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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覃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S·森香港家中的电话。她说,我是覃。您还记得我吗?我去了图书馆。我看到了那些敌伪时的报纸,看到了我父亲和我母亲。我才知道他们真的很了不起,我愿意写写我们家的故事,朗园的故事,这故事已经开始激动我。尽管我不是作家,但寻找往日家人的足迹,对我,对我的人生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覃这样说着,她不断地问,S·森博士您在听吗?在听吗?她却不给S·森插话的机会。她说,我会做这件事并且把这件事做好的,可是,还有,还有其他的一些事……
  孩子你不用顾虑,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助你。请你相信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尽力的。
  是的。覃很坦白地说,是有事情想求您,所以才有点难于启齿。是这样,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公司原来的中方董事想要撤回他们的贷款。这样一来,“四季”就陷入窘境了,但“四季”的业务刚刚开展,“四季”有无限的前景,而且,我真的很爱“四季”,所以,不知道S·森先生能不能在香港方面为我们寻求新的合作伙伴,寻求贷款,当然有投资者更好。不论什么形式,但都请相信我的公司是有偿付能力的,而且也是讲信誉的,我……
  覃是在那个晚上,夜深人静,在公司的雇员们都下班回家以后,才来公司打这个电话的。好几天来,萧小阳的话使她坐卧不宁。她不愿意“四季”竟成为萧小阳这个恶棍的公司,“四季”是纯洁的,是不溶亵凟的。覃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几乎是一口气同S·森讲完刚才的那一番话的,她抓着电话听筒的手指已变得僵硬戗直。她的心怦怦地跳。她问S·森,不知道您是不是听懂了我的意思,我是不是把我的想法说明白了,总之,总之我需要您的帮助。咱们未曾谋面,我这样是不是太冒昧了?但我确实……
  S·森用一种非常和缓的语气打断了覃的话。他说孩子,这并不算什么,你父亲是一个非常令人敬重的人。我们曾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和最好朋友。后来,后来因为一些别的什么事情,我们分开了,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后来,他死了。我很难过,我曾到他的墓地悼念他,这都是题外的话了。孩子,无论是申请贷款还是投资对我们森氏集团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不过我们要商量一下,要通过董事会。我会为你争取的。有了结果我再给你打电话。你母亲身体好吗?她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她使朗园充满阳光。不要对她谈起我。好了,孩子你放下电话吧。电话费由我来付,再见。
  覃像做梦一样放下了电话。她觉得这个神秘的S·森就像一个圣诞老人,是上天派来帮助她的,他一定会送来一份覃意想不到的礼物的。这是种直觉,覃的直觉和预感很少有错的时候。她因此而心情愉快了起来,觉得自己已掀开了萧小阳那片压在她心头的阴影。
  覃在那个晚上就那样背对着办公室透明的玻璃门坐在她高靠背的转椅上。她看着窗外。她把窗帘全打开。她透过那个宽敞的窗看暗的深夜。她置身在十六层的高度上,觉得就像置身在暗夜和星辰中。那些闪亮的星是覃伸手即可以触到的。这种被宇宙苍穹包拢的感觉使覃很兴奋。置身在星辰之中她觉得美好极了,觉得已经不再需要大自然以外的一切,一切在这天籁之中都显得庸俗。
  这样过了很久。在绝对的静和绝对的美中。后来覃想她还是该回家了。她不能总是坐在宇宙中间尽管宇宙很美。覃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她突然从十六层楼房坠落了下来,坠落到现实中。这时候她听到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动了,听到了那声响和那脚步。伴随着最初的恐惧,覃马上意识到,是弘。
  覃因此而没有立刻转过头。
  萧弘当然有权力到这里头,随时随地,因为他曾是这里的董事长。但现在不是了。董事长已易主为他的兄弟萧小阳。
  萧弘默默无语地走过来,站在覃的身后。而覃则依然对着窗外,并向弘描述她所获得的这一份置身于宇宙星辰的奇妙感觉。她对身后的那个男人说,她仿佛正在成为这浩翰苍穹中的一颗小小的星,她正在被星海淹没。
  这时覃在转椅中扭转了身,因为她感觉到了萧弘正离开她朝外走。
  萧弘,为什么走?
  覃我知道你很出色,你是个优秀的女人,你身上流着贵族的血但我就是永远也搞不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或是那样做,你的任何想法都很离奇。你要是真想管理好一个公司的话,就不能总是任着性子,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甚至不跟我商量。
  什么事?
  经营应当是稳定的,是有计划的……
  这些我懂?萧弘你直说吧,什么事?
  那么好吧,谁是森氏集团?谁是S·森?你背着我在搞些什么名堂?有人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向我调查“四季”运营的情况。
  这么快?
  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小时以前,我刚刚同S·森先生通过话。是我向他提供了和你联系的电话。我设想到他连夜就开始行动了。我本以为他明天才会开始的,那样,我就来得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准备明早给你打电话的。
  我们的经营不是很好吗?干吗非要找来个S·森。
  森氏集团是在世界上都很有名望的大集团。
  那跟你我跟“四季”有什么关系?
