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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烈越来越像一尊会移动的雕像。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成为这样的。他总是阴沉着脸,像受到了什么重大伤害或是被什么抛弃了似的。他长期过着老处男的生活,这样日久天长,婚姻就永远离开了他。萧烈纯正的日语使他得以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工厂里当领班。领班这种工作、特别是日本人的领班使他变得残暴起来。他好像在小日本那里学会了武士道的那一套,沉默寡言,话越来越少,回到朗园的时候凡人不理。他就是和全家人一道吃饭的时候,也目不斜视地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然后,他便凄迷离开楼上的餐厅,或都回他自己的房间,或者赶班车去做领班。
  萧烈仿佛同整个世界没关系。也许是因为他很自我,很有个性,所以他变得很古怪。慢慢地家里的人对萧烈的古怪已见怪不怪了。从此,他不讲话,也就再没有人去主动同他讲话了。
  唯有住在朗园一楼里的覃,坚持着对萧烈深表同情。因为覃住在一楼,因为覃喜欢在一些明媚的早晨拉开窗帘让阳光流进来。于是覃常能看到萧烈离开朗园时那沉重的背影。萧烈的背影总是显得很孤独很忧伤。萧烈是文革前北方大学外文系的高材生。他对语言有天然的感悟,本是学英语的,但他的日语和法语也很棒。但自从文革中他不幸当了工人的就再没有过人尽其才、改变自己处境的要求。一切听天由命,直到他的工厂被日本商人买走。他因任劳任怨不说不道和纯正的日语而被日本人看重,提升为一个领班。萧烈是工人的典范和楷模。有时候,覃会跟着他的背影,走出朗园雕花的黑色铁门,站在麦达林道上,看他渐渐远去。覃觉得那种情景真像是一幅画,在很静的早晨的小街里,阳光正透过迷迷茫茫的林荫照射下来,那光丝丝缕缕,斑驳地照在萧烈的背影上。覃对萧弘说,每当她看到这幅情景,都觉得心里满怀悲伤。覃说她总有一种预感,她说萧烈也许有一天会毁了他自己。
  萧弘则认为覃是杞人忧天。他说,我哥哥就是那种人,他末必像你说的那样心里很忧伤。萧弘那样说着的时候显得很冷酷。他心不在焉。因为,那时候嵇林静正频繁出现在朗园的木楼梯上。嵇林静是走过覃的房间上楼去找萧弘的。嵇林静年轻美丽,并且会写很美丽的诗。她总是梦幻般地望着萧弘。她并不知道那时候萧弘的心里已经装进了覃,而只以为覃和萧弘是邻居,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后来就有了比恋爱更实际的萧弘与嵇林静的浪漫婚姻。为了能不时时看到令人歉疚的另一个他曾爱过的女人覃,萧弘带着新婚的妻子搬出了朗园。弘偶尔回来看父母。弘有一天在楼梯口看到覃,弘终于说,要怪就怪我吧,嵇林静是无辜的。
  覃忍住心头的一阵酸热。覃微笑着,什么也没说,便扭身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她谛听着萧弘上楼时的沉重的脚步声。她想一切都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她知道她应该告别自己浪漫无比的感情生活了,她也不要总是怀念旧时的爱抚与欲望。昨天结束了。覃知道嵇林静是个能使萧弘疯狂的女人,她当然是无辜的。而覃,则只能是弘年深日久的住在朗园的亲人般的老朋友。从此,覃对萧弘冷淡下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恨过他。她平静地看着萧弘和嵇林静搬出朗园,任凭着多少有点伤感的心里杂草丛生。
  然后便是二楼荒芜了的萧思的闺房。她的房门总是紧锁着。她自从嫁给音乐学院的那个大提琴手就搬走了,房中的钢琴也就不再流响,那曾是整个朗园的阳光和情调。萧思曾是覃最好的朋友。但友情的断绝却是十分轻易,像转瞬即逝的一颗流星,陨落了,却不知在何时。萧思每每回到朗园的时候,只是客气地对覃点头一笑,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就径直走上楼梯。她从不再来找覃,也从不再来询问宇建的情况。覃猜想萧思是想把宇建彻底忘掉,并开始她没有宇建的新生活。覃太了解萧思了。她坚信她是忘不掉宇建的,所以她在回到朗园见到覃的时候,才会用虚伪的礼貌掩饰尴尬。其实宇建与覃非亲非故,宇建家不过是文革中搬进朗园的一家“工人阶级”罢了。那时候宇建家也住在了楼,就在覃家的隔壁。这家人文革后就搬走了,他们满怀歉疚地把房子还给了覃的母亲。母亲说为此而仇恨宇建家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搬进朗园也是出于奈。白发苍苍的母亲总是把一切看得很超然,这是最令覃钦佩的,覃觉得母亲总是使她感到骄傲,母亲总是很真诚地爱着朗园所有的人。
