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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医生说已经无济于事。萧东方的癌已经遍及他的周身。手术也法挽救他的生命。这是个谁也不能改变的残酷的现实。
  殷愣愣地坐在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里。她的脸由于很少见到阳光而失了血色。好像病着的那人是殷似的。她呼吸急促,衰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这,还有办法吗?殷这样问着医生,手足无措。她认为此刻唯有医生是值得信赖和能够依靠的。当独自一人接受了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时,她是无助的。身边没有亲人,殷也想不出她还有什么亲人。萧东方前妻的儿女们?萍萍?不,他们不是亲人,亲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独自躺在病房里不知道他的死期已近的萧东方。唯有萧东方。殷不能失去他。
  殷在绝望中从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觉得头有些晕,走起路有点摇晃,还有不知不觉流出来的那些眼泪。
  她此刻不能够平静去见萧东方。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病情告诉病人,一些精神脆弱的人会立刻垮掉的。殷知道其实萧东方是那样的人,他会从此在很沉重的压抑下急匆匆命归黄泉的。
  殷所以没有立刻回萧东方的高干病房。
  殷在医院那条寂静而狭长的走廊中那忧伤的长椅上。她独自一人哭泣着。她的脸向着窗外,看着窗外的阳光听很猛的风发出来呜呜的响声。她总是要一个人承受苦痛。一切人生的最残酷的苦痛。他要掩饰住满脸的凄凉。不知道为什么,萧东方住院以来,竟没有一孩子来看过他。他仿佛被他的孩子们遗忘了,其实所有的孩子都是他亲生的。殷不知道这些孩子们是怎么想的,也许因为他们很忙?但毕竟萧东方是他们的父亲啊,毕竟,他得了很重的病,生命已危在旦夕。
  殷独自哭泣着,她第一次想到了“坚强”这两个字,她要学会控制自己,要带着春风一般的微笑走进萧东方的病房,并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很好,再休养一段我们就能回家了。殷知道她必须这样做。这就是她此刻想到的坚强这两个字对于她的全部意义。
  殷确实这样做了。她看着被癌折磨得一天比一天消瘦的萧东方没有哭。她也说了很好。回家那样宽慰的话。她看见萧东方在听到这样的话后真的轻信了她,并两眼放出往日的光彩。萧东方在激动了半天之后终于说,在医院住得实在是太久了,我这一次真是很想朗园了,也想……
  殷知道他是想说他想孩子们,但是他没有说出来。殷的眼泪就要掉出来了,她赶紧扭转身,去为萧东方倒水吃药。她在做着这些的时候,背着丈夫把眼泪一点一滴地咽了回去。
  殷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离开病房。直到萧东方睡了,她才想到该打个电话给孩子们。她不该独自一人保守着萧东方病情的秘密。殷来到医院里的电话亭边,却犹豫起来,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似乎谁都不是第一个接受这打击的最合适的那个人。殷在萧烈、萧弘、萧思、萧小阳和萧萍萍之间选择着。她想到了萧弘。她拿起了电话的听筒,把硬币塞进去。就在那一个瞬间,她还是把电话打给了总是沉默寡言的萧烈。她并且在听到烈的声音时伤心地哭出了声。
  殷在电话中哭了很久。而萧烈一直在沉默地听。他不阻止殷也不问为什么,直到殷自己止住了她的抽泣。
  殷说这真是太突然了。医生说就是再好的治疗他也最多只能活三个月。癌已经全面扩散了。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你父亲身上?他平日身体那么好。安了心脏起搏器之后我们都以为万无一失了。他的心情也一直很好,他说他想家了,也,也想你们。可你们没有一个来看他,你们的心比路人还冷酷。尽管他平日脾气不好,或者你们因为他娶了我而仇恨他,可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现在他病了,也许他真的熬不过三个月了。你们就不能帮他想些办法,或者,就算我求你们了,你们来医院看看他,他想你们……
  对面的那个人依然沉默着。他安静地听着殷的发泄,听着殷痛苦的抽泣。他知道电话那边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值得安慰。他的心为此而颤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在为那个女人的凄惨而苦痛之后,才想到他弥留之际的父亲。是的父亲毕竟是父亲。于是,萧烈在他挂掉电话之前,终于说出了“你不要难过,我会去看他的”这样几个字。然后他神情抑郁地重新走进那个日本生产线密封的车间,他依然穿着那件淡蓝色的工装。他突然有了种莫名其妙轻松和解脱感,好像一个明丽灿烂的早晨正在鸟的鸣唱中到来。这是为什么?他开始思考但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这绝不是因为父亲的死才产生的一种兴高采烈的心情吧。也许他确实恨父亲并盼望他死。他因此而庆幸地觉得终于又可以得到他生命中最美丽的东西了,而那美丽的一切在二十多年都过去以后,还是重要吗?
