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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雨水   新绿、浓艳、挣扎、遗憾


  两年音乐学院的生活中,我在感情上也曾绽开过绚烂的花朵,但也如同优美的乐音般,曲终人散。只有在我心底深处,还残留着袅袅的余音。
  最初我迷恋的是卡洛,就是我在音乐会上所相中的那位参赛者。她是位混血儿,长相秀雅娴静。每当她坐到钢琴前,音符从她纤细的指端间流泻出来时,也同样连续不断、清脆的敲击着我的心弦。
  那一剎,我分不出究竟是音乐拥抱着我,还是我仰攀着她。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躯体是飞翔在云天或是徜徉在温柔之乡。有的只是不尽的欢悦、无穷的欣慰,整个灵魂都浸淫在难以名状的幻思中。
  她最爱弹萧邦、李斯特、舒曼等的小品曲,只要她的琴声一响起,不论我在何地做何事,我都会坐下来,闭上眼睛,循着她的音符,飞到了她的身旁。
  同学们知道了,告诉我她已经订婚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占有她。甚至在这种幽怨的音乐中,微微的伤感,些许的无奈,更能增加那种飘逸的美感。我早已习惯藏匿在远离现实的虚幻里,那里没有人踪,不会被人性残酷的践踏。
  有一天,我正躺在楼下的草地上,被她的琴音所激动,流下了两行清泪。突然,一声熟悉的呼唤打断了我:
  “朱!又在害单相思了?”
  我睁眼一看,是艾洛伊莎,她可以说是我平生所认识的女孩中最美丽的一个。她也主修钢琴,而且是合唱团的女中音,也订了婚。他的未婚夫马里奥每天来学校接她,我们常在一起聊天,她总是笑我傻,没有勇气把卡洛抢过来。
  她没等我答话,把怀中抱着的乐谱往草地上一放,干脆也坐了下来。
  “在等马里奥?”我坐起来,揩干了眼睛。
  “啊,不,他今天有个舞会,不来了。”
  “舞会?那你怎么不去?”看她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好象毫不相干似的。
  “为什么我一定要去?”
  “你不怕他跟别人在一起?”
  “在舞会上我们都是各跳各的,去不去有什么分别?”
  “至少你在场呀!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放他自由,才能换取我的自由。”
  “要自由,那为什么又要订婚呢?”
  “这是我们的风俗,如果女孩子到了十六岁还不订婚的话,会被别人取笑的。”
  “订了婚,是不是一定会结婚呢?”
  她笑了,她的眉毛又浓又弯又长,眼睛笑起来成了细缝,既俏皮又迷人。她说:
  “订婚是订婚,结婚是结婚,我才不会嫁给马里奥那呆子!”
  我不便再问,老实说,我不敢追她。她太活泼、太明艳,就像娜塔夏一样,随时可能会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我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满足我?”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逼问我。我心中一跳,不知道她会要求什么?她察觉了我的犹豫,又笑了起来:
  “放心,人人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个卡洛。只因刚才看你掉眼泪的蠢相,我想仔细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有什么好看?”我真猜不透这个淘气的女孩,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我选修心理学,我们教授说每个人种都有不同的审美观,你们东方人的眼睛很小,能不能让我研究一下?”
  这倒新鲜,在大庭广众之前,让一位美丽的少女面对面的来研究我的眼睛,这成何体统?我迟疑地问:
  “你打算怎样研究法?”
  “你只要取下眼镜,望着我,让我好好看个清楚。”
  我依言取下眼镜,她逼近眼前,果真把我当作实验室的小动物一般,仔细审视。她那澄澈的眼珠,在长而密的睫毛下,不断骨碌碌地转动。瞳孔中央一个漆黑的深洞,隐藏着好奇无比的灵魂,似乎在探索宇宙中无上的奥秘。尤其是我们四目相接,鼻息汇通,她那股气势几乎像是要把我吞噬下去。
  “奇怪!你没有睫毛?”她非常认真:“你会不会觉得我们的睫毛很丑?”
  “我不是没有睫毛,只是因为上眼皮太厚,喧宾夺主,把睫毛盖住了。事实上,我认为我的眼睛很难看。”
  “你的眼珠也只露出一半,会不会像人家说的,你只看得到一条细缝?”
  这是巴西人常问我的问题,我也有绝答,但是不忍心开她的玩笑,只好反问:
  “你认为怎样呢?”
  “我在研究心理呀,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才行。”
  “我看到你,但是不是细缝,我可决定不了。”
  “那你凭良心说,你喜欢我的大眼睛吗?觉得我美吗?”
  “凭良心说,你的大眼睛非常美丽!”
