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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三)


   

  丁家与大毛正式谈话的同时,癸字楼下右舍的张者也和太太荣心怡也同儿子张楚文进行了严肃的交谈。然而在思想新锐,言词犀利并且态度坚决的张楚文反击下,张者也夫妇竟无论如何也说不服儿子,反倒被儿子教训得一愣一愣的。看着张楚文的样子,张者也想起了学习小组长王勇杰。他不明白,现在年轻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急躁的荣心怡既无法接受张楚文的想法,也无法接受张楚文对父母的态度,一怒之下,便大骂起儿子来。最后谈话成了吵架。
  事情一旦吵开,便促使张楚文采用了对抗的方式。当晚他即收拾了自己简单的东西,回到学校。他觉得要成就自己的事业,走自己的道路,只有同他父母这样的旧式人物彻底决裂才有可能成功,否则,他们永远都在拉你的后腿。
  面对张楚文的举动,大毛陷入尴尬的境地。他曾在团支部会上表过态,说是坚决报名去新疆,也同张楚文共同商量过是去农村还是去边疆的事情。然而在遭到父母强烈的反对后,他却妥协了,而张楚文却言而有信,坚定不移地走了自己的路。吴金宝为此事特别同他做过长谈,劝他三思,说言而有信是做人之本,否则同学的闲言碎语也不是好对付的。大毛听了吴金宝的话,满心不是滋味,却也承认此言不是没有道理。一连好几天,大毛都觉得自己的心理压力非常之大。
  料想不到的是,学校竟为他解了围。校长在全校支援边疆支援农村的动员会上专门谈到,对于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校方意见是先参加考试,考不上再决定去向。校长在举例时,点了大毛的名。校长说比方高三(一)班的丁淳,在学校各项竞赛中,屡屡拿得第一名。他就是自己坚决要求去农村和边疆,学校也不会同意。像他这样的同学,必须首先参加高考。上大学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
  大毛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对吴金宝说:“校长真是及时雨呀。”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吴金宝失望的脸色。
  吴金宝虽然同往常一样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来同大毛一起复习,可是他的心情已远不如过去。他多么希望出现这样的结局:他考上名牌大学,而大毛去了新疆。他对大毛一下子便败在了父母手下感到深深的遗憾,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痛楚。大毛绝口不提他的父母同他谈了些什么,但吴金宝想,这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真的是很阴险很狡猾的。吴金宝甚至还能感觉到,大毛的父母明显对他冷淡了许多。
  虽然大毛已经退出了进山考察的行动,张楚文和皇甫浩两人还是按计划出发了。按以往惯例,校方多不会准假,但这回的理由似乎不可抗拒,学校竟网开一面,点头应允。
  带着诸多同学的重托,张楚文和皇甫浩满怀抱负地走进了层层叠叠的深山。他们要去的地方叫但家凹,他们要找的是皇甫白沙过去的房东——一个叫但老爹的人。
  山风带着绿阴的清凉和土石的甘甜,细细密密地吹飘过来,无端地让人生出一种爽朗的心情。山里凉意浓重,但脚步匆匆的张楚文却依然满头大汗。同行的皇甫浩几次说,你怎么热这成样?难道大跃进的小高炉被你揣在身上了?说得张楚文大笑不止,笑声一串一串地在山间回荡。
  与张楚文神采飞扬和激情勃发的青春气息相比,皇甫浩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令人觉得他的眼睛和嘴角总是浮着一层淡淡的忧伤。纵然张楚文不时地指点江山,畅想未来美好的一切,皇甫浩始终只是淡淡地附和,仿佛一捆湿柴,张楚文的激情之火很难将它点燃。张楚文也说他,张楚文说,我也搞不清楚,未必你把那些什么也炼不出来的废高炉揣在怀里了?这话让皇甫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论皇甫浩怎样不被张楚文的热情感染,张楚文自己却已经被自己胸中洋溢的热情感染了。他觉得自己能生长在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真是太幸运了。这个时代阳光灿烂,这个时代春风和煦,这个时代战天斗地,这个时代劳动创造,这个时代捷报频传,这个时代英雄辈出,这个时代人民当家,这个时代不穿瘦腿裤不穿高跟鞋不烫头发不搞资产阶级那一套,这个时代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对阶级敌人毫不留情,这个时代不怕美帝不怕苏修,不怕任何反动派和任何跳梁小丑,这个时代让一切腐朽的肮脏的陈旧的东西部见鬼去吧。
  在静寂无人的山路上,天已微黑,而距目的地尚有十几里路。张楚文非但不累,反而越来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这样的山,这样的路,这样的风声,这样的树啸,这样的寂静无人的夜晚,这样的月明星朗的天空,有些恐惧有些神秘,但更有刺激更有兴奋。
  张楚文说:“皇甫,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皇甫浩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的是赶紧找到但老爹家。”
  张楚文说:“我现在满心里都是诗情画意。我想起郭沫若年轻时,半夜躺在床上,因为诗兴大发,激动得牙齿咯咯作响,觉也不睡,爬起来写,一写就是流芳百世之作。‘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的神经上飞跑,我在我的脊髓上飞跑,我在我的脑筋上飞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听,这样的激情,真是轰轰烈烈如火山爆发,汹涌澎湃如钱塘江潮。我现在才真的能体会那时候的郭沫若。”
  皇甫浩似乎终于有一点被感染了。在如此空山月夜下,听如此激情万丈的诗歌,仿佛远远离开了烟火满目的尘世,处身于另外的世界,令人不由得不心旌摇荡。
  皇甫浩说:“你也想写诗了?”
