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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牌堂皇的自恋狂──骆滑厘好勇


  墨子对骆滑厘说:“我听说你热爱勇敢?”骆滑厘说:“是啊。我只要听说某个地方有个勇敢的人,一定要去把他杀了。”墨子说:“世上的人都是扶持自己热爱的东西,消灭自己憎恨的东西。现在你自称热爱勇敢,却一听说有个勇敢的人就要去把他杀了,这说明你并不热爱勇敢,而是憎恨勇敢。”
  严格地说,这不像寓言,因为它没有故事。
  先秦诸子中,能够运用如此严密的逻辑论证,切中要害地直接击倒对手的,只有墨子和墨辩学派(亦谓之“别墨”或“名家”)。其他诸子要宣扬自己的主张和批评对手的观点,大多运用迂回曲折的文学设喻,伪托先王故事,编造论敌轶闻,旁敲侧击,指桑骂槐,造谣诽谤,无中生有,或冷嘲,或反讽,或言在此而意在彼,或谐音联想而言意双关,以文学形象的感染力和生动巧妙的语言魅力来蛊惑听众,然后以牵强附会的类比手法诱导读者作无限推论──这个推论他自己不肯直接说出来,这非常类似于后世禅宗的方法。禅学公案的根本要点就是:想说什么偏偏不说什么,而要让你自己去悟。而事实上,这种方法对缺乏逻辑头脑的中国人来说确实有极大的催眠作用,当你从故事的疑云和语言的陷阱中自以为有所悟的时候,恰恰是你有所惑的时候。以大惑为顿悟,是一切禅宗式故弄玄虚的中国狡智的祖传法宝。
  然而墨子不像诸子那样会讲故事,更不屑于讲故事。这个反寓言的寓言,可以作为墨子式论战法的最佳范例。他认为对论敌的谬论无须毫无目标的乱轰滥炸,只须用匕首和投枪,对准其逻辑漏洞进行致命一击。兵器一车,不如寸铁杀人。这正如射箭,如果不先确定目标,胡乱射出一箭后指着射中的那个地方说,这就是我要射的目标,这不叫会射箭。只有先设定了目标,然后一箭射中,这才叫会射箭。除了墨子和墨辩学派,先秦诸子大抵都属于前一种不会射箭者,徒逞天花乱坠的文思口才,指到哪里算哪里,只要证明自己是个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稀世天才就行,只要君王被自己迷惑就行。而墨子才是真正的会射箭者,他从来不想证明自己是什么天才,他也从来不想把自己售于帝王家,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证明客观真理,所以他不讲故事,而是一语中的。但正因为只有墨子及其墨辩学派是中国文化的异数,因此所有不会射箭的先秦诸子就联合起来对他一通乱射,虽然箭浪费了不少,但墨子和墨辩学派还是万箭穿身而死,从此在先秦以后的中国历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也找不到比墨子的这个反寓言更让人信服的例子了。这个所谓的热爱勇敢的勇士,却憎恨一切其他勇士。一听说有另外的勇士,立刻就去把他杀了。实际上,他唯一热爱的是他自己。这种对自己的热爱如果也配称为爱,那就亵渎了“爱”这个圣洁的字眼。对自己的过度热爱,有一个恰当的字眼:自恋。实际上我认为更该称为“自淫”,但我不想过于刻画无盐,姑且称之为“自恋狂”。对于自恋狂来说,不在乎他自己是否勇敢,只要他觉得“勇敢”是个好字眼,他就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才是勇敢的。为了不在真正的勇士面前自惭形秽或相形见绌,他就要把所有真正的勇士都置于死地。──所有的自恋者都想这样干,如果他还没有这样干,那么“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孟子)。只有中国式专制帝王,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中国的帝王正是这样的自恋狂。
  更进一步可以发现,不仅仅在“勇敢”这个论域中如此,其他一切美好的论域都是如此。如果自恋狂的帝王以唯一的智者自诩,就要把一切有智慧的人杀掉;如果自恋狂的帝王以真理的唯一代言人自居,就要把一切真理探索者杀掉。而一切帝王都以上帝在下界的唯一代表自居,所以要把所有的帝位觊觎者除掉,也就不奇怪了。在日常生活中,许多人虽然做不了帝王,但他们的思维方式是类似的。《孟子》有个寓言说,逢蒙学射于羿,学会之后一想,世上只有羿比我射得好了,于是就把羿射死了。当然,自恋狂并非只有中国才有。有个外国富翁收藏了一枚邮政史上最早的英国的黑便士邮票,他听说存世的黑便士还有一枚,就高价买来后将它毁掉。如果这位富翁自称热爱黑便士邮票,岂不是太黑色幽默了吗?逢蒙并不热爱射箭艺术,只是打着堂皇招牌的自恋狂;富翁并不热爱邮票艺术,只是打着堂皇招牌的自恋狂。所有招牌堂皇的自恋狂,其实都反对招牌的美好内容,并憎恨这一美好内容的与人分享和普世实现。
  当某些“爱国人士”看见外国的文化成就诸如科学、民主、自由等等,就说,这些科学发明是咱们中国古已有之的,这种民主制度是咱们中国现已有之的,而自由精神更是咱们中国古今皆有之的,你以为他们是热爱科学、热爱民主、热爱自由吗?不,他们憎恨科学、憎恨民主、憎恨自由,他们只是可怜的自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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