  “真的?”她开心地笑了,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缝。
  “我没有必要骗你。”
  “那么,这就证明我们的教授说错了。”她满意地坐直了身体,我也戴上了眼镜。
  “说错什么?”
  “因为照他的理论,你们中国人的审美观和我们不一样,你应该喜欢小眼睛,而我应该喜欢大眼睛才是。可是你觉得我的大眼睛美,我却觉得你的小眼睛才美。”
  “你想听我的理论吗?”她这种实证精神很令我感动,想不到她平常天真烂漫,居然也会认真地探索人心的奥秘。
  “当然要,马里奥主修心理,但是他总说我太年轻,从来不跟我讨论这些问题。”
  “你们教授只说到表面的现象……”
  “什么叫表面现象?”
  “那是指未经分析、求证过的现象,每种现象都有藏在表面之下的根本原因。”
  “对了,我就是想知道这些根本原因,所以选修心理学。”
  “你总知道什么叫做经验吧?”
  “经验就是人类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她回答得很快,好象在应考一般。
  “那么,经验与记忆有什么分别?”
  她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最后惭愧地说:
  “我知道不一样,但是说不出来。”
  “记忆是大脑的基本功能,是将一些电流脉冲及发生的概念记录在大脑皮质层中。而经验除了记忆之外,还要对概念有所认识。也就是说,经验与自己的感受有利及害的关系,而记忆则只是一些资料。”
  她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我继续说:
  “已经熟悉的经验,相当于有利的生存基础,所以具有亲和性,是美感的先决条件。但是,一成不变的环境,也会使人失去对刺激的辨识动机,因而生命体不断追求各种变化,姑且称做是新奇性吧,是导致美感的次元因素。
  “比如说,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对比的变化美。青山碧水中白鹭翻飞,则又属于动态的变化,至于朝雾晚霞更是不可捉摸的变化美。
  “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人的经验有一定的范畴,所以对美丑的观念,也只限在一定的经验中。然而在一个开放的环境里,人的经验拓广了,美丑的极限也相对地开展。比如说,我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
  “你骗我!”她立刻打断我的话。
  “不是!我不是骗你,我是说……”我明明是举例,虽然有点借题发挥,她偏要断章取义,女孩子实在难缠。
  “你觉得卡洛最美!”她狡猾地笑着。
  “也不是,这是两回事,卡洛长得并不美。”
  “那么,因为得不到,所以你感到不可捉摸的美!”她得意地引述我前面说的。
  “别瞎猜,我从来没有想要得到她。”
  “你又骗我了,你们男人都喜欢骗人!”她显然更得意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看看她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在挑逗我,把玩着爪中的猎物。我决定不理会,继续说:
  “……如果明天我见到另一位美丽的女孩,然后再回头来看你,很可能你的美丽便要褪色了。”我看到她脸上划过了一丝伤感,我故意对她笑笑,紧接着又说:“当然,也可能觉得你更美了,因为我的经验又有了变化。”
  她半响不语,沉思了一刻,幽幽地说:
  “那么,美不是绝对的啰?”
  “很不幸,你说对了,感官在动态变化的事物中作用,因此人的经验每天或多或少都有变化。再美或再丑的人,若天天看,日子一久,美感也会随着改观。所以,美只能暂时吸引他人,却不能永远依恃。对我们中国人说来,视觉的美有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都不是真实的。
  “尤其是美感与目的有绝对的关系,以‘性感’为例,娇嫩而有弹性的肌肤,对感官享受而言,这就是青春美。然而人能永保青春吗?再说,人的智能与年龄成正比,当人逐渐成长,便会领略到理性的美。在娇娇嫩嫩、吹弹得破的肌肤下,如果只是一滩脓血,恐怕不仅没有美感,甚且让人走避不及哩!”
  我觉得自己很残忍,怎能在一个这样年轻、这样娇娆,而且炫耀着美丽的小女孩前,说破这些真相呢?
  然而在现实世界中,人们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外表的修饰。一旦美色消褪了,或者是看腻了,人们又开始另一个幻梦的追求。眼前她所以引以为傲的,正是那种经不住无情时光考验的娇艳。如果我能在她美丽的外表下,启发一点历久弥新的观念,让她在人生的道途上,多获得一些心理的保障,也不枉了大家朋友一场。
  “我还是不懂,‘美’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是虚假的,为什么人人都爱呢?”
  天色渐渐的暗了,夕阳的余晖拂拭在她轻巧、单薄的身上,晚风吹弄着她秀柔的发梢,真像是一朵脆弱的小花。
  “时间不早,该回去了,我们可以边走边谈。”我感到了些微寒意,虽然不舍得离去,却担心她会受凉。
  她拾起了乐谱,娇小的身体依偎在我的身旁,仰头望着我:
  “你会不会嫌我很无知?问你这些傻问题?”