  张楚文说:“是呀,那种冲动很折磨人。”
  皇甫浩说:“那你就念出来,我替你记录。”
  沿途的樟树,密密匝匝,一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张楚文望着远远的已消失在夜幕中的远山的轮廓,望着小径两边随风摇摆的树木和夹在树丛中的弯曲的小溪。他念出了第一句:“在青山的皱褶间……”
  皇甫浩虽然不会写诗,但却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好!”然后忙不迭地在自己的挎包里找出纸笔。张楚文念一句,他便将纸搁在大腿上迅速地记录,记完,又小跑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张楚文。于是在这走走停停间,张楚文的一首诗被记录下来:
  
  在青山的皱褶间,
  在溪流的弯曲间,
  走来了,走来了啊,
  两个英姿飒爽的青年。
  他们的脸上飞扬着时代的激情,
  他们的胸中燃烧着革命的火焰。
  他们是两支炽热的火炬,
  要把夜晚的天空照亮;
  他们是两把有力的铁镐,
  要把深山的穷根挖断;
  他们是两块坚硬的红砖,
  用一腔热血,一副身躯,
  把自己砌进深山;
  他们是两个不倒的英雄,
  捧一颗红心,一身赤胆,
  向困难高声宣战。
  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的豪迈,
  没有什么能抵挡他们的勇敢。
  因为啊因为——
  因为他们的志向就像天空一样高远,
  所以啊所以——
  所以他们的人生会像星光一样灿烂。
  青春啊,要燃烧,就燃烧在
  伟大的事业中吧!
  生命啊,要飞腾,就飞腾在
  广阔的天地间吧!
  十年之后,
  他们的成就将会如日中天;
  百年之后,
  他们的故事将会流传永远。

  张楚文仿佛还能将诗念下去,边跑边记录的皇甫浩却已累得气喘吁吁。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山脚下稀疏地缀着几粒微弱的灯光,他不由惊喜地叫道:“但家凹到了!”
  这声喊叫,斩断了张楚文的诗情,他的情绪戛然止住。他不记得自己的诗有多长,只知道自己的激情喷涌到此,也已尽兴。现在比写诗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但家凹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贫穷。村凹很小,只有七户人家,全村人口和散居在村外的人加起来也不到百人,但村子并不小,方圆几十里的地都是这个村的。张楚文颇有些失望,一是觉得人太少,并不很适宜大干一番事业,二是但老爹竟然不是贫农而是中农。张楚文使劲抱怨皇甫浩说你怎么也不弄清楚他的成分呢?同样的失望感皇甫浩也有,不过,只是他的希望本来也没有多大,所以失望感也就小得多。
  这天晚上他们在但老爹家一人吃了一碗红薯饭。或是饿了,或是新鲜,总之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吃的。
  乡里干部弄不清这两个学生伢跑到山里来干什么,但张楚文热情洋溢而又文绉绉的语言却实实在在地感染了他们,他们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平日的生活多么辛苦呀,如果真的来上一群这样有趣的学生,那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于是,他们在张楚文滔滔不绝的言谈中,渐渐地生出些兴趣,又渐渐地鼓起了热情。干部们连声地说“欢迎欢迎”,多余的客气话似乎再也讲不出来了。这令张楚文对皇甫浩感叹了半天,说是山里人多么朴实呀,除了这些简单的话,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词。在这一点上,皇甫浩倒觉得张楚文没有说错。
  张楚文在大谈把青春献给山乡人民的时候,自己仍然被自己的热情感动着,头天夜里的那一点点失望感,很快被驱除一尽。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一定是会大有作为的,因为这里贫穷,这里落后,这里的干部木讷而无见识。这样的地方,不靠他这样有知识有热情的青年来改造和建设,又能靠谁?张楚文在同几个干部交谈之后,越发确立了自己对未来的信心。他兴奋地对皇甫浩说:“这里正是我们干事业的地方!”
