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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二)


   

  总院突然开始大兴土木,盖了小礼堂不说,又修建了一座游泳池。各处的工程师还没有来得及从这惊讶中清醒,小孩子们便已捷足先登。尤其是在总院食堂搭伙吃饭的学生,几乎每天丢下饭碗就去游泳,安静的午间从此便总有一片喧哗从树丛中传来。天气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总院花园里的草木已经绿得盎然。那些带着水花的笑声,曲曲折折地穿过密集的绿叶,越过炎炎的日光,叩响着办公楼一扇扇死气沉沉的窗口。
  水文室的张者也一连数日都在写学习心得。处里成立了学习小组,每星期有三天时间都是学习哲学或学习毛主席著作,每学之后,都要写学习心得,这是很费张者也精力的事情。小组长姓王,叫王勇杰,是新来处里不到三年的大学生。他刚刚入党,思想很先进,觉悟也很高,一开口便言词逼人。张者也有些怵他,每一次去交学习心得,心里都发虚。张者也常常铁着心花最大的力气来把学习心得写好,可这种努力的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学习哲学与学习主席著作
  学哲学,也就是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也就是学习毛泽东思想。这都是一回事,不过是几种不同说法而已。
  哲学这一名词好像玄之又玄,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工作中,学习中,随时随地都碰得到哲学问题。例如“问题”吧,任何人都会碰到的,而在哲学上,“问题”就是矛盾。而人们认识问题、处理问题,有不同的观点和方法,这就碰到了哲学上的认识论方法论。世界就是一个按辩证唯物规律不断发展变化的世界。人们生活在这世界中,不能回避哲学上的问题,我们不过如同鱼游水中习焉不察罢了。因此它不是玄之又玄也不是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并同我们息息相关。
  过去的一些哲学书难懂,是由于它们结合具体实践少,一方面罗列名词,有些卖关子,另一方面理论抽象,言之无物。毛主席的著作就不是这样,而是结合中国革命实践,既具体又生动,既好懂又有说服力,因此学哲学学毛选是最合适的。学哲学不只是为了了解一些名词、道理而学,而是要有的放矢地学,要用来改造立场观点,树立辩证唯物观点,来搞好工作。
  主席著作贯穿着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观点与方法,而且经过中国的革命丰富实践又大大地发展了。“三论”就是三部光辉的哲学著作。《实践论》就是唯物论,《矛盾论》就是辩证法,而《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就是把矛盾论贯彻到底,深入到社会历史的领域中去,也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三率”是把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结合中国革命实践加以集中提炼、突出表现,使人们更容易学习和应用。

  张者也把这篇学习心得交给小组长王勇杰后,本想马上走开。偏那一刻王勇杰正闲着没事,接过张者也的心得就马上打开来看了。张者也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立即走开好像不太礼貌,便立在一边等他看完。
  王勇杰看完,显得有几分不悦地把稿纸往桌上一放,说:“我说张工,这次院里派人到北京学哲学,你真应该去,你的心得就不会写成这样了。”
  被一个年轻人训斥,张者也几乎有点下不来台。他心里有些愠怒,便道:“是呀,本来院里派了我,可是我妈死的不是时候,我也没办法。”
  王勇杰说:“既然你妈已经死了,那你不是正好可以轻装上阵,进京学习吗?”
  张者也被王勇杰这副神态激怒了,他冷冷一笑,说:“可是林院长并不这么想。他知道中国人讲一个‘孝’字,所以他重新换了人去。你觉得我因为妈死了没有进北京学习是我的过错吗?”
  王勇杰怔了怔,他望着张者也,阴下面孔,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最钻牛角尖,我不上你的圈套,我只想就事论事。单说你这篇心得吧,学哲学和学主席著作非常重要,这是个基本观点,人人都知道,还用得着你现在来写成心得吗?写心得是要写你自己的认识。比方,你过去哪些方面不行,通过学习,提高了。这才叫心得。”王勇杰边说边提高了嗓音:“我怎么就搞不明白,你们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在政治学习上,总显得那么幼稚呢?”
  总工室副总金显成拿了一卷图纸来找张者也,听到王勇杰训斥人,走上前说:“王勇杰,你来院里也有三年了,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要尊重老工程师呢?”
  王勇杰说:“我是学习小组长,我对我的工作负责。”
  金显成严厉道:“对工作负责和你的说话态度是两回事。你们处长胡继伟是我的学生,我会让他教你应该怎么做人。”
  王勇杰呆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意欲发火,却又无从发起。正不知应该如何收场,张者也见状不对,赶紧说:“算了算了,小王也是好心。我确实也没写好。小王,你放心,我回去重写一份交给你。我跟金总商量一下业务上的事。”
  张者也拉了金显成走出办公室,瞧瞧四面无人,方说:“你跟他们较真是不行的,他们这些人愣起来油盐不进,不小心你倒惹自己一身臊。”
  金显成笑道:“我都气糊涂了。我在室里写心得写了好多页,可是也没过关,一口恶气正没地方出,就正好撞上你这头了。”
  张者也也笑了起来,说:“好好好,你这下一箭双雕,把我的那口气也出了。”
  金显成说:“虽然如此,你那份心得也还得重新写过才是。”
  张者也说:“那自然。”
  金显成说:“明天到总工室来开个会,林院长也要参加。他准备秋季亲自带队,组织几个泥沙专家到多沙河流跑跑,一定要把泥沙问题从根本上解决。”
  张者也高兴道:“太好了。这么说三峡又要上了?”
