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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一)


  
  世路如今已惯,
  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
  飞起沙鸥一片。
  ——南宋·张孝祥《西江月》

   

  元旦那天,癸字楼下左舍谢家二女儿谢汉英出嫁。起先大家都不知道,谢家的保密也做得好。早上十点不到,突然开来两辆小汽车。小汽车高鸣着喇叭穿过操场,一直开到癸字楼。立即就有小孩子惊喜交加地喊了起来:“小包车!小包车!”没等人们醒悟过来怎么回事,便已听到鞭炮震耳欲聋地炸响。
  过节无事,大家都闲呆在家,无聊中有热闹看自是快事。好多的大人和小孩都穿过操场往癸字楼跑过去,连雯颖也好奇地站在走廊上张望。
  不一会儿,嘟嘟的同学雪茹跑到操场上大喊嘟嘟,叫她去看谢妈妈家的二女儿结婚。嘟嘟本来只想扒着走廊的木栏杆看看热闹,一听说是结婚,立即激动起来,跳起来便往楼下冲。
  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部副主任。传说院里政治学习抓得好,要提他当副院长。谢森宝面孔很黑,又常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院里的小孩子望之便有些怕,有淘气的孩子暗地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黑豹。谢妈妈对这个绰号很有些生气,曾经想调查是谁给起的,可没能调查出来。其实每个小孩都知道是谁起的,用三毛的话说,那还能有谁?当然是简易宿舍的袁继辉!袁继辉是谢森宝的三女儿谢汉琴的同班同学,谢妈妈猜不到他头上真正是笨。
  谢森宝是院里少有的颇带传奇色彩并且又有些神秘的人物。他的神秘之处在于:无论天多热,他总是穿一身长衣长裤,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穿短装。虽然背后大家议论过原因,但始终没有议论出结果,久而久之也就看惯了。有一天下午家属政治学习,简易宿舍的荷香突然问谢妈妈,谢一枪是不是谢主任的外号?谢妈妈听后笑了起来,便闲扯了几句,说谢森宝当年曾经在大别山打过仗,他的枪法特别准,战斗中,只要一抬手,肯定有一个敌人应声倒地。但他自己也受过不少伤,身上的十六块伤疤使他的身体显得很狰狞。所以,再热他也不敢光膀子,怕别人看了不快。为了这个,当初调他来武汉时,谢妈妈死活都不同意,嫌武汉太热。最后是谢森宝吼了她,说是当年上前线,差不多就是送死,都没人拦得住我,一个热天就把我给拦住了?谢妈妈无奈,只得随了他。人们明白了谢森宝原来是因为这个而穿长衣长裤,不由得心里生出些崇敬之情。不过会后,荷香私下里对人说,谢主任其实还有一个外号,叫谢大眼。是说他好杀人,杀人时眼睛瞪得老大。就是自己人犯了事,也不讲个轻重缓急,常常二话不说便拉出去毙了。他自己就亲手毙过不少人。荷香的话令许多家属倒吸冷气。
  荷香去年春节又嫁了,男方姓陈,是个木匠。陈木匠在院子里找活干,荷香热心快语,说看看楼房有没有人家打柜子,便带了他一家家问。结果,还真问着了。乙字楼张雅娟为儿子忆丁做了小桌子,忆丁虽然还没有上学,可已经开始学习写字。戊字楼洪佐沁家做了个书柜,丁字楼丁子恒家做了个碗柜。甲字楼金显成家的沙发腿坏了,陈木匠不到半天就修好了。陈木匠年轻,人也长得蛮精神,干活时闲聊,大家都知道他还没有成家。荷香带他去这家去那家,两人走在一起,倒也显得般配。虽然荷香大他几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雯颖几个家属背后都说不如让这个陈木匠做上门女婿好了,要不荷香过得也太苦了。可这种说媒的事她们都没做过,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便让郗婆婆前去挑明。哪晓得郗婆婆上门时,门也不敲就撞了进去,结果正碰上那陈木匠抱着荷香亲嘴。郗婆婆也有趣,撞上人家如此这般也不赶紧退出,倒是拍起手来大笑,说是我就是想来撮合你们这个事,想不到你们两个自己把自己的媒做了,还是新社会好!一席话说得荷香和陈木匠也都笑了起来。