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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一旦下海为商,你就已踏上了一一条不归路,绝不允许有半分的倦怠,半分的松懈。
  朱联学自打在天涯海角想死没敢死,灰溜溜地回到海口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合适满意的工作。他每天猫在一处潮湿、破烂不堪的小招待所里,心灰意冷,万念俱灭。
  感觉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一手遮天的朱联学了。
  他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一个流浪无助的孤儿,第一次觉得自己也需要呵护、照料和关心。
  他突然发现,生命的全部不只是事业,还应该有爱情,商海中沉浮多年,该给自己营造一所心灵的家园了。他自然想到了刘雨新。如果在这样的境遇下,雨新还能以身相许,今生今世.夫复何求?朱联学沉浸在自己幻想的这个哀婉动的爱情故事中。
  朱联学在他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时候,从来就没想过要和谁结婚,虽然他喜欢刘雨新,他觉得刘雨新也喜欢他,但他从来也不愿占用自己宝贵的时间去想别的。他自认为他的血管里流的是事业、市场和策划而不是爱情。女人对于他,充其量只是生活上的一种点缀,而不是工作上的必需品。那时,他很忙也很充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为的是给焦渴的客户想出一个匠心独运的创意,找到一个切入市场的点。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成了亡命之人,更没了令人眩目的事业,他的精神支柱一瞬间坍塌了。
  当一个人在碰到不如意或人生的低潮期时,最容易以结婚为逃避的借口。朱联学记不清他曾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样的高论,至于他自己,此刻倒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精辟。在最孤独最寂寞最颓废最无聊的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的血管里流的已经不再是事业和市场,而准备换上爱情和生活了。他迫不急待地要玩一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婚姻游戏。
  于是,这一年的年底,刘雨新接到了一封发自海口的信,信是朱联学写来的。
  朱联学在信中问刘雨新能否来海南陪伴他?他说他很孤独,而且心灰意冷。“我想结婚,我想有个家,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我想有个对我问寒问暖,跟我相依为命的女人,我心中的女人是你……”刘雨新看到这里吓了一跳,继而被深深地感动了。她知道,朱联学能有这种念头并且说出来,是十分不易的。他年近四十,还从未有哪个女人曾经让他动过结婚的念头,这对于刘雨新来说,应该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因为她也觉得,自己爱上了朱联学。
  “但问题是,这份爱如今还现实吗?
  “北京国际绅士节”一败涂地,警方已发出了通缉令,县百家参展企业也在咬牙切齿地满世界搜寻他;“盖洛普公调”完蛋了,帐号已被查封,执照已被吊销,就连那些办公用的桌椅文具电脑电话也被眼明手快的参展企业给抢空了。作为北京最著名的策划公司“盖洛普”,如今已烟消云散人格作古了。
  朱联学,这个曾经名动天下风光无限的大腕级人物,如今是在逃的诈骗犯。此时此刻,他竟然——想结婚?!
  听起来,多么的可笑。况且,刘雨新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主宰这个世界的是男人,至少朱联学这么认为,当事业红杏枝头时,你可以不要爱情,现在一无所有了,又要爱情,在他眼里,我不成了一个挥之即去招之即来的宠物。玩物了?这太有失公允!
  但细一琢磨朱联学又是多么的可悲。
  一个才高八斗,壮怀激烈的商场斗士,如今落得个亡命天涯的下场,这让刘雨新颇感遗憾和内疚。她不知自己如何向朱联学解释过去发生的一切,她还能坦然地面对朱联学和他的爱吗?
  她因而也就更加厌恶付从之。她觉得,商场上的竞争固然无情可怕,但较之于人性中的残酷和卑鄙,却又显得如同儿戏。付从之的智慧和手段,让她不寒而栗。
  朱联学消失了,而付从之却照常出现在她眼前,依旧对她温柔体贴花言巧语,依旧让她耐心等待却又遥遥无期。刘丽新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供人玩弄的情妇,像个傍大款的“二奶”——一她怎么会是这种女人呢?以她自身的条件,凭什么要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如果要想傍大款当“二奶”,比你付从之有钱有势的多得是,干吗要不明不白地跟着你?
  令她气恼的是,付从之竟然拿她当枪使!
