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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中依然埋头不语。
  “要不,就回去问问你娘,”瓦刀脸女人掌握着火候,认为有必要加温,“是体体面面地当婆婆,还是带着犊子来当二婚头!”
  瑞兰看见未婚夫的脸一红一赤,两眼成双成对地掉着泪珠儿,只是敢怒不敢言,也觉得娘太过分了。哪能这样糟践人呢?突然,娘狠拧了她一把,瑞兰明白,这是提醒她发表意见。不过,她并没有按照娘教的曲儿唱,只是投放了一副温和缓解剂,同近乎调停的口气说:“娘也得容建中想想啊!咱们慢慢商量不行?”
  “不用商量!”娘极为不满地盯了她一眼:“一条是光明道,一条是死胡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建中霍地站起来,突然在沉默中爆发。他甩一把混合着汗水的泪水,一脚蹬着板凳,一手叉着腰说:“妈别说了!我宁可死,也绝不叫瑞兰跟着我丢人现眼!”
  瓦刀脸女人立刻转怒为喜,一下子竟“噗”地笑出来,而且绝没忘记给建中留点脸面,很得体地把话拉回来说:“我知道建中是个明白人。当老人的不过是瞎操心。其实呢,你们的事,大主意还是你们拿,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着,她推了女儿一把:“别老哭丧着脸,快到你屋里,好好跟建中核计核计去。”
  黑暗角落的鬼蜮行径,对于善良的人来说,是很难想像的,即使洞明世事的瑞田,不也是把妹妹突然归来,仅仅视为娘的性情乖张吗?如果他当时认真推敲推敲,以他的聪明才智,针锋相对地采取必要的措施,而今也许就不会有这场戏了。
  在瑞田交涉的过程中,围观的人沸沸扬扬,越聚越多了。坐在车上的史德运,看到侄子难以解围,不得不亲自出马了。
  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把跛着脚的史德运让进来。他默默地望着建中,多少往事回到眼前。他叹口气,终于心平气和地说:“孩子,干爹哪点对不住你呢?我跟你妈妈的事,不是也早跟你商量过?那是你点了头的呀!”
  史德运平平常常几句话,以它历史和现实的丰富含蕴,打动着建中的心。他不知是内疚还是惭愧,始终无言以对。然而握在他手里的斧子,却无力地掉在了脚下。
  史德运继续说:“这样闹开,乡亲们看着好看?撇开我不说,你就不觉得难为你那苦命的妈妈?”
  “你们都逼我呀!”建中发疯似的叫着,而后躲避史德运谴责的目光,几乎近于乞求说:“干爹要是还疼我,就给我留点脸面吧!”
  “也好。”史德运思忖着,颤颤抖抖说,“车可以回去,我只是想跟你妈说几句话。”
  “不,不!”建中哭泣着说,“妈早后悔了……”
  史德运顿时僵在原地,开不得口,脸也渐渐变成灰白。瑞田连忙扶住大伯。他趔躞趄趄退到车边,颓然地挥挥手说:“走吧,回去。”
  这一场本来应该欢庆有余的喜事,就这样有始无终地告吹了。瑞田思量着一时再无挽回的希望,只好听从大伯的主张,偃旗息鼓,拔车而回。
  车到三岔路口,史德运对侄子说,他想到乡政府去一趟。瑞田要用车送,他摆着手,苦涩地笑笑说:“这样扯旗放炮,还怕闹得不够?快回去,家里多少事等着你料理?告诉你爹,别慢待了朋友和乡亲们。”
  史德运独自到了乡政府,等了一阵,王得贵满头大汗,骑着车子回来了。他是守信用的,果真到德庄喝喜酒去了。
  仿佛为了适应史德运的心情,乡书记神态庄重,表示着深沉的惋借和同情。他擦着额头的汗水,踌躇地踱着步子,叹息说:“我听他们说过了,还动了斧子!闹不好,要出人命啊!”
  “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算完。”王得贵态度十分坚决,“我要认真调查,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你尽管放心,这事我要管,而且要管到底。”
  他好像怕史德运再开口,略一沉吟,又多少显出为难的神情,顺着嘴唇说:“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你们登记,我耳朵里装了多少闲言碎语!什么‘先奸后娶’呀,什么‘伤风败俗’呀,可就没料竟会闹到这种地步!当然了,这都是旧意识,由他们说去。还有一种人,说什么败坏了乡镇企业的声誉……你听听,尽是这类话!当然,我不听他们这一套!可是有些事,总不得不照顾一下影响啊!”
  史德运默默听着,有点坐不住了,不禁焦躁地问:“这么说,倒是我错了?”
