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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覃的母亲已经快八十岁了。她很瘦,已是满脸的皱褶,头发雪白并轻轻地毫无分量地在空气中飘动着。她总是穿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总喜欢坐在她房中的那个低矮的摇椅上读书。古今中外,她对一切书籍感兴趣,她的老花眼镜被一根绳子吊在胸前。
  远远地看上去,母亲依然美丽动人之极。覃一直认为母亲是她所见到的老女人中最最美丽动人的。覃甚至认为那是一种惊世的绝美。所以,覃才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为母亲画了上百幅的素描,覃才无比热衷为母亲设计服装。覃把关于母亲的那些画儿和图案高高地悬挂在她房间的白墙上。所以覃的房间才总是显得很艺术。母亲是她生命、生活和生存的背景。
  起步时期。覃的公司很忙。“四季”的各类服装设计师的样品刚刚投放工厂,而这些服装是要销往欧洲的。欧洲的老板们对“四季”的服装很满意,但却有一个十分苛刻的要求,“四季”的服装要订上香港企业的商标。这本来是很辱没人格辱没才华的。“四季”的优秀的设计师们因此而永远不能成为享誉世界的“大师”,像法国的圣·洛朗和皮尔·卡丹那样。但覃还是忍痛接受了这一切,因为这样才能使“四季”赚到很多很多的钱。这钱是“四季”隐姓埋名赚到的,这钱可以维持“四季”在发展中的周转。覃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也对公司里优秀的有才华的设计大师们讲得很清楚。
  这就是覃每日周旋其中的事业。覃很累,但却不能休息,公司的存在让她终日不得安宁,似乎也从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但是终于有一天。
  那一天覃刚刚走进她十六层上的玻璃房子办公室,电话铃响了起来。覃一边脱衣服,一边抓起来电话。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用纯正的普通话在问,是覃女士吗?
  是的是我,您是谁?
  说起来你一定不认识我,但我们已经打过交道。你最近出口欧洲的那批服装,就是用我们森氏集团的商标。
  您是S·森博士?
  是的,是我。覃女士能听到你的声音很高兴。
  您来大陆了?
  没有,我只是在香港的家中打长途,不是生意上的事,而是为了你父亲。
  我父亲,覃觉得惊讶极了。因为对覃来说,关于父亲也就是朗园的老爷这个话题,就是在自己的家中也难得提起了。连母亲也从不提起他。所以,当S·森博士从遥远的香港提到时,覃便感到很陌生。
  是的,S·森博士说,所以他才亲自打电话。他说他已经八十岁了。他说他为了留下他们这一代人的一部永恒的纪念,他要写一本早年工商金融界在大陆发展的书,他要记录下那些巨子们奋斗的历史,并告诉人们他们的后代的故事,所以他找到了覃。他说,我猜你对你的父亲并不了解吧?
  覃说是的,可能连我母亲也不了解他。
  那么你了解你母亲吗?
  当然了解,我怎么会不了解我母亲,我从生下来就和她在一起。
  但你知道她也是一代金融巨子吗?
  开什么玩笑?我母亲只是个小学教员。
  好了孩子,那么去查查解放前十年的报纸吧,相信你能更了解你母亲。她好吗?
  是的她很好,您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要提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写一写你们的生活,还有朗园……
  您也知道朗园?
  在我们那个时代,朗园尽人皆知。孩子,能写吗?
  是的,不……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父亲,他很早就死了,母亲也从不喜欢忆旧。不过,我可以去查查资料,试一试,作为他们的后人,我想,我该有责任……有责任去了解他们。
  作为交换,在适当的时候,我愿意为贵公司在香港举行一个时装订货会,不知道覃女士是不是有兴趣?