郗婆婆回头说给大家听时,大家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也是大笑一阵。到国庆节时,荷香便把事办了。陈木匠比荷香小七八岁,荷香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荷香说城里人晚上上床不是一上来就脱衣服,而是要先亲嘴,亲够了再上身子。亲嘴前呢,要先刷牙,为的就是亲嘴时不臭。于是陈木匠每天晚上九点不到,便拿了牙缸上屋外自来水管刷牙。先前大家不知,心说这个乡下人还蛮讲究。后来有人问,陈本匠便一老一实地说了。结果让简易宿舍的人笑掉了大牙,传到楼房,又让楼房的人们笑破了肚子。转过年时,便看到荷香的肚子又微微地隆了起来。许素珍说,照时间上来算,可能陈木匠没来几天,他们两个就睡过觉了。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这个陈木匠正是大别山的人,自小就听了好多关于谢森宝的故事,夜里躺在床上便一一说给荷香听,且说想不到这辈子竟同这个奇人住在一个地方了。话间尚有不少的兴奋。
  谢家二女儿谢汉英原来同戊字楼上去了新疆的洪泽海是初中同学,高中没考上,就参军当了护士。谢汉英的未婚夫是谢森宝老战友的儿子。谢森宝的战友现仍在部队里当着一个什么司令,将门虎子,其子也是一个军官。年轻的军官一身戎装地前来迎娶新娘,又英武又威风,引得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谢汉英自然自豪,款款出门来时,头上缀着红花,身上亦是绿色军装一套。一路走来,有如一棵绿树移动,头上的红花随步伐而晃动,别有一番情致,让人看得傻眼。上车时她朝围观的女孩子们嫣然一笑,然后,在年轻军官一只手的牵领下,进了小车。鞭炮炸得看客们耳朵都疼,笑声和小车的马达声都被这串漫长的炸响淹没了。
  谢森宝把女儿送到台阶处,便没有再往前走,只是面孔有些怅然地看着小车掉头。小车开过操场,向左一拐,消失在屋后。他的眼睛果然睁得很大,让人想起他的那个“谢大眼”的外号。谢妈妈却倚着家门,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不过她的眼泪一点也没有冲淡这样一个喜庆的场面。
  整个乌泥湖,这天都在议论谢家的事。尤其是女孩子,每个人都对谢汉英羡慕得欲流口水。连三年级小学生嘟嘟都回家同爸爸妈妈商量说:“我能不能以后也不读高中?我想当个解放军护士,然后穿上绿军装戴上红花跟一个解放军叔叔结婚。”
  嘟嘟的话令雯颖和丁子恒几欲喷饭,而三毛却使劲用手指划着自己的脸颊,对嘟嘟说:“不要脸!想结婚,不要脸!”
  丁子恒在三毛屁股上轻踢了一下,呵斥道:“你少胡说八道!”
   

  谢家的喜庆为这一年的乌泥湖开了个好头。可是没过几天,一个寒冷的早晨,一辆急救车尖锐的叫声瞬间便把洋溢了几天的好气氛撕得粉碎:天天摇着轮椅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宗梅生割腕自杀。
  自杀的原因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宗梅生想上床睡觉,但他却无法将自己从轮椅上移到床上。
  这样的理由令乌泥湖人目瞪口呆。
  自宗梅生受伤以后,一直是勤杂工小顾照顾他的起居。宗梅生的下肢虽已瘫痪,但多年来已将双臂练得十分有力,完全可以自己用双手支撑着将身体送到床上。可是这次他失败了,原因在于小顾元旦回了老家。小顾走前把宗梅生交待给住在隔壁的厨工老钱代为照料。以往年节时分,都是这样做的。不料宗梅生在一次在倒茶水时不小心将自己的手烫伤了,虽然伤得并不太重,可他大意了,结果伤口感染溃烂,以至于他在睡觉前撑了几次都无法把自己送到床上去。一时间他百感交集,想想自己这一生,活着有何用处,有何意义,有何乐趣,有何结果?每日如一只无所事事的野狗,猫在车里,摇着车把,在乌泥湖院内闲逛,同几个大妈孩子聊聊天晒晒太阳,一天便过去了。别人看他似是无忧,然而他自己却是寸阴若岁,度日如年。他受伤的原因虽是上级要求抢进度,昼夜加班,但毕竟是他自己体力不支摔断了腰。国家抢救了他,又安置了他,工资照发,还派专人长期照料,他还能多说些什么?纵有满心的痛苦和满心的孤独,他又能对谁去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他最终也只能把千般的心事压在心底。
  然而,他今天却连床都上不去了!
