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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驹子再次来到水塘已是一个月之后,与上次相同:也是龙泉汤集日。
  这是小媳妇玉珠每月一次的放生日。
  时间尚早,日头只有两竿子高。
  驹子却不敢怠慢。他展开一张网,这是一张奇特的网,他费了很多脑筋才织成,没人织过网王八的网,他独出心裁地织出来了,很成样子。
  他对网作了最后检查,觉得万无一失。
  为避人眼目,他从栈桥对面的塘边下水,提着网,向桥头游去,游得无声无息,像一条功德圆满的老鱼。
  到桥下他开始布网。
  这张专门设计出来的网口大肚小、宛如牛角。网口有铁丝撑开,将其固定在桥墩上,位置须得当,既不能露出水面让人发现,又不能没入水中太深网不住王八。这些驹子事先都作了计算。
  他做得十分圆满。
  布好网,他原路返回塘边,穿上衣裳,然后退到稍远处的一棵树下,倚树而坐,静候小媳妇玉珠的到来。
  此刻他心情无比舒畅,世上万事万物,各有其妙各有其用,只在人为,他想。他这么想时竟不由忆起自己的伯父和那头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驴。他充满自信地认为,自己今日的事业远胜于当年伯父对那头公驴天才的开发……
  伯父是清宫里的太监,那一年溥仪皇帝被赶出紫禁城,宫中大小太监一并被驱逐出宫。伯父回到村里。这一年驹子八岁,母亲刚刚去世,她同样死于莫名其妙的头痛。伯父接替了抚养他的责任。
  伯父幼年净身入宫,不曾学会地里的各种农活,而入宫后学会的那一套在田地里又全无用处。回乡之初,仗着从宫里偷带出来的一点珠宝古玩变卖度日。他不务正业,终日带领驹子漫山遍野地转悠,捉鱼网鸟,走狗斗鸡,兴味不败。日落带着收获物回家,烹炸煎炒,香气飘满全村。黑下躺在炕上,伯父便给驹子大讲宫廷里的事,讲他见过的稀世珍宝吃过的山珍海味,伯父能一口气喊出满汉全席八八六十四道菜肴的名字,驹子听得入迷,让伯父讲了再讲,伯父使他这个从未离开村庄的乡下孩子见到一个金银成堆珠宝遍地的新世界。
  然而坐吃山空,伯父回乡不到两年,日子便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伯父不得不卖了仅有的几亩地。吃完喝光,伯父又决定卖驴。
  那是三月间一个集日,伯父牵驴去集上卖,驹子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那驴忽然生出异端,扬起四蹄,咆哮不止,胯下之阳物转瞬间变得坚挺且狰狞。伯父一时看呆,松了缰绳,这驴便朝前直奔而去,很快追上前面一头母驴,急切切无师自通地做开了风流事情。那母驴竟乐于配合,乖乖地无声,连那母驴主人亦无动于衷,在一旁袖手旁观。伯父赶到,母驴主人方拱手陪笑,道:“多谢多谢,我这驴正要去集上配种,这般倒省下我脚力,你的驴是好种,价钱上不会亏你。”说罢从钱褡里摸出两块光洋。伯父开始不摸头脑,见了银元便接。直到两驴完事大吉,那人牵着自己的驴兴冲冲地走了,伯父方如梦初醒。他惊喜万分。原想卖掉这头无用的公驴,却不料竟能派上这般用场,前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两块光洋就到了手。伯父眉开眼笑,用手轻抚驴背道:“好个驴你,不卖不卖,家去家去。”打这以后,伯父便开了新业,生意十分兴旺,有集便赶集,无集便牵驴走村串庄。这驴正值青壮,又情窦初开,只要伯父揽得生意,它总是欢欢地从命。伯父虽生性懒惰,但仍尽最大努力满足驴的草料,使其精血充足。稍有空闲,便为驴刷身,刷得毛皮光亮如水。又在驴颈上缀了铃铛和红绸带,这驴走在路上,一步一晃一步一响,那神气俨然一个新郎官。伯父带着这新郎官招摇过市,生意从容而消停。伯父的心情极为愉悦,走在路上,嘴里不停地哼着京戏。驹子跟在后面,边听边吃着伯父给买的烧肉和瓜果,无忧无虑。这是驹子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驹子不由哑然失笑了,这是惬意之笑。往事如烟,已不足道。他相信自今日起自己将迈入一个全新的时光。