  我忍不住乘机伸过手,搭在她的秀肩上,而她也趁势倒在我的胸前,软软柔柔的、一股热力浸透了薄衫。我心猿意马,一时间理智与感性争执不休,还谈什么大道理呢?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做梦都难得一遇的情景吗?
  问题在于我太认真,马里奥算得上是朋友,我怎能夺朋友之爱?再说,我正单恋着卡洛,虽然并没有任何期望,但也还没有告一段落,怎么又见异思迁?
  艾洛伊莎虽然可爱,但却不是我所能爱的对象,她是株娇艳的玫瑰,需要肥沃的土地及充足的阳光。而我则是漫天飞荡的旋风,行踪未定,除非有了重大的改变,目前我不可能安定下来。未来呢?别忘了,我的目的是追求人生真理,不是追求异性!
  至于她呢?谁又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个小眼睛的中国人,好玩?新奇?今天如此,明天又是如何?看她平日对马里奥,也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很可能刚刚吵了架,拿我来消遣一时,这种事我怎能认真?
  我知道,心中所蕴育的感情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这种火苗一旦被点燃,是难以熄灭的。当前的相处,在这一刻间,已美到极处,如果永远保存在记忆里,可以终生受用不尽。若把美丽的肥皂泡戳破了,剩下的还有什么?
  可能我是个懦夫,但却以这种懦弱为傲,我不能伤害他人,也不愿自我作践。在另一方面来说,可能是我还没有找到真正值得我不顾一切去奋斗的目标罢。月圆月缺,永远挂在天上,任人瞻仰;花开花谢,虽然艳丽一时,枯萎凋零后就难以入目。有人只顾眼前,但我却深信在认识自我之前,眼中所见,不过都是虚情幻影。
  说来容易,但要想把依偎在胸前、令我心潮起伏不已的可人儿推到一边,却是难上加难。不论如何,我不能伤害她,不能让她觉得我在拒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拒绝她的能力,她的发香有如千万条柔丝,从我的鼻尖一直钻进心底……
  唉!艾洛伊莎啊,你知不知道此刻在我的内心中,正爆发了一场生死大战,而不论胜败,惨遭蹂躏的都将是我!
  长痛不如短痛,我还是集中注意力,把话题扯回去,谈谈美吧!心志一定,思路又清朗了,我接着刚才的话,狠下心来说:
  “你问的并不傻,很多人自以为懂,其实一点都不懂。所有我们人类的知识,目前都只建立在一些模糊的概念上,如果我们不能将这些概念明确的分类、定义,人类将永远是一知半解。只有能提出问题的人,才有可能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事,这并不是无知。所以我们的孔老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你们中国人想得太多了,这些事何必认真呢!”她兴味索然,懒洋洋地说。
  记得小妹也说过类似的话,好象女孩子不大喜欢讨论观念。可是明明是她先问的呀!我在回答她的问题,怎能不认真呢?
  对了!她起先只是找个话题,现在谈得入港了,她需要的是进一步的行动,话题便不重要了。可是,我必须坚持下去,至少也要先观察她的反应,看在她姣好的外型下,是不是有几分智能?