  从此殷苦痛的抽泣声一直死死缠绕着萧烈。萧烈是通过殷的痛苦才知道父亲的死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
  而殷在放下打给萧烈的电话后,才猛然意识到她的态度是多么不好。她谴责烈,谴责以萧烈为代表的所有萧家无情无义的孩子。她本该这么说。作为继母她从来就没敢对萧家的孩子们发过火儿,很多年来,她几乎怕他们,在他们高傲的家庭面前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但此刻她忍无可忍了。她知道要想发火儿她只能选择烈而不是其他的孩子。殷在放下电话之后才觉出她不该对烈不分青红皂白。烈尽管总是沉默寡言,但他到底是萧家孩子们中最通情达理最与她为善并且是对萍萍最好的一个人,有时候殷很怕偶尔会撞见萧烈射过来的沉默的目光。其实她最熟悉烈,她在烈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整整做了他一年的班主任。烈一直是个学习好心肠也好少言寡语的男孩子。烈和他们全班的五十名学生一道崇拜着殷。他们在告别母校的毕业典礼上,睁大诚挚和纯洁的眼睛说,殷我们大家喜欢你,你将陪伴我们一生。在那样的时刻,殷幸福极了。她忘了建国巷的卑微,觉得这已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教师职业所能达到的最高的也是最纯美的境界了。殷热泪盈眶。她亲切地拥抱着那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少男少女们。然而有一天,连殷自己都没想到,她竟嫁到了朗园,嫁到了她曾经非常喜欢的叫萧烈的这个大男孩儿的家里。她在第一次来到朗园并同萧烈的目光相遇时,连她都感到非常地狼狈和尴尬。那时候,烈已经长得很高大,甚至比他的父亲还高大,脸颊上已布满细密而柔软的胡须。烈垂下了他的目光。他一定很难过,认为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这个女教师一直是心中最纯洁的偶像。烈周身充满力量,但是他却没有力量把殷赶出萧家去。他从此沉默。从此低着头承受这一切。从此任凭这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俗气地承担着继母的角色。从此几乎不再同殷讲话。萧烈以及其他孩子们持之以恒的冷漠敌视态度,使殷终于慢慢得知她是犯下了怎样一个生命中致命的错误。她从此便欠下了这一家人的,而且,她无论怎样努力地无法补偿。从此生活的苦难开始了,从此殷始终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连萧东方也不能帮助她。殷的日子就显得特别长,她总是气喘吁吁,总是战战兢兢。她一天一天地捱着时光,经常在心里痛斥自己旧日的虚荣。但她却已不能走出朗园了。
  直到此刻。
  唯有此刻殷才在自己骤然的喘息中,预感到可能最终解脱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她竟为此而伤心。
  黑色的头发、蓝眼睛。
  覃捧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站在国际航班的接机大厅里。她不认识小S·森,但是她相信她肯定能在人群中认出他。
  覃坚信就是那个男人。因她在那个样子很帅的混血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她非常熟悉的东西。但她却不知道那熟悉来自何处。覃自信地走过去。丝质的衣裙悬垂着,她显得温文尔雅、气质高贵。她用一种最质朴的毫无造作也决无装饰的声音问那个男人,是小S·森先生吗?
  覃女士?
  是的,我专门来接您。
  这玫瑰花很漂亮,覃女士也很漂亮。
  谢谢。可是大陆一般很少这样恭维人。习惯不同吧,您是第一次到大陆来吧?
  第一次来大陆也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这是不是缘分,我们香港是很讲究缘分的。
  我们走吧。饭店已经安排好了。是市里最好的饭店。那里很安静,希望你能感到愉快。
  小S·森说我现在就很愉快。见到你后觉得很亲近,是一种直觉。
  他们立刻像熟人似地相处。谈些很客气的话题。最后,覃把小S·森送进她预订好的瑟堡的套间。覃说,你休息吧,关于合作的意向我们明天再谈。
  “四季”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是吗?这名字是我起的,是不是有点太浪漫了?