  “你别急嘛!”王得贵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头,“婚姻自主,政府不是早就发了通行证吗?我的意思,退一步想想,咱们也不是没有一点缺点、把柄。比如,当初要是能检点一些,或者不弄出孩子来,咱们岂不就更主动了吗?自然,谁能总是照着尺寸迈步呢?不过是总结经验罢了。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耐心等等,把问题搞清楚,我会出面解决。”应该说,乡书记这番辩证的谈话,对这位曾给他带来荣誉的农民企业家,充满了应有的爱护和同情,态度是积极的,而且始终坚定不移。不过,史德运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仿佛在心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他当初曾强烈感到的那种负罪感,自此为始,重新成为他巨大的精神负担。
  这种感情上的极大反差,给史德运带来的打击,是不难想象的。顷刻间,他突然变的那样衰老,那样萎缩,那样疲惫。他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昏昏沉沉,不知怎么回到史庄,怎么回到了那冷冷清清的新房。他怔怔盯着乡书记那墨香犹存的贺词,一头扎到了床上。
  那些蜂拥而至贺喜的朋友和乡亲,听到婚变的消息,早已风流云散。除了几个村干部,只剩下史德才的家人,还尾随在史德运身边。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身分,进行着毫无实际意义的劝慰。史德才忧心忡忡,默默坐在哥哥床边,始终一语未发。不说兄弟间的骨肉深情,就是庄稼人的正直和良心,也咬啮得他心头淌着血。瓦刀脸女人却依旧那么坦然自若,不仅表情和环境气氛保持着充分和谐,而且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那些话。如果得到必要的专业训练,她也许会成为一位素质优良,造诣高深的表演艺术家。
  史德运闭目卧在床上,只觉得耳边聒聒噪噪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瓦刀脸脸女人端来卧了鸡蛋的挂面汤,而且轻轻推着他的身子,他才勉强睁睁眼,又把碗推开。
  “这才到了哪一步?你好歹也得扎挣着进点汤水啊!”瓦刀脸女人总能把话说得那么温婉有致,“退一步说,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变了心,没有穿红的,咱们还有挂绿。……”她按照自己的如意算盘说顺了口,就只差没有把沙果大婶重新搬出来。
  这种貌似宽慰的语言,简直是钝刀子割着史德运的心。他愤怒地看她一眼,无力却坚定地说:“走吧,你们都走吧!叫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他静静躺在新房里,无边的死寂压过来,使他沉重得感到窒息。等他稍稍能够思索,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建中那句刺耳的话:“妈早后悔了!”
  她真会后悔吗?他冷笑着,至死也不能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诳言。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那个终生难忘的风雪之夜,她曾经信誓旦旦:“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天塌下来,我也要顶住!”她说话是算数的,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后来事情的发展,不是实实在在证实着她的诺言吗!
  他们那种与日俱增的情爱,他们那种明明暗暗的来往,很快就暴露了。女人怀了孕,不管穿多么宽松的衣服.肚子还是一天比一天明显地凸出来。史德运曾经无数次跪着恳求,要她堕胎。
  “你怕什么呢?”她挪揄地笑着,总是回答得那样干脆,“不,这是你的骨血……”
  “我虽不怕,”史德运愁肠百结,“可你的脸面、名誉,比孩子更要紧哪!”
  “敢做敢当。我是你的人,肚里是你的骨血!”女人没有丝毫的畏怯,“怕什么呢?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记住,只要我有这口气,就要为你保住这点骨血!”
  多少善意的规劝,多少恶毒的谤毁,都没有动摇女人的坚强意志。冒着人间的风刀霜剑,孩子终于呱呱坠地。女人带着浮肿,备受煎熬的脸上,展现出称心、自豪的笑容,仿佛是成就了什么奇功伟业。
  孩子,是他们苦心培育的花朵,浇灌着他们的血泪,凝聚着他们的情爱神奇地把他们化成和谐的一体……
  他还没有忘记,他带着少得可怜的小米和鸡蛋,去探望产后的女人。从襁褓里头一次看到属于自己的孩子,他如醉如狂,欢喜得掉着热泪,那是感激的热泪啊!他狂喜地亲吻着女人,疯疯癫癫地说:“你是功臣!你是功臣!一生一世,我忘不了这份情分!”
  “瞧你癫狂的!还是少说那些没用的话吧!”女人坦荡地笑着,“如今还有什么说的?还怕连累我吗?就是死,咱们也该死到一处!”
  于是,他们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抱着他们爱情的证据,到公社去登记。在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年代,允许的是魔窟里的淫乱,却容不得人间的爱情。他们遭到了一场无情的嬉弄和辱骂。
  外号“小白脸”的公社秘书,轻薄地寻够了开心,便挑逗性的敲起了边鼓。那造反起家的副书记,则板起道貌岸然的面孔,一通臭骂:
  “你们还有脸来登记?一个被杀家属,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分子,早他妈一条炕上滚得不爱滚了,又想起登记来了!知道吗,你们这叫违法!别有用心地给无产阶级专政抹黑!滚吧!爷们要不是怕脏了手,都他妈的办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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