  当然。覃说当然,她觉得她当时的感觉就真的跟天上掉馅饼一样。走出国门搞时装展示订货会,是覃梦寐以求的,想不到竟会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
  S·林博士说,他会经常同覃联系的。
  当S·森的声音消失之后,覃才觉出了这声音的神秘。这声音从天而降。谁也无法证明,这电话是不是从香港打来的,而她的父亲母亲,特别是母亲,是不是这个滨海城市红极一时的金融巨子。
  覃开始坐卧不宁。她本来在这个早晨是要设计一个昨晚朦胧想好的、很野性的秋季郊游服装图案的。但是此刻什么也画不成了。她在她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百思不得其解那香港的电话。她的高跟鞋不断陷进鹅黄色的簇绒地毯里。这是覃选择的颜色。四季都很温暖。覃的不稳定显然被玻璃门外的她设计师雇员们发现了。他们频频交换着看法并频频地扭转头朝玻璃房子里的女经理看。覃想,我和我的雇员就是这样彼此监视的。我们彼此监视的时候,看上去就像默片时代的电影,只有动作而没有声音。
  与其如此躁动不安,还不如早些找到答案。覃这样想着便把“四季”一天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叫杨的设计师,便匆匆离开公司。
  整整一天覃呆在市图书馆洒满阳光的报刊阅览室里。覃按照那个神秘电话的提示,翻遍了解放以前十年里的报纸,仅仅覃读过的那些大标题,就足以使覃震惊了。
  coc1朗园主人悬梁自尽,美和银行风雨飘摇。未亡人披黑衣继承夫志,从亲朋捐资款挽救败局。美和再度春风朗园易主,金融皇后风光再谱新章。美和宣告破产,覃氏风雨飘摇……coc2
  覃看着这一条条新闻心惊肉跳。覃不得不承认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认识了她的母亲。只是觉得母亲一点也不像那个曾叱咤风云的金融女寡头。她无法把这个只知读书的母亲同那个终日捣腾金钱的女人联系起来。除此之外,覃在那些敌伪时代的报纸上还读到了一则关于森博士与萨妮女士订婚的消息。那消息中称森博士曾是父亲同美国人合办的美和银行的合伙人,但后来,此人踪迹全无,显然离开了这个城市。
  覃心情起伏。她不知该怎样对母亲提起这些。或者,她也许什么都不该说,既不说老爷,也不说S·森,甚至连母亲自己的历史也不说。覃在杂乱无章的震惊中回到了朗园。在推开铁门的时候,正碰上向外走的殷阿姨。
  殷阿姨,你又去医院?
  覃,你回来了?
  萧伯伯怎么样了?
  安上那个心脏起搏器好多了,可他还是说呼吸有些费力。
  覃去握了握殷阿姨手。覃觉出殷的手冰凉而僵硬,她的脸也很憔悴,覃说,殷阿姨你不要太难过了。殷的眼眶里已浸满泪水,点点头后便走了。她同向里走的覃擦肩而过。但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殷又停住了脚步,她扭头问覃,萍萍是不是去找过你?是的,她来过,我想请她到我们公司里来,但是她却不愿意。
  她已经二十多岁了,你知道吗?我很担心她。
  我想,萍萍可能会慢慢懂事的。
  她和这个家里的人谁都不亲。她恨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
  殷阿姨,我会想办法帮助她的。
  帮帮她吧,覃,你是好女孩儿,我只有萍萍这一个女儿,也许,我和萍萍就不该住到朗园来,还有,你听说了吗,小阳就要回来了,萧东方又这样,我心里真的是很乱。
  然后殷悻悻而去。
  覃觉得这个住在二楼的女人真不幸。她总是背着那么沉重的十字架,像受难的基督一样要为这家中的每一个人承担罪恶和苦难。没有人能帮助她。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受难的路。她是个辛酸的女人,也许真的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然后覃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搬过椅子来坐在了母亲的对面,等着坐在摇椅上的母亲合上她手中那本书。覃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作。《傲慢与偏见》。那是英国女贵族奥斯汀小姐写的一本书。那书母亲已经读过十几遍了,却依然百看不厌。母亲说,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是已经不适宜再读。《简·爱》或者是《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感伤的书了。而奥斯汀则使她在幽默与机智的游戏中倍感愉悦。
  覃就那样看着母亲。有几次话到嘴边,但她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母亲问,你这孩子怎么啦?
  妈妈,你这么老了,没想过为自己写一部回忆录吗?
  我有什么好写的?
  一些有历史的人都在写。
  可不是什么历史都值得写的。
  但你至少做过朗园的女主人。
  不,不必写。母亲回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她推开覃。她说,你去吃饭吧,别这么神神经经地。说完母亲又翻开了她的奥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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