  这样的生命是何等的无能和委琐,一个人连使自己上床睡觉的能力都失去了,他还有什么心劲和力气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最近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家都在谈如何做贡献,如何像张思德一样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尤其勤杂工小顾,发言说他要做的贡献,就是把宗梅生照顾好。这话令在场的宗梅生无地自容。他本来已是百无一用,没有半点能力去做贡献,却还得让别人花气力来为自己做贡献。以他现在这种情况,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应该拿出什么行动呢?他不能为别人做什么,却能让别人不再为他做事。把自己了结掉,不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贡献吗?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宗梅生便觉不能自己,消灭自己的欲望压迫得他几近窒息。他狂躁不安,觉得自己哪怕多活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是罪过。于是他急剧地摇着助行车,找到一把切菜刀,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写遗嘱、来不及回忆自己曾经有过的青春、来不及思念父母、来不及考虑死后别人怎么看他,便断然地下了手。一刀便见血涌,血流得很急,片刻间便漫了一地。此时宗梅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也趋于平静,觉得自己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倚在椅背上,他甚至没有觉得疼,只觉得身体慢慢飘了起来。
  说来也巧,隔壁的老钱本来已经上了床,睡下后他老婆又想要喝水。老钱是个疼老婆的人,尽管天冷,他还是爬起来为老婆倒水。不料水瓶空了,炉子也已封好。正琢磨怎么对老婆交待时,听到宗梅生那边车轮急剧滚动的声音。他想起睡觉前曾经为宗梅生烧过一壶水,宗梅生早上多是用这水洗脸。老钱想想,便出了自家房门走过去讨水。
  宗梅生的灯还开着,老钱依习惯轻轻敲了几下门。以往这时,宗梅生会问是谁。但这次老钱怎么敲里面都没有声音。老钱心想也许是睡着了,便把敲门声加重了许多,可是仍然得不到宗梅生的回应。他开始大声地喊:“小宗!小宗!”里面仍不回答。老钱这就不明白了,心说你宗梅生不是没睡吗?你腿坏了可嘴并没有坏呀!我老钱天天来照顾你,你再无情也不至于不应个声吧?老钱想着便有些不悦,一不悦,就上来些犟劲,非要把宗梅生的门喊开不可。于是扯开了嗓门使劲喊,喊得邻近几户人家都开了门,以为出了什么事。待问清后,便有人骂老钱神经病,却有一人说:“既然醒着,为什么不答应呢?宗梅生以前不这样呀!”这一提醒,大家都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了,便都凑到宗梅生门前,帮着老钱喊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老钱也奇怪了,说:“就算睡着了,这时候也被叫醒了是不是?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这话一说,便令人紧张。于是几人一合力,将门撞了开来。冲进去一看不打紧,立刻尖叫出声。宗梅生歪头垂手坐在轮椅上,鲜血流了一地,一把菜刀扔在血泊中。幸而人多,有人有经验,立即找出绷带将宗梅生的手腕扎住,有人则奔去办公室,打电话叫急救车。半个小时后,急救车赶来,将几乎已经没有气息了的宗梅生送进了医院。
  宗梅生到底没有死成。半个月后他出了院,只是他的手又残了。原本还可以自己支撑着上床睡觉,而现在却非得要人帮忙。小顾表面上没说什么,转过脸却满脸的恼怒。在外到处跟人说:“虽说是残了,可有人给钱有人伺候,还有什么不满的?比我们乡下那些不残的人舒服多了,还要想不开。这下好,死不成,还废得更厉害了。这不是给国家找麻烦吗?毛主席著作都白学了。”老钱也觉得小顾说得有道理,可心里仍然觉得宗梅生可怜。
  宗梅生从医院回来前,领导找老钱谈了话,说这次救宗梅生老钱有功,以后照顾宗梅生的事就由小顾和老钱两人承担。老钱因是宗梅生的救命恩人,近期内要多同宗梅生谈谈,让他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身残心不残,腿残志不残就行了。老钱没文化,记不住那些道理,有一点他倒是明白,就是得让宗梅生不再想死。可是怎么样才能使宗梅生不想死呢?老钱便一心一意地考虑这个问题。晚上躺在床上同老婆说起领导交给的任务,老婆说,你笨啦,男人什么时候最不想死?怀里抱着个女人的时候!你想想,那一刻你恨不得活得比谁部长。老钱想对呀。我搂着老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活在世上真是快乐。这人一快乐,谁还想死?可是,老钱又想,宗梅生下身都坏了,他哪有福气享用女人呢?老钱的老婆说,有个女人心贴心地说说话,相互抱抱,不也比没有强?只不过,不晓得哪个女人肯嫁给这样废掉的男人。老钱觉得老婆比自己水平高,看问题深远,便拿定主意要给宗梅生找个老婆。
  老钱的老婆跟癸字楼谢妈妈是老乡,没事时,常常过去聊天。宗梅生出事后,她便常说宗梅生的事。说时也长吁短叹,可怜这么英俊漂亮的男人竟成了废人。谢妈妈听罢也随之一起叹惋。这天老钱的老婆又去癸字楼找谢妈妈,说的就是为宗梅生找老婆的事。谢妈妈说:“不是说他下身都废了吗?找了老婆怎么办?”
  老钱老婆急道:“有个女人陪着做个伴,说说话,倒个水,相互摸摸,也是一点乐子,起码也算是有个人看着他不让他死呀?”
  谢妈妈想想,说:“那倒也是。”
  老钱老婆说:“你们宿舍里人多,谁家都有七大姑八大婶的,看能不能给找上一个。”
  谢妈妈点点头说:“我来想想办法。”
  家属委员会从去年起,每星期都有两个下午时间安排学习。学习会是明主任主持。这次学习读完报纸,谢妈妈便将老钱老婆所说之事在会上讲了出来。她的话音一落,听念报纸听得瞌睡昏昏的女人们一下子都兴奋了起来。这等事情,做女人的谁不感兴趣?连明主任都眼睛一亮。明主任说:“要说宗梅生今天残了,也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才残的,他的事应该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应该想办法替他找个老婆。有了伴儿,他的生活安定了,他就会活得好些。”
  每天学习都推托自己不会发言的许素珍今天抢着发了言,说:“今天这个言,我会发。我们天天学习毛主席的书,最后还是要落实在行动上。我们帮助宗梅生找老婆,就是落实行动。”
  大家都笑了起来,觉得许素珍说得对,发言就顺着许素珍的“落实行动”进行了下去。大家纷纷出主意,有人甚至提出具体的人选。明主任特别强调说:“就算宗梅生残了,也不能给他找一个很差的姑娘。比方对方脑子有问题呀,或者也是个残疾呀。还有,太丑了也不行。”这句话说得大家又是轰的一笑。这笑声,令明主任想起1958年大跃进时她们的热闹。她仿佛觉得,过去的生活又要回来了,她们又将热血沸腾地投入到社会中去。学习的时间已过,可大家都无去意,仍在那里不断地出主意提方案。职工们都开始有人下班回家了,所提的人选均尚无让人满意的。最后明主任只好说:“散会,一旦发现合适的,立即就上我家来汇报。”
  雯颖也觉得这天的学习比哪天都有意思。晚上,她把这天学习的内容告诉了丁子恒。丁子恒哈哈大笑,说原来你们学习毛主席著作落实行动,就是给人找媳妇呀。丁子恒这么一说,雯颖也觉得事情实在是有些有趣。可是她又想,这样有什么不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光在纸上写一些心得就更好些吗?
