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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瑟堡饭店从承建到运营是萧弘的公司一手操办的。弘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而这家公司是几年前,萧东方还在他重要的领导岗位上时,想方设法为他的儿子组建的。尽管这家公司依然挂靠在一个很有权威的机关上,但公司实际上已经变成家族式的了。萧东方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萧弘做总经理,而刚刚在经济管理学院毕业的萧小阳,也到公司里来打工,并做了策划部的业务部管。于是,萧家的三员大将齐心合力将公司办得很红火。那时候,弘刚刚转业,被分配到民政部门坐机关。弘很不得意,并鼓动父亲通过关系办公司,父亲成全了萧弘的满腔抱负。
  这个家族的公司承揽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北面空地上,修建一个三星级的瑟堡饭店。这项目也是萧东方利用职权争取来的。他为儿子们争取到这个项目后就病了。心脏病。他不得已离开了他重要的领导岗位。他变得古怪而蛮横,他的孩子们都知道了,那是因失落造成的,他不再能发号施令。
  项目就是金钱,就意味着发财。那时候,还不时兴外国人投资,瑟堡是由政府投资的。那是一笔数额很大而且一次到位的款项,令萧弘和萧小阳摩拳擦掌。他们从此便过上了大款的生活。大款的生活使他们很少有空到医院去看望他们长期住院的父亲。慢慢地,他们几乎忘却了这个使他们成为大款的爸爸,而萧东方的董事长头衔也随着他的体力不支而名存实亡。
  两年之后,瑟堡饭店以最快的速度建成了,成为这个海滨城市不多的星级饭店之一。瑟堡风光地屹立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北端,傲然蔑视着那个英国人的戈登堂。
  萧弘在饭店建成之后,便被认命为饭店的总经理。那是个同瑟堡一样风光的头衔。弘一度成为很多人崇拜的偶象。小阳先承包了饭店内的经贸部分,不久,在公司纷纷涌现的时刻,他又独立注册了一家经营公司。他利用公司和萧东方的老关系,为他自己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他把钢材呀、粮食呀、棉花呀以及车皮、轮船之类的倒来倒去。他赚钱的招式已经非常上路,在商品的大潮中如鱼得水。他到处感叹自己生而能逢时,活而尽其才。
  萧小阳得意极了,他也能拿出高干风流公子的十足派头。他有了钱便开始出入酒吧歌舞厅。他常常稍不注意就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夜半更深之时,开着公司的车横冲直撞地返回朗园。覃那一段很怕萧小阳回朗园时咚咚哐哐的声音。他沉重地上楼。他把各种门弄出很惊扰他人的响声。他有时还大声地呕吐。他总要折腾到东方发白,然后他一直睡到午后。萧小阳说他的作息时间使他的公司如旭日东升。他还有一个理论,认为应酬和花天酒地看上去是花钱实则是赚钱,于是他把自己沉醉于灯红酒绿之间的行为变成理所当然之举。他一味沉溺下去,结果报应果真地来了。他在经历了一个被酒精浸泡的夜晚之后,开车将一个走在边道上的无辜行人撞死。那人是去上早班,而萧小阳是下了“夜班”回朗园。他看见那个血淋淋的已经不动的尸体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在呕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那个被他撞死的人,而是突然间觉得他每日花天酒地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有什么意思。萧小阳一直守在出事的地点保护着现场。那无辜死于飞来横祸的行人是被其它汽车送去医院的。其实谁都知道那人当场就死亡了。送去医院准确地说就是送去医院的太平间。萧小阳通过萧东方的关系被判了很轻的刑。但是再经他也难逃铁窗滋味。萧小阳倒是很看得开,认为有两年的铁窗生涯足以表示他对死者的歉意,也足以洗刷他的罪恶了,因此他对于蹲监狱很欣然。但,可惜的是,监狱的生活并没有能彻底改变他。他依然浑浑噩噩不改花花公子的本色。所以当他刑满释放,坐着皇冠返回朗园,见到萍萍后,就两眼放光的和打了起来。
  这两年中,小阳公司的帐目确实被冻结在瑟堡饭店的总帐上,而小阳也确实委托他哥哥代为管理,而一旦遇到好的项目就投资,特别是一些实业性质的项目。这也正好为萧弘投资“四季”带来了方便。