  皇甫浩的心境与张楚文的全然不同,无论干成什么样,对他来说,都是枉然,他只想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他好好生活。为此,他对张楚文的表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全看你的了。”
  张楚文和皇甫浩只在但家凹呆了两天,便返回学校。张楚文在向校长汇报时,声音朗朗的。他说,他们去的时候带着满心的疑惑,回来时却带回了山区老乡们的殷殷期待。张楚文就此行向全校同学作了一个报告,报告的最后,张楚文朗诵了他在途中所写的诗歌。待他朗诵完后,雷鸣般的掌声冲天而起。
  张楚文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到自豪和荣耀。他坚信自己所选择的一切,绝没有错。
   

  一雨报秋。乌泥湖的竹子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全部死尽。最后一支竹子是刘三熊同郗婆婆的三儿子贵生打架时折断的。刘三熊的脸上被竹枝刷出几十道血痕,气得许素珍当即找到郗婆婆,说小孩子打架也不能这样下毒手呀!郗婆婆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嘛,下手哪里顾得上轻重?一句话顶得许素珍拉下脸来破口大骂。本来许素珍同郗婆婆关系还处得不错,这一回为了两个小孩子,吵了个昏天黑地,恶气三天都没有消完。许素珍一连几天都去雯颖那里诉说,雯颖不知道应该劝哪边好。听完许素珍告状,又听郗婆婆诉苦。雯颖说:“你们两个都有一千个道理,我也不晓得听谁的。总之吵架骂人都不对,我看你们算了吧。”
  张雅娟暗中对雯颖撇撇嘴,低语道:“两个恶鸡婆,都不是好东西。”
  雯颖笑笑说:“其实她们俩还都是好人,就是喜欢吵架。”
  雯颖这些日子什么也顾不上,心里都被欢喜占据了。大毛考上了大学,并且是以全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清华大学——那是丁子恒的母校。丁子恒兴奋得跑到街上去买了一瓶酒。他原本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可这些天,天天都要来一点。说是太高兴了,不知道应该如何享受自己的这份快乐。
  但大毛的快乐可没有他的父母这样彻底,他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他觉得了不起的人应该是张楚文而不是他,可是人们都带着满脸笑容向他祝贺并说了许多许多赞美的话,却将张楚文冷落一边,就仿佛他是不图上进闲极无聊的社会青年似的。张楚文按照自己的誓言去行动,而他大毛却做了逃兵。张楚文跟他家里已彻底闹翻了,他宣布与他的父母决裂,然后住在学校不回家。这样的动作,大毛觉得自己是万万不敢的。他不敢不听父母的话,不敢不听师长的话,不敢不孝不敬,不敢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他只是个懦夫。而他所有的不敢,张楚文都英勇地做到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自己所追求的事业中去。大毛想,大人们对一个人的人生价值的判断是多么俗气呀。
  分手在即,张楚文特地跑回乌泥湖,约了大毛、吴金宝和皇甫浩在外面畅谈。
  吴金宝考取的是华中理工学院,他母亲和继父老袁高兴得几乎快疯了,就连袁继辉和袁英辉也得意得不行,在宿舍里到处跟人说我大哥考取大学了!吴金宝虽然对自己有如此结局也颇满意,可每当他见到大毛时,心里便有怏怏不乐的情绪生出。他为自己永远也超不过大毛而悲哀,他觉得不是自己不努力,自己比大毛更加用功;也不是自己没有才华,自己在许多事情上远比大毛聪明和灵活。那么,怪什么呢?只能怪命运对他特别不公平。
  面对满面愧疚的大毛,张楚文一副豁达的样子。他拍拍大毛的肩,笑道:“算了,大毛,这世界上总要有人去读书,你又天生是个读书的料子,你不读谁读呢?再说真让你去了但家凹,我还拿不准你能做些什么呢?”