  于是,我决定用长篇大论征服她:
  “这是人生的大道理,从过去到现在,很多人终生孜孜不倦地探索、研究,留传了不少知识。我只是耳濡目染,略知一些皮毛而已,这些观念不一定对,但我会坚定不移地追寻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难怪我们有句俗话说:‘要找聪明人,到中国去’。告诉我,为什么中国人尽想着这些?”她不耐烦了,像小孩子一样,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落叶。
  “人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我们为什么活着?怎样才能生活得幸福?难道你没有想过?”我咄咄地逼问。
  她安静下来了,偏着头,半响,她轻声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我始终想不通,你告诉我吧。”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正因为这是个大问题,所以人们千古以来不断地探索、追寻。就以‘美’为例,人人爱美,却很少有人知道美的真正内涵。”
  我们互相依偎着,缓缓移步在林荫间的小道上,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这不正是美吗?我理应好好地享受,偏偏事与愿违,竟如同梦呓一般,暖洋洋的躯壳脱离了现实,耳中传来自己机械似的声音:
  “‘美’是一种感觉,有利生命体的生存,所以人之‘好美’可以说是生命的力量。而生存的条件,经常受到外在环境变迁的影响,成为经验的一部分。感觉来自不同的感官,因此,‘美’又涉及感官的性质以及个人的客观、主观经验。
  “更广泛地说,美分为感官感受与心灵感受两种。心灵上的美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至少我还做不到。像现在,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种美。”我的心头一阵热潮,再也无法自制,低下头去,她正好也抬起头来。像触了电一般,我们俩都不由自主地一震,慌忙中,我立刻掉开头,耳边还是那股没有生命的、平铺直叙的声音:
  “感官对美的感受,是当感觉器官接受到外界的刺激后,如果符合了过去经验交集的某些因素,我们就得到‘美’的感受。这有三个先决条件:第一是必然性,也可以说是安全感,因为在经验中,我们了解到各种事物都有其必然的特质。如果任何感觉与我们习惯的特质不一样,这时心里就会有一种不安的感受,更谈不上美了。
  “但是,事物的特质变化无穷,人能了解的极为有限,因此,所谓的必然性,完全以个人所能接触到的范围为准。且以我看到的女人为例,在我的经验中,女人有女人一定的特征。假定我从生下来,所见到的女人都具有怪异的形象,那么,那些怪相的特征,就相当于我对女人之必然性的认知了。这时,我若见到一位正常的女性,反而会认为她不正常,当然更不可能觉得有美感……”
  “就像你看到我一样,是吧?”她在我手腕间抬起头来,做了个鬼脸。我很恨自己的迂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可能扳着老脸,胡扯些什么美学?可是,既然早就决定要走这条路,今天面临艾洛伊莎的考验,我也不能一交手就败下阵来。
  “这就是我们刚才讨论的封闭型观念。”我也做了个鬼脸,硬着心肠说:“第二点是折衷性,人的容貌身材绝对不可能雷同。极端的形状常会偏离必然的经验,只有折衷的形貌让人感到亲切。我相信你一定看过时装展览或新装发表会……”
  “我不喜欢那些时装,看来看去都觉得怪怪的,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
  “时装展览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你去喜欢那些展示的时装,当然也有人为了时髦,为了标新立异去购买,但那与美并不相干。”
  “那又为什么要展览呢?”
  “这正是折衷性的最好证明,时装展览的主要目的,是要改变人们对服装的审美观,故意设计一些很极端的服装,你可以不喜欢,但自然而然地,你对服装的审美尺度改变了,潮流形成了,时装界就可以大量推出新装。”
  “好哇!你是说我受了骗?”她甩开了我的手臂,转过身,站在我面前,噘着小嘴,俏皮地瞪着我。
  老实说,我的手早就麻木了,只是不敢移动。被她这一甩,骤然间好象有几万只蚂蚁,争先恐后地冲进手臂的微血管内,酸麻难忍。
  她立刻察觉了,关怀地问:
  “怎么?手麻了?”
  “不!是心麻了。”我故意耍俏皮,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的表情变化万千,瞬间,漫出柔情片片,她又是心疼,又是忙乱。对着我的手,像是一吹就要破的肥皂泡,一碰也不敢碰,在一旁急得痴痴傻傻的。
  我所有的防线全都失效了,辛辛苦苦搭建的万里长城,在她的一阵和风吹过后,居然连踪影都无从寻觅。艾洛伊莎!艾洛伊莎!难道你比真理还要可爱?
  “谁不受骗?看到你以后,不仅我的审美观,连我的人生观也受骗了。”
  “啊?那你说,我的哪个部分太极端?”她一笑起来,彷佛整个宇宙都在开展,芳香与甜美无止无尽地延伸。
  “你一点也不极端,你的身材对我而言,是绝对必然的,如果再高一点,我的手就不能搭在你的肩上了。你的鼻子比猩猩高,又比大象低一点,眼睛虽然大,却不像我见过的铜铃一样,眉毛虽然浓,也不及扫帚那样粗。”
  “原来你在骂我,不过有一点不通,我没有见过任何人的眼睛比你还小的呀!”
  “所以你并不是认为我的眼睛美,只是觉得新奇而已。”
  “算你对,可是看多了以后呢?”
  “那你会习惯,但还是美不起来。至于第三点,则是联想性,在人的经验中,所有的感受经常是交互混杂的。比如说,你曾经讨厌过某人,他的特征你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但却和不愉快的经验连系在一起。一旦你见到另外一个人,也有同样的特征,并且引发了你潜意识中的不愉快,则不论他是大众情人或是电影明星,你还是不会觉得他很美。”
  “照你这样说,美不美只是习不习惯而已,还是没说到为什么人人都爱美。”
  “习惯是人适应环境的必要因素,爱美则是基于联想性,美能勾起人愉悦的感受。一般说来,人的感觉器官是被动的,除了极少数能够控制自己思想的人外,其余往往是依赖外在的刺激,感受随之起伏变化,否则便会感到无聊、枯燥及乏味。至于外在的刺激,当然是能引起愉快反应的,才会得到人们喜爱。”
  “对了!”她突然叫了起来:“我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的小眼睛很美了!”