  与小阳相反,转业军人的萧弘则是在与官方机构的买卖中稳打稳扎。萧弘本身拥有政府所赋予他的权力与便利,而他经营的成败又是同他的仕途沉浮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萧弘刚刚转业的时候,生存状态的一步步改变还要全部倚靠萧东方的势力,但随着经济体制的变革,弘很快走出了父亲的庇荫,并以瑟堡为依托加快了自身发展的速度,便利的条件是,出入瑟堡的都是市府的要员和逐渐增多的外国大投资商。弘只要把他们伺候好弘就很可能前程无量。萧弘在寻找着他的位置,他认为他是在仕途与商路的汇合处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既想赚钱又想升迁。他觉得自己既不完全像官僚,也不彻底是商人,而是个混杂的物体在钢丝绳上跳舞。他将自己塑造得很压抑,很沉闷,而且也很狡猾,官场的那一套逐渐游刃有余。他在这样的自我定位中,慢慢将天性丧失。他甚至怀疑,除了他远在澳洲的妻子和从小一道长大的覃,是不是还能有别的女人会喜欢他。
  弘这样选择了他的生存之路,其生存之路又使他生活得很累。他在家里在亲人中间在妻子和女友面前也要端着架子。他甚至在嵇林静提出来想出国的时候,都不能或者是已经不会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出来。他温良恭俭让。他克制自我容忍别人,以一切不损害他宦海的乘风破浪为前提。因为有覃,因为他永远无法彻底地割舍覃,因嵇林静根本就不可能友善地同覃相处,因为他们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搅下去,他的位置就真的要动摇了,因而他放走了本来也十分爱的嵇林静。也是一种割舍也是一种伤痛。但痛过之后,萧弘依然不能够向覃吐露他强烈的热情。那热情已经被封闭在一个冰凉的连笑也是机械的躯壳里了。萧弘对覃依旧不冷不热,因为他有一天突然听市里一个做干部工作的朋友悄悄说,他已经被列入新一届副市长的人选。他为此而心潮起伏。因而嵇林静走后,萧弘没有搬回常可以见到覃并与之亲近的朗园,而是搬到了瑟堡最高层的套间里,在那里日以继夜地等待着升迁。
  但尽管萧弘被深刻地异化着,他还是做了他生命中最离谱的一件事,就是挪用萧小阳的资金创建了可以使覃实现梦想的“四季”。萧弘只能动用监狱里的小阳的资金。萧弘是在小阳出狱之前才告诉他的,但却始终瞒了覃。他使覃陷在了被萧小阳诘问的尴尬中。但无论如何,这是萧弘表示他对覃的爱意和愧疚的最勇敢的行为了,他尽管没有去冒丢失乌纱帽的风险。他做了这一切后,终于看见覃坐在了总理室的皮转椅上,便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完成了一件从此宁可不见覃也能于心稍安的事情了。他缓过一口气来便又开始在很窄很细的情感通道里惦念他的嵇林静了。而此时的嵇林静已在布里斯班找到了在电视台撰稿的工作。她的异国来信也随着工作的紧张繁忙而慢慢变得稀少了。尽管稀少但嵇林静还是提出了要萧弘申请探亲的事。只是嵇林静将此事说得很淡,她认为无论萧弘申请还是不申请,她都将尊重他的意愿。
  萧弘没有马上着手去办出国探亲的手续,而这样的手续对弘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弘在信中为此而解释了很多。他讲的都是空洞虚伪的大道理。他的信是都可以在孩子中宣读的,纯净极了。他没有提副市长候选人的事,对此讳莫如深。这样的隐私对妻子都该是保密的。因而,远在澳国而且深深怀念着萧弘的嵇林静无法理解的事业在中国这样的借口。嵇林静也不会想到弘拖延的真正原因,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萧弘同覃之间的那撕扯不断的爱情。嵇林静于是愈加淡薄。萧弘则觉得他是被所有他爱的女人抛弃了。他觉得他如此艰辛地奋斗,却绝少有人能理解他。他还觉得他无论是为覃还是为嵇林静都已付出了很多。他当然不会承认,其实他为那顶虚幻涉茫的乌纱帽付出得更多。
  萧弘就这样慢慢成为了一个威严的人。他不苟言笑,严谨而呆板,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原来像小阳一样长得也很帅很精神。但是僵化使他正在渐渐失去一个男人的热情和魅力,这是肃弘已经意识到的悲哀,却已经无力改变自己了。
  S·森的电话是在一个清晨打来的。那时候,覃刚刚走进她的玻璃房子。她来得很早,办公大厅里还没有人。覃觉得那电话响得很有色彩,好像在召唤她,于是她奔过去抓起电话,她高兴地听到S·森的声音,她觉得那声音已经很熟悉了。
  那嗓音依旧沙哑而深沉。S·森说,他猜覃就是那种“清晨即起”的人,像你的父亲和母亲一样,而这是使事业能发展的最本的要素。
