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六节


    真正高明的策划人要有“偷”
  功,要敢偷,会偷与偷得精彩。
  不偷白不偷,偷了不白偷。


  永定门外皮裤衩胡同三号,既是“北京1·2·3点子创意有限公司”的办公处所,也是老板付从之的宅第。坐北朝南的正房和西厢房是办公室,东厢房是付从之和他的老婆刘惠琴、女儿付晖还有他年近七旬的老母的家。这座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是两年前被付从之买下的。原先的主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去了国外,临走前扶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很是痛哭了一阵,边哭边抽噎着哺哺低语。付从之听了几耳朵,大意是责骂自己把祖宗的家产都卖光了,心里愧对列祖列宗。付从之看着他在那儿哭天抹泪,却也不好去劝什么,只能靠在门框上愣愣地望着他,心想你与其在这悲痛欲绝却为什么又要上赶着出国?这洋鬼子哪儿他妈赶得上你祖宗值得你问候?这么好一院子才百十万块钱就卖了,也亏是落到了我手里,万一搁一斗字不识一筐的暴发户买去,不定糟践成啥样呢?
  付从之是有资格入住这座古色古香的小院的,因为他是一个有名气有学问并且懂得怎么在这种老北京闲雅清幽的环境中生活和工作的人。他今年整四十岁,黝黑的皮肤和粗壮的体格与他四年前所从事的工作并不相衬——那时他在离这座小院不远的永定门火车站附近做买空卖空的生意,凭着胜人一筹的神机妙算和吃苦耐劳的勤勤恳恳,他成了改革开放后最先富起来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前年他配了副金丝边眼镜,如今架在鼻梁子上,使他总体上多了几分书卷气。其实他眼睛蛮好,回回测视力都是1.5的满分。所以镜片自然也是平光的。他戴眼镜,纯粹是为了改善一下五大三粗的外部形象,用他的话说就是:学问都搁这玻璃片里呢!
  他是当年在北京乃至整个北方地区唯一能与朱联学比肩齐名的策划人。朱联学当年号称“策划大师”,因为他出过国内的第一本理论专著;而付从之则扬名“商场发动机”,因为他所接手的业务,大多是新产品或是不知哪儿出了什么毛病的滞销品,有了他的策划,产品的畅销似乎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与朱联学不同的是,付从之有一纸北京广播学院广告专业函授大专的文凭,说起来跟赵强还是师兄弟呢!这纸文凭当真是来之不易。要知道,付从之是一边做买卖一边在读书,这对人的毅力的确是个考验。三年函授,每个星期天他都要骑三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赶往位于通县边缘的北京广播学院去听面授,然后再伴着月色赶回家。三年的盛夏寒冬,他始终风雨无阻从未间断,所以,才有了他毕业后毅然自信的改行,才有了他在策划业如花似锦的今天。
  与朱联学不同的是,付从之的身世对外界一直是个谜,这么多年来他对此总是讳莫如深,即使是对我们这样的好朋友,他也始终不肯透露半句。这就给我们的写作增加了一定的难度,因而也就更加激起了我们窥探其隐私的兴趣,几年中一直小心谨慎地收集一些蛛丝马迹,认真加以分析,以求揭开冰山的一角。从我们搜寻到的一些只言片语中可以大略得知:在付从之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便离婚了,他是跟着母亲——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主妇一起相依为命生活成长的,并且在上学后随了母姓。他的父亲是谁?我们猜想他肯定知道。据我们所知,他的父亲后来再次结婚,入赘一户高干之家,并且在日后担任了相当一级的领导职务,只是,付。从之和他的母亲都没有再见过他。
  有关付从之身世的最令人拍案惊奇目瞪口呆的发现是由赵强告诉郭桐堃和王俊的。一年前——当时朱联学(他在海南改名为亢河)还没有返回北京实施他那可怕的报复计划——付从之在人民大会堂江西厅参加一次新闻发布会。他是这家江西著名的酒厂在北方市场的策划总顾问。江西的这家企业通过关系请到了几位已退休的省部级领导同志参加。当时,赵强以销售代理商的身分也参加了这次新闻发布会。当他由付从之陪着说说笑笑地走进江西厅时,赵强忽然发现身旁的付从之蓦地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一位坐在大厅中央沙发里、正与身旁的几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说笑的原某领导,赵强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付从之目光中的种种变化:惊讶,愤怨,羞辱,不屑……他看见付从之猛地转身大步走出江西厅,转眼间不知去向。

  于是赵强判断,此人必与付从之有些渊源。当他说出这位原某领导的名字时,郭桐堃、王俊猛然间杀了人一般地惊呼起来:“什么?是他!我操……”赵强急忙捂住了他俩的嘴,示意他俩禁止喧哗……