  经过半个月紧张的“落实行动”,终于有两个姑娘得到大家一致的认可。一个姑娘是谢妈妈老家的侄外甥女,姓鲁,刚满二十岁,虽然没读过书,但人很能干,长得也水灵。尤其开口说话,一口川音,悦耳动听。特别让大家满意的是,她还能言会道。许素珍说:“这个女子宗梅生一定喜欢,有文化的人就喜欢小嘴巴抹了蜜的女人。”鲁姑娘便排了在第一位。
  另一位是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的表妹,姓万,沔阳人,二十一岁了。小学毕业,人也出落得漂漂亮亮。她家里因为欠债,便做主把她许给了邻村一个瘸子。她一气之下偷跑出来,住在表姐家。听说了宗梅生的故事后,便主动请缨。她说找一个乡下的瘸子还不如跟城里的瘸子过,反正都残了,好歹还落得做个城里人,所以她愿意出来照顾宗梅生。明主任先听她如此思想,有些不太同意,但又觉得沔阳人就是讲实惠,她说的也是实在话,更兼她还有点文化,宗梅生是大学毕业,自会喜欢有文化的人。于是就将她排在了第二位。
  正待安排两个姑娘同宗梅生见面时,乙字楼张雅娟也带来一个女子。那是她姐夫的小妹妹,姓罗,叫罗彩秀。二十七了,相貌平平,因为家里是地主成分,一直嫁不出去。前几天正好来给张雅娟送棉絮,张雅娟便拉了她去找明主任。明主任当面没说什么,只说已经找好了两个,如果宗梅生都看不上,再说。待张雅娟一走,明主任便生气道:“这个张雅娟也糊涂得可以,再怎么也不能找一个地主的女儿来呀。而且也没有个长相,叫宗梅生知道了还以为把他当成垃圾站了哩。”
  许素珍也觉得张雅娟简直可笑,什么人不好找,偏找个地主女儿来。长相倒是次要,要紧的是就算宗梅生是个瘫子,也还是得讲个政治觉悟才对呀。
  前去同宗梅生提亲的是明主任和谢妈妈。她在老钱的老婆引领下,来到宗梅生的家里。明主任笑脸盈盈,绕了老大的弯子,才挑明来意。宗梅生先是纳闷明主任为何如此这般,待听完缘由,大大吃了一惊。对女人的向往,宗梅生心里自是早有念头。从前,他亦有过女友,就差最后敲定关系。后来一受伤,未敲定关系的女友便踪影全无。他没有怪什么,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换了他,或许也会这么做。所以从那以后,他再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拥有女人,虽然他觉得他生活中多么需要一个伴儿,尤其是一个可以细心照料他的女伴。
  明主任告诉宗梅生,已经物色了两个姑娘来,他可以挑选。宗梅生默许了。但他想其实他也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既然家属委员会的妈妈们都如此地关心他,不如就领情好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既然他死不了,他就得活;既然他要活,又有人前来帮助,他就最好接受。能有一个女人相伴总归比一个勤杂工要更贴心。
  当天下午,宗梅生便将两个姑娘都相了一遍。相完后,宗梅生突然想,这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真的就能照顾他吗?真的能够跟他厮守终身吗?她或者她,真的就会比一个勤杂工更贴心吗?她们的话都说得很好听,可她们眼里传达出来的内容呢?那才是她们心中真正所想。谁能保证她们心里想的跟她们嘴上说的一样好听?谁能保证有了女人的宗梅生就会比以前少一些痛苦?想到这些,宗梅生不禁心生胆怯。
  晚上乌泥湖便传说宗梅生一个也没有看上。人们都惊异得不行,纷纷说,他一个残废,人家姑娘能看上他,就是他的福气,他还有什么好挑拣的?明主任也不甚明白其中道理,但她知道,婚姻的事只能随缘,不可强求,宗梅生看不中,别人再说好也没有用。
  次日一早,雯颖和张雅娟窗口对着走廊说着这事。住在楼下的许素珍听见她俩议论,便走出来仰着头对她们说:“我晓得宗梅生为什么不要那两个姑娘。我问过她了。”
  张雅娟忙问:“为什么?”