  覃女士,我已经决定独立投资这间服装设计公司,就是说,“四季”将属于森氏集团了。我相信你是这个公司最出色的女管理。我们的合作是公司发展的基础。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的,你说呢?
  是的,只是,我同你父亲谈起的原先那个董事单位,他们,他们还不想彻底退出董事会,他们希望能用原有的固定资产抵押股份,从而也成为森氏集团的合作伙伴……
  为什么?小S·森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明显表示出他的不满意。
  覃在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中,觉得要想同小S·森合作成功,她只能以诚相告。覃说是的,在同你父亲谈起合作的事时,我几乎没有考虑过原先投资者的利益。原来的董事长曾经是我们家的老邻居……
  也住在朗园?
  你也知道朗园?
  家父和家母经常谈起。
  是的,他也住在朗园。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就是他帮助我组建了“四季”。但,但我不想依靠他了。后来就找了你父亲。他听说之后便来找我,说我没有考虑他的利益。所以,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而且,他就是这座饭店的总经理,在大陆办外商投资公司的一些手续,有些还要通过他才能办得畅通。我说的这些都是最坦诚的,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再重新考虑一下。
  覃,以后就叫你覃行吗?这样就像是朋友了。你说的很坦率,但你知道,我们这些干商业的,通常只考虑经济利益,而不考虑私人的以至情感上的利益。但是因为第一次到大陆来做生意,我答应你可以重新考虑,但我要在实地考查了公司,特别是考查了那些原有的固定资产之后,再做决定好吗?覃,我很欣赏你的坦诚,我想这是我们未来能愉快合作的前提。还有,因为父亲的关系,应当说在某种意义上,我是把你的家就看作是我自己的家的。
  覃被小S·森的最后一句话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小S·森的时候,小S·森马上说,不说这些了,覃你也很累了,请回吧。覃从小S·森那高贵优雅的微笑中,好像又骤然捕捉到了一点什么。一点覃可能非常非常熟悉的神情,但那神情稍纵即逝。覃抓不住。尽管覃拼命地在记忆中搜寻着,但是她仍然不知道那熟悉的东西是什么。黑色的头发,蓝眼睛,一种感觉罢了。
  覃告辞了小S·森。她下楼时在瑟堡的大厅里看见了萧弘。覃知道萧弘是故意等在那里的。覃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觉。覃说,我其实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在努力,你放心好啦。
  萧弘想去送覃,但被覃阻拦了。覃自己拖着确实有点疲惫的脚步独自回到了朗园。
  第二天一早,覃就陪着小S·森来到了她们十六层楼上的“四季”。小S·森在参观了各种设计程序及其样品之后说,“四季”确实使他耳目一新。然后覃把她各部的领班介绍给小S·森,并在公司的接待室里安排了这些无羁的艺术家与他们新老板的见面会。
  覃无意改变她各部领班的形象,于是他们全都天然本色。他们一如既往地懒懒散散地走进来,点儿不把正襟危坐的小S·森当回事。覃后来告诉小S·森,在“四季”是没有权威的,群策群力,无为而治等等。
  杨最先走进来。他依然穿着布满了各种图案的牛仔装,他就像没看见坐在那里的西服革履的小S·森一样,径直走到覃的身边,递给她那张服装的图案,并大声说,这就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不知道你能否而改变一下形象,别总是那么古板,像个老外婆似的。
  覃接过那张图样。那是一条蓝色的有无数皱褶的裙子,那裙子的式样轻松而且优雅。覃看过之后,顺手把图样递给了小S·森,覃说介绍一下,杨,他是……
  他是个天才。杨这样自我介绍之后,把他的手伸向了小S·森。
  你好,杨,小S·森站起来,他说,你画的覃女士很有神韵。
  那是我的精心之作,我本来是个画家,但我心甘情愿到覃老板这里来打工,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一份工作。
  覃说,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做他们的模特儿。
  然后“鱼”游进来。他依然披着他的渔网,依然盘着腿坐上办公桌欢迎他们的新上司。唯有徐娘显得是经过精心打扮了。她的更衣室里挂着无数套可供选择的服装,她随时都可以把自己打扮成要去夜总会的样子。她今天身上裹着的是一件手绘的旗袍,图案是古代彩陶花纹的,并经过了某种夸张变形。所以徐娘走进来的时候,有种张牙舞爪的感觉,而且她的身上放射着浓烈的香水味。坐在圆桌上的鱼悄声对杨说,简直就像一块招摇过市的广告牌。显然徐娘也听到了这话,只不过因为小S·森的在场她没有发作罢了。
  大家就算认识了。
  见面会很简单,简单到在三言两语之间就结束了。小S·森说他对“四季”非常满意,也很喜欢这里的空气和雇员们。只是,最后小S·森对覃说,我想我可以见见你说的那位萧先生了。
  你同意他继续留在董事会?
