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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最先跑进来的是殷。她看到这血淋淋的场面时几乎站不住了。
  然后是萧思和大提琴手穿着睡衣跑进来。那惨不忍睹的景象大提琴手日后谈起来时,说他终生不忘。萧思先是从地上拾起那件已被撕烂的睡衣披在萍萍身上。到处是血。粘腻的,让人恶心的,擦也擦不尽的。然后他们去看趴在床上血泊中的萧小阳。血是从萧小阳满是玻璃碎片的后脑勺流出来的,血流久久不止。那时候萧小阳的嘴边还有微弱的气息。大提琴手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最后进屋的薛阿婆擦拭着萧小阳身上的血,并替他穿上衣服。唯有萍萍始终瑟缩地躲在墙角,被殷紧紧地搂着。她的手依然在滴着血,但她已感觉不到疼痛。
  急救车很快来了。
  萧小阳被抬上了担架。
  萧小阳在最后离开朗园的时候,无力地喊了一声萍萍。
  萍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闯下的是怎样的大祸。
  萍萍走过去,抓住萧小阳已变得苍白而冰冷的手。她说,你不能死,哥哥,你别死,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而此刻萧小阳的脸上,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善意的微笑。这是家中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一种表情。他将这种表情一直隐藏着。他平静地看着萍萍。他觉得连萍萍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遥远了。他几乎听不清。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他觉得很轻。他想睡觉。他离开朗园时一直握住萍萍的手。他吃力的说,萍萍你别哭,我这样去死很好,我到了那边也依然会爱你的。
  然后萧小阳被担架匆匆抬上了救护车。萧思和大提琴手陪着,直到医院的急救室。这时候萧小阳的血已经不流了。值班大夫扒开萧小阳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便很果断地对急救室的值班护士们说,不必抢救了。
  不,为什么?我弟弟刚才还在说话,你们要救他,他没有死。萧思抓住了值班大夫的胳膊。
  他死了,瞳孔都散了。
  不可能,大夫,您再试一试,他的身体一直很好,也许会有奇迹……
  好了,这是死亡通知书,你们把他推到太平间去吧。小姐,你的亲属确实已经死了。
  不——
  萧思悲伤地靠在大提琴手的怀里哭了起来。他们看着急救室里的护士把正在变得僵硬的萧小阳推到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萧思不解地问着大提琴手,萍萍为什么要杀他?小阳一直在为她筹备婚礼,可她怎么对他这么狠?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萧思和大提琴手回到朗园的时候,看见朗园的门口停了很多辆警车。
  他们赶紧上楼。杨和萧弘夫妇也都已赶到。他们都站在二楼的大厅里。萧思问,怎么回事?萧弘说,公安局正在调查。
  警方都在萧小阳的房间里。
  萍萍对她砸伤萧小阳头部的事实供认不讳。
  后来萍萍从那个血淋淋的现场出来。她已穿戴整齐,手上扎着绷带。她看见萧思急促地走过来,小阳怎么样啦?
  萧思摇了摇头。
  他死啦?他真的死啦?不,你们骗我,他答应过我他不死的。萍萍退着。她无声地哭着,她说,不,不!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不,我要去看看他,我要去医院,你们让我去医院。
  杨拦住了她。杨把她带到了殷的房间。杨说,萍萍,你冷静点儿。
  你听到了吗?萧小阳死了,是我杀了他。
  他是个畜生。他罪有应得。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申辩,告诉我,那些都是真的吗,他真的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强暴了你?这个混蛋,你不杀他,我也会杀了他的。
  杨你别再说了。他毕竟是我哥哥,而且,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为我们的错误付出代价了。还不够吗,整整一条命,还不能抵偿他的罪恶吗?杨,你知道吗,他们要收审我。杨我们分手吧。
  萍萍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不会坐牢的。只是,你干吗要对我隐瞒那些呢?你难道不相信我?