  覃有点惶恐。此刻“四季”的命运可以说就握在S·森的手中,她不知道接下来S·森会怎样答复她。像等待着宣判。
  是这样,S·森开始稳健地进入主题,他说我已经从各个方面调查了你的公司,包括从欧洲的服装商那里,“四季”是有实力也应当是有发展的。森氏集团已决定为你的时装公司投资,原因是你拥有最出色的时装设计师。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是我的出儿子。他也叫S·森,我们都叫他小S·森。他已经订好了明天飞往你们那个城市的机票。请你们接一下2688航班,并为他安排饭店。其余的事项就由你们见面后具体协商吧。他是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你会认出他的,孩子。
  S·森放下了电话。
  覃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覃兴奋地在她的经理办公室走来走去。覃的服装设计师们开始纷纷来上班并坐在了他们的服装设计案台前。他们看到覃在玻璃房子里走来走去的样子觉得很奇怪,覃像是一只想飞出鸟笼四处乱撞的小鸟。
  这只小鸟终于飞了出来。她对离她最近的一位女设计师说,请把各部的领班找来,我要和他们商量点儿事情。
  然后覃又回到了她的玻璃房子里。她感到一种欣喜,她已经实现了第一步的举措。覃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
  为此覃拨通了瑟堡饭店萧弘的电话。弘没有在。弘的女秘书以一种训练有素的娇媚问覃,能否对她说有什么事情。
  那好吧,就不用找他了。请你帮我订下一个你们饭店最好的套间。我的一位香港的客人明天就到,是一位先生,还有,能否为我们订下一张小餐厅的餐桌?
  女秘书答应下来。她温文尔雅地对覃说,请您放心。女秘书的声音尽管悦耳动听,但覃依然感到那声音是虚假的是失了本色的,当然也是得体的礼貌的,这和萧弘谦君子的风格很一致。
  然后覃坐在了她的皮转椅上。她在准备进印刷厂复印的公司样本上签了字,但她对这个夏季的样本并不十分满意。一个能拥有二十位服装设计师的服装设计公司,在中国大陆还实属罕见。覃的公司所贩卖的是高新技术般的服装软件。而新颖时装的样图,有风格有创意的设计在某种意义上是比服装生产更重要也更有价值的,否则,为什么没有听说过出名的服装商而只是听说过圣·洛朗和皮尔·卡丹这类服装设计大师呢?
  覃把她的二十位服装设计师们分为了国内部、南亚部、港台部和欧美部。覃的意思是要有计划地把“四季”的款式推向五洲四海。因此在过去的经营中,她可以接受在保税仓库改用森氏集团的商标,却从没有接受过来样加工的批量生产。她把这些能挣很多钱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这也是覃极力想办一个在国际上发行的大型时装刊物的原因。她希望她的二十名计师人人都成为世界知名的杰出的大师。雄心勃勃的覃自慰的是,她的“四季”所拥有的国内阵容最强的一支设计师队伍,如果这样,覃还不能成功的说,那么她就真的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覃看着她的各部领班们散散漫漫地走进她的办公室。覃有时觉得他们过于稀松了,穿着各种奇装异服。覃很愤怒,但想了想还是不发火的好,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全都是艺术家。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中,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天性的自由发展、个性的张扬,这恰恰是创造服饰独出心裁的风格所需要的。所以覃没有什么好说的。
  国内部的30岁的领班走进来一屁股就跳着坐在了覃的办桌上。他披在身上的,其实就是一张丝编的渔网,而他就像那苍白的网中的鱼。他解释说这是他亲手编的、本来是准备送给他女朋友的,可她的女朋友却突然飞往斐济了,劳务出口在那里当钢琴老师,所以他只好替他的女朋友穿。
  而港台部的那位已徐娘半老的女领班,则穿着一件紧紧包住她略显肥胖身躯的紫绒旗袍。那旗袍的开口处几乎就在腹部,她的大腿于是无情地裸露着。她每天就是穿着这类各色各样的旗袍在众目睽睽之下骑着自行车到公司里来上班的。她的理论是,必须穿着比她的年龄年轻至少十岁的服装,她才能为那些姑娘们设计出新鲜高雅的款式。
  欧美部的杨一走进门就席地而坐。他的牛仔服上到处是他用钢笔画上去的各式图案,而那图案是随时随地即兴画上去的。杨说即兴才是真正的艺术。
  覃看着她的精英们。别人是很难理解这样的人就是“四季”的中坚。
  然后覃说,我想把“四季”的董事长换了,你们怎么样?