  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她居然心甘情愿被人当枪使,最终毁掉了她所爱的人。
  她真正领教了男人间的冷酷无情。
  但,她却离不开他们。因为,至少是朱联学和付从之,有许多地方,令她倾倒。
  他们都是成功的男人,成功的男人有一个共性,就是执着,这是最令她着迷的一点。她欣赏那种为了理想而不屈不挠死不改悔的人,喜欢那股子排山倒海一往无前的男子汉的气魄。她将其视为人类一切伟大成就的动力,源泉。她认为,最有魅力的男人应该是执着坚韧的男人,而执着坚韧的男人是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所以,她在认识付从之不久之后,就悄悄爱上了他。
  那时,付从之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功,好像才刚刚有了一点小名气,还属于“发芽”的阶段。而刘雨新呢?刚刚辞了职来到北京,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正在为前途发愁。她看见报上的招聘启事,立刻被它的朴实无华的广告词深深地吸引了:“1.2·3,不侃山;携手攀,互相搀……她扔了报纸,兴冲冲地赶去应聘,却被主考的一位中年人以没有北京市户口为由而婉拒。她从办公室里快快走出,却又不死心,逡巡在门口,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男女进进出出,急得恨不能跳河。她喜欢这份工作,也急需这份工作,因为她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她终于鼓足勇气,不顾门口那个点名的小姐阻拦,闯了进去。
  “你们到底是要户口还是要人才?”她站在屋子中央气势汹汹地大声质问。
  那个中年人莫明其妙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她,稍顷,忽然笑了:“你是人才吗?”
  “我不是人才吗?”
  “证明给我看——我要业绩,你有吗?”
  “给我机会,我需要时间。”
  那个中年人紧紧盯住刘雨新的双眼,目光如炬一丝不苟。沉默了一会儿——可刘雨新觉得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他说:“我们无法解决你的食宿,更谈不上调动。”
  “无所谓。”
  又是一个世纪一样长的沉默。刘雨新的心都快跳出胸口了,她终于听见他说:“那好吧!你来试试吧!下星期来公司……”那个中年人就是付从之,“l·2·3公司”的老板。
  刚开始,大家的薪水都很低,但由于付从之拿的是最低的一档,况且公司上下相处甚洽,所以没有人有过任何怨言或牢骚。大家咬紧牙关共同努力,很快就干出了名堂,干出了与成名已久的“盖洛普公司”同样辉煌的业绩和名声。在这个过程中,刘雨新对付从之,由敬畏,到钦佩,到了解,到爱慕。但她一直未敢表露。是付从之,最终捅破的这层窗户纸。
  在付从之之前,刘雨新的生命里曾有过几个男人,但来去匆匆并且彼此都不想负什么责任。她说不清自己对他们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爱非爱似是而非懵懵懂懂不闻不问。她固执地认为那种值得她爱的男人寥若晨星也许一生难遇,但如果她的生活中没有男人陪伴,就如同吃饭只吃单调的主食,欠缺了五彩缤纷、营养丰富的菜肴。所以她只好将就着在凡夫俗子中挑上个把顺眼一点的搭帮走上一程,合则聚不合则散,彼此都很轻松。这样的男人有得是,她若是想放纵自己的话顷刻间便能聚拢起一支足以消灭各国反动派的国际纵队,而且会人人奋勇争先恐后。但她毕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虽有九十年代的新潮观念但也还知自重,不敢把自己完全毁在男人手里。所以当她爱上付从之并且交出一切之后,她觉得心里是坦然的,是有资格要求付从之也必须爱她的。
  她当然知道付从之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他的妻子刘惠琴贤惠能干。在他俩的关系还没有发生质变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地听付从之提起过他这位“糟糠之妻”。他说刘惠琴是典型的旧式家庭妇女,没有多少文化,也没什么爱好,最多也就是陪着港台电视剧里的痴男怨女们掉几滴与她毫无关系的眼泪。十几年来,她似乎总是忙碌在灶台脸盆菜市场或是针头线脑之间,从而直接导致了付从之独立生活能力的下降和他们的女儿的好吃懒做。至于什么“共同理想”、“共同爱好”、“夫唱妇随”、“风花雪月”之类的经典爱情篇章,十几年了,几乎是一片空白。他说当你与一个人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以后你才会感悟到,其实家庭是不需要什么爱情之类的虚幻的东西的,现实生活的平淡和漫长会像岁月雕刻你脸上的皱纹一样一点一点地消灭掉你对爱情的所有美丽幻想,而可怕的是你无法抵御也无法逃避,因此只有最现实最基本的相互需求才能持续保留不致被生活所消蚀——比如他得挣钱供她生活,而她得做家务以使这个家维持正常运转。“爱情不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因为它不能当饭吃……”他对刘雨新说。
  刘雨新对这套爱情哲学似懂非懂,因为她毕竟没有成过家,不可能对这种实践后的理论升华有什么理性认识。但她至少明白了一点:付从之并不爱他的妻子。
  “那么你既然不爱她,就应该爱我呀!”雨新在将自己的一切交与付从之之后想,“你就应该跟她离婚!你应该娶我”她是这样想的,所以也就这样跟付从之说了。她觉得,尽管付从之比她大了将近十岁,尽管他上有老下有小,尽管自己会背上一个第三者插足的包袱而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一但她都不在乎,因为她爱他,而他也一定是爱她的,谁也无权阻挠有情人成为眷属。