  大毛虽没做声,但心里却也有些不服,心想自己如果真到农村去了,怎么会什么都不行呢?至少按机械原理修修拖拉机是可以的吧?不过大毛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辩解的资格。
  四个人在一盏路灯下大谈未来和前程。这样的时候,张楚文永远是主讲。张楚文富于煽动性的语言,总是能把听讲人的激情调动起来。青春是多么美丽,多么富于魅力。青春的光芒能将黑暗驱散一尽,能够照亮一切,能将一具具凡俗的肉体燃烧起来,凡俗之气烧尽后,便只剩下神圣。
  四个人聊得忘了时间。关于理想,关于生命,关于事业,关于爱情,关于社会,关于知识,关于一切的一切,关于所有的所有。在一种特别的兴奋驱动下,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亦不知东方之既白。直到丁子恒夜半见儿子不归,急得毛焦火辣,领了二毛四下寻人,一直寻到这路灯柱下时,四个年轻人方才发现天已经在他们的激情飞扬中蒙蒙地亮起来了。
   

  一连好几天都在开学习毛主席看作经验交流会。林院长已经领了一拨人前往北方多沙河流做考察去了。在他们走的头一天,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传来,院内的工程师们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惊喜万分。丁子恒心情十分激动,他知道一个国家没有核武器,是无法在战争中跟强手较量的。而现在,就算美国军事力量强大,面对中国的原子弹,也不能不忌惮几分。丁子恒在惊喜交加间,突然记起不久前见到李昆吾,李昆吾说要出差,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去何处干什么,只说以后会听到惊人消息的。丁子恒想,莫非就是因为这个?三峡大坝防核袭击等各种试验项目,林院长一直都说自会安排,李昆吾一干人的神秘出差,很可能正是为了收集大坝模型在核爆炸情况下的各种数据。想到这些,丁子恒更觉得有热血沸腾之感。三年自然灾害的结束将中国人最困难日子也结束了,看来,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又有端倪可见。丁子恒想,虽然今年我已人生五十了,可五十岁是人生经验最丰富的时候,精力也尚未被年龄耗尽,只要有机会大干一番,我就能够大有作为。此一生,我没有其它嗜好,只想好好做点事,做成一两座大坝,造福于国,造福于民。若能如此,老死之时,我也会对自己的一生毫无悔意,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那个保尔所说。
  进川查勘的事早已通知了,可出发日期迟迟未定。丁子恒原本坦然地等候着,可原子弹的爆炸成功激发了他做事的欲望,心里便有些着急。这次进川查勘工作量颇大,除了去川西川东,还要抽时间往川北去。因为如果再不行动,寒冬来临,川北进山便不十分方便了。但是交流会没完没了地开着,总工室那边也毫无动静,丁子恒心里有万般无奈的感觉。
  这天下班,他走得稍晚,办公室只有他和皇甫白沙两人,丁子恒不由将自己的忧虑对皇甫白沙说了。皇甫白沙说:“这次进川是谁带队?”
  丁子恒说:“吴总在会上说是金总带队。”
  皇甫白沙说:“那你放心好了。金总这个人,脑子管用,干什么事他心里都自会有数,他不会不想到这些问题的。”
  丁子恒将信将疑,但他想皇甫白沙的话总不会错。
  果然,次日一早,总工室通知开会,开会人员正是进川查勘的一干人。
  丁子恒未能料到此番同去的人竟有十一个之多。除了总工室副总金显成带队外,几个科室如规划室施工室地质所都派出了骨干人员。丁子恒想,看来将工作重点由三峡大电站转移到长江中上游小电站的事,是真的拉开架势了。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为了三峡四处奔波,竟落得这么个结局,心里便涌出几分忧伤,嘴上也情不自禁地发出无可奈何的轻叹。
  老总吴思湘说此行主要目的是对金沙江进行查勘,金沙江的开发是为了西昌,西昌建设是为了国防,并以苏联卫国战争中乌拉尔的意义举例说明。此外,便是在川北的白水河的峡谷中选点。因为战争的趋势已越来越明显,尽管原子弹的爆炸成功,令我国军事力量增强了不少,但查勘必须要有战备思想指导,故选点必须要考虑战争因素。
  不知何故,丁子恒总觉得战争在这里被放在了夸大的位置上。倘若事事把战争因素考虑进去,其实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战争和建设,本就是矛盾。吴思湘是智者,应该想得到这点。但作为老总,他显然对此有意回避,丁子恒们也都只有边点头边记笔记。
  查勘组同行的熟人并不多,除了金显成外,只有洪佐沁与丁子恒熟稔一点。其他的人,虽说是彼此相识,但并未打过多少交道。乌泥湖癸字楼上的何民友也在这支队伍中。丁子恒早就听说他有个儿子几年前淹死在楼下的粪窖里,却一直没有机会相识。因为这件事丁子恒对何民友心怀几分同情,又因这同情而或多或少对他有些好感。故在出发前的这次会上,丁子恒见了何民友,便点头示意了一下。
  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在汉口火车站登上了火车。次日一早抵达郑州,等到十点多,换乘33次快车。一行人在郑州竟未买到卧铺票,登车后,直到洛阳方补上卧铺。在车上宿过一夜,又过了几乎一个白天,晚上九点多钟到达成都。下车时,丁子恒正好与何民友前后下车,便搭讪了一句:“一事未做,两天两夜就过去了。”何民友神情淡然,没有回话,这令丁子恒觉得好无趣,便也不再搭理他。
  这夜晚上,住在总府街的国际旅行社。房间布置得很舒服,丁子恒立即便生出好感觉。虽然他对工地上艰苦不过的工棚生活也能适应,但更喜欢住在舒适温馨的地方。每当出差,住进雅致舒适的房间时,他都会产生一种通体愉快之感,有了这种感觉,工作做起来也有干劲十足的味道。为什么一个喜欢找苦吃的人总比一个喜欢过舒适生活的人思想境界要高呢?这是丁子恒永远也搞不明白的事。
  何民友恰好被安排与丁子恒同住一室。何民友里里外外看了看,叹息一声道:“唉,住这么豪华的地方,想想工地上的工人们,有时觉得是一种罪过。”
  这声叹息令丁子恒警惕起来,他突然对何民友的存在生出恐惧。他想他可千万不能把这种因为居住舒适而带来的愉快露在脸上,万一被人抓了辫子才是没事找事。丁子恒忙用一种亦有同感的语调说:“是呀是呀。”
  这天夜里,丁子恒没睡好觉。他无端地紧张,担心自己会说梦话,又害怕自己带去的几本书被何民友无端地看出毛病,最怕的是他身穿的府绸睡衣会令何民友反感。因为他上床时,觉得何民友对他的衣服盯了一眼。丁子恒知道何民友出身贫寒人家,日常生活也不讲究,当即便觉得心虚,急忙解释了几句:“我平常是不穿睡衣的,这是我今年满五十岁,我爱人送给我的礼物,所以才穿。”解释完后想,这个何工,怎么让人觉得那么阴沉呢?