  可你也并没有告诉我,你为“四季”的投资是挪用了萧小阳公司的资金。那时他在狱中。
  那也是我的公司,我有权支配公司的资金。
  不,你没权支配。他关押期间公司的资金和帐目是由你代为管理的。弘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阳一回来就要我还他的钱,再说,我也确实不想靠他投机倒把弄来的钱维持“四季”的运营。我是不得已才找了S·森的。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就像从天而降。而我,正准备为他写一本关于我们家族的书。就是这样。S·森他找到了我。所以我想脱离你。脱离你们家的阴影。我这样做也许有点意气用事,但我觉得我已别无选择。
  你这算不算忘恩负义?
  我负谁了?你?还是你弟弟?你认为“四季”有偿还他资金的能力吗?
  作为哥哥,我可以去说服他。他也许不过是说着玩玩的。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就是喜欢这样说话。但“四季”是我为你创建的,浸透了我的心血,是我按照你的愿望策划了这一切,是我……
  是的,是你,全是你。但我会偿还你的。我只是想离你们家远一点。我总觉得你们这个家要出什么事。萧小阳一回来就和萍萍翻天覆地地打起来,恨不能挑了房盖。你爸爸在医院里病着,你们却没有任何人想去看看他。萧烈越来越忧郁,他连一句话也不愿说。这就是你们的家,这些都不是好兆头,可你关心过这些吗?我不想让“四季”和萧小阳搅在一起,那会毁了“四季”的。事实上,在S·森那里,我也并没有什么把握,但总比毁在萧小阳的手里强。弘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好吗?回你的瑟堡去吧,让我把我自己的事情办好。我希望“四季”是国内一流的时装创意公司,我还希望有一天“四季”能打进国际市场。“四季”要有大型的时装刊物要有高档的时装表演队,我要为之而奋斗,这是我的梦想。也许S·森便是那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我想证明我是不是能成功,是不是能做一个出色的企业家。就像我母亲一样。
  你母亲?
  是的,这些我以后会告诉你的。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母亲解放前传奇般的历史。萧弘我请你理解我,你肯定能原谅我是吧,好,我想走了,弘你愿意送我回家吗?
  母亲说,那时候朗园已经盖好了。
  那时候,老爷是“和顺钱庄”管帐的,那时候“和顺钱庄”在老爷的经营下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那时候老爷才得以在倍受赏识、春风得意之际,娶到了钱庄老板的千金做太太。老爷因此继承了钱庄,继承了太太祖上留下的万贯家财。
  老爷那时候才买地修建了朗园。
  老爷风流倜傥,太太端庄贤淑。他们也许很相爱,但他们相爱的方式表现为相敬如宾,他们最看重的,是彼此的尊重。但很久之后,那个很可怕的悲剧终于被彻底证实了。他们没有孩子。这是个无法改变的惨痛的现实,这是老爷和太太都无法承受的。他们因此而变得疏远。他们继续相敬如宾,但谁也不敢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朗园尽管美好但不再有欢声笑语。从此老爷一心发展他的钱庄,而太太则一度终日以泪洗面。老爷钱庄的生意越来越兴旺,终日忙碌和劳累使他终于做出了与太太分室而居的选择。老爷日复一日地睡在一楼的书房,太太在独守空房的时候,则开始痛恨朗园有太多的房间。
  被冷落的太太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她的归宿。一个傍晚,当她寂寞的在深秋的麦达林道上散步的时候,她随着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第一次走进了美国人修建的维斯理教堂。这里向一切的人种开放,基督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跪在他的十字架下,来听他传播福音。太太顿觉柳暗花明,很快成了虔诚的教民。在这里她认识了维斯理教堂穿着黑衣的S牧师。S牧师到中国传教已经很多年了,他娶的女人就是这片贫瘠土地上的第一个女信徒。S牧师神秘地拯救了太太无望的灵魂。太太从此不再感伤,也不再仇恨空荡荡的朗园。而且有一天,当她和老爷坐在朗园的回廊里喝茶的时候,她坦然地而无半点怨气地真心实意缓声细语地向老爷提出了请求这个男人纳妾的建议。
  老爷愣在那里半天。
  老爷的茶碗停在半天。他仔细地端详了太太很久。
  然后老爷果断他说没有必要然后他们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老爷依然住在一镂,但是他确实没有纳妾,这只能证明老爷还是十分尊重太太的。他希望太太能独自享受朗园,太太一家是有恩于他的,他要知恩报恩。
  这样又过了一段光景。
  在过了这段光景之后,太太有一天又向老爷提出了要在美以美教会的育婴堂里抱养一个孩子的请求。他说老爷赚了很多的钱。所以她想做一点儿善事。这一次老爷想了想后就同意了。但出乎老爷意料的是,他本以为太太会抱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儿来,而太太抱来的,却是一个有着很黑的大眼睛女孩儿。这使老爷很震惊。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好在夜半之后走上二楼,轻轻推开了太太的门。