  就在朱联学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往海南不久,付从之又敲定了一笔利润可观的业务。委托人是河南的一家合资企业,生产一种万能的保健饮品,面市后一直半死不活。付从之对这类产品疑心重重没多大兴趣,便将整套业务一古脑交给了他的副经理杨建平。
  有关杨建平的来历我们知道得比较清楚,因为他曾与郭相堃、王俊在中国人民大学同窗四载。当几年前同学们争先恐后逃难一般地毕业四散时,杨建平却不声不响地留校考取了研究生,专业是中国近代史。在校期间,当时已很“著名”的朱联学和付从之曾应校方的邀请来校做过几次演讲。
  杨建平至今仍记得他们当时的演讲题目:朱联学是(最有魅力的职业——策划人),付从之是(我的路——从个体户到策划人)。杨建平肯定是因为听了他们那充满激情与挑战的演讲后才最终走上策划人这条路的,他在日后曾深情地对我们说过:“……我很幸运,一出道就遇上了两位最优秀的策划人,并且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东西……朱先生和付先生是我永远的老师……”
  他是一个一经确定目标就要立刻付诸行动的人,所以他仅读了一年的研究生就退学了。尽管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但恐怕没人能左右他的想法。他是他那个北京大学的教授之家唯一的儿子。说是”教授之家”,并不单单指他的父母是北大的教授,他的两个姐姐也分别是北京两所著名大学的副教授,他的二姐甚至是“剑桥”的博士。杨建平出生成长在这样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书香门第之家,竟要弃文从商,而且弃掉的是十分优异的学业,从入的是稀奇古怪的什么“策划”!这当然令家人惋惜并且气愤,但既然没人能劝得住他,当然也只能由他去了。
  要在偌大的京城中找到“著名”的朱联学并不难,难的是怎样才能说服朱联学留下自己。这当然需要“策划”。“策”是策略,“划”是行动。他的“策”是扬长避短——
  “长”是学历和热情,“短”是阅历和专业知识。至于“划”,他当时除了一张嘴,遍寻周身内外无一可用。但他不怕,信心十足油头粉面地去了,结果被朱联学一顿臭挤兑给撅了回去。他生了两天闷气喝了两顿闷酒纳了两天两夜的闷还是不死心,便憋足了劲再次寻上门去。许是这两天闷气给憋的,杨建平一脸的奶油小生样变成了朱联学比较欣赏的文弱儒雅,朱联学在对杨建平熟得不能再熟的冒辟疆同志进行了一番全面的诽谤后,在对杨建平丰富的野史歪传的知识给予了知音般的首肯后,欣然收下了这个比他学历要高得多的学生。
  杨建平在“盖洛普”干了一年,整整一年。在搞完了“国际广告艺术(作品)博览会”后,他辞职了。有人告诉朱联学:他去了“l.2·3公司”。
  失联学闻之一惊.但很快脸上却浮上了一丝笑意,一边点头一边道:“小伙子,不简单……”
  杨建平在“盖洛普”仅仅是个“学生”,是个无名小卒,所以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瞒过了付从之,他使付从之确信:这个因听了他那激情澎湃的演讲而毅然退学并准备献身中国策划业的热血青年,尽管没有这方面的从业经验——杨建平肯定略去了他在“盖洛普”的那段经历——但“一张白纸,才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所以,他便欣欣然收下了这个比他学历还高的学生,并且,日甚一日地倚重于他。
  杨建平的才华体现在个案的全局性和深入性,这与他受过良好系统的教育密不可分。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谦虚含蓄并且悟性极强,杨建平后来自立门户,策划了一桩虽鲜为人知但却十分精彩的案例,一跃而成为拥有两家上市公司,个人资产达几亿元的超级富豪。但这已是后话。
  杨建平在入道之初是十分谦虚谨慎的。他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摄像机的镜头和闪光灯的光芒,扮演着一个深藏不露含蓄模糊的角色。他知道这样做是十分必要的,即使当他出众的才华已经在一个又一个案例中展现无遗之后,他仍然隐身在付从之的身后,将一切的荣誉和焦点聚汇到老板的身上。
  河南“晓金牌保健功能型饮料”的策划案便是由杨建平一手操练的,而其成功后的荣誉,建平却毫无保留地推给了著名策划人、“商场发动机”付从之,在见诸媒体的报道中,至今难觅“杨建平”三字。对此,他一笑置之。
  我们都知道河南有个少林寺,少林和尚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可他们是如何练就的一身本领呢?河南晓金保健饮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李晓金告诉我们:少林寺里有个祖传秘方,照这方子配出的一种饮料,喝了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百毒不侵百病不染百活不厌其乐融融——甚至能身轻如燕地飞檐走壁也未可知呢!