  “是不是看过一些中国的绘画?那些人物都是细瞇着眼的。”
  “不!”她狡黠地望着我,说:“小时候我养过一只可爱的小乌龟,它的眼睛也是细细小小的。”

  不仅我的人生观变了,连对音乐的爱好也变了,卡洛的影子逐渐模糊,艾洛伊莎却占满了我多变的心。她弹的不是萧邦的乐曲,而是贝多芬的奏鸣曲,她热情奔放,浑身都灌注了充沛的活力。
  马里奥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不再让我们有独处的机会。而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永远有一个紧接一个,问不完的问题。只可怜了马里奥,苦着脸,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始终默默无言。
  我也很矛盾,艾洛伊莎对我的意义,不止是令我爱慕而已。自从那次长谈以后,我的意识型态起了很大的变化。她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肯定我的价值、接受我的思想,第一个驱使我不断鞭策自己,把一些似有若无的观念,整理组织成形的人。
  此外,我是生平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谈着恋爱--如果不算上我对马里奥的内疚的话。她是理想的化身,是我多年梦境中不敢奢望的光明;她又是我的动力,能把我的光、热激励且燃烧起来。然而,在我充满着失败与不幸的经验里,一个悲观的、挥之不去的念头,不断地骚扰着我。
  这是真实的吗?她真的喜欢我吗?可不可能只是一时的好奇呢?我有这个福分得到她吗?在得到以后呢?我凭什么供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能把自己可怜的祖国忘掉吗?我又能从此放弃自己的坚持吗?
  所有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但我也无法否定她那温暖的小脑袋,蠕动在我的臂窝中,那种又新奇、又甜蜜、又激情的感受。偏生我还能像个老夫子似的,按捺着亘古以来推动宇宙进化的那股力量,口中说个不停。
  显然她并不以为意,甚至对我更加热情,管他什么人生历练,人生有伴如斯,夫复何求?至于说她青春活泼,这不正是她的优点吗?而且到今天为止,除了马里奥,我也没有看到她和别人搞七捻三。如果她真的爱我,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入赘巴西吧,居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难道会少了我一人?
  我天天想着她,时时等着她的到来,只有与她在一起,我才感到快乐,才感到自己的价值。可是,我一想到她,就拂不开马里奥哀伤的神情,他为什么那样容忍?为什么不向我挑战?那也许能激起我的斗志,让我排除万难,下决心去争取自己的权利。
  自私的人性,矛盾的观念,我的心系着沉重的铅锤,身上捆满了情丝。尽管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基于理想、生活习惯与各种客观条件,艾洛伊莎不应该属于我,我却一天一天地拖着,贪婪地享受着马里奥所失去的幸福。
  艾洛伊莎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她身边竟然有两个不幸的可怜虫,她每天下午来音乐学院练钢琴时,我坐在一旁给她画画。练合唱时,我们相互应和,不断地眉来眼去。要不就是两个人由天上扯到地下,须臾不离。到了放学时间,马里奥就会像一缕阴魂,痴痴呆呆地守在门口。当她巧笑嫣然,挽着马里奥离去时,我的心就下沉到了地狱,一面恨自己的懦弱,一面痛责自己的残忍与自私。
  我给她画了一本画册,全是些速写与素描,每个人看了都赞不绝口。尤其是几幅合唱团练唱时的团体画面,气氛掌握得很好。艾洛伊莎站在中央,眼睛凝望着前方,微张着小口,面上泛着圣洁的光辉。背景则是其它的同学,以粗线条勾勒出各种姿态与神情,更衬托出她的甜美与肃穆。
  本来我打算将画册送给她,可是总舍不得割爱,想留著作为纪念。那时我晚上还在一所夜总会里吹喇叭,赚些生活费用。艾洛伊莎知道我的经济情况并不佳,特意介绍我去为她的亲友作画,前后共画了三幅油画肖像,最好的一幅卖了一百块美金。为此,我还写了封信给父亲,表示目前的生活还很优裕。
  有一天,我们在林荫道上散步,她对我说:
  “你给别人画了那么多油画,为什么不给我画一幅?”
  “我最希望画的就是你,可是我的技巧还不够成熟,要给你画,就得画一幅永垂不朽的杰作,否则对不起你的美丽。”
  “那还要等多久?我都快老了。”
  “怕什么,我为你画了那么多素描,目的就是要把你的青春记录下来。”
  “可是我希望你能给我画幅裸体画,你没有把我的身体记下来呀!”