  她认为自己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但她没能真正理解付从之的理论:“爱情不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因为它不能当饭吃二……”那么它应该存在于何方呢?它应该高于生活,高于生活中一切世俗的羁绊,也就是说——像她和他现在这样。
  刘雨新被震惊了,彻底的晕菜了。
  她痛哭着大骂付从之,可没想到结果更令人震惊——付从之也晕菜了。
  他的晕菜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刘丽新动的是真情。他以为,大家仅是玩玩而已。等到雨新说出了结婚的话,他又确信这丫头无非是想傍个大款当回老板娘——妈的倒会拣现成的便宜!他与刘惠琴结婚十几年,虽然也常在娱乐场所中逢场作戏,可玩感情的游戏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本来就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既怕玩出事又怕被人敲了竹杠,雨新这一闹,他更害怕了。
  可另一方面,却也逼得他清醒了一些。
  他爱丽新吗?他说不准。雨新人漂亮,工作上挺能干,又有文化,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比起他那位是强多了。可付从之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不能当饭吃的事或物他一向是不予重视的,如果要是以妻子的标准去衡量,那么从各个方面来看,雨新都更接近于“花瓶”一类的中看不中用的角色;而刘惠琴,则实用多了。属于虽不中看但十分中用的那一类,而且,老夫老妻这么些年了,陪着付从之也算是相儒以沫和和美美,家里的事从没让他操过心,老娘也十分喜爱这个儿媳,哪儿能说离就离呢?再者说了,如果公司里的人知道了这事,那他岂不威信扫地?今后还怎么带着大家闯天下?大家会说:他连老婆都能抛弃,更别说咱这些打工的了!付从之不敢冒这个险,他是绝对不会离婚,更不会与刘雨新结婚的。
  但刘雨新伤心痛哭的样子的确让他十分内疚,在那一瞬间他还真的被雨新的爱感动了一小会儿。他觉得真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于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自己。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雨新痛苦,心里不禁异常歉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止住雨新的眼泪,于是冲口而出:“我也是爱你的……”
  刘丽新摹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成串的泪珠,瞪着一双通红的大眼惊天动地地“哇”了一声,一头扑入他的怀中,死死地抱住他,一边嘶哑地叫:“你骗我你骗我……”
  付从之心想这下完蛋了!他抚摸着雨新乌亮的长发,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得把这个爱情游戏继续玩下去。
  他一方面处于担惊受怕的惶恐中,另一方面却又沉浸在征服女人的自得中。他得到的是一个如此美貌而又高品味的女人,对他投入了全身心的爱,甘心为他付出一切,这使他颇感满足。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征服任何一个女人。
  而刘雨新呢?自从那次痛哭之后,特别是经历了与朱联学的一夜激情之后,她似乎对付从之渐渐明白了一些。她领悟到了在她眼前堆着虚假笑容的付从之不过是一副三心二意的躯壳而已,他内心深处的灵魂从来就不曾靠近过她那颗热烈痴情的心。这副躯壳与她翻滚在床上的时候是柔情蜜意的,而一旦离开了那张床则立刻变得冰凉麻木。刘雨新越来越厌恶这副躯壳,越来越渴望远离这副躯壳。现在似乎是时候了,因为她又有了朱联学。
  女人,似乎总得有了新的依靠才敢对旧的说“拜拜”,至少刘雨新是这样。
  如果没有朱联学,尽管她对付从之已失去了早先炽烈的爱甚至开始厌恶他,但要她一下子离开一个颇为坚固有力的依靠,想必也不太现实。毕竟她是孤身一人闯荡北京的,付从之给她提供了住房和不低的薪水,离开他,也就意味着得离开他所提供的一切。
  现在有了朱联学——同样的强有力,同样的成功,同样的富有魅力,而且,未婚。
  刘雨新开始认真考虑“结束过去,开辟未来”。她觉得,比之于付从之,朱联学更“值得”她去爱。
  她似乎已经爱上朱联学了。她同时在潜意识中迫切地等待他把积蓄了四十年的能量,全部熔铸到向自己射出的那支丘比特之箭中。但还没等她把这份爱考虑得清晰和明确,朱联学却先行了一步——他跑了。跑到东坡老先生落难的那座孤岛上去了。
  他一切的魁力顷刻间烟消云散。
  此时的刘丽新思绪万千,感慨转眼间沧桑变幻,物是人非,空叹朱联学能成功地把商品策划推销出去,却没能把握时机把自己策划推销给一个女人。
  朱联学在那座昔日流放囚犯的孤岛上,始终没有等到刘雨新的回信。
  他日后对我们说,当时他曾掉过几滴眼泪。“就几滴,最多五滴!掉过之后就去策划电器商行那个骗局去了……因为刘雨新让我明白,一个失败的男人连爱情都没有权利得到……“我改名为亢河,发誓三年内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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