  关键是没人信。
  所以就滞销,所以就快完蛋了,所以就找到了付从之。
  李晓金,四十多岁,地道的北京侃爷。一年前赚了笔来路不明的钱,花天酒地了几个月,忽然烦了,梦中惊醒了几回,觉着人生苦短得抓紧时间干点“事业”,于是,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拣了一日本浪人,扛着“中外合资””的破旗满中国寻摸项目。转了一遭,发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愣没一个比他傻的,正心灰意冷的当口,河南传来jfl息:某市正大规模地招商弓!资,项目多多条件低低,便风风火火地赶去。一去,乐了,终于寻着了。于是就选了那个什么少林寺秘方的饮料项目,投了百十万块钱,热热闹闹地开练起来。
  没几个月,他就傻眼了。
  大凡这世上的东西,倒腾出来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卖出去。卖不出去的,便要倒媚。这道理简单得如同1+1,可偏就有李晓金这号的,看上去人精似的,竟然连1+l都不懂,令人气愤。
  李晓金是由赵强介绍给付从之的,至于赵强是怎么认识李晓金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他当记者那阵子,叫不上名的熟人多得像夏天里的蚊子,见着肉体就扑,扑上了就亲热,弄得赵强经常苦不堪言。李晓金给赵强添的麻烦还算是少的,只是央求他见一见付从之。他把付从之约到一处令人自卑的餐厅,介绍他们认识了,坐在一旁听他们胡抡。
  李晓金的样子看上去近乎滑稽,让人哭笑不得。
  “付先生,您可得救救我们!”李晓金难民似地哭丧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付大师,我这儿给您磕头了…”说着起身欲跪。
  “哎哟妈耶您可别别别…”付从之一把搀住“难民”吓得一激棱,“咱不兴这个,不兴这个,有话好好说,实在不成咱不还有政府嘛!”
  “政府管不了,非得您!”李晓金不依不饶的偏要跪,双手搭在付从之的臂弯里仰面丧脸欲哭无泪,“青天大老爷,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付从之听着这称呼,心里觉得怪别扭的。这时一旁的赵强也觉着有些过了,抓住李晓金的后脖领子一把拎起把他放回座位,一边道:“先甭诉苦了,以粮为纲,咱们先垫点饭,待会儿您敞开喽控诉!”说着举起酒杯四下示意着一饮而尽。
  酒这东西的确管用,特别是“二锅头”。几杯酒下肚,李晓金便使出了北京侃爷的十八般武器。
  “您说这叫什么事?一个外地人,不远万里地跑到河南,去支援他们的改革开放经济建设,而且任劳任怨不求回报,这叫什么精神?”李晓金红光满面愤愤不平地道,“咱比不上白求恩白先生,人那是上了‘老三篇’的光辉典型,可也不能叫咱就这么活活赔死吧!您瞧瞧这满世界的刁民,一个赛一个的狡猾,个儿顶个儿的自私自利,赚他们点钱,操!比他妈公鸡下蛋还难……”
  付从之含笑道:“不要怨天尤人,应该认真总结一下自身的…,,“哎没错!要不说是大师呢!一点就点到蹄子上了。”李晓金竖起大拇指伸向付从之的鼻子,“我们自身的问题就在于没有给产品塞进去爱。由于没塞进去爱所以说……”
  “您……您说没··,…没塞进……什么?”付从之和赵强皱眉结舌几乎同时发问。
  “塞爱!WC的C,一根竖条的1。”李晓金比划着道。
  “喔——CI。”付赵二人恍然大悟。“吓我们一跳……”
  “这么跟您说吧……”李晓金撅起屁股把椅子拉近付从之,嘴几乎贴到了付从之的脸上,一股股混杂着酒气烟味以及口臭的气浪随着他的一喘一息直扑付从之的鼻孔,使他不由自主地锁紧双眉同时仰靠在椅背上。“这么跟您说吧!广告费,我没少花;销售人员,我没少招;销售网点,我没少布;产品质量……”他挺直腰杆拍着胸脯道,“比少林寺的功夫还过硬!”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贼似的四下张望了一番,压低了嗓音又道,“实话告您,有国外的反动势力想出高价买我这方子,被我义正辞严地……”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挥手动作,神情语气大义凛然威武不屈,“拒绝了!”