  是的,我看到他在组建“四季”的时候,确实是尽了心力的,只是,覃我想再冒昧问问,你为什么不愿继续同他合作了呢?
  覃勉强地笑了笑。
  小S·森又说,如果不便,你就不要说了。
  不,没什么不便的,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是一些复杂的个人原因,萧弘是一片好心,但,他投资的资金,又是他弟弟的公司的,我不愿意和他弟弟打交道。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个人的,不过,我可以安排你和萧弘见面。你们谈一谈。
  我希望也能和萧先生合作愉快。我想知道他的为人,这将影响到我们未来的发展,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当然,萧弘是个好人,他是值得信任的。
  那么覃,我相信你。咱们回瑟堡吧。
  我会安排你们会面。我想,我想你应该按照你的标准来判断萧弘这个人,对吗?
  母亲说,她是个失败的女人。母亲说,她丢失了她一切不该丢失的东西,她只留下了朗园。
  在一个凄清的夜晚,从此发生了凄清的故事。风度翩翩的S·森等在那家私立的教会学校门口,他在等待着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知道那女人已为人妻,但他还是要等她。
  他站在他的黑色轿车前面。
  他就那样等着。
  然后他看见那女人兴致勃勃地走了出来。好夹着书走出黑色栏杆的学校大门。她苗条修长,又粗又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她虽做了少妇却依然不改雅气和天真。她和她的女同学说着笑着离开学校。她蓦然停住,睁大很黑的梦幻般的大眼睛。她的同学们在她身后急匆匆闪过。她不懂为什么会在放学的时候在学校的大门口见到S·森。S·森棕色的头发,蓝眼睛。
  女人紧抱着她的书站在那里。
  S·森有点慌张,但他还是大步走进女人。他说他一直在这里等。他又说有些事一定要谈谈。
  女人有点惶惑地看着男人。她想不出可以拒绝男人的理由,她知道S·森已在老爷的钱庄上班了,他已是老爷的好朋友。于是女人有点茫然地跟着老爷的朋友走。女人知道这个男人是S牧师从美国归来的漂亮儿子,而S牧师是太太的好朋友,女人可以相信他。女人于是毫无戒备地钻进了男人的黑色的轿车,任凭这个男人带走她。
  黑色轿车缓缓驶在麦达林道的绿荫下。车在路过朗园的时候没有停,女人的心里便骤然有了些紧张。麦达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一株一株地向后闪。黄昏的光慢慢散去,女人不再朝窗外看,她也不再微笑。
  后来黑色的轿车拐上了马场道。后来黑色轿车驶进维多利亚公司,停在英国人的俱乐部前。男人问,来过这里吗?我们到了。
  女人随着男人朝里走。女人踩在菲律宾木的地板上,一种弹性的感觉使她很惊异。他们走上幽暗的楼梯,走进了一个花格子门的幽暗的小屋。
  女人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她睁大梦幻的眼睛四处看着。她说这里很安静,那些有钱的英国人天天都来这里吗?
  是的至少每个周末。
  我周末常看见他们赛马。那是一种很野蛮的游戏,萨妮却说她喜欢。
  男人和女人对坐着,他们面对着面而女人却不看男人的眼睛。
  男人说,我可能会离开你丈夫,并带走我的股份。
  女人说,她不懂生意上的事也不想懂。
  就是说,我一旦走了会使你丈夫损失惨重。
  那你不能不走吗?老爷信任你。
  但我不得不走。
  那你就走吧。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我非常……
  这时候英国的男侍送来咖啡。男侍金发碧眼留着金色的胡须。男侍用女人听不懂的语言同男人讲话。女人在幽暗中看着他们她觉得那语言有一种音乐般的旋律。
  然后男人继续执着地看着女人。他觉得眼前的女人就像雾一样迷蒙。他又说,怎么不喝一点咖啡?
  什么是咖啡?