  金显成摇摇头,说:“没有的事。现在美国又侵略越南,战争离我们更近了,中央领导几乎无人再提三峡。林院长的意思是不能让这么多工程师全闲着,先把长江上游支流的小水电弄起来再说。四川政府这方面要求也很迫切。另外泥沙问题也应该尽可能早地做出解决方案。”
  张者也说:“但是我们处里通知我说,让我学习结束就去柳山湖农场劳动。”
  金显成说:“这事可以交给院里去协调。有林院长顶着,你还怕什么?”
  张者也长叹道:“你可不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呀。你们若不交涉好,我干脆径直去柳山湖。讲老实话,我还真想去那里劳动,丁工告诉我,体力上是辛苦一点,可心情倒轻松许多。”
  金显成说:“我知道,丁工是遇上了刘格非,那老兄一心想找人谈诗论词,可惜没有对象。有一回我跟他一起到北京出差,火车上一路听他说元曲,听得我睡着了做梦梦到的都是关汉卿的铜豌豆。这次叫他撞上了丁工,丁工偏是个爱听这些古事的人。他两个人走到一起,就跟俞伯牙碰到钟子期一样,他们天天在一起说诗文说掌故,仿佛自己正隐居山林,开心得很。你哪有这份雅兴?就算有了,又哪里还会有刘格非?”
  张者也笑了:“这你就错了。没有刘格非,也会有李格非王格非,不谈诗词,总会撞上一个会下围棋的吧?这我就其乐无穷了。”
  金显成无奈,说:“就像那个王什么小组长说的,你们这些人呀,读了那么多书,可在政治上为什么总这么幼稚呢?”
     反对主观主义,提高自己的思想
  主观主义是与唯心观点分不开的。知识分子大多从事脑力劳动,实践少,久而久之,很容易强调个人精神作用,因此很容易产生主观主义。
  主观主义同形而上学有联系,我们知识分子搞科技工作,虽说有些唯物主义,但那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自为”的,因此我们也常有唯心观点。加上我们有不同程度的个人打算,不能客观地看问题,强调书本知识多,受的科技教育本身也有形而上学观点,因此我们常常具有形而上学观点也是不足为奇的。牛顿的大猫钻大洞,小猫钻小洞,是一个很有名的形而上学观点故事。
  在我们的工作中,也常有形而上学观点。例如三门峡怎么做,我们也就怎么做的说法(把三门峡方法同三门峡的条件分了开来),缺乏一定的具体的分析,这样看问题,就带有一定的主观片面性,而不是实事求是。
  事物是两重性的,又是不断发展的,因此主观看问题,只能看到它的局部或表面现象,或看到它过去发展的某一阶段,而不可能看到问题的全面和本质的发展,因而采取措施也会碰壁或者失败。
  如何克服主观主义,从根本上看,也是一个世界观问题。有了辩证唯物观点,扫除了唯心的形而上学观点,才有了认识事物的正确态度,也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态度。有了这一认识态度,才会在各种情况下自觉地采用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的工作方法,这样自然会克服主观主义。
  主观主义同“有决断”并不矛盾,同坚持原则坚持真理也不矛盾,只要是在分析研究找出事物发展规律之后下决断,坚持就是对的。相反,人云亦云,毫无主见,也代表一种观点,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观点,因而也是主观主义。
  过去我是常犯有主观主义的,一挖根源,也是由于形而上学观点。而形而上学观点,确同个人打算、缺少实践等分不开。今后要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树立辩证唯物观点,克服主观主义。

  张者也的这一篇心得体会整整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写好。夜里躺在床上,因为脑子太累,他反倒失眠。他想,毛主席的著作的确值得一读,可是一遍遍地写这些心得又是何苦呢?我就是有着满心感受,可怎么才能很好地将这些感受写出来呢?不是所有人都能将他心里想的东西变成文字的。我本来就不擅长写这类文字,拼命要我发挥自己的短处,我又如何发挥得了?不知道这一篇费了我好大心血的心得是否得以过关,如果过不了关,我是否还得再写一篇?他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次日张者也将这份重写的心得体会交给王勇杰时,心里虚得厉害。王勇杰仍然是当着他的面就看了,看后叹了一口气,说:“张工,都说您是人才,我也知道您是个人才,外语都会两三国的,怎么一篇本国语言的文章就写不好呢?”
  张者也说:“恐怕就是花精力学外语学多了,自己的语言反而不行。这都是洋奴教育给害的。”
  王勇杰看了他一眼,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唉,我看您再写也写不好了,就这样了吧。”
  张者也如蒙大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忙不迭地回到自己桌前,有如逃之夭夭。他也不再介意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是晚辈的王勇杰竟敢大声大气教训他了。现在已不是张者也之辈介意的年代,只要能放他一马,只要这一天能让他平安过去,他在心里便已有十分的感激之情。
  这一天,张者也心里便有了几分轻松。午间,几丝风吹着着窗外的枝条,他临窗吹风,隐约间听到远处传来的笑声。那笑声无拘无束,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很清新很自由很畅快,突然间就让张者也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他只要有机会,就会寻水游泳。在外查勘时,几乎所去过的江河湖海,他都曾跳入其间,搏击过一把。每次在水里,张者也都会浮想连翩。他觉得一个人漂浮在江河中,在一滚一滚扑来的浪头追打下,真是渺小得很。然而,也正是因了这种感觉,他又想到,这么一个渺小的人,竟敢挥起一双弱臂同大江大河搏击,那么他内心又是多么的强大和不凡。
  张者也仿佛在往事的回想中,振奋起来。连日来沉溺于学习并被那些绕来绕去的词句折腾得几近萧条的心情,似乎也被这欢笑的声音激活,一股愉快之气往脑门上一冲,恍然间就带出来一身松弛,张者也没有犹豫,调头下楼,便去了游泳池。
  游泳池并不大,分深水区和浅水区。深水区人很少,可以来来回回地自由游动,很合张者也的意。游过近半小时,他想上岸休息一下,一抬头看到枢纽室的洪佐沁正跃跃欲试地想往池里跳。张者也不由扬手叫道:“洪工!”