  “裸体画?”我大吃一惊,看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几乎让我透不出气来:“我……我没有对着……真人画过呀!”
  “没有画过?那怎么能算艺术家?”
  “我谈不上是艺术家,我只是喜欢画,喜欢把我觉得美的事物记录下来。”
  “那你是说我的身体不够美?”她故意挺起了椒圆的胸部,对我作了一个姿态。
  “不是,不是。”我觉得脸上发热,心中一阵乱跳:“我只是不敢对你抱有任何……任何不大好的想法。”
  “什么?这叫不好的想法?”她好奇地瞪着我,突然问道:“你没有见过女人裸体?你没有跟女人做过爱?”
  我能怎样回答她呢?自从第一次在花莲被妓女传染过性病后,我一直不敢再接近风月场合。我又没有固定的女友,生理虽然迫切的需要,我总觉得这是自己最私密的禁地,连平常幻想时,都是小心翼翼的。
  正因为太过于珍视,不到有一个适合共享的对象,我宁愿自己忍受痛苦。至于她,我当然幻想过,而且日思夜想。偏偏每当我想到她的千娇百媚时,马里奥就愁眉苦脸地,浮现在她与我的中间!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悯与不解的光芒,身体向我逼进一步,温柔地说:
  “没有?是不是?你别想骗我,我早就猜到了。”
  “不,在没有来巴西以前,我有过一次经验,那是一个妓女……我们不要谈这个!”我不愿再谈下去。
  “我真不懂,你不是说曾经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吗?为什么要找妓女?”
  “有女朋友就可以做了吗?”
  “当然,为什么不?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除了马里奥,我还和两个人做过爱。”
  “什么?”我发觉天真的是我自己,竟把她当作纯洁的化身。
  “我是女人,不是吗?”
  “你是女孩子,不是女人。”
  “那是你的定义,我喜欢做女人,上帝给了我身体,为什么不享受?”
  我们成长在不同的环境下,当然观念迥异,我怎能期望她和我一样呢?
  “你爱那两个人吗?”
  她耸耸肩,说:
  “好玩嘛,那是在舞会上,喝了点酒,是谁都没有分别。”
  “那你称之为做‘爱’?”我强调的是爱。
  “不叫做爱,又叫什么?”
  “事后,当你和马里奥做时,有什么感受?”
  她又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问我: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心里有没有内疚?”
  “不是,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很诚恳地对她解释:“我是第一次有机会与一位异性讨论这种问题,你知道,在我们的社会上,这些事是不容许讨论的。”
  “其实我们这里也是一样,大家都这样做,但是没有人会去讨论。”
  “姑不论是与非,如果我们能对所作所为有更明确的认识,岂不是更理想吗?”
  她拉着我走向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痛快地聊聊。她把散开的头发掠向两边,露出了明艳的面庞,像是准备接受质询一般,很洒脱地说:
  “你不要把我当女人,我也不把你当男人,你问吧!”
  我很感动,把她一双小手紧紧握住,半响,我说:
  “你别笑我,在大学时,有一次郊游,一位女同学想要去厕所。我胡里胡涂地问她,要去厕所做什么?大家都笑我,我还是不明白。大概我神话小说看太多了,一直把某些特定的女性想象成天使的化身,不像我们男人,每天要吃饭拉屎!”
  她还是笑了,笑得倒进我的怀里,一阵温暖,透进了我的心扉。笑了一会,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尴尬的脸色,又笑成一团,用手搥着我的背,一边说:
  “怪不得,你把我想成石膏像了,是不是?”
  我也觉得好笑,说:
  “多多少少有这种想法,中国有本名著叫红楼梦,书中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土做的。我总把女人当做天上的仙子一样,而仙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妓女呢?”
  “别提那事了,总之,我一直想在人世间找一个理想的对象。”
  “那么,仙子看你吃饭拉屎,她又受得了吗?”