  你尝一尝。
  女人伸出手,去取那个透明闪光的杯子。她的手却突然被另一种温暖触摸了。女人心中一惊,她低下头去看咖啡,她看见男人缩回了他的手。
  男人突然问,你幸福吗?
  女人便笑了,因为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因为朗园很好,老爷太太很好,因为他们彼此相爱,所以女人说她快乐极了。
  男人有点沮丧地听着女人讲朗园的事。女人滔滔不绝。她很兴奋,甚至连桌子下男人的腿已触到了她也浑然不觉。后来她说天黑了她该回家了,否则太太会着急的。她这样说着便站了起来。她想走,却被男人拉住了。
  男人说你就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你是S牧师的儿子,你在美国读书,这些我知道,你虽然是美国人但会说很纯正的国语,现在你到中国发财来了,就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知道我也出生在中国吗?你知道中国也是我的祖国吗你知道我母亲也是个缠着小脚的中国女人吗?知道我很爱这片国土吗?
  我真的该走了,太晚了。他们真会着急的。
  其实他们就像你的父母。我还要说一句话,我爱你。
  女人惊愕地站在那里。她是平生第一次听一男人说他爱她,这是老爷从未说过的,这是个难于启齿的字,这字只出现在太太的《圣经》里。而只有出现在《圣经》里,这个字才不会使人难为情。
  男人说,你坐下来,我们还没有谈正事呢?我们将决定一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你回去晚一点是有意义的。你听我说,我有一个哈佛的同学,他的父亲是个美国的金融家,他要到中国来办银行,他们要我做他们的合伙人并做在华的总代理,这些你能听懂吗?
  女人犹豫地摇摇头。男人想了想,又说,不,不对,其实我并不是想对你讲这些你根本就弄不懂的生意上的事,我是说,我爱你,我已经无法忍受看不到你了。所以,我只能走,离开你丈夫的钱庄。
  女人更加惊异。她仰着脸看着那个蓝眼睛的美国男人。她嘴唇微张着。
  把你的脸扭过去,男人说。但紧接着男人又说,对不起,你看着我吧,因为你丈夫是个很好的人,我是为了尊重他才离开他的。
  那他就会受损失?
  是的。但我留下来,他的损失会更大。
  女人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她站起来,她说,你不要走,别毁了他。我了解老爷,生意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太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别走。
  男人将女人的手紧紧地贴在他的嘴上。女人任凭他,女人没想抽回她的手,女人把这当成是西方的礼节,而女人的心却跳得很狂烈。
  女人要求男人先把她送到一个女同学的家中。那也是一座哥特式的小洋楼也在麦达林道边斜坡上。男人第一次见到了萨妮。女人在离开轿车之前,男人吻了她的脸颊。女人紧闭着眼睛依然任凭着男人,任凭着男人向下,又亲吻了她的脖颈。女人心跳得非常厉害,但她的表情非常冷静。尽管如此,男人还是听到了女人的心跳声。男人说,你去吧。
  女人抚平了她的头发,在离开男人的时候说,别走。
  然后她跑过去按响了萨妮家的门铃。男人在看到有一个女孩儿跑出来开门的时候,黑色轿车启动了,就像一辆穿街而过的别人的车子。
  然后,麦达林道上一片黑暗、寂静和惆怅。
  在谈妥和签定了各项协议之后,覃将小S·森送到了机场。小S·森带走了香港方面的一些开发项目,他没有退瑟堡的房子。他说几天后他会再来,他说他很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四季”。他还没去过朗园,所以他今后会常来常往的。
  小S·森和覃在机场告别的时候竟有种依依不舍之情。他说,覃这次见到了你很好,真有一种亲人般的感觉,这些年你一定也很艰辛吧,谢谢你。
  小S·森的话使覃继续莫名其妙。覃将小S·森送上飞机时的表情是淡泊的。她很累。她还要考虑公司里的一些事。
  覃回到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觉得应酬一类的事情已经使她基本上失去了她自己。她绞尽脑汁要想的是怎样以灿烂的微笑在商谈中为自己的公司争取更大的利益。她要平衡公司内部与外部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她要成为一种象征,一个公共利益的代表。真是累死了,覃甚至不想干了。她设计的服装已经越来越少。她没有时间。她要为公司的发展支撑着,这并不是她当初同意创建这个公司的初衷。覃觉得这样的生存状态已经使她的个性心灵难堪了。
  覃一走进玻璃房间就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老板椅上。她把椅子转了过去,对着窗户,她不想看玻璃门那边的设计大厅,也不想看见任何人。她想休息,想对着窗外的蓝天凝神静思。但是最后,她想到的却还是:一,她要搞一个像样的服装展示厅,以展示“四季”的设计能力;二是要建立公司的服装加工厂;三是要筹备与小S·森商定的香港秋季时装展销会;再有,要追回转让技术的拖欠款,要……
  覃想到这些的时候,她便转了过来,她想当务之急是要开个领班的会议了。这时候,刚好杨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走进来。他如入无人之境,随便出来进去,仿佛覃并不存在似的。杨走进来是为了找一个能点着香烟的东西。
  覃说,看来我是需要置办一个女秘书了。
  是吗?杨递给覃一支香烟。杨说我猜你此刻脑瓜很乱,需要轻松一下,对不起,有火儿吗?
