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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给自足的旷世惨剧──割肉自啖


  有两个互不服气的齐国勇士,一住城东,一住城西。有一天他们不期而遇,东城勇士首先挑战道:“肯赏脸一起喝两盅吗?”西城勇士一听,知道是要跟自己比拚酒量,就不动声色道:“请啊!”几杯过后,东城勇士心想,看样子他的酒量不错,得另想办法压倒他,就说:“我们还是吃肉吧!”西城勇士说:“你身上有肉,我身上也有肉,何必再另外买肉!”说着,让店小二拿来佐料,抽出剑,割下腿上的肉,蘸着佐料就吃。东城勇士不甘示弱,也抽出剑,割下自己腿上的肉,蘸着佐料就吃。两个勇士谈笑风生地用自己的肉下酒,谁也不肯露出怯意,直到一起倒下。
  被夸张了的故事听上去是非分明、智愚自现,但事实上这种“万物皆备于我”(孟子)的思想,却是中国人最根本的思想,一种因长期的病态幻想而视为当然的妄自尊大。近代欧美列强要与中国人平等通商、互通有无,中国皇帝不同意。理由是我们什么都有,不缺任何东西。即便不得不承认有一些洋货(比如钟表)中国确实没有,但那一定是可有可无的奇技淫巧。不是我们没有,而是我们不想有。而且一切外国的好东西一定是从中国人这里学去的,比如莱布尼茨的二进位制,是从我们的太极图里悟出来的(其实莱氏看见传教士寄给他的太极图时,二进位制早已创立),如是等等。我们自己好东西太多,也来不及检点,洋人捡了便宜,还来卖乖,岂非鲁班门前卖斧子,关帝庙前舞大刀?
  割肉自啖寓言,是无意中表现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自给自足幻想的一个核心寓言,是中国所有寓言中最为惨烈的一个噩梦。“万物皆备于我”的思想,在割肉自啖寓言中,是认为万物先天皆备于我。虽然当代国人已经认识到万物并非先天皆备于我,但只要“万物皆备于我”的狂妄思路不变,就会用后天的恶补来强行做到“万物皆备于我”。当代暴发新贵的什么没吃过就吃什么,什么禁止吃就吃什么,就是这样一种典型中国式的疯狂。他们最自傲的豪语就是:“我什么没吃过!”大概他们真的在为没吃过人而遗憾吧?一个坚信万物皆备于我的人,是不可能对天地万物有丝毫敬意的。吃狗吃蛇吃鸽子,都是失去敬意的表现。漫长的中国历史,就是一道吃不散的“人肉的筵席”。中国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人肉筵席却千年不散。就在我写此文的今天(98·9·10),《文汇报》上登着一个笑话:“爸爸对吵着要吃狗肉的儿子说:‘吃狗变狗,吃蛇变蛇,吃甲鱼变甲鱼。你好好想想,到底要吃什么?’儿子脱口而出:‘我要吃人!’”原文如此,我只字未改。如果要做人,尤其是做中国人,就必须吃人。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幽默”会毫无顾忌地登在任何一个自诩文明的国家的报纸上,仅仅为了博取读者一笑。不必提周文王吃自己儿子的肉、齐桓公吃佞臣易牙儿子的肉、晋文公吃忠臣介子推的肉、汉高祖愿意吃自己父母的肉以及民初大兵吃革命党人徐锡麟的肉这些举不胜举的史实,也无须再提《二十四孝图》中的割股疗亲、《水浒》中的人肉包子、鲁迅小说中的人血馒头之类的故事,就在当代作家金庸笔下,也有一个吃人肉的李大嘴。读过小说的读者或许会说,李大嘴其实并没有真的吃了自己的妻子,那是一个冤案。然而这更可恶,因为他不仅从不辩诬,反而一再用这“污名”当做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慑武器。
  让我们再看看下面这个堪称国耻的故事:在一次围城之中,援兵将到未到之际,城池将破未破之间,城内已经弹尽粮绝,人民早已扒光了树皮,吃光了观音土,最后不得已易子而食,一如不战之时的易子而教。因为自己的儿女难以调教,自己的儿女更难以下咽。眼看饥饿的士兵无力抵抗,城破之时也将是屠城之日,在这危急时刻,本城太守当机立断,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宠妾,命厨娘煎炒油炸,佐以美味调料,让早就垂涎欲滴的士兵分而食之。于是奇迹发生了,饱餐秀色的全体将士立刻士气大振,大开城门,杀得围城之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兵败滑铁卢后流放孤岛的拿破仑,曾读了中国的《孙子兵法》,读到“兵者诡道也”,不禁痛悔闻道太迟。我想特洛伊城的英雄赫克托尔,如果有幸熟读中国历史,大概也会痛悔没有仿效这位“大义灭亲”的中国太守,在特洛伊城破之前,把引起这场战争的美艳并且想必美味的海伦杀了犒赏三军,阿基里斯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中国人认为,丢卒保车,谓之识大体。一个识大体的官员,在中国的官场必定前途无量。一个官员的岁考中,如果有“识大体”的评语(一如学生手册中的教师评语),出将入相当如探囊取物。宰相肚里能撑船,士兵腹中可食妾。当然,丢卒保车是中国成语,源出中国象棋。老外只下国际象棋,并不懂卒不如车的道理。他们只知道,一只到达底线的卒可以擢升为纵横斜行、威力无比的王后。所以洋鬼子读再多的中国书,也永远识不了大体。堂吉诃德是为了他的“王后”才冲向风车的,而识大体的中国人,为了打败那辆风车,可以把王后杀了。号称旷世情种的唐明皇,为了皇位毫不犹豫地把心爱的杨贵妃杀了。而英王爱德华八世,为了一个离过婚的辛普森夫人,却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王位。呜呼,这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某些识大体的读者会认为我是书生谈兵,他们会振振有辞地说,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弱女子,救了阖城百姓,实在是功德无量。然而我坚持认为,全城百姓可赴义而死,却不应捐义而苟活。肉体的死亡固然可怕,但比这更可怕的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沉沦。实际上,挽救百姓只是这位太守的堂皇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染红自己的顶子。因为任何一个真想救民于水火的人,不可能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忍心下手。如果真要鼓舞士气,这位熟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太守理应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让士兵们吃,而不是把自己的“心肝宝贝肉”割给士兵们吃。
  令人奇怪的是,秦始皇修建长城之后的整整两千年里,城外的人确实想冲进来,但城内的人却从来不想冲出去。要不是把自己封闭在自以为自给自足的围城之中,割肉自啖的惨剧和大义灭亲的丑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到了打开城门,拆除城墙,填平护城河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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