  洪佐沁张望一下,看到水中的张者也,“扑通”一声,便跳了下来,三下两下游到张者也处,笑道:“张工,是你呀,没想到你也有如此雅兴。”
  张者也亦笑道:“我也是临时动兴。觉得浑身疲惫,不如出来活动一下。”
  洪佐沁说:“我这些天每天都来游一小时。你看我胖成这样,再不活动,出差就只能扛自己的这身肉,行李物件一样都拿不动了。”
  一席话说得张者也大笑起来,两人便在水里比赛横渡。洪佐沁到底还是胖了,怎么游都跟不上张者也。游了三个来回,洪佐沁气喘吁吁,连声道:“不行了不行了。要在十年前,我肯定不会输给你的。”
  张者也说:“十年前我们在下游局时有没有比过?”
  洪佐沁说:“不记得了。那时候,游泳比赛我可是进了名次的。”
  张者也笑道:“我怎么记得十年前你就很胖了呢?”
  洪佐沁:“微胖而已,恰能增加浮力,哪有现在这样的巨胖?”
  张者也看着洪佐沁袒露在外的一身肥肉,这些肉确实令他的体形滑稽,不由又一次大笑起来。
  张者也笑完,说:“怎么样,听说你们要去四川查勘?”
  洪佐沁说:“是呀。用林院长的话说三峡成了一个空城计,眼下美国侵略越南,战争的阴影总在头上。下一步如何走,还要等中央指示。但我们不能闲着,长江上游支流的水电站必须动起来。本来四川查勘是夏天出发的,可是这一段院里安排学习哲学和毛主席著作,很紧张。我们处里传达说,过两天还要学‘九评’,这样,查勘的时间只能往后拖。”
  张者也说:“都一样,我们也是。林院长要亲自带队去全国多沙河流跑一趟,时间有四个月之久,打算从根本上拿出解决泥沙问题的办法来。不过学习也是大事,谁也不敢走,这样就必须拖到秋后动身。算起来,至少得明年初才跑得下来。”
  洪佐沁说:“我们这次入川可能最多两个月。”
  张者也说:“晚走一点也好。我家老大今年正好考大学,等他的事有了眉目我再走,心里也踏实。”
  洪佐沁听张者也说话时,立在水中,用双手划着水,水一波一波地从他肥壮的手臂间漫过。突然他停下手臂问:“你大儿子是不是叫张楚文?跟丁工的老大同学?”
  张者也说:“是呀。”
  洪佐沁说:“我得透露一个消息给你。你儿子和丁工家的大毛最近同我家洪泽海联系得很密切,洪泽海前不久从新疆来信,还夹了一封信让我小儿子洪泽湖转给他们俩。他们两人在打听新疆的事,会不会也想去?”
  张者也大惊:“真的?有这事?”
  洪佐沁说:“你可得了解一下。我家洪泽海给家里的信上说,大毛和楚文有可能会来新疆,可以让他们帮忙带点吃的,再带一套厚棉衣去。”
  张者也心里有些乱了。他再也没有心情泡在游泳池里,刚刚松弛下来的身心,一下子变得更加紧张。张楚文是张者也的长子,在学校团委当着宣传委员。这些天常在家里谈董加耕、侯隽以及邢燕子的事,引得两个妹妹不停地问长问短。张者也原先以为他讲述这些是因为他是一个共青团干部。现在想来,他那样做自有一番用意。可是,他想不通,儿子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根本都不跟父母商量?如果他真的坚持要去新疆而不考大学,当父母的应该怎么办?是阻止还是支持?