  杨,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他真的很爱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杨,我们真的分开吧。
  不,萍萍……
  杨,你什么也别再说了。这是丑闻,我不想让你蒙受这些。我爱你,怕失去你,所以,我一直想把这些隐瞒下去。我想由我一个人来结束以往。我也一直在这样努力着,甚至在很多事情上迁就萧小阳,以换取他不再来干涉我们未来幸福美好的生活。但我最终失败了。我是在昨天夜里才知道萧小阳他也许是真正爱我的。但那。种爱的方式很残酷。他宁可毁我、出卖我,甚至用过去的那些丑事要挟我。但他说那是爱,是因为他要独自呆在阴暗的陷阱里。那是一种病态的可怕的爱,而他那种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也许才会那么使劲地砸他。我知道,如果不杀了他,也就根本无法摆脱他,那又怎么会有今后安宁的生活?要么,我要整天在两个男人中间提心吊胆、永无宁日地生活。要么,我杀了他,彻底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前程。杨,我无路可走。没有任何的路,我只能这样了。杨,出了这种事,真是太可怕了。我以为是一场恶梦,但那个血淋淋的屋子就在我的隔壁,而我的这只手,真的破了。杨,离开我吧,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没有缘分……
  门口有人在敲门。
  杨紧紧地搂住了萍萍。杨说,萍萍,你别怕,答应我别再对警察胡说八道。你是为了反抗他兽性的强暴才反击他的。你是正当防卫,是误伤,听见了吗?这样去对警察说,绝不会判你有罪的。答应我,别再毁你自己了。你还那么年轻。你有我,有我在这个世界上疼爱你,支撑你。我们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好孩子,我会等你的。
  你真的不嫌弃我?
  我只是觉得更需要保护你。
  你也不在乎那些丑闻?
  你是无辜的。
  你真的会等我?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警方的人催促着萍萍。萍萍满含热泪挣脱了杨的拥抱。她对杨微笑着退出了房门。
  萍萍扭转身,便看见了她所有的亲人。她觉得很辛酸,这是她长到二十二岁从未遇到过的送别的场面。
  先是殷痛哭着紧紧抱住了萍萍。萍萍任凭着母亲。她说,妈妈,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很苦。你要原谅我总是对你不好。妈妈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接下来萍萍搂住了薛阿婆。萍萍说,阿婆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知道你很难过,阿婆希望你能保重自己。
  然后,萍萍握住了覃的手。萍萍说,覃希望你别生我的气。其实,我一直想努力做到不伤害你。为了曾经拥有杨,我已死而无憾。覃,祝愿你和我二哥幸福。
  再接下来是萧思。萧思突然哭了,她和萍萍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萍萍哭着说,我只有你一个姐姐,我想到我有个姐姐才会觉得不孤单。很多年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萧思你能理解我吗?再有,我没有想到小阳会死。我也并不想伤害他。现在我愿意替他偿命,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萍萍——
  最后,萍萍看了一眼杨,便神情泰然地跟着警察走出了朗园。
  萍萍坐进了警车。
  她听见杨在飞速行驶的警车后面大声喊着:萍萍,我会为你找最好的律师。
  两年过去,为了重新规划城市,政府决定将朗园拆毁,在此建成一个五十层高的国际金融大厦。
  一直住在朗园里的人们突然变得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朗园就是他们的家。无论他们爱着朗园还是恨着朗园,但都不能没有朗园。他们中很多人在此出生在此长大,朗园有他们失去的亲人和失去的爱。朗园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朗园是应该与他们同在的。朗园之于他们意味了一切,一切最可宝贵的东西。
  朗园就是他们自身的象征。
  于是,他们开始四处奔走。
  覃以她诗一般飞扬的笔触,洋洋万言,满怀深情地描述了朗园的历史和今天。覃在文章中说,朗园的被拆毁将意味着这个城市特有的传统文化的被抛弃,这里不仅仅记载了殖民地时期的历史,也是东西方文化碰撞后所诞生出来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而在这座海滨城市中,像朗园这样的有着殖民地时期文化烙印的建筑实在是所剩不多了。留下朗园吧,难道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就不能为朗园规划出一席立足之地吗?
