十分醒目。灯笼下站着两个光头男人,面目不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驹子知道这是拉客的“龟爪”。驹子头一遭嫖妓,没有见识,心里发虚,走到门前两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打着绊子。两个站门的“龟爪”自是干这行的老手,各类嫖客一看即穿,知来了个雏儿。两人一齐向前,随一声“有客到”的长腔儿。驹子已不知不觉进入门中。
  院子很大,中间是一座二层楼房,两边俱是平房。楼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透出灯光,洒在院中。楼前有两棵垂柳,树权上也挂着灯笼,只是略小些。一只上写“风吹杨柳”,另一只写着“雨打桃花”,驹子不解其意。正看着光景,从楼的正门出来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儿,对他行个礼,说声有请便引带驹子进到门中。当门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厅室,四周摆一圈藤椅、茶几。一个年长婆子坐在一起椅子上抽烟,见有人进来,便起身满脸带笑地让坐。驹子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鸨子飞娥。这飞娥年轻时在北京为妓,红极一时,曾接待过无数达官贵人,见过大世面。
  驹子局促不安地坐下,老鸨子飞娥亲亲热热地说:“小哥哥眼生得很,想必是头一遭来,多有怠慢,老婆子谢罪了。”随即吩付丫环看茶。
  驹子无语,只用眼光四处乱瞅。
  老鸨子笑笑,又说道:“小哥哥有话尽管吩咐是了,今晚是‘吃茶’还是‘喝稀饭’?”
  驹子不知道这是春业中的行话,“吃茶”意指找个妓女玩玩,搂搂抱抱,亲亲摸摸俱可,但不上床,不过夜,“吃茶”收费较低。“喝稀饭”便是正儿八经地嫖妓。驹子听不懂这些话,迷迷瞪瞪地望着老鸨子。
  老鸨子再次笑笑,便开门见山了,说:“小哥子今晚留下来,要哪个姐儿伺候,随我到楼上挑选,咱这儿的姐儿个个都娇嫩,也懂得规矩,包叫小哥哥称心……”
  驹子张口说道:“我要玉珠……”
  “玉珠?”老鸨子怔了一下,随又堆笑道:“小哥哥真的要稀罕了,咱这园中没有叫玉珠的姐儿,没准是小哥哥去的地场多了,记混了吧?”
  驹子知道自己失言,改口道:“我说的那玉珠不在这里头,可这里面有个长得像她的姐儿,我就要这个姐儿……”
  老鸨子哪会有不明白的事儿,笑笑,又问:“不知小哥哥说的那个玉珠长得啥模样,说给我,再对对咱这儿的姐儿……”
  驹子描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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