  张者也觉得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丁子恒。丁子恒的大儿子丁淳的成绩比他家张楚文更好,丁子恒一定也不知道两个年轻人的行动,同时,他料定丁子恒绝对不会同意他的儿子去新疆。想到此,张者也速速出水,套上衣服,径往丁子恒办公室而去。
   

  吴金宝同张楚文和大毛三个约好,下午去大毛家再谈谈下乡的事情。
  吴金宝三年前从黄陂搬来乌泥湖简易宿舍。他的父亲原是个铁匠,1958年大办钢铁时,病累而死。此后他便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苦。吴金宝学习成绩很好,老师都劝他千万不要放弃学业,一定要去考高中,可母亲却实在拿不出钱来供他继续上学。一年春节,一个在外乡当测工的远房舅舅回家探亲,便把吴金宝的母亲介绍给了他的一个同事——测工老袁。老袁死了妻子,丢下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无人照顾,正愁得热锅里的蚂蚁似的。吴金宝的母亲犹犹豫豫,不知应该做何选择。吴金宝闻知此事,觉得这也是自己的机会,便劝母亲破除旧思想,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该改嫁还是改嫁。母亲见吴金宝如此孝顺,高兴得泪水都流了出来,立即回话同意了这事。
  这样,吴金宝和母亲便一起住进了乌泥湖简易宿舍——这是测工老袁几年前分配的房子。老袁的一儿一女袁继辉和袁英辉初始有几分不情愿,曾对新来人百般挑剔,继辉甚至扬言要找几个朋友揍扁吴金宝,直到把他揍出他的家门为止。可当吴金宝的母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也做得格外可口,尤其新来的哥哥吴金宝为他们讲解算术习题讲得比老师还要清楚之后,他们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吴金宝管老袁叫叔叔,继辉和英辉管吴金宝的母亲叫阿姨,但他俩却一致地把吴金宝称做大哥。
  吴金宝在这个新家里却并没有温暖的感觉。无论房间还是家具或是人,都不能让他生出亲切之感。然而他明白,他倘若想要和母亲平平安安地在这里生活,他就必须加倍地克制自己。他需要承担家里的体力活儿;屋里的地方小,他只能每天在继辉的床下开地铺睡觉;继辉英辉吵架,他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他对继辉和英辉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必须耐心回答;继辉的算术奇差,他得一道题一题道地为他讲解,实在讲不通时,还得为之代笔;晚上他甚至必须等待他们两个做完作业之后,才能上桌子去完成自己的功课。他曾经在他母亲的宠爱下,十分娇气和任性,现在他却忍受着生活,为了未来努力改变他自己。他的母亲有时用一种悲切的目光望着他,觉得她的儿子在这里的确有几分委屈。但吴金宝私下里却安慰母亲,吴金宝说:“妈,没关系,我现在委屈,也是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我不怕的。”
  老袁对自己的这门婚事十分满意。最初他十分担心吴金宝,不知这个继子会对他的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不料吴金宝懂事听话,非但自己学习成绩门门拔尖,还能辅导弟妹学习,老袁简直是喜出望外,他对吴金宝甚至比对他的母亲还要满意。老袁常常跟邻居笑呵呵地说:“没想到,娶了个老婆,还得了个好儿子,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老袁表示,只要吴金宝自己有本事,他就会一直抚养他上高中甚至上大学。吴金宝对老袁的表态淡淡一笑。他想,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到你家来干什么呢?
  吴金宝转学时恰好临近初中毕业,他听说二中不错,填报学校时便填了二中。老袁开始不信吴金宝会考上,说你怎么不多掂量掂量再报呢?吴金宝心里冷笑了一下,没理他的话。不料考试成绩下来,吴金宝竟考取了。老袁大喜过望,当天便买了一支钢笔送给吴金宝。
  吴金宝同大毛分在了一班。初来乍到,吴金宝因为一口乡下话,怕惹同学耻笑,便极少开口。吴金宝虽说进了二中,可这里都是人尖子,更兼城乡学习进度毕竟有异,吴金宝的基础稍弱一点,学习也就颇觉吃力。老师安排成绩最好的学生丁淳也就是大毛负责帮助吴金宝补习。一星期后,大毛告诉老师,吴金宝学习很刻苦,实力也非常强,进度跟上后,他的成绩就会在班上数一数二。老师听罢大为开心,当着全班说出了大毛的评价。老师认为吴金宝在乡下点着煤油灯做功课都能学出这么好的成绩,不是靠自己刻苦又靠什么?说罢又号召全体同学要向吴金宝的刻苦精神看齐。这件事虽小,但却使吴金宝在班上的地位有了彻底的改变。
  吴金宝从心里感激大毛,但同时也认识到他在这个班上的真正对手,就是大毛。他觉得他想要赶上大毛,恐怕不易,他惟一可做的是至少不能让大毛把他拉下。于是在学习进度已经跟上之后,吴金宝向大毛提出,希望星期六和星期天还能跟大毛一起学习。吴金宝另外一个理由是,他家太小了,他必须让弟妹做完作业才能有他的一方地盘,这样,很多时间就被浪费了。大毛把吴金宝的身世及想法对雯颖说了,雯颖觉得这个孩子既然这么努力,自己家有条件帮助他,当然不应该拒绝,就同意了。
  这样,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白天,吴金宝都来丁字楼同大毛一起做作业。大毛与弟弟二毛、三毛同住一间房。房间很大,有二十多平米,放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大毛单独睡小床,二毛和三毛合睡一张大床。屋里另有一张大方桌,他们便在这张大方桌上做作业。三毛偶尔也过来凑热闹,但他太小了,又能胡闹,便常被大毛二毛驱出门外。二毛正上中学,他是和大毛不同类型的学生,几乎不怎么用功,仅凭聪明就足以对付所有的功课,常常三下两下写完作业,就出去玩儿了。所以更多的时候,只有吴金宝和大毛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占领桌子的一边。屋里非常安静,也非常容易集中注意力。有时他和大毛一起讨论更深一点的数学或物理问题,这时候,他们就会向大毛的父亲丁子恒讨教。丁伯伯——吴金宝是这么称呼的——每讲一个难题时,都会讲出更多的内容来,比方这样的算例将来在什么样情况下容易碰到,对做什么事更为有用。每一次的讲解都让吴金宝产生一种开了眼界的感觉。
  吴金宝很喜欢丁家人,也喜欢这种平和的氛围。他每来时心里总有一种舒畅之感,而回家后,却常常会在心里涌出一些异样的感受。夜深人静之际,他躺在地铺上,望着黑洞洞的房梁,听蛐蛐从墙角发出(口瞿)(口瞿)(口瞿)(口瞿)的轻叫,潮湿的气息从四边包围而来。吴金宝常想,上帝待人是多么不公平啊。它既让丁淳有这么富裕的家庭,这么好的父母,还偏又让他有这么好的智力。他得天独厚,住得好,吃得好,还乐意同情和施恩于人——比方帮助像他这样的穷人。做人该有的好处他差不多都有了。而自己呢,什么都不如丁淳。为了生存,为了前途,他必须忘记自己的父亲,让母亲再嫁,让自己成为母亲的拖油瓶,背井离乡……吴金宝每想这些,心都有些酸楚。后来他想到了一个词:寄人篱下。这个词浮出他的脑子后,便挥之不去。他想,我在老袁家是寄人篱下,在丁淳家也是寄人篱下,我吴金宝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生活呢?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去帮助别人同情别人,而不是被别人帮助和同情呢?