  许素珍说:“宗梅生说,那个鲁姑娘那么年轻漂亮,嘴巴子又甜,守着我一个残废,她哪里耐得住寂寞?陈丽霞那个表妹,本意只想做个城里人,并不想一辈子照顾一个残废,将来她把城里人做成了,又会怎么样?啧啧啧,看不出来,那个宗梅生真的是身残心不残,讲得句句是理。”
  雯颖和张雅娟方才恍然:原来如此。恍然过后,也佩服宗梅生考虑得细密。
  下午明主任便来找张雅娟了。明主任也是个要强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却没将事情办成,总是心有不甘。最后便想到张雅娟带来的人,觉得不管怎么样带去试试看。
  这次张雅娟却推了。张雅娟说:“人家那两个姑娘都没看中,又怎么会看中我们呢?我说老实话,我们彩秀不聋不哑,人也聪明能干,虽然没有上过学,可在家里跟我姐和我姐夫学了不少文化,什么字都认得,《红楼梦》都读得下来。我们成分不好,让她找宗梅生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想她能有个归宿。其实就连我家老沈都觉得真要这样嫁了宗梅生,我们妹妹也太委屈。只是在乡下,姑娘大了,成分又高,嫁人难,我才动了这个心思。宗梅生眼界高,恐怕也看不中她,我看就算了。”
  明主任叫张雅娟这一番话说得也没了劲,心想也是,人家宗梅生倘若又没看中,可不又把这个姑娘给伤了?便欲作罢。不料罗彩秀却在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了话。罗姑娘说:“不妨的,我去看看那位大哥,就算他看不上我,我今儿替他去洗洗唰唰做点事,也算尽了一点心意。他也是为国家受伤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一席话虽然言不长声不高,却似惊天劈雳,震得明主任和张雅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张雅娟重新打量这位远房的妹妹,觉得她虽然被田野里的太阳晒得黛黑,可眼睛大大的,眉眼透出来的秀气和温柔令人心动。张雅娟想,她其实长得也不算太差,说话又如此有条有理,真要嫁给一个废掉的男人,一辈子做不成母亲,而且一辈子没有男欢女爱,实实在在也是委屈她了。便说:“妹妹,这事得想好,我看还是算了。”
  罗彩秀说:“娟姐,要是俺没来这里,也就不想,可眼下来了,撞上这事,说不定也是个缘。看看那个宗大哥,陪他说说俺村里的事,就当陪他转悠一样,就是不成,也没啥。”
  明主任眉眼都笑开了,说:“妹子说得对,说不定就是一个缘哩。”
  下午,估计宗梅生午睡已起,明主任和张雅娟带了罗彩秀往宗梅生住处去。宗梅生住的是水文站里的单间宿舍。宿舍是平房,有些潮湿。室内只有一床一桌和一个小小的书架。书架上有一张宗梅生在大学郊游时骑自行车的照片。他头戴着太阳帽,一只脚踏着自行车的踏板,一只脚点在地上。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正如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那是他曾经有过的青春时代,它是那么短暂,尚未细细体味,便一去不返。每一个到宗梅生房间去的人,都会看到他的这张照片,看过后,再看看眼前的宗梅生,心里都会涌出几分怅然。
  明主任她们去时,小顾已经将宗梅生的床铺叠好,宗梅生自己正收拾着桌子。明主任推门自进。宗梅生对于明主任的再次光临感到有些意外,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明主任和张雅娟身后的罗彩秀身上。宗梅生明白来者之意,有意无意地皱了一下眉头。
  明主任说:“小宗,这是小罗,这是沈工的爱人张雅娟。”
  张雅娟忙说:“我们认识,在路上还聊过天。”
  明主任说:“那好,这个小罗呢,是张雅娟的亲戚,这两天正好在这里有事,听说了你的事,就要来看看。这姑娘有趣,说来陪你说说话,说说她们村里的事,你听了就只当在她们村里转悠。”
  宗梅生淡然一笑,说:“那你就说说你们村吧。”
  罗彩秀没想到宗梅生这么直截了当,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嗫嚅道:“我这下子不知道咋讲了,我嘴很笨的。我们村很小,村头有棵老槐树,树尾靠近了山脚,有山梁和林子。林子里有许多栎树还有榆树还有槐树还有别的树。我们的柴就都是在林子里拾的。村后面有一条河,河水很清亮,我们就是在河里挑水吃。到了冬天,河水就干了。村里打了井,冬天我们就用井水。我们村有三个学生娃到县里上学去了。我们村还有两户地主三户富农。我家就是……地主……我们在村里要老老实实干活,开会学习有的参加有的不参加。该参加的会要坐在角落里,规定发言时才能发言。毛主席著作也要学,不过,不准我们发言,我们也没能耐发言。我……很笨,我是地主家的女儿,也很落后……宗大哥听了千万别笑话。我还是不说了,我还是帮你扫扫地好了……”
  罗彩秀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了。屋里很安静,宗梅生似乎听得很用心。说不下去的罗彩秀发现门边有扫帚,低头过去拿起它,很快把屋里扫了一遍。地上有些纸片,的确也该扫扫了。
  屋里的另外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扫地,直到她扫完。明主任突然有些感动,她想这姑娘真好呀,如果不是地主出身,该是多么可爱。让她嫁给宗梅生,实在是有些可惜了。扫完地后,宗梅生仍然没有开口,张雅娟觉得有几分尴尬,忙笑着调节气氛,说:“她一来我家,见啥做啥,一刻也不停,说是一停下就会生病。前天我硬让她歇着,带她看了场电影,结果怎么样,果然晚上病了,感冒。你说说,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没福的人。”
  宗梅生说:“好没好?我这里有阿司匹林,还有银翘片。”
  罗彩秀忙说:“好了好了。我生病就一会儿,再大的病都超不过半天就好。我天天要下地,生不起病,都习惯了。”
  宗梅生说:“听口音你是河南的?还回去吗?”