  在成都的三天,虽然生活舒适,但丁子恒的心情却颇为压抑。他想他的这份压抑或是来自于何民友的存在,或许也不一定。总之无论工作如何顺利,他心里都有些闷闷的。
  头一天,他们分头去设计院和公路局了解资料。第二天便参加计委的会议,晚上查勘组又开会作了具体分工。第三天结束成都工作后,还抽出半天去了杜甫草堂。
  唐代诗人中,丁子恒最喜欢的人是李白,并不喜欢杜甫。少时学诗,每读李诗,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感,那种飘逸,那种洒脱,那种轻视权贵的傲慢,那种淋漓酣畅的放纵,都能让丁子恒由衷地产生冲动,产生向往。读之,觉得自己的气焰也高涨了起来。而杜诗,虽然有一些篇章纯净精致工整得令人叫绝,可是更多的篇章让人读起来感到窝囊,感到喘不过气,感到压抑和不安,越读越觉得气闷,结果把自己的心情也读糟了。古人曾云,老杜是圣,学力闳深,准绳俱在,但终是凡人,他的诗是学得来的;而老李是仙,天才纵逸,神秀难踪,仙人不是凡人,他的诗是学不来的。凡人都有穷酸心理,内心的小气,在诗文中昭然可见,而仙人却未是满不在乎,独往独来,一种大气便不由自主地在字里行间散发。杜甫是凡,李白是仙,二者高下一目了然。
  丁子恒不学写诗,可他喜欢的是李白的精神境界,对那种狂放不羁和那种浪漫情怀心怀向往。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丁子恒觉得自己同自己所喜欢的李白气息越来越远,倒是愈加地接近了杜甫。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再也激发不起他的敬仰,而杜甫似的战战兢兢杜甫似的克制杜甫似的忍耐却更与他的心境合拍。站在杜甫的草堂前,重读他的《秋风为茅屋所破歌》,一种无奈的心情渐生渐起。想到老杜避乱谋食到蜀地,闲居草堂,生活虽然舒适闲淡,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感觉,就跟他丁子恒现在一样。如此想过,丁子恒就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很喜欢老杜的诗,但是已经很有些理解他了。
  离开成都后,汽车便一路向西南方向进发。经双流、新津、彭山、眉山。在眉山,丁子恒很想看看苏东坡故居,小时读苏子之《记先夫人不残鸟雀》一文,每逢背诵到“少时所居书堂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时,便满脑子幻想那个小鸟巢于低枝的庭院。虽然心知苏子故居早已不复旧日景象,而且可能连残垣断壁也未必有了,但总觉得有了机会还是应该前去一观。丁子恒在车近眉山时,便起劲地同旁座洪佐沁大谈苏子之诗文之字画之人事,想要引起人们兴趣,趁机滞留片刻。但费了半天的唇舌,竟无人与他同心同意,连号称欢喜苏东坡的洪佐沁也无意于苏子故居。丁子恒孤掌难鸣,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作罢。领队的金显成心知丁子恒用意,便笑道:“遗憾呀遗憾,此行无有刘格非也。”
  丁子恒听此一说不禁莞尔。心想,可不是,倘若有刘格非同行,此时眉山便一定到处充满诗情画意了。
  一干人在思蒙午餐后,即过夹江往乐山。匆匆看过乐山大佛,晚上便宿在了五通桥。这一天,行程几乎二百公里,看上去并不太远,可山路狭窄弯曲,路面坑洼不平,颠簸之间,人也就被拖累得够呛。好在他们一行人个个皆常年奔波在工地,这样的行程倒也不过小菜一碟。次日离了五通桥,一路奔往沐川。在沐川午餐完,便开始翻山。山上下过一阵小雨,一路稀泥烂土,路更难行。抵达新市镇时,天已经大黑。这天走了约一百五十公里,走得骨架都要散了。
  这里就是金沙江边了。金沙江流水的风格同中下游相比,果然大不一样。因为水深,几乎没有江滩。次日早餐后到江边,大家第一个感觉便是,这里几乎没有建坝的天然建材。没有沙,没有卵石,连土层也薄得挖不出多少土。倘若依靠航运,就算将现在未曾通航的河道全部整治好,建材仍将会是问题。
  工作即刻展开。新市镇与下游的雷波县之间的溪罗渡和冒水孔两个坝址,以及溪罗渡到新市之间一段八十公里中的腰滩、骚狐滩、大毛滩等有玄武岩出露的河段,都是这次查勘的范围。他们不得不由新市而西宁,由西宁而雷波,在这一带来来回回地考察。
  对金沙江上的溪罗渡和冒水孔两点查勘的主要目的,一是要了解玄武岩的构造和风化情况,二是察看现场及坝址施工布置,调查建材,三是研究水工布置、隧洞进出口和围堰布置,了解岸坡以及坝肩。本以为查勘中间总会有喘一口气的时间,可金显成基本上是个工作狂,说这次查勘任务量大,出来得也嫌晚了点,无论如何也要在十二月内全部查勘完。因为时间太紧,便每天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安排。