  隔着窗子,能看见外面的一片月光。在暗夜里,这片月光总是白得惨然。吴金宝想,自己的心情就如这月光,在每一个夜晚散发出来,它的气息无处不在,倘有名姓,它就应该叫做悲凉。
  因为有约,这天吴金宝放下书包,几乎没在家呆,便卷了几本书往楼房而去。他最怕撞见继辉和英辉,如果他们又拿了几道算术题让他讲解,他下午的时间就全泡汤了。
  吴金宝到大毛家时,那里正忙成一团。
  丁字楼前的杨树伸展着长满叶片的枝杈,一直插到屋檐之下。一到夏天,杨树上的毛毛虫便往窗台上落,如果没来得及把它们从窗台上除掉,它们便会顺着窗子爬进屋来。雯颖平生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老鼠,再一个就是这小毛毛虫。每逢夏天晒衣服,雯颖都万分紧张。这次大毛星期六从学校回来,与二毛一商量,两兄弟决定帮妈妈把这些枝杈锯掉。
  正当大毛二毛摩拳擦掌意欲一干时,丁子恒从外面回来了。雯颖便说:“算了,大毛二毛,爸爸回来了,让他来锯好了。”
  二毛一听就乐,说:“爸爸锯树?他那一副书呆子样,小心把胳膊当成树枝锯下来。”
  丁子恒一听二毛如此小瞧他,便有满心不服。心想,虽然平生没有锯过树,可这样简单的事情,又有何难?想罢,便做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说:“我钻井都干过,还做不了这个?今天书呆子一定要当好伐木工。”
  三毛和嘟嘟本也在一边看热闹,听丁子恒如此一说,都笑成一团,挤在窗前要看书呆子如何成为伐木工。事已如此,丁子恒只有开始行动。他先派二毛到外面借把锯子回来,然后又要雯颖找件劳动穿的衣服。雯颖翻衣柜时,丁子恒站在窗前凝望树枝,然后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尺,扯着大毛,一边比划一边计算。
  吴金宝来时,正遇上二毛借了锯子回来。吴金宝见二毛手拿锯子,而丁子恒却在窗前拿了计算尺比比划划,然后又接过雯颖递上的衣服忙不迭地换衣换鞋,便问:“二毛,你们家要干什么?”
  二毛便笑,说:“我爸爸想亲自动手把这根树枝锯掉。”
  吴金宝说:“锯树枝还要计算?”
  丁子恒认真道:“既然由工程师亲自来做这个工程,就得把它做好。我算算这根树枝有多长,从哪里锯最合适。”
  吴金宝更奇怪了,说:“这事会有那么复杂?”
  大毛说:“我也觉得不必这样,可爸爸要这么做,也许他有自己的道理。”
  吴金宝说:“二毛,来,把锯子给我。”
  吴金宝说着拿过二毛手上的锯子,噔噔噔下了楼。他站在树下,朝手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然后一抱树干,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在树杈上,大声朝窗内问:“是插到房檐的这枝吗?”
  二毛说:“是!”
  二毛话音一落,吴金宝便“簌簌簌簌”地拉起锯来,只几分钟,树枝便锯断了。随着“哗啦”一声,窗口顿时一派明亮。三毛和嘟嘟立即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这时候的丁子恒,刚刚把解放球鞋穿在脚上,连鞋带都还不曾完全系好。听到欢呼,丁子恒走到窗前,见眼前变得十分开阔,先前遮挡在这里树枝已经消失。刚刚从树上滑下去的吴金宝,正在拍打着自己的衣裤。
  丁子恒惊异道:“这就……完了?”
  小孩子们都笑倒了,连雯颖也笑得失常。雯颖说:“一个人读书读多了,常常是什么用也没有的。”
  雯颖说这话时,吴金宝正好从楼下上来,他心里仿佛“当”地响了一下,突然就想,是呀,一个人读多了书,就真的会比别人更有用吗?