  “当然,那只是希望,我的一生全活在希望里。后来,我的梦虽然醒了,可是却走上了如今这条更不切实际的路。”
  她伸手把我的脸扶正,面对着我,郑重地说:
  “你不该这样想,我是没有你那样高的理想,也没有那种能力,你要走的路并不是不切实际,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样说。”
  多少的温馨,多少的安慰,在这一剎,所有的辛酸都得到了补偿。她对我的肯定远胜于世上任何荣耀,有了这样一位红粉知己,人生还有何求呢?心激烈跳动着,泪水润湿了眼眶,我忙掉过头去,把话题扯开:
  “在我的理论中,快乐是中等层次的心理现象。婴儿在刚生下来的时候,因为环境的改变,感觉器官所接受的外来刺激,超过了他所能忍受的极限,这种感觉就是痛苦。这时立刻导致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肌肉紧张,血液循环加速,氧气的消耗也增加。这些综合的结果,使得婴儿喉管收缩,呼吸加快,于是发出了哭声。”
  “我们心理学教授说,婴儿啼哭是为了唤起人们的注意。”她已经习惯了我的长篇大论,而且经常能对答如流。
  “小心!‘唤起人们的注意’是种主观用句,人在没有意识之前,是不可能有主观的。等到婴儿有了经验,形成了刺激反应的模式,知道哭声可以达到解除痛苦的效果以后,自然会以啼哭作为手段。
  “只有痛苦的解除,才是快乐。”我很会急转弯,马上扯回主题。
  “你的意思是说,一定要先有痛苦,才会有快乐?”
  “是的,如果痛苦的程度高、时间久,并且解除的速度越快,快乐的感受越强。”
  “我不同意,假定说,你买冰淇淋给我吃,在吃之前,我并没有痛苦,但是吃了以后,一样感到快乐。”
  “那是因为我们在经验中,已经习惯了若干必须忍受的痛苦,感觉神经的灵敏度自动降低,便不觉得痛苦。比如说,现在离你上一次进食已经有几个小时了,身体需要食物,只是你已养成定时吃饭的习惯,所以不感到痛苦,并不表示没有那种现象。
  “此外,现在的气温很高,为了减轻炎热的痛苦,我们必须躲在树荫下聊天,如果这时有冰淇淋吃,身体温度可以稍降,胃中的饥饿感也能减轻,这两者都是痛苦的解除,也就是说,会令人感到快乐。
  “不妨想一想,如果你刚吃得十分饱,或者天气非常寒冷,再好吃的冰淇淋都不会让你快乐。再换个角度看,你想吃冰淇淋,立刻就有,当然快乐。如果是想吃而吃不到,你就会痛苦,而当你感到非常痛苦时,才吃到冰淇淋,你的快乐一定更高。就好象水闸一样,压力越大,水流的速度就越急越快。”
  “照你的看法,我如果不想吃冰淇淋,就没有痛苦了?”
  “对冰淇淋这件事而言,的确如此,但你可能还有其它的需求。所以,中国人说:‘知足常乐’。”
  我们常讨论各种问题,她的悟性很高,很能领会我的观念。想了想,她说:
  “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现在你忍受着生理需求的痛苦,因为你相信将来会得到更大的快乐。是在什么时候呢?是怎样的对象呢?她总不会在哪里等着你吧?”
  “不,只为了追求更大的快乐才忍受痛苦是不值得的,我也不敢奢望有什么理想中的对象专门在等着我。可是,我最感到痛苦的并不是生理需求,而是精神上的压迫。
  “与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做爱,只有更加深心灵的折磨。因此,我宁愿忍耐,等待适当的机会,到底人间还有很多有趣味的事物,我经常会被吸引,忽视了这种痛苦。”
  “那你喜不喜欢我呢?”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希不希望他受到痛苦?”我没有正面回答。
  “当然不。”
  “这就是我想与你讨论的原因,我要由你的观念了解你的内心,因为我确知什么是痛苦,相信能帮助你免除它的伤害。”
  “你喜不喜欢和我做爱?”西方女性比较坦率,这也是我所难以适应的。这种事还要问吗?一定要用语言表达吗?中国人强调“心有灵犀一点通”,一种会心的、微妙的两情相印,一种超出言表、不必用理性加以分析判断的直觉认知,一出口就变质了!
  她急切地望着我,就像儿童期望着糖果一般!这可是禁果呀!她到底是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中,我唯有用她熟悉的语言,即使是很不甘愿的。
  “当然喜欢。”
  “不!你在骗我,我看得出来!”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的夏日,片刻之间,就撒下了满地的秋霜。她把脸掉开,低下头去,晶莹的泪珠已经泫然欲滴。
  “怎么会骗你?”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头:“我只是没有经验,没有勇气,还有,更是……怕伤害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启口,才不会让她难堪,我怕伤害她,也怕伤害马里奥。可是这种话说出来以后,伤害力更大,显然我话太多了。
  果然,她用力把手抽了回去,瞪着眼质问我:
  “怕伤害谁?你说!”我自认口才犀利,总算也有了词穷的时刻。她得寸进尺,眼睛瞪得更圆了:“怕伤害我?是不是?你如果不说实话,才真的会伤害到我!”
  “我真的喜欢……我发誓……”我也急了。
  “喜欢什么?”她丝毫不放松。
  老天!我怎能启口呢?传统的包袱、表达的习惯、习俗的禁忌等,在在都形成我心理的障碍。即使我愿意摆脱这些影响,也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怎可能一开口,就说得如鱼得水般自然呢?