  对于丁子恒来说,这样的工作速度正合他意,他不怕累,最怕无事可做。但对于洪佐沁来说,因为体胖,便显得特别辛苦。每天一出门便要走几十里的路,洪佐沁只有艰难而笨拙地跟在人后,即使把器械都交给别人,他只是空手而行,也比别人狼狈许多。每次大家坐等他赶上队伍,望见他大汗淋漓,大喘粗气地出现在面前时,都忍不住笑,然后就讲许多关于胖人的笑话。金显成故意无奈地长叹:“看来胖人是没有资格做工程师的。”
  洪佐沁自己也哭丧着脸,说:“早知会长这么胖,这辈子就该去当政治家。肥胖是属于他们那些光用说话不用赶路的人的,而且肥胖在他们还是风度是分量。我这做工程师的一肥胖,便只有成为同行们嘴上的下饭菜了。”
  一番自嘲说得大家更是哈哈大笑。丁子恒忽然发现何民友没有笑,脸上倒有一股冷冷的神情,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他意识到,洪佐沁的话讲得并不妥当,于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溪罗渡坝址最大的优点是地质地形条件好,可抗六度地震,玄武岩厚且完整性好。而最大的缺点是施工场地差,天然建材少,砂、卵石几乎没有,在整个金沙江都找不到,碱性膨胀土料也很少,施工中会有困难。冒水孔的优点是施工条件比较好,但玄武岩较薄,虽然坚硬,可完整性差,有裂缝,且有喀斯特地下水,河谷亦不对称。
  白天奔波,晚上即开会讨论。初步认为,溪罗渡的综合条件要比冒水孔的好。
  终于弃车行船了。这天乘坐木船离开新市,主要是为了看新开滩坝址。从新市到宜宾,其间有一百零五公里,属于季节性木轮航道。大小滩险有三十七个,其中主要急流险滩有十七个之多。峡谷纵深,两岸峻峭,险要之处,令人望之惊心动魄。这次他们经过了鸡肝石,这一带水急流湍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浪头拍过来,其力道之猛,仿佛随时可将船体粉碎。虽然他们在水上常来常往,早已习惯了风浪,这回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船靠岸,抵达屏山,脚踏上了实地,金显成依然心惊道:“差点以为今天过不去了。我个人完蛋不打紧,害了你们这些专家,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洪佐沁便笑了,说:“是罪人不错,可光靠我们这几个,你也千古不到哪里去。”
  此说法引出笑声。人一出声,神经便松弛下来,适才的紧张一扫而尽。
  在屏山就算是休息了。所谓休息,就是各自在房间里写查勘报告,因为他们必须赶到宜宾向当地政府有关部门汇报。
  辗转几天,由屏山而宜宾,由宜宾而重庆。在宜宾期间,参观了正在勘测中的偏窗子水电站右岸,又往左岸看平峒,接着仍然匆匆赶路,再由重庆而成都。待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总府街国际旅行社,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天。
  这次回成都,丁子恒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同领队的金显成住进了一屋。当他得知这一消息时,竟不觉有了浑身放松的感觉,仿佛对金显成有一种特别的认同。进到房间,丁子恒想应当先沏一杯茶,然后再美美地泡一个澡,此一路的风霜和疲劳也就可洗得八九不离十了。未曾料到,没等他拿出茶叶,金显成已经进了浴室。出来时油光水滑,一身海蓝起暗圈的软缎睡衣裹在身上,无论质地和色彩都比丁子恒那套白色府绸的华贵得多。丁子恒有些惊异,转而微笑了。金显成看出他的笑意,也笑道:“我爱人买的,她也是讲究了一辈子。非让我带出来,我没敢穿。在溪罗渡,何民友告诉我说你还穿府绸睡衣。我心里暗喜,心想这下好,有臭味相投者,当不必有所顾忌了。所以我假称有业务要与你细谈,安排了你住这里。”金显成说完,脸上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狡黠,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丁子恒亦忍俊不住。笑完,自去泡澡,躺在热气氤氲的水里,嗅着肥皂散发出的清香,越发觉得这亨有趣,同时也有些令人惊心之处。他想,对这个何民友,可真不能马虎啊。
  向西南局和四川省计委汇报是在次日的上午。省里领导在谈及四川电力情况时,表示希望川西能做个大水电站,因为川西要电急,搞火电又没有煤,故盼望偏窗子站能早点做成功。而在川东,则希望武隆这个点能加强一下,集中搞勘测设计。对溪罗渡却只是说,可做工作,不妨继续。