  他静静地等待。时间仍然还早。他知道小媳妇玉珠一定会来。也许她正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也许已经买好了王八往回赶。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反正他可以从从容容地等。如同农人在耕种,泥瓦匠在砌墙,猎人在守候……
  一切都理所当然。
  只要有收获。
  驹子正心驰神往地畅想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头望去,只见通往镇子的官道上一拉溜停着好几乘轿子,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在轿边大声喧哗,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驹子心里称奇,起身朝那边张望,不料被那边的人发现,很快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他有些发毛,想躲已来不及了。
  来人大步奔到树下,打量着驹子,驹子见这两人装束和面目俱有些不凡,却猜不出是哪路人等,怕招惹是非,忙招呼道:“二位掌柜……”
  “我家二爷叫你去”,两人中的一个说。
  “你家二爷是……”
  “不必多问,随俺们走。”
  “这……”
  “少罗嗦!”
  驹子见他们态度蛮横,猜想定有些根底,知惹弄不起,便闭了口,尾随着走向官道。
  他被带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前,这男人身材高大,面皮白净,英俊如书生,手里把玩一把折扇。驹子从这人的长相装束也看不出是哪行当人,只是从那高傲自得的气派上推测他是这一伙人中主事儿的,大概便是“二爷”了。
  “你是种田的么?”那人问,口气还算温和。
  “是,二爷。”
  “实在对不住了,请你帮帮忙……”
  “帮忙?”
  二爷微微一笑,说:“累倒了个抬轿的,你替上去,可好?”
  驹子立刻推辞,“二爷,实在不行,我有事儿,真的有事儿……”
  “给你脚钱。”二爷说。
  “二爷,我……”
  二爷脸上没了笑意。
  这时从二爷身后走过一个人来,站在驹子面前,这人长得不起眼,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面目却不善,两眼凶凶的。他看了驹子一眼,接着从腰上拔出刀来,一晃,吓得驹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那瘦猴说道:“别怕,不杀你,咱兄弟俩玩玩耍子,你拿着这刀。”说罢将刀硬塞在驹子手里。又说:“你砍下我这只手,砍下来这轿就不要你抬了。”
  驹子目瞪口呆。
  “砍呐。”瘦猴把一只手垫在一乘轿子的轿杆上,催促驹子砍。
  驹子拿刀的手索索发抖。
  “砍下来就走你的道,不关你的事儿。”
  “我……”
  “你不砍我,就轮到我砍你了,公平合理。”
  驹子明白今番遇上了歹路人,这些人心黑手毒,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人像掐个谷穗,何况一只手,罢罢罢。
  他壮起胆子,举刀朝瘦猴的手腕砍了一下。他没敢用力,这一刀连皮也没擦破。
  “你在给老子挠痒痒吗?”瘦猴道。
  他静静神,又砍一刀,这一刀用了些力气,却只砍出一道白印儿。
  瘦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未抬手,等他再砍。