  罗彩秀说:“当然要回。家里弹了床新棉絮,我给娟姐送来。村里只给了半个月的假,过两天就回。”
  宗梅生说:“多留几天吧,你陪我转了你们村,我也陪你在汉口转转。远的我去不了,近的解放公园和古德寺我都能带你去。”
  罗彩秀说:“古德寺我去过了。我特地去拜菩萨的,我希望菩萨能保佑我,让我心里能够轻松一点。我在家里,成天心里都发沉,出来到娟姐家才好一点。”
  宗梅生说:“那你就常常出来好了。”
  罗彩秀说:“哪能呢?我爹他是地主,我哪能常出来?”
  宗梅生便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仿佛想些什么。
  明主任和张雅娟对视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有些翻腾,不知是高兴这事有希望成功还是担心这事能成。明主任说:“你们俩都没事,聊聊天吧,我和雅娟就先走一步。”
  明主任和张雅娟一出门,宗梅生就问:“你是自愿到我这里来的?”
  罗彩秀说:“是呀。”
  宗梅生冷冷一笑,说:“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同我这个残废过日子?”
  罗彩秀没料到他问出这样的话,一时呆了,她张开了嘴,却吐不出词。仿佛是想了一会儿,她小声问:“你有没有火柴?”
  宗梅生:“干什么?炉子上有。”
  罗彩秀踅身到炉子上拿了盒火柴,从中抽出两根,说:“我哥和我嫂子刚逃回老家头几年,家里闹土改,啥都分没了。我哥以前当过国民党,在村里更抬不起头来。他觉得活着没意思,就想死。我嫂子——就是雅娟姐的嫡亲姐姐,以前是上海来的小姐,也受不了这份累,也想死。两人就约好了,一起死。我哥买了老鼠药,那天晚上,我嫂子拌好了药,两人就准备吃了。刚要吃时,我侄儿哭了起来。那时他才两岁。他一哭,我嫂子就放下药,上前去哄他,我侄儿哭了好久,哭累了,就又睡着了。我嫂子把他放在床上,回到我哥跟前。两人正要把药吃下时,我侄儿又哭了起来,好像知道爹妈要出啥事似的。我嫂子就又去哄他,把他哄睡着了,我嫂嫂又回到我哥跟前。我哥拿起碗,正想喝药,我嫂子哭了起来。我嫂子说:‘我们死了,宝宝再要哭,不知道还有谁会哄他睡。’我嫂子这么一说,我哥也哭了起来,油灯都叫他们哭灭了,我嫂子拿了火柴点着灯。盒里只剩下两根火柴,我哥就把它们拿了出来。我哥说:‘你是个想死的人,是个负数,我也是个想死的人,也是个负数,我们两个想死的人加起来,负负得正,那就是活下去。就这句话,我哥和我嫂到底没死掉。宗大哥我为什么想跟你?也就是这个理。’”罗彩秀说着,用火柴比画了起来:“你是这根火柴,我是这根火柴,我们两个苦命的人像这样加起来也是一个负负得正。只有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命才能不那么苦。我们两个人,你能救我,我也能救你。”
  宗梅生听罢突然泪水盈眶。他情不自禁,拉起了罗彩秀的手,眼泪一直滴到她的手背上。罗彩秀虽然第一次被男人拉手,可她并没有缩回去。她也哭了起来。两人哭了好久,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
  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哭声,可他们自己知道,眼泪已经把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乌泥湖的人听说宗梅生看中了地主的女儿,惊讶的程度比他头一天没看中两个漂亮姑娘更甚。四川的鲁姑娘和沔阳的万姑娘知道自己落败在一个地主女儿手上,更是气得不行。陈丽霞找到明主任家,质问明主任,说:“宗梅生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贫下中农的女儿看不上,倒看上了地主的女儿?”
  明主任摊开两手,无奈道:“这样的结果我也没想到。没办法,这个事,它不讲成分讲缘分。”
  陈丽霞说:“他宗梅生家搞不好也是地主。地主的儿子见到地主的女儿,才会臭味相投。”
  明主任的丈夫王达是机关报记者,听陈丽霞如此说,忙插嘴道:“宗梅生是地道的贫农出身,他负伤那年,我采访过他。”
  陈丽霞气恼道:“他简直是忘本了!”