  国内部的鱼说,你政变的野心倒是挺大的。而浓妆艳抹的徐娘则惊恐万状地提出,工资待遇是不是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杨先是一言不发。当覃把目光转向他,他不得已才说,听你的。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只要生灵不遭涂炭,吃谁的饭都成。
  紧接着鱼背负着渔网,跳下办公桌又坐在了窗台上,在覃的身后说,覃你不要转过来,我斗胆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新主子恐怕不会有瑟堡的那个家伙更好说话吧?我们看他对你可是唯命是从呵!
  覃说我们不要开玩笑了,这是关系到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大问题。我们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当然不能只是把自己关在这个封闭的体系中。我们要向外看,而且要向外走。如果有一个在国际上有相当声望和实力的集团愿意同我们合作的话,我们“四季”的前景会不会更广阔呢?那样,我们就能有更多面向世界的渠道和窗口,这难道不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和理想吗?
  覃盯住她的伙伴们。
  杨终于说,尽管你说得有点教条,但我还是看到了你浓墨重彩的为我们描述的这幅前程远大的蓝图。
  是的,所以,我开始同香港的森氏集团商洽,今早,我接到了S·森博士……
  这时候,覃桌子上的白色电话响了起来。覃抓起电话,她立刻听到了萧弘的有点不高兴的声音。萧弘问,你那个S·森真要来了?覃,你这样做事真的不够负责任,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这算是撕毁合同,这样会使我蒙受损失的,你想过没有?
  萧弘,我只是想把你们的钱还给你们。
  是啊,可你想过没有,我从跑各种文件到装修你这十六层楼上的公司总部,以至挑选设计人员所付出的心血?
  是,是的萧弘。可小S·森已经订好了机票,而且,从任何角度上看看,这都是一次机会,这时“四季”太重要了。覃这样说着的时候,鱼走到她的面前做了个很令人发笑的鬼脸。覃于是对弘说,我正在开会,一会儿我再把电话给你打过去。
  覃放下了电话。她有点茫然地看着她的同事们。覃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鱼开玩笑说,听上去你象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了。
  是吗?覃说,反正大局已定。
  这时候,杨站起来,他说,你是不是可以再找一条中间一点的路,而不是非此即彼,那样你就可以少一点敌人。中间的路?
  是的,仅供你参考。你继续说下去吧。你刚才说得挺好,挺慷慨激昂的,而且很富煽动性。
  是吗?谢谢。总之明天就有一位黑头发、蓝眼睛的小S·森要出现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机场,我会去接他……
  别忘了带鲜花儿。鱼提醒道。
  我会去商谈合作的事。我会首先考虑我们公司也就是我们所有雇员包括我自己的利益。现在还没有结果,我只是先通报一声。另外,希望各部能尽快送上一份近期业务情况的报告来。好了,散会。
  鱼缩缩肩并如真的鱼般游了出去。
  徐娘很激动地对覃说,你这样做还是很有眼光的,港台是一个非常大的市场,而且那里欣赏我们的旗袍。
  而覃则把目光转向了杨,她问杨,能留下一会儿吗?等徐娘恋恋不舍地走出去,覃问杨,会有什么中间的路?比如说,继续把你的白马王子留在董事会里,董事长则是香港老板,而实权却在你手中。
  很好,杨,谢谢你。
  再有,我很想为你设计一件南美式的裙子。那种裙子裸露着双臂,而裙的皱褶却很多很幽雅。我认为你总是穿得那么严严实实规规矩矩没一点特色,有点不像我们这种公司的老板。我认为你的服装应当有一种广告意识,你也应当代表着一种时装的潮流,你将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者。
  很好,杨,再谢谢你。我认为你的建议很对,你现在可以回到你的岗位上去了。
  覃看着杨走出了玻璃门。杨回头的时候,刚好看见覃拿起电话。杨很诡秘地笑笑,他知道那电话是打给瑟堡的。但是,他已经无法听到覃在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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