  再一刀驹子就使足了力气,他把刀举过头顶,硬着心,像砍木头般猛砍下去,只听“当”的一声,如同砍在了石头上,驹子眼前迸出一道火星。定睛一看,那只搭在轿杆上的手像先前那样好好的。
  刀从驹子手里掉在官道上,把泥土路面砍了一个坑,汗从驹子额头淌下来,淌个不止……
  “我抬……我抬轿……”驹子央求道。
  上路了。
  一溜轿子浩浩荡荡向龙泉汤镇进发。
  日头渐渐升高,烤得轿夫们头上冒油。二爷和押轿的手下人跟在轿子后头,不住地催促快行。驹子抬的是最后一顶轿子,轿帘低垂,看不见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只觉得轿杠压在肩上份量很重,这是驹子有生来头一次抬轿,行走间轿子忽闪忽闪地起落使他的整个身子摇摆不定,像醉汉逛街。这模样惹得轿后那伙歹人哈哈大笑。他已猜到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土匪,万不可招惹他们。
  这一溜轿子急匆匆直赴龙泉汤镇,进了镇子,二爷命队伍绕过集市,沿一条僻静小街行走,七拐八拐,轿子便停在一家妓院门口。这妓院名日:“满园春”,是镇上几家妓院中最受嫖客青睐的。放下轿杠,驹子已浑身湿成落汤鸡。他看见从轿里下来的全是十七、八岁的妞儿,一个轿里装两个。他一下子明白土匪们在做人口生意,只是不知这些妞儿从何而来,买的还是抢的。下了轿这些妞便被吆喝着往大门里去,一个个都很瘦,神色惊慌,可眉宇间却都现出几分俊秀与妩媚来,驹子忽然发现一高个妞儿酷似小媳妇玉珠,他惊呆了,等回过神来,那妞已走进门去。他知道那不是玉珠,也便心安。
  最后,二爷和他手下的土匪亦进了满园春。轿夫们在门外等候。
  驹子趁这空当溜之大吉……
  驹子没在镇上逗留,急速回返,赶到大苇子村头的水塘时天已正午,四下空旷无人,田野静悄悄。
  站在塘边,他心里揣摩着小媳妇玉珠是否已把王八放入塘中。是立即下水捕捞还是再等一等?
  他终于按捺不住,脱了衣裳,如上次那样把衣裳掩于草丛中,下了水,向桥那边游去。他的心情激动无比,游得却很缓慢,无声无息,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快到桥头时,他吸足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看见在网里挣扎的王八,黑糊糊的一团,像一只飘摇的黑灯笼。
  驹子一天中跑两趟龙泉汤,上午抬女人下午卖王八,俱不平凡。第二趟赶到镇上,集市已差不多散尽,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摊位,多是售瓜果梨枣的,逛集的人更少。驹子知出售无望,就提着王八去了聚仙楼饭庄。这家饭庄是老字号,当年伯父在事业最红火时经常带驹子光顾,伯父说这里的菜烧得颇有点宫菜味道。那时驹子还小,久违数年,他还认得六指冯掌柜,冯掌柜却认不得他了。好在他认得驹子提来的王八是上乘货色,这就够了。冯掌柜从驹子手中接过王八交给身后的小伙计,说晚上瑞蚨祥请客就用这个罢。随后又问驹子要不要吃点什么。驹子直到这时方觉出饿来,一天来的风起云涌大悲大喜使他忘记了一切。他从冯掌柜刚给的王八钱中拿出两张再给了冯掌柜,不久酒菜就摆上桌了,这个简单的过程使驹子悟到一个深奥的事理。
  驹子自饮自斟。
  初次得手,对驹子今后的生活具有一种划时代意义。从此他将有一笔固定收入,就像干公事的人每月领薪水那般。这钱不是不义之财,也非受人施舍,花得心安理得。细细想来,世上确实有叫人说好说妙的事情。
  他惟一的担心是小媳妇在哪一天停止放生行善。
  这担心又使他想起伯父、想起伯父无限悲哀的死。