  再次由成都出发北上,是在三天之后。早上九点,他们搭了302次列车,往川北的昭化。他们将由昭化到三磊坝,沿白水江查勘几座可能做坝址的峡谷。这一行,又是十来天时间,比之从川西到川东,似乎更加辛苦。一连数日,他们都只能在深山峡谷中奔波。由一个峡谷到另一个峡谷,全靠步行,走得人腰腿酸疼,肥胖的洪佐沁步履之难可想而知。山里偏还一直下着麻风雨,秋日已深,寒风飕飕,有雨衣都不顶事。每日夜归,皆泥水满身,而住地则几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恐怕山里突然下雪,金显成抓得特别紧,白天跑外,晚上即讨论。连轴转下来,大家坐在一起,人乏得连聊天的心情都没了,进度自然不快。见此状况,金显成便安排了洪佐沁等体弱者先回成都,一边等候,一边整资料。剩下六人,由他继续带队查勘。丁子恒在众人中年龄算大的,又患有血压高,在如此艰辛的环境中,他自觉颇有些吃不住,便也想返回成都。但金显成却在宣布名单前同他谈了话,金显成说丁工你就别往里凑了,你在总工室呆过,业务比较全面,一个人可以做几个人的事情,最好还是坚持到底。丁子恒叫金显成一番话说得心潮起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金显成如此器重自己,我丁子恒还有什么可推辞的?便也慨然应承。倒是年轻好几岁的何民友招架不住每日的风雨和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说是长年外业得了胃病,每夜都胃疼得抽筋,实在无法坚持下去,故而欢天喜地地踏上了回成都的路程。
  一支几乎减去了半数人员的小小查勘队,仍然每日冒着深秋时分的寒意,穿林越涧,翻山走崖。到夜里便点着煤油灯汇总一天的资料,然后进行比较和讨论:观音峡隐蔽条件好,有利备战,但无施工条件;七里蝙地质条件不好,岩层破碎;飞鹅峡两岸陡峻,河道狭窄,既无可用场地,施工导流亦只有隧洞形式,施工太困难;青蝙峡导流困难,只能用隧洞形式,但在石灰岩地区,可能会遇地下水;宝珠寺溶蚀现象较少,可能上下游都有断层,相对起来,比其它几个要好;石罐子施工条件比较有利,但它的隐蔽性略差,并且要考虑白龙江桥的防护问题。
  历时五十七天的查勘工作终于在一个冷气逼人的日子结束了。不知是因为人太累,还是气候的缘故,丁子恒们觉得这年的冬天来得比往日早。当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背着肮脏不堪的行李走出汉口车站时,竟引起了行人的讶异。
  回到家,丁子恒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如此的疲惫和困倦。他顾不得孩子们嬉闹着围上来讨要礼物,亦顾不得雯颖的热情相问,他甚至连雯颖和孩子们的面孔都没来得及看清,便倒在了床上。他说,让我先好好地睡一觉。
  这时距1965年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学习仍然按上级的要求进行着。各室都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中层领导都在作检查,总工室的老总们也不例外。在丁子恒他们查勘期间,几个老总副老总都分别检查过了,只剩下一个金显成。所以,丁子恒上班的第三天,便是去听金显成作检查。乍听此说时,丁子恒有些愕然,继而又觉不安,更多的却是替金显成不平。回想起几天前,金显成尚和他们一起在白龙江上奔来跑去,任风吹凭雨打,从来也没有因是老总而有什么特殊。整个查勘近两个月时间,他事事都先行在前,考虑全盘工作,和大家一起吃尽苦头。为整个上游的大坝选点取得大批第一手资料,实在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然而迎接他的不是称赞和表扬,却是不停的检查。丁子恒脑子里蓦然冒出三个字:走狗烹。此三字穿脑而过,令他陡生害怕之感。于是拼命想一些别的事,以将其挤出脑外。
  作检查的金显成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沮丧,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作了检查,或者是他觉得工作中确有应该检查之处,所以他的声音很平静,很也诚恳。金显成说,他这么多年来,作为副总工程师,长期没有参加实践,坐在办公室里,纯粹事务主义。学习了《矛盾论》和《实践论》后,认识提高了不少,觉得做事应该先抓主要矛盾。比方,要把几个科室的工作协调起来,而不能让各科室各行其是,互不通气,造成极大的浪费。听着听着,丁子恒突然觉得金显成表面上是在检查自己,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丁子恒不竟兴趣盎然起来。
  金显成说,苏联专家来院里,虽然起了些作用,但对我个人思想上造成的恶果也不可低估。一是我的思想方法越来越死;二是见物不见人,考虑人的因素越来越少;三是工序越来越复杂,专业越来越细,层次也越来越多;四是工作量越来越大,人力更是越来越多;五是图纸说明越来越多,文字也越来越长;六是工作效率越来越低;七是只求合法,不求合理。这些恶果在我身上明显存在,这走的是“技术挂帅”的路,而不是“政治挂帅”的路。