  这天下午,大毛二毛、吴金宝还有张楚文和皇甫浩几个人,就读书读多了到底有多大用处的问题讨论了好长时间。实际上他们已经把这个话题延伸到了人生的价值以及做什么事情才算是一个人真正的事业的层次。
  张楚文觉得,他们的事业已经摆在了面前,那就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们已经成年,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他们正值当年,祖国的农村和边疆需要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去?张楚文说,像我父亲那样,为修一座大坝,反反复复,几起几落,十几年过去了,却一事无成。与其这样,不如到广阔天地中一展身手。就算只开了几亩荒地,也至少能有十几年的收成,比起我父亲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难道我的贡献不是更大一些吗?岳飞的词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就是为了将来我们不再有空悲切的哀叹。
  张楚文慷慨陈词,他的话引起大毛二毛以及皇甫浩的共鸣。对于他们的父辈一直看得很神圣的事业,他们已经很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意思了。他们儿时曾经为之畅想为之激动过的三峡大坝,非但至今未能开工,并且连坝址都还没有着落,而他们却已经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只有吴金宝,在听他们说着生命意义的时刻,内心深处涌出的是另一股渴望。他渴望大毛二毛以及皇甫浩和张楚文都去边疆或者农村,把城里的位置空出来,留给像他一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占领。吴金宝的这股渴望突然间在他的全身心蔓延开来,他为自己的念头激动不已,因此他的语言就比大毛他们更加热烈和激进。吴金宝说:“我们所有有觉悟有良知的青年,都应该报名去支援边疆和农村,要不然城市和乡村的差别就会越来越大。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凭什么就该让农民生活在地狱里?”
  话虽说得如此冲动,然而他的心里清醒异常。他的想法非常简单:我要上大学。我要成为知识分子。我要成为权威人士。我不能再过我以前过的和现在正在过的贫苦日子。而这一切,新疆和农村都不能给我。
  张楚文说:“你这话也不对。边疆和农村需要城乡青年共同去建设,而不是让城市青年下乡去,让农村青年进城来。”
  大毛说:“我们团支部昨天开会,我已经表了态。过几天学校就开始报名,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决定去农村,但是我考虑了许久,还是准备步洪泽海后尘,到新疆去。我跟洪泽海有过约定。”
  张楚文说:“大毛,我和皇甫浩今天就是来劝你的。我们还是一起到农村去吧,我们几个一起,拿出我们自己建设农村的蓝图,自己动手去实现它。学校已经同意我们先行下乡考察,我们想下星期就出发。这有多好啊。”
  大毛有点犹豫,说:“可洪泽海已经给我写了好几封信,要我争取去他们那边。对了,洪泽海已经学会开拖拉机了。一想到这,我就有点激动。”
  二毛有些担心,一旁插话道:“可是……爸爸妈妈会同意你去新疆吗?”
  大毛说:“我准备这几天同他们商量一下。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的决定不变。”
  吴金宝说:“那你还不如不告诉他们,等生米煮成熟饭,学校已经批准你走了,你再说出来,他们再反对也来不及了。”
  大毛犹豫了一下,说:“这倒是个主意。不过……不行,如果我不说,爸爸妈妈会特别生气。”
  二毛说:“是呀,他们不喜欢我们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吴金宝说:“善良的人为达目的,也需要一些善意的欺骗。因为你一旦说出真实的情况,你就可能一无所成,你的表态你的宣言你的决心都是一纸废话。”
  大毛说:“你说得好像也挺对。”
  二毛:“这样不太好吧。”
  张楚文说:“我觉得大毛你的行动还是保密一点好。让大人知道,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但去农村还是去新疆,你最好等我和皇甫浩考察回来再定,我们顶多五六天就回来了。吴金宝,你最好也跟我们一起下乡,这样,我们就可以组成一支强有力的青年突击队。”
  二毛还是怀有几分担心,继续坚持着他的话题。二毛说:“爸爸妈妈如果坚决不同意怎么办呢?”
  张楚文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就会同他们斗争到底,哪怕最后断绝父子关系。”
  大毛吓了一跳,急忙摆着手道:“那可不行,我不能没有爸爸妈妈。”
  吴金宝说:“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能说了。更何况你能不能走成,还关系到二毛将来能否走成的问题。”
  二毛忙说:“我还没有想好以后要不要去新疆。”
  吴金宝说:“什么?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犹豫什么?”
  二毛说:“如果我哥哥走了,我也走了,弟弟妹妹都还小,我爸爸妈妈会很难过的。”
  张楚文道:“扯什么二毛的事,他还早着哩。喂,吴金宝,你从农村来,你家里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吴金宝摇摇头,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家庭条件好,无所谓上不上学,到农村到边疆也是一种锻炼。而我从小就苦够了,劳动够了,我应该加入到知识分子队伍中去,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再说我如果不上大学,我既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我妈。”
  张楚文冷笑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二毛说:“你说些什么呀。”
  吴金宝说:“你们不明白的。”
  大毛二毛和皇甫浩的确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还是决定,张楚文、皇甫浩和大毛三人无论下乡还是去边疆的行动作为秘密,不告诉任何大人,等诸事成功,再让他们去大吃一惊。
  大毛和二毛从来没有做过隐瞒父母的事,一旦拿定了主意,便觉得激动万分。二毛悄悄对大毛说:“我有一种地下工作者的感觉。”
  大毛说:“哎呀,你要坦然一点,要装得像没事一样。”
   

  这天晚饭后,雯颖正在厨房洗碗。丁子恒把三毛和嘟嘟赶到楼下去玩,然后叫了雯颖进屋,关起房门,把张者也对他说的大毛可能放弃考大学同张楚文一起去新疆的事告诉了雯颖。
  雯颖见丁子恒这么神神秘秘的,先还觉得好笑,可一听完丁子恒的话便呆住了。
  大毛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本分而温顺的孩子,没有多少奇思怪想,永远一老一实地读书学习,在学校甚至被同学们叫做“书呆子”。在家里他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有事必同父母商量,几乎没有同父母发生过顶撞,对弟妹也是爱护有加,非常有大哥风度。丁子恒和雯颖一直以大毛为骄傲,觉得有大毛给弟妹们带这么一个好头,以后不愁孩子们不好管教。料想不到,这个大毛,竟悄悄地为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
  雯颖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还那么小,我怎么能让他走那么远?”