  覃问,谁是老板?
  杨用覃递过来的打火机为覃点上香烟,然后,假装殷勤地问,是不是新老板又有了新指示,需要开个领班会?
  是的。
  我可以代劳。不过,倘若未来你这样的事越来越多的话,你最好还是置办个女秘书,我记得你过去并不热衷开会的。
  我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鱼”走进来的时候竟使覃吓了一跳。“鱼”的很长的都可以梳起来的头发,一夜之间,不翼而飞。“鱼”成了不折不扣的秃子。
  想当秃头模特儿?覃问,冷不冷啊?
  “鱼”马上把他的秃头缩进了立得很高的夹克领子里。那夹克极短,刚刚盖住胸膛。他说,不冷,你再看看阿姨,就知道什么叫标新立异了。
  什么阿姨?
  徐娘走进来。她本来就不多的头发高高地向天空耸去,好像被谁拔地而起似的。她的头发差一点就碰到了门框。
  瞧,阿姨的发型是不是能代表最新的潮流,这也是她亲手设计的。
  鱼你不要讨厌,这里是永恒的灯泡吗?
  覃说行了,这些我不管,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两天我是尽了全力了。
  这些我们心里有数。
  未来的事情会越来越多。我们手里有资金了,我们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我要“四季”成为超一流的,所以你们不能只悠闲地坐在你们的办公桌前设计图样,你们要想更多的事,譬如,加工厂、展销部,总之,我现在需要男人们……
  对不起,覃你最好别这么说,你应当选择一下场合,否则……杨打断了覃,杨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我就是需要男人们来做这些事。从买房买地到装修选择工人等等,用三个月的时间组建一个工贸一体的机构,你们谁对此有兴趣?
  无人答话。
  这种事是不是很难?覃问。
  依然没有反映。这时候覃着急了,覃的声音有点高,她说,当然了,你们都是艺术家。可我想问一问这屋子里还有没有男人。做这种商人的事当然同你们所追求的艺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何况你们本来是画油儿画的,画水彩的,你们是天才你们本来就有极高的天分,你们来“四季”本来就是屈才,现在又要你们去当企业家,那简直是在扼杀天才。但是先生们女士们,“四季”已经存在了,“四季”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我们要发展,而不仅仅是为了这儿的工资比你们当天才时要高得多。
  玻璃房子里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了起来。覃不知道她还该说些什么。她有点委屈,好像“四季”仅仅是她自己的,而她一个女人……
  覃你本来用不着那么激动也用不着说那么多的话。最后杨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这是个心理方式的问题,男人对他们未来所要做的事包括他是否能做好是要经过大脑认真、周密、审慎的思考之后才能做出判断的。这个时代不需要敢死队。我们无非是给你打工,当然你也是打工的,不过,你别着急,这事交给我来干你看行吗?至少我有雄浑的体魄。可你是不是就相信我呢?我他妈就三个月不画画儿了,连小人儿也不画了,怎么样,行吗?
  然后杨英勇地环视四周,好像他在为某种崇高的信仰随时随地准备献身似的。
  最后大家一致表示通过。于是大家散去的时候,杨被覃留了下来。
  杨说,你要不要再抽一支?今晚我想请你吃饭,没有别的骑士吧?另外,我最后再问一个不太高雅的问题,我这样卖力气,是不是能加点薪水?
  覃抽着烟望着有点厚颜无耻的杨。覃说如果我不肯加薪呢?
  那或者你再另请高明吧。
  晚饭呢?
  当然请你吃晚饭的事另当别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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