  覃的声音近乎于呐喊。她的文章被复印了近百份,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社会各界及政府的有关部门。S·森也从香港写来了公开信,希望能考虑留下朗园。
  但,推土机还是隆隆地开到了朗园的门口。在麦达林道边等待着住在里面的居民搬出去。
  殷流着眼泪收拾着家里的东西。她每天十分辛苦地装箱打捆。但那些东西,那些萧东方的、萧烈的、萧小阳的遗物到处都是。殷真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它们。
  杨来收拾萍萍的房间。他把他认为萍萍日后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搬到了他的公寓里。他认为其它的东西最好都能扔掉,于是劝殷千万不要把那些无用的东西再累赘地搬到新居去。
  萧思由大提琴手陪着,搬走了她房间里的那架破旧的钢琴。而其它的一切,萧思说她全都不要了,也不用收拾,就任由推土机把它们全都摧毁吧。
  覃和萧弘也每天回朗园来。萧弘在楼上帮助殷和薛阿婆,而覃则是费力地收拾着母亲的东西。
  母亲依然每天坐在她的摇椅里读她的《傲慢与偏见》。她坚决不收拾她的东西,她说她决不搬出朗园。
  可是妈妈,大局已定,推土机就在门口等着……
  我已经没有多少天好活了,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死在朗园呢?我在朗园住了一辈子。如果朗园过时了,那我也就过时了,如果朗园该毁灭了,那我也就该毁灭了。除了朗园,我就没有什么别的家了。我不能搬走,我要守着家里的最后一份财产。
  财产已经折合成人民币了,妈妈。
  可我要那些钱有什么用?
  是没有用,可是妈妈,我们必须搬走。S·森也来信,要你到香港和他们住一段时间。妈妈……
  覃你也想赶走我?你们不要再劝了,我哪儿也不会去,我就要住在我自己的家里。
  不管朗园的人们怎样苦苦地挣扎,他们最后还是不得不被一辆辆免费提供的搬家卡车载着驶离了朗园。
  最后留下的是那个唯一的女人。那个覃的苍老的母亲。那个朗园真正的女主人。
  空空荡荡的朗园和坐在摇椅里的老女人一直坚持到最后。最后的一个夜晚。整整一个通宵的守护。
  黎明的时候,拆房的民工们包围了这里。
  好几辆推土机轰鸣着开向朗园。它们推倒了朗园的围墙,在烟尘滚滚之中向那座典雅华丽到处是雕花廊柱的小洋楼挺进。
  施工队长走进空空荡荡的楼房,大声喊着,还有人没有?房间里还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开始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检查。当他确信楼里已不再有人的时候,便吹起了动工的哨子。
  当推土机包围过来,并撼动了这个年深日久的欧式小楼时,从楼的晃动的深处竟缓缓地走出了一个穿着红色外衣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像从天而降。她既美丽又威严。她在墙壁的不断坍塌中,威严地注视着推土机的司机,注视着跟在推土机后面的几十个民工。
  她说,好吧,你们就拆吧。我是这个房子里最后的一个人,也是在这里住得最久的一个人。这里是我的家。我已经老了。我心甘情愿同我的家共存亡。你们来吧,你们把推土机开过来吧。让朗园成为废墟吧。我就是这废墟上的一块最老的碎石。
  像一首悲壮的歌。
  民工们面面相觑。没有从敢冲上去,也没有人去把那个神秘的老太太弄下来。
  她站在那里,像一面飘扬的旗帜,那么鲜红。
  就这样,施工队、推土机和老太太、朗园这两股势力对峙着、僵持着……
  新的国际金融大厦在朗园的基址上拔地而起,气势非凡。这仿佛是对朗园那个昔日女皇的轻视和讽刺。
  不再有朗园。朗园已不复存在。朗园已成为了真正的历史,只存在于书本中,存在于那部《朗园的故事》中。
  那个随着朗园的消失而匆勿逝去的女人,没有能看到这座摩天大楼的耸起,也没有能读到她女儿呕心沥血、满怀着深情写出的这本关于朗园的书。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她真正成为了朗园的一粒最古老的碎石。那是一粒英勇的碎石,悄无声息地坚守在朗园的基础上。它永不会消失,并永远证明着朗园旧日的灿烂和辉煌。
  往日的麦达林道被拓宽,路两旁是林立的各种现代或后现代风格的建筑。租界的踪影全无。慢慢地,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曾有过的那一段异国风情。当然,记得与否,已不再有意义。每一个亮丽的清晨,太阳升起,都会把我们眼前宽阔的麦达林道照得血红。
                    1993.11.12—1994.3.2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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