  丁子恒苦笑道:“他已经十八岁了,你认为他小,他可不这么认为。”
  雯颖急道:“那应该怎么办?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大毛走的。”
  丁子恒说:“这件事我们要和他好好谈谈。”
  雯颖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不能让他去新疆。他学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考大学呢?”
  丁子恒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呀,只顾头脑发热。”后面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丁子恒想说,难道去了新疆就会有更好的前途吗?
  雯颖走到隔壁房间,推开门,见大毛二毛以及吴金宝正伏在桌前温习功课。大毛抬起来头来,问:“妈妈,什么事?”
  雯颖严厉着面孔,说:“大毛,你过来一下,我和爸爸有事找你。”
  大毛立即同二毛和吴金宝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往外走,二毛亦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雯颖说:“二毛,你就要考高中了,你继续复习功课吧。”说完她望望吴金宝,缓和下语气,说:“吴金宝,今天我们家里有点事,你能不能回家做功课?”
  吴金宝点点头,说:“好的。”
  二毛看了大毛一眼,固执道:“我已经复习完了,我想听爸爸妈妈跟哥哥谈什么。”
  雯颖想,让他听听也好,便掉头回自己房间。大毛二毛落后她几步,雯颖听见大毛说:“爸爸妈妈一定知道了。”
  二毛说:“那怎么办?”
  大毛说:“见机行事吧。”
  吴金宝的一声低语也传进了雯颖耳朵里。吴金宝说:“先下手为强。”
  雯颖心里顿起反感,心说原本我家大毛老老实实的,这事说不定就是这个吴金宝挑起来的哩。什么叫先下手为强?这是走江湖打群架吗?
  大毛一进屋,丁子恒便说:“大毛,我有一件重要的事问你,希望你如实告诉爸爸妈妈。”
  大毛又同二毛对视了一下,二毛突然伏在大毛耳边,低语道:“吴金宝说得对,先下手为强。”
  雯颖呵斥道:“二毛你搞什么阴谋诡计?”
  二毛赶紧分辩:“我没有。”
  大毛说:“在爸爸提问之前,我有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先告诉爸爸妈妈,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支持。”
  丁子恒说:“支持不支持,要看你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
  大毛说:“学校过几天开始动员上山下乡去边疆。今天我们团支部开会,我已经决定,放弃考大学,报名去新疆。”
  雯颖见他已经在学校表了态,心里一急,大声说道:“我不准你去!”
  二毛说:“妈妈,你听听爸爸的意见好不好?”
  丁子恒有些不悦,他板着脸,说:“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还是正式通知我你的决定?”
  大毛有点语塞,说:“是征求爸爸的意见。”
  丁子恒说:“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应该知道征求意见应该是在决定之前还在决定之后。现在你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还要征求什么意见呢?”
  大毛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二毛说:“爸爸的意思是不是说,既然哥哥已经做了决定,就不用考虑爸爸的意见了?”
  雯颖说:“二毛,你住口!这里没你的事。”
  丁子恒说:“你征求我们的意见,说明你还认为我和你妈妈是你的父母。如果你根本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就说明你已经不认为我们是你的父母亲了。”
  大毛急了,忙不迭地说:“我当然认为爸爸妈妈是我的父母,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听你们的听谁的呢?”
  丁子恒说:“有你这句话就好。这就是说,你现在还没有做最后决定,还可以听听我和你妈妈的意见,是不是?”
  大毛顿时哑口无言。如果他说是,他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因为他已经知道父母是不会同意他的决定的,可如果他说不是,他又怎能承担得起父亲的那番话呢?他怎能不认自己的父母呢?
  雯颖说:“大毛,这件事在我这里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我绝不同意你报名去新疆。”
  大毛说:“妈妈,你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呢?”
  雯颖说:“我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几年,我不同意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做。”
  二毛说:“妈妈,你这话跟家庭妇女有什么两样?”
  雯颖说:“我就是个家庭妇女。二毛,你瞧不起妈妈这个家庭妇女了?”
  二毛急道:“哪里呢!我只是说妈妈应该觉悟高一些。”
  大毛说:“我理解妈妈的心情,妈妈养育了我十几年,的确不容易,我心里是很感谢妈妈的。可是我个人并不只属于妈妈,我也属于祖国属于社会,我去新疆就是为了建设祖国服务社会。”
  雯颖顿时泪水涟涟。雯颖说:“大毛,我不管你说什么漂亮话,我就是不能答应你。就算你爸爸同意了,我也不会同意。”
  雯颖一哭,大毛二毛就乱套了。大毛傻了眼,他望着妈妈发呆。二毛急道:“妈妈妈妈你别哭好不好,你一哭叫我们怎么讲话嘛。”
  雯颖哭道:“大毛二毛,你们两个在家里是做哥哥的,你们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心里总是为你们骄傲。可是现在你们这样做,实在是太伤害我了。你们两个光想到自己去进步,怎么一点也不考虑妈妈是什么感受呢?”