  付从之努力挤出几丝赞许的笑容,但赵强能看出来,他对身处窘境颇感尴尬。
  “咱们说说自己的事儿吧!”付从之道,“您今天请我来不是想让我跟政府那儿求求情,发您一爱国奖章吧……”
  “不是,不是,咱没那么庸俗,刚有点觉悟,尽了点微不足道的义务,就死气白赖地要政府追认——咱爱国是应该的,您说是吧?”
  “对对对,可咱如果今儿光是爱国的话……”
  “我明白您的意思,咱今儿就爱到这儿为止,下面咱该受点别的了,咱塞爱。”
  “塞爱?”付从之一愣,但很快恍然,“噢噢是CI。您说吧!您打算怎么CI?”话一出口,他顿觉串味。
  “这得听您的啊!您是专家啊!商场发动机,但凡是买卖人——上至李嘉诚霍元甲……不对不对是霍英东没错霍英东,下至炸油条卖冰棍胡同里收废品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这年头除二王就您名儿响啊!”
  “你过奖了,二王我比不上……”
  “比——得上!您谦虚……哎,怎么着,您要走啊,别介呀,咱还没侃正题呢……好好,那咱们明天办公室谈,您那公司在哪儿……皮裤衩胡同?嘿有意思啊,透着内秀……
  再见了您呐!”
  付从之驾着车驶上三环,心里犹豫着向北开还是向南开?向北开,出蓟门桥奔北医三院,那是刘雨新租住的地方;向南开,下永定门桥奔皮裤衩胡同,那就是回家了。他看看表,觉着时间还早,便奔北开去。
  车在楼前停住,付从之钻出汽车,抬头向楼上望去。那扇窗户漆黑。“难道不在?”他想,一边摸黑上了楼。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又回到车前。一边掏出钥匙开车门一边仍在纳闷:她能去哪儿了?
  这套两居室的单元房是付从之专为刘雨新租的,房租也是由他承担。刘雨新此前一直住在一个昔日同学的单身宿舍里,拥挤、杂乱,极不方便。自从她进了“1·2·3公司”并且与付从之的关系发生了质变后,提出一个这样小小的要求简直是再合理也再自然不过的了。雨新在京城没有任何亲戚,真正要好的朋友也屈指可数,主要是几个昔日的大学同学。所以她的闲暇时间一般是无所事事地躲在房里看电视或是看书,很少外出,晚上更是足不出户。付从之几乎从来没有补空过。可今天是怎么了?九点多了,还没回来。
  付从之坐在车里点上一支烟,想等一等她,便打开收音机,音乐台正在播放本周流行歌曲的上榜曲目;文艺台的一个什么“热线”正在举办开播周年的特别节目;交通台正在播报本周内发生的几起交通事故……他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一边皱起双眉一边打着了火开车离去。
  刘雨新靠在窗前,眼看着汽车的尾灯消失在楼群的拐角处,愣愣地默然良久,转身又躺回床上。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晚饭也没吃。她知道敲门的是付从之,但她不想开门,她此刻什么也没想,只想这样静静地一个人呆愣着。
  黑暗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到杭巾上。枕巾迅速吸收,阴湿了一角。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