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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一安静下来,由于大麻的作用,人就遁入了他乡。等我想起凯洛琳今夜要走,心头立刻感到一震,人也醒了过来。环顾四周,凯洛琳不在房中,她走了!不辞而别?我的礼物还没送给她,她怎能走?
  我立刻起身去找,她房中透出光亮,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她正盘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着蜡烛。
  “早上很冷,你可以裹在肩上。”我看到自己的手,拿了条毛巾,放在她身旁。
  她唔了一声,没有反应,也没有拒绝。
  我蹲了下来,眼前景象又渐渐遥远了。我看到她坐在摩托车后,驾车的是一个无腿的陌生人。车子平稳地飞进了云端,再见,再见了,我把手伸了出去。
  她迷茫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我,似曾相识。不知她要什么?对了,她要走了,走了,我说:“我来道别。”
  她慢慢低下头去,幽幽地说:“还没有到道别的时候。”
  啊!她不走了,那多好!什么很好?我的手还在前面,在做什么?收回来!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啊!原来蹲得脚麻了。怎么?我的手还在前面?收回来!我一用力,身体一动,这才清醒了些。收回手,人却依旧蹲着。
  后面的门在响,远远地传来了东尼的叫声:“你们躲着人在谈心啊?”
  他手中拿着一个塑胶枕头,那是他心爱的宝贝,上面印着两条笨重的犀牛,它们一面交尾,一面用英文劝着世人:“要做爱,不要战争。”
  他坐到凯洛琳身边,我见她一边把那条毛巾塞到身子下,一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我也找了个角落坐下,准备把她看个够。
  枕头是要送她的,她不要,说:“我没有房间(room)放它。”
  多可怜的她,连个房间都没有,我迷茫地想着。
  东尼却懂她的意思,他把枕头里的空气放光,摺成很小的一块,放在她面前,说:“我不信这样小也放不下。”
  我这才想起,room也是空间的意思。
  凯洛琳摇摇头,说:“一点都放不下。”
  “真的不领情?”
  她还是摇头,东尼气得把枕头往蜡烛上一放,嗤的一声,放了一屋子火光。接着是一股刺鼻的黑烟,他好像一个在舞台上表演的魔术师。
  “你就是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
  凯洛琳微笑着,她哀凄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我们四目相投,一时,宇宙停顿了。
  东尼也颇有所感,他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感想?”
  她想了一会,说:“很像电影中的慢动作。”
  可不是吗?一切都是那么缓慢,可以分解成一个个连续的镜头。美得眩目,令人窒息。只可惜再慢的时间,也都是要过去,在回忆中,不过是拖得好长好长的一声叹息。
  东尼站起来,又把她拉起,说:“今夜为你饯行,出来喝杯酒。”
  “我不喝酒。”
  东尼好像没听到,硬把她拖走了。
  没有酒喝,但大麻不断地传来。醉得深了,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一次我失踪了,既没有感觉到什么,却又似在哪个熟悉的地方。我也不想了解,浑浑沌沌的,只有那俱乐部传来的音乐,偶而飘上心头。
  凯洛琳又站了起来,来回走着收拾东西,在我面前经过了好几次。我又记起她瑟缩在车上,寒风扬着她的秀发,一股凉意袭来……是她在我面前飘过。我似乎叫着:“凯洛……”
  她回过头来,幻景消逝了,她迷茫地望着我。那令我心醉的灰色眸子,在烛光中,分外澄澈。我想叫她留下,不要坐摩托车走,那会受凉的。嘴里喃喃地说:“清晨很凉啊……”
  她会留下吗?似乎不可能,我说:“陪着我吧!”她说:“相爱为什么要长相□守?”那么,她是爱我的了?
  “我知道。”
  她又走了,她知道什么?她知道我的心。我呢?我知道什么?生离死别是人生的主戏,永远上演不完,我该隐居深山,与世隔绝。只要有认识的人,只要有所付出,就难免这一刻的到来。
  面前的人少了很多,我记起东尼与汉斯到前面去了。玛□亚不知在谁的怀里,两个人黏成了一团。
  她又来了,她拥抱着甘格,甘格的半个身体还在玛莉露怀中。他们在说什么?是音乐声,好熟悉的旋律。
  她又起身,掠过我的面前,她没有理我!喂!满脸的汗,睁不开的眸子。
  她与秀子拥抱着,两个人都在哭,不!三个人!尼奥在一旁,也簌簌的掉着眼泪。
  她们在做什么?女人真是水做的,尼奥!他也会哭?哈哈!谁见过神像流泪?
  是了!我突然惊醒,她在与大家辞别,果真要走了!走到哪里去?里约?美国?
  是什么凉冰冰地滚过我的面颊?毛孔中带着些微的酸□,舔一舔,咸咸的。她到我面前辞行时,我忍得住泪潮吗?心上阵阵酸麻,那微妙沁人的感觉,彷佛是一股逆流,由神经传到大脑,引起了莫名的快感!走吧!别来见我!一了百了!我不能看她最后一眼,那酸楚会拧断我的灵魂。
  是片深邃无际的大海,我远远地眺望着,一颗心随着她在人影面前移动。看不见了,眼前似一层烟幕,横隔在天边,遮断了她□娜的倩影。我期盼着她的到来,我要对她说。说些什么呢?如同泉涌的泪潮,畅快地洗涤着我的心田,我嗅到了生命的气息。它开启了回忆之门,让我回到那芬芳遍地的家园……
  忘不了我慈爱的母亲,我小时候,她就一直患着严重的肺病,终年在床褥间与病魔博斗。为了怕把肺病传染给我,又忍不住思念我,她常常把我叫到身边,隔着床或桌子、椅子,静静地打量我一番,然后再把我赶走。她弃世时,我才十三岁,我不能了解她矛盾的心怀,只恨她的无情,却又渴望着那永远得不到的抚慰。
  有时她叫我,我就故意抗命不去,有时我却蓄意向前逼进,她就会大叫:“快走!快走!”看她叫得咳嗽、咯血,我心里则充满了哀痛、愤怒,老天太不公平了!
  终于有一天,她永远地离去了,临去时,还不断的呼唤着我。
  她永远不会再叫我走开了,可是,我多么希望她能再叫我走开啊!
  真正的爱不是立刻能进入人的心底的,往往要经过理性的淘洗,排除了外表的蔽障,才能认识它的面目。真正的爱是奉献,而不是占有,不幸的是,奉献需要时间来证明,而人类的感觉器官中,没有一个是为时间设计的。
  她再度走过我的面前,到前面去了。为什么还不与我告别呢?对了,东尼在工作室,她要先与东尼辞别,最后才轮到我。
  多体贴啊!我们的感情与众不同,离情的冲击也一定特别强烈。到时她必然难以控制,当我俩抱头痛哭时,楼下的人会不会抱怨呢?
  格林哥歪倒在他女友的怀里,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不,那是甘格,格林哥早走了,他口中含着挂行李的绳头……西班牙腔的英语。
  “我将来会多么怀念这些人!”是谁的声音,多么熟悉。“哇……”是小尼可在哭,可怜的小嬉皮,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白皑皑的沙丘,人影在模糊中晃动,音乐渐渐消失了。艾洛伊莎合上了琴盖,她要把音乐关在心底,哈哈!当我打开心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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