  其实本来整个的朗园都是母亲一个人的。尽管覃对母亲的历史知道得并不多,但她还是听说了,母亲在嫁给这座小洋楼的主人时,还是一个美丽的正在读书的少女。母亲终于做了年老的父亲的姨太太,和父亲的原配夫人生活在一起,共同侍奉那个做着洋务的老爷。老爷就是父亲。那时候,他开了一家很有名气的“和顺钱庄”,当成堆成堆的银元滚滚流进老爷的钱柜时,他就在英租界和美租界的交界处,在铺满碎石的麦达林道边买下了一块地,请英国的建筑师在此修建了这座花园似的别墅。他把这欧洲风格的院落起名为朗园。从此朗园成为了老爷和他太太的家。朗园很幽雅,有宽敞的院落,门前的回廊,大理石的雕花的廊柱,尖顶的阁档,还有一个典型欧洲风格的喷水池,而水是从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的石雕像中喷涌出来的。那石雕粗扩而又充满了诱惑,是一个神秘而永恒的境界,朗园的孩子们除了萍萍,还都依稀记得那石雕的形状。但有一天,在宇建的提议和带领下,他们一鼓作所把令他们羞辱难堪的亚当和夏娃砸得粉碎。他们从此感到了轻松。覃也参与了这场革命行动。当她疲惫地回到家中,看见了母亲还没擦干的眼泪,覃觉得很惊诧,她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你毁的是咱们自己的家。不过,毁了也好。这一页母亲很快地就翻了过去,她似乎从不喜欢旧事重提或是旧梦重温。
  覃从小就知道她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但是她没有别的亲人了,所以她只能爱母亲。母亲在文革中之所以没受到太大的冲击,是因为她在解放前就破产了。除了朗园,母亲几乎一贫如洗,独自一个带着褪褓中的覃艰辛地挣扎在最后的混乱中。她没有逃往香港和台湾,她留了下来。因为她留了下来便成了新政府团结和统战的对象。
  但很快,政府还是没收了母亲的大部分财产,也就是朗园这座小洋楼二楼以上的部分。这包括一个半楼上很大的餐厅及厨房,一个巨大的阳台,一个卫生间,一个洗澡间,二楼的大厅和四个房间以及阁楼上两间总是充满阳光的小屋和储藏室,还有一直通到楼顶的木楼梯。政府只给母亲留下了一楼的住房和阴暗的老爷过去藏酒的地下室。但母亲好像一点也不心疼,她高兴地对刚刚懂事的覃说,这下你就会有很多小朋友一道玩儿了。母亲解放后做小学的语文教师,一直做到她退休。
  原以为被没收的朗园会搬进来很多家。而事实上朗园里一直只住着两户人家,覃家和萧家。文革中宇建家搬进来强占了覃家的房子,但十年后他们就搬走了,朗园又恢复了只住两家人的格局。
  萧东方一家搬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那种热闹的场面,覃至今记忆犹新。覃是趴在一楼的玻璃窗上看见那支雄壮的队伍的。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踩着很响的刹车停在了麦达林道边。从吉普上跳下来的首先是萧东方,日后覃叫他萧伯伯。他气宇轩昂,很英武的样子,大步流星地推进了朗园雕花的黑色铁门,紧接着,穆阿姨走出吉普车,她显得干净利落。她打开吉普车的后门,便一窝蜂地涌出来一群孩子拼命地朝朗园跑来。过了很久,覃才慢慢分清了他们。他们是大哥萧烈,二哥萧弘,小妹萧思,思是萧家当时唯一女孩儿,而最小的就是萧小阳了,他那时还不会走路,他是被薛阿婆抱着走下吉普车的,薛阿婆是萧家从南方带来的老保姆。
  萧家的孩子们操着一口覃根本就听不懂的南方话叽里呱啦地踩着木楼梯爬上了已属于他们的二楼。母亲站在楼梯口对着他们微笑着。但他们却不懂事地看也不看母亲并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避她。这些都被很小的覃看见了。她很气愤,她拉住了母亲的手,要把母亲拉回屋。但母亲不肯。母亲说这是礼貌,这说明欢迎新邻居的到来。覃于是大哭。覃一屁股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大哭。覃高声地喊着,这是我们家,你们出去,你们到我们家来干吗?
  覃在被母亲抱回屋的时候,看见了萧思眼睛里敌视的目光。但是覃毫不示弱。她对着那目光说,你走,这是我们家。
  但无论覃怎样大哭怎样声嘶力竭,她也终不能将萧家从朗园里驱逐出去。后来萧家的孩子们还是在覃的家里一天天长大了。并且,他们也全都把朗园当作了他们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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