  太太说,她没有权利垄断现在的位置。太太说,当S牧师把这个漂亮的女婴抱给她时,她一下子就觉得爱上了这个宝贝,这正是她所想要的。
  那个晚上老爷留在了太太的房里。痛苦和欢乐交织着,而事完之后,老爷还是回到了他的卧房。慢慢这便成为了一种习惯。
  从此那个抱养来的女婴一天天在朗园长大。
  她越长越漂亮,亭亭玉立,乳房也开始渐渐鼓涨。
  女孩儿过着最优越的生活,拥有自己最舒适的房间。她穿最时髦的衣服,读麦达林街区中最好的教会学校。她是朗园的小公主。
  她爱太太,也爱老爷。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父母一样的亲人,在他们面前无拘无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无穷乐趣。她是朗园里一束最明亮的阳光。
  女孩无忧无虑地成长。她开始来月经。开始在来月经的时候肚子疼。她成了一个少女。但她一直不懂她和家中的老爷太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暗夜,老爷强暴了她。
  女孩大声喊叫着。
  她流着眼泪恳求老爷不要这样对待她。
  她求救般地呼喊着太太。她听见太太就在她的门外哭泣,但就是不来帮助她。
  女孩疼得晕厥过去。
  她醒过来就看见了身上殷殷的鲜血。
  女孩悲痛极了。她哭得很伤心。就像大病一场。她趴在守护着她的太太的怀里,流着眼泪问太太,为什么不来帮助她。
  女孩在那个夜晚之后变戍了一个女人。
  女人好不容易才从太太那里弄清了自己的身份。女人哭着说,她不愿是这样的,她是那么爱他们,爱老爷,可现在她不愿见到老爷了。
  太太也流着很疼痛的眼泪,她希望女人能理解她的苦衷。太太说,古往今来,无后为大,这是她今生今世也不能补偿老爷的。但是她爱老爷,老爷是值得爱值得崇敬的那种男人,老爷是不该没有欢乐幸福儿孙满堂的生活的,所以,十四年前我把你抱回了家。我要你成为有学识有教养知书达礼又如花似玉的女人,然后把你献给老爷,为他传宗接代。这就是你在家中的位置,你不能选择也不能拒绝,你从此必须至诚地伺候老爷,你要继续爱他,尊重他,给他欢乐。你已经是个女人了,就好好地做个女人吧。
  太太说完就走了出去。女人望着太太的背影,她流着泪问,你今后就不再爱我了吗?
  女人自从正式成为了姨太太之后,太太就对她疏远了,这是女人最最不能接受的。
  女人在明确了她的身份之后,为自己争取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继续到美以美教会的学校去读书,直到她为老爷生孩子的那一天。
  从此老爷经常到女人的房间里来。总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日子里。老爷在做过了之后,无论天气有多么冷,他也仍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老爷不愿女人在清晨醒来的时候看见已变得苍老的他。老爷实际上已经染上了一种忧郁症。他每天从钱庄里总是回来得很晚,大多数时间女人因要上学已早早睡了。老爷总是避开同女人平时在一起的场合。老爷忘不了女人的请求和眼泪,忘不了女人因疼痛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老爷很为他强暴了女人而后悔,他一直被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追逐着。老爷从此抑郁不欢,而朗园的空气也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大家心甘情愿地成全了老爷的好事,但大家全都不开心。
  然而女人继续长大。
  当她终于慢慢适应了在朗园的新角色后,天性又使她重新变得无忧无虑起来。因她是在朗园长大的,因她只有老爷太太是亲人,因亲人之间是从不会真的怨恨的。所以尽管家庭关系发生了变化,女人还是觉得朗园的家里很温暖。
  女人读书的学校是由太太选择的。女人有时还被带到维斯理教堂去听圣经。女人接受的是最先进的教育和最贵族化的熏陶。女人的家中有数不尽的钱财,她正在慢慢被教化成一个美国式的开朗的女性。她开始朦胧觉出了同旧式商人老爷之间的某种观念上的隔膜。
  女人依旧天然烂漫地喜欢她的家,亲人和朗园。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学会了欣赏朗园,并越来越意识到朗园的价值。女人在她的日记中曾这样描述过朗园:我的家叫朗园。在麦达林道的尽头,一幢孤单而美丽的小楼忧伤地伫立着,那就是朗园,我的家。雕花的石头廊柱默默无言,而回廊里能望见远的夜空,星空。远的星在朗园的尖顶上闪烁着,朗园真美丽,那是种生命的清澈的美丽。
  夜晚,太太总喜欢独自坐在喷水池边的长椅上。她是个朗园一样忧伤的女人,她总是很孤单。她难过的时候就去找S牧师,那里是她的精神的家园。今天她又去了那儿。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我看见她走出朗园的背影时总是很伤心……
  后来,就有一个叫S·森的青年来到了朗园。这个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的混血青年很潇洒,他刚刚从美国东部的马里兰州立大学毕业。森的父亲就是维斯理教堂的S牧师。森是太太把他带来的,太太让森认识了老爷。也就同时认识了那个依然像女孩子一样的姨太太。
  女人在看见森的时候,她的心就像是被谁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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