  那是在伯父牵着公驴在村村镇镇间行走了七、八年之后,驹子长成一个少年,那头公驴却日渐衰老了。骨骼突出,毛皮难看,眼睛里也失去旧日光辉,走起路来慢慢吞吞,怕摔倒似的。以往见到异性同类迫不及待,如今却冷淡得很,迟迟不肯近前。往日那坚如棒槌的阳物也变得软蔫蔫的,像一个霉烂了的萝卜。伯父满脸苦笑,只好助其一臂之力,一面好生抚弄,一面忍不住骂道:驴日的就像你也叫人阉了似的,草包东西。帮是帮了、骂也骂了,却大半无济于事,常常大半天做不成一桩生意。然而更大的忧虑来自同村另一户养公驴的人家。那人家本也像大多数庄稼人把驴用于耕地拉磨驮庄稼,可后来眼见伯父的用驴之道实惠而逍遥,遂效法之。他那头公驴正年富力强,喂养得也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游刃有余。相比之下,伯父的驴就无地自容了。对前景的担心使伯父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许多。
  伯父已很久不给驹子讲宫里的故事了,不知是讲完了还是失去了兴致。可那一晚躺下后伯父又讲起来,他讲的是宫里养狗的故事。宫里本不许随便养狗,可后来朝廷倒了霉自身难保,也就顾不上多管闲事,那班公孙王爷们便肆无忌惮地蓄起狗来。日子久了,狗就成群结队在宫里流窜,如同一道狗的洪流。狗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伯父和众公公开始还津津乐道地观看细节,可后来就无法容忍畜生们恣意干着的勾当。他们便开始与狗作对,拳脚交加,见了便打。用棍子将两条交配在一起的狗从中间抬起,在院里转圈奔跑。狗一声声惨叫,鲜血淋漓,如此也难以将狗分开。这更增添了公公们对狗的憎恨。一个年长公公献出一个奇妙方法:用一根细长钢针从公狗胯下某处穴位扎进,只这一扎,狗立刻蔫软下去,且今后再无坚挺之日。那年长公公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绝活儿,祖上世代做劁业,不用刀剪,只靠一根钢针。于是公公们先在一只公狗身上下手,果然十分灵验。从此,只要见到有狗在交配,便捉住如法炮制,决不饶恕。弄到后来,狗们只要见了公公模样的人便惊恐万状,即刻逃之夭夭。
  那晚驹子却没有想到,伯父讲新术劁狗的故事是另有所谋。他于夜半更深时悄悄潜入那户养驴人家,进得驴棚,把钢针狠狠扎进那头公驴的胯间。可是他忽略了一点:驴不是狗。那驴于剧疼中扬起铁蹄,击中他的额。这一蹄便要了伯父的命。驹子以孝子之道为伯父办理了后事。盖棺前,他遵照习俗,将一直为伯父珍藏、裹着伯父阳物的布包端放于伯父的裆处,原物复位。这一年驹子十六岁。
  伯父受益于驴最终又为驴所害,这带有宿命意味的结局使驹子每每想起便黯然神伤。他一盅接一盅往肚里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但神志十分清醒。卖掉那头老驴之后,他一直幻想再买一只青壮公驴,以将伯父的事业继承下去。但是他凑不起买驴的资本。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他什么都干过:伐木,捕鱼、养蜂,打猎……但无论干什么都一事无成,他始终挣扎在穷困潦倒之中,村里人早把他划入二流子的行列。他也赌过钱,像他死去的爹那样每赌必输,似乎他爹把晦气一点不剩地遗传给了他。不同的是他爹输得起,有田亩家产可变卖,而他却只能到人市卖自己。
  所幸的是如今他已用王八替换下自己。
  驹子喝得十分畅爽,不觉已到天黑。走出鸿宾楼,两腿摇摆摆不听使唤。晚霞在镇子西面的天空燃烧,灿烂辉煌,从街道两旁各家商号里溢出的灯火与霞光糅合在一起,镇子便如同浸泡在血泊中……
  一阵凉爽的晚风拂面,驹子忽然感到酒气上涌,不由脱口唱道:
  送哥送到大路北,
  一抬头看见了王八驮石碑,
  问一声老王八你犯了什么罪,
  想当年卖烧酒兑上了白开水……
  转眼到来年春天,官道两旁又耸起两道绿堤,一阵风过哗哗响似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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