  大毛急道:“妈妈,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我们做进步的事,怎么会伤害到妈妈呢?”
  在外面玩耍的三毛和嘟嘟玩得一身大汗地跑回家喝水,一进门,见雯颖在哭,都吓住了。嘟嘟依在雯颖腿边,有些胆怯地问道:“妈妈,你怎么了?”
  雯颖擦着眼泪,说:“大哥要去新疆,妈妈心里难过。”
  三毛正喝着水,听雯颖一说,一口水便喷了出来,他顾不得抹去流得满胸的水,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大哥要去新疆,我要大哥给我带葡萄回来吃。”
  大毛一笑,说:“没问题。”
  嘟嘟却哭了起来:“我也要吃葡萄!可是……妈妈哭了,我也要哭。”
  二毛说:“三毛,你闹什么?带妹妹出去玩。这是大人的事。”
  三毛说:“哼,我就知道,你成天拍大哥的马屁想一个人吃最多的葡萄。没那么好的事,我也要拍大哥的马屁,我要比你吃得还多。”
  二毛走过去朝三毛的屁股踢了一脚,气呼呼地说:“滚滚滚,就会瞎吵。”
  三毛高叫起来:“爸爸,二毛拿我的屁股当球踢!大欺小,美帝国主义反动派!”
  丁子恒一直铁青着脸没说话。大毛看看爸爸的脸色,心里有些烦,他冲着二毛三毛说:“你们能不能闭嘴。”
  三毛说:“我闭嘴,可是二哥要闭脚!”
  丁子恒说:“二毛,你把弟弟妹妹都带出去,我和妈妈要单独跟你大哥谈。”
  二毛不情愿地噘着嘴,一手拉着三毛一手拉着嘟嘟,边说边往外走:“只要有你们两个人,全世界都不会安宁。”
  三毛说:“错!应该是只要有美帝国主义,全世界才不会安宁哩。”
  房门在三个小孩子的争吵中关上了。
  大毛心情有些紧张。虽然他事先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没有料到父母的思想工作这么难做。最没有料到的是,一向好脾气并且对他百依百顺的妈妈竟比爸爸态度还强硬,而妈妈的眼泪也令他心烦意乱。他是长子,他从小就深知要孝顺父母,从不违拗父母,这次他却让妈妈这么伤心,让爸爸这么不高兴。在自己的理想和父母的心愿之间,他应该选择什么呢?大毛有些犹豫。
  丁子恒说:“大毛,你应该理解妈妈。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放在了你们兄妹几人身上。你们就是咳嗽一声,脚上擦破一块皮,妈妈也是百般牵挂。而这一次,你事先不给妈妈任何思想准备,突然就决定报名去新疆,你这叫她怎么受得了?甚至,我今天不问你,你还打算隐瞒下去。你是不是想等到木已成舟,再让我和你妈妈知道?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你对我们还有感情吗?”
  大毛低声辩道:“我隐瞒爸爸妈妈是出于善意,我怕你们不同意。这可能是有些不对,可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妈妈。我对爸爸妈妈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雯颖本来已经收住了的眼泪,叫大毛这么一说,又涌了出来。
  丁子恒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情。同学们都积极报名支援边疆和农村,你是团员,也应该带头。并且,祖国的边疆也确实需要有知识的青年去建设。甚至我也知道你们有很好的榜样在前面,远的董加耕邢燕子就不说了,近的还有你自己的朋友洪泽海。按理说,我们做父母本应该为你这份雄心壮志感到高兴,也应该支持你的行动。”
  大毛听丁子恒说得入情入理,不由得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希望。雯颖却在一旁紧张万分。丁子恒继续道:“可是,从国家的角度想,国家培养一个高中生容易吗?你以为你读这十二年的书,国家没花大钱吗?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培养你们,是为了你们能继续深造。国家为什么办大学?不就是为了造就人才吗?培根怎么说的,知识就是力量。高中生毕业后,进大学学习更多的知识,有更大的力量,就能更好地为祖国建设出力。你能说到新疆是建设祖国,读完大学做科学研究就不是建设祖国吗?”
  大毛很少听丁子恒这样长篇大论地讲这一类的话,突然听到,觉得爸爸讲得真的也很有道理。
  丁子恒见大毛凝望着他,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道:“如果你的学习成绩不好,根本没有考上大学的可能,我完成支持你的决定。可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这样。你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学生,你完全可以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完成学业,岂不是可以更好地建设国家?你现在是个成年人了,我就要用成年人的方式同你讲道理。我们可以达成协议:第一,你必须参加高考,如果你考上大学,我认为你还是应该去上学;第二,如果你没有考上,像洪泽海那样落榜,那么我就也像洪伯伯一样,送你去边疆。你看怎么样?”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大毛知道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但他仍心怀不服,轻声说道:“我考虑一下。”
  大毛离开房间后,雯颖抱怨丁子恒:“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他真的没考上大学怎么办?我是不会让他去新疆的。”
  丁子恒笑道:“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大毛在学校里那样出色,他哪里会考不上大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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