  张雅娟因是罗彩秀的亲戚,因而也被好些人鼓眼睛。这使得张雅娟左右为难,便跑到丁字楼上雯颖处诉苦。张雅娟说:“都当彩秀得了个便宜,我倒从心里替她委屈。她好好一个姑娘,找个残废,心里能不苦?”
  雯颖便劝张雅娟:“别人的闲话就不管它了,彩秀那里我看你也是顺应自然的好。成就成,不成就不成。虽然彩秀嫁给宗梅生,人生少了许多乐趣。可是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她的地主家庭,她不是也会少受许多苦吗?没有乐趣是一种痛苦,可一生苦难比没有乐趣更痛苦。来这里,她生理上会有压抑,可留在村里,她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压抑,你能保证她留在村里就能嫁个好人家?”
  张雅娟听了这话,觉得雯颖说得比她想得透,便说:“是了,只要彩秀觉得好,只要她觉得活着还有些乐趣,就行。别人要说什么就由他们去说好了。”
  春天又悄然而至,柳树和桃树上开始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清晨虽还有点凉飕飕的,可太阳一升起,四下里暖暖洋洋,亮亮堂堂。人们的生活与寒冷的冬天时相比,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春天无端地就会让人心里有一股快意和一股激情。踏着春光上班的丁子恒这天走在路上突然想,春天来了,或许复苏的不仅仅是自然,还有其它一些东西。
  设计革命运动进入了第二阶段。下午在俱乐部听关于设计革命运动进入第二阶段的传达报告,作报告的人是政治部的谢森宝主任。谢森宝说第二阶段为“解剖麻雀”阶段,大家就各专业特点,选定“麻雀”解剖。比方与陆水枢纽设计有关的,就可以以解剖陆水枢纽这个“麻雀”为主。第二阶段是第一阶段的深化,通过解剖“麻雀”,在设计思想上好好地兴无灭资,在设计方法上破旧立新,最后落实在队伍的建设上。
  谢主任的报告要点如下。
  
  设计革命运动第二阶段的主要目的与要求:
  一、带着问题学习毛主席著作,以主席思想为武器来检查揭发思想上和工作中的问题;
  二、通过解剖查出各专业中的主要问题。如何贯彻党的方针政策;如何贯彻三结合的群众路线,发扬技术民主;如何对待第一手资料;如何正确组织设计工作。简称为四个如何。
  三、通过解剖,看出正在设计和正在施工的项目中的问题,以革命精神加科学态度来审查,提出改革措施,边整边改。
  四、全面系统地总结专业中主要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
  五、提出对各种规程规范的修改意见。
  第二阶段的方法与步骤:
  一、两个重点要抓住。(1)对工程质量、工程造价和工期有重大影响,不符合总路线精神的;(2)鸣放中群众意见多并且工程中亟待解决的。
  二、选定题目后,要研究工作方法,抓住本单位关键问题,发动群众,讨论解剖。
  三、从实到虚,从虚到实,对事不对人,摆事实,讲道理。
  四、步骤是:先学习文件,武装思想,解除顾虑,发动群众,有重点有中心地揭深揭透。再是抓紧重点,开展辩论,必要时要深入现场。最后是小结。小结中要算政治、经济、思想账。将正确的设计思想总结出来,把错误的设计思想批判到底。
  五、领导干部要深入前线,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阵地。自觉革命,坚持四个第一,把人的工作做好。
  此阶段暂定为二十天。二十天内,学习文件要满二十四个小时。规定为:
  一、林院长文章共学十二小时;
  二、毛主席著作《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反对本本主义》、《矛盾论》以及毛主席《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共学八小时;
  三、国家经委通知和《人民日报》一月二十二日文章《一万二千吨水压机是怎样制造出来的》,用两个晚上学习。
  最后的目的是要提高大家的阶级斗争觉悟,解决好红与专的问题。

  报告长达三个多小时,丁子恒记录得密密麻麻。会后他将笔记整理了一下,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设计革命运动,似乎与技术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看来看去,他越发糊涂了。他不知道这场设计革命运动到底要干什么,是要解决工程上的问题呢,还是要解决思想上的问题。他想也想不清楚,便问皇甫白沙。皇甫白沙听了他的提问,笑了笑,然后说:“我看是要用解决了思想问题的人去解决工程问题。”一句话说得好不拗口,令丁子恒愈加茫然,心想,这就是我盼望的春天吗?