  虽然金显成的结论令丁子恒莫名其妙,但他对金显成讲的那七个问题深表同意。会场上窃窃私语声四起。
  有人发言道:“我听不出来金总是在检查自己还是在代表总工室检查。”
  丁子恒听出这是王志福的声音。王志福被保送读了大学,毕业后仍然回到总工室。丁子恒不明白,他工人出身,刚刚读了那么一点书,在总工室算得了什么?竟敢如此大声大气地发言。丁子恒在表面上虽然不敢流露出对工人的小看,可心理上总是带着几分轻视。学习之中,许多工人都给他提了意见,说他看上去对工人客客气气,不吼不骂,可比那些又吼又骂的人更瞧不起他们。丁子恒嘴上虽然没有承认,但心里却不能不认这个账。他想,他瞧不起的不是工人,而是那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人。丁子恒觉得,只有全社会的人都瞧不起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人,迫使他们全都去学文化,这个社会才会有更大的进步。在查勘途中,他同金显成也谈过类似的话,金显成笑了,说:“你让我想起一个年轻人的话,就是张者也的学习组长。他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了这么多文化,可在政治上为什么总是这么幼稚?丁工,你以为世界上的人都有钱供孩子读书吗?”
  金显成诚恳道:“王志福同志说得有道理。我有许多缺点,而且这些缺点都是在我工作中暴露的,所以,我必须结合工作一起讲。”
  总工室的技术员柴启燕说:“我觉得金总的检查是通过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矛盾论》《实践论》才写出来的。这个检查是真正抓住了主要矛盾,又结合了实际情况。金总不仅检查了自己,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王志福嘀咕道:“他当过你老师,你当然帮他说话,就跟演双簧似的。”
  柴启燕柳眉一竖:“王志福,你把话说清楚一点,要不我可就要跟你翻脸了。”
  柴启燕伶牙俐齿,人也漂亮,充满着朝气。俱乐部年节联欢,她总是充当报幕员。几个院领导都喜欢她,而王志福一向不是她的对手。柴启燕这么当众一斥,王志福的气焰闻声即灭,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声不吭。丁子恒一旁看得开心,暗道,这不是一物降一物吗?难怪好多人都喜欢当看客,原来有时候看别人争斗也怪有乐趣的。
  金显成的检查很顺利地通过了。散会时,丁子恒见金显成高兴地同柴启燕点头示意,突然想,难说不是金显成在下面同柴启燕商量好了,演出一场检查过关的双簧。金显成有时就是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智慧。只是,倘若被上级知道了,可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呀。
  1964年的最后一晚,丁子恒过得特别安静。雯颖带孩子们到俱乐部看电影去了,丁子恒独自守家。他给远在北京的大毛写了一封信,然后,郑重其事地为自己写了一份学习计划。他想,此生五十已过,事业却难说有成。虽说是生命的太阳正在下山,可是让山的高度高些再高些,下山的太阳即使不能减速,可它下到山底的时间却会延长。而可以让山增高的惟一办法,便是给自己充实更多的知识。他自知自己这辈子不可能立下不朽之功,但他一直渴望自己能与三峡大坝共同进退——大坝建成他即退休。如此,谁能不说他这一生圆满充实呢?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每个人的活法都自有定数。丁子恒想,我的定数我知道,就是做出一桩事来,自己满意满足,亦于国于民有利。这件事,说得具体一点,就是修成三峡这座大坝。
  雯颖带着孩子们回来后,几个人都唠唠叨叨地向他复述电影里的故事。飞刀华如何飞刀,飞刀出手如何惊险。他们的兴奋使屋子里充满了声音,但却没能冲淡丁子恒的思绪。他看上去在听大家闲扯,心里却一直沿着自己的想法往深处走去,似乎越走越远。在他不断的行走中,前面的景色也似乎越来越清晰明朗……
  这天,丁子恒睡得很早,竟然也睡得很沉,大约是因为心中颇为踏实的缘故。夜半时分,有几户人家的新年钟声在乌泥湖上空嗡嗡作响,丁子恒竟没有听见。
  1965年,就这样,在许多人的睡梦中,悄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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