  “你不必骗我,你们中国人有文化传统、有智能,哪会看得上我们这种……”她激动得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忙把她搂进怀中,轻轻地抚慰着她秀长的头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
  “别告诉任何人,我怕伤害的,是我爸爸!”
  这一招相当有效,她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却是满面狐疑:
  “这与你爸爸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啦!”我故意卖个关子,装着不好意思,扭捏了一阵子才说:“因为第一次没有成功,恐怕是我父亲的‘种’不好,如果证明是事实,当然会伤害到他。”
  她脸上的红潮乍升,半嗔半羞:
  “你又在骗我了。”
  我已经想不起原来要谈的主题了,可是那又有什么重要呢?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体靠在树干上。
  “至少,你是第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她幽幽地说。
  “你错了,我喜欢你,而且非常非常喜欢,我愿意尽一切努力,争取你的好感。我认为你最可爱之处,在于没有炫耀你的美色,在于你肯学习,肯用头脑。不然我会跟你讨论这些枯燥的理论吗?”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表情。
  我继续说:
  “这是多么值得敬重的美德!你没有自恃美色,没有任性胡为,因此你能专心读书,勤练钢琴。这样,你就得到了知识,有了气质和眼光。”
  “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
  “优点就是缺点,因此,能被你看得起的人不会太多。”
  “不要说了,我知道,别人也不见得看得起我。”
  “我没有骗你,也没有骗你的必要,对一个像我这样受过传统洗礼的中国人,‘爱’与‘性’这些字是说不出口的。爱是一种感受,是一种出自双方内心深处的了解,不应该挂在口头成为装饰的字眼。
  “爱的建立需要时间、谅解以及相互的奉献等多方面的条件,太轻易就能满足的,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无踪。人所珍惜的,常是罕有的,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甚至于有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更教我们魂牵神引,永远难以忘怀。
  “肉体的愉悦如果没有爱,不会产生销魂蚀骨的感受。如果太重视肉体的欢愉,就会人尽可交,即使有感情,也无法产生真正的爱。万一被情感牵连了,又没有爱的基础,那种既不能分手,又不能幸福地相处,才是莫大的痛苦。
  “我是个天涯间的流浪者,说不定哪天就消失了,我希望在你的心中,永远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绝不愿只为了今天的快乐,使你受到伤害。说明白一点,假定有可能与你终生相处,我希望我们之间有真正的爱,而不是短暂的肉体满足。再若不得已,我非离开不可,我又怎能割舍对你的依恋呢?”
  “可是……我认为你想得太多了。”她无力地倒在我的肩头,轻轻地说。
  “可能吧,因为你还有马里奥,还有你的家人、朋友。而我,我只有你,我们的精神、思想都已结合在一起了。一旦突破了友情的界限,我会像崩塌的水库,狂涛汹涌,一定会淹没一切的。”
  “那有什么不好呢?你可以留下来。”
  “你比我还清楚,我不可能留下来,要是我只为了爱情留下来的话,我还有什么价值?天天讲一些连自己都做不到的空洞的理论,迟早你会厌烦。”
  我觉得肩头一阵凉,是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衫。哭吧,艾洛伊莎,真正的快乐是隐藏在痛苦后面的。
  一九六七年八月,我接到家里的电报,说父亲病重垂危,叫我立刻回台。我考虑了很久,如果在父亲最需要我的时候不能回去,我终生都不会原谅自己。而这一走,以我的经济能力,是不可能再回到巴西的。
  我心中只有一个罣碍,那就是艾洛伊莎,我怎么舍得下像她这样体贴、解语的可人儿呢?人生处处险巇,得失之间很难拿捏。作为一个中国人,伦理不能拋弃。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后还会有这种机会吗?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到更能令我心醉的伴侣了。她的确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相貌最美的一位,可贵的还不止于此,我们兴趣一致,言谈投契,在近一年的交往中,竟然不曾有过片刻的争执。
  问题就出在这里,基于以往的经验、文化背景上的差异以及我的悲观情怀,这种如同梦幻般的纯情令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把清晨的露珠供养案头?又为什么一定要去捕捉西天的彩霞?我千里迢迢来到巴西,难道就是为了守着一株玫瑰?明明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现在还没有走到一半,以后呢?
  我没有向艾洛伊莎道别,我怕一时控制不了自己,溃决了辛辛苦苦建立的堤防。正常的人生早已与我绝缘,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个尾巴误人误己?只好狠着心肠,万般无奈,在一个满天迷雾的清晨,我提起行李,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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