  为了解决三峡泥沙问题,调查多沙河流,林正锋院长率泥沙专家跑了三个多月,直到年前才回来,因此听取川西和川东的查勘汇报的事便一直拖到了开春。对川西水电建设,林院长作了讲话,其中说到西南局对偏窗子工程尤感兴趣,希望偏窗子能赶紧拿下来。总工室立即为偏窗子工程成立了核心小组,丁子恒成为组员之一。
  连日来,一边紧张地学习和解剖陆水枢纽和丹江口枢纽两个大“麻雀”,并批判资产阶级设计思想,一边又对偏窗子的诸多事项进行研究讨论:偏窗子的过河桥位,偏窗子的水运驳运方案,偏窗子的内部布置。又到水工模型室做放水试验以及过江桥过水试验。夹杂其间的还有好多会议传达和报告会。丁子恒在旋风般的忙碌中,觉得身体不支。在带领大桥局同志看放水试验时,他几次感觉到头晕,身体有一种飘忽的感觉。丁子恒想,糟,高血压又犯了。
  这天下午,丁子恒找室主任请假去医院看病,恰遇室里学习组长通知下午周则贵副院长传达水电系统政工会议精神。丁子恒嗫嚅道:“我想请假看病,不知行不行。”
  学习组长有些狐疑地望着他,片刻方说:“我觉得你们这些老牌知识分子的确有病,可病是生在思想上。这些天搞偏窗子你怎么那么大的劲,从没听说你有病,一说要政治学习或者开会,你就病了。这事情总让人觉得奇怪。”
  一番话堵得丁子恒心里万般不适。他想解释这病正是因为偏窗子太忙而生出来的。可是他想越解释越没有用,便赶紧说:“你的意见很正确,我就改日再看吧,下午我还能坚持。”
  小组长说:“人定胜天,同样,人定胜病。”
  丁子恒心里骂道,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嘴上却不敢说出口,只是连声答道:“是呀是呀。”
  报告两点钟开始,一直传达到五点半。本来四点半就可以讲完,可周则贵副院长讲话喜欢哼哼哈哈,一个“嗯——”字又拖得老长,这样,时间便耗在了这些哼哈嗯中。这天的传达内容有四点:一是谈工农业战线上的形势;二是要求政治挂帅,一切工作应把政治工作放在首位;三是要大学毛主席著作,政治工作又应把学习毛主席思想放在首要地位;四是开展五好运动和比学赶帮超运动。
  这个笔记本已经是丁子恒记录各种会议和讨论的第十个笔记本了。他已经记到了最后一页,会议仍未有结束的意思。丁子恒因为头晕,心中的烦闷也就厉害。无论怎么学习和讨论,他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对他来说有什么用。政治思想提高了,又怎么样呢?他既不会去当官,也不会去做政治教员,他仍然做他的工程师,去修建他的大坝。他认真把本职工作做好,完成国家交给的任务,这不就很好吗?老是这样学习开会,做一些与专业无关的事,耗去人生精力无限,他又怎么能有气力把其它的事做精细呢?丹江口工程质量一塌糊涂,如此教训难道还不足以叫人警醒吗?
  丁子恒思绪有些纷乱,胡思乱想的内容不时地撞击着他,周副院长所讲的内容许多他都没有记下来。最后一页用完后,周副院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丁子恒努力振作了一下自己,在笔记本的封底上用歪斜的字,将周则贵提高声音的那一部分记录了下来。那声音说的是知识分子个人主义的八大邪气。自己有了成绩,神里神气;别人有了成绩,心不服气;碰了个钉子,满肚怨气;挨了批评,垂头丧气;各行一套,互不通气;相互吹捧,假装客气;夸夸其谈,大吹牛气;出了问题,大发脾气。周副院长讲完这些,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他说总结得真好呀,我跟你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这八大邪气每一条都能跟你们这些人对上号……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丁子恒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仿佛有一万根针扎到他的头上来,他摆了几下头,都没有摆脱。他觉得会议似乎是结束了,许多人在朝外走,他亦欲站起身来。可是身体好像不是他的了,他无论怎样挣扎也站不起来,然后他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丁子恒清醒过来第一眼便发现自己是在医院,并且是躺在医院的床上。他努力回忆发生了什么事,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俱乐部头疼的感觉。伴随那种头疼感觉而来的是周副院长陈述八大邪气的声音,那声音如细细的钢丝一道一道地缠在他的脑袋上,令他心惊胆跳。八大邪气的内容一条条蹦出了丁子恒的脑海,他觉得每一种邪气都仿佛针对他而言。他不寒而栗。
  雯颖一脸焦急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现他醒了,脸上立即露出欣喜。雯颖叫道:“子恒,你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在俱乐部里昏倒了?”
  丁子恒微微点头。点头之间,他觉得脑袋仍然很疼,浑身的疲惫仿佛嵌在了骨头里。丁子恒想,为什么我会觉得身心都这么疲乏呢?难道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能承受压力的人吗?难道我五十岁的体力真的就应付不了现在的学习和工作节奏?难道我真的是老了?难道病痛和死亡开始向我招手了?
  因为丁子恒的醒来,雯颖的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可丁子恒还是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惊慌和焦灼。丁子恒立即满心惭愧,他想,我这样的年龄,其实是没有权力生病的。为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女,还要为我此一生尚未做成的事情,我必须要让病疼和死亡离我远远的。我要为妻儿撑一片天,要为自己创一点业。我一定要打起精神。
  这么想过,丁子恒仿佛觉得自己的精神开始恢复。他想象着自己可以一撑身体坐直起来,可抬手间,竟是软弱得几乎无力,还没撑起来就又软了下去。
  雯颖轻呼一声,说:“你好好躺着吧,医生说你必须休息。你就是好逞强,把自己累成这样。”
  丁子恒苦笑一下,心说:我逞强又逞出了什么名堂呢?倒是逞出个八大邪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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