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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帝王代说丑话──龙有逆鳞


  龙是万虫之王,当它温柔可爱的时候,人可以跟它亲昵游戏,甚至可以骑到他的背上去。但是龙的咽喉下面有尺把长的两条逆鳞,如果有人在与龙嬉戏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这两条逆鳞,那么刚才还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龙,立刻就会翻脸杀人。
  韩非接着说:“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实际上整个寓言完全是韩非编出来的鬼话。他的目的,无非是为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暴君提供貌似合理的辩护。从此,“逆鳞”一词就成了帝王专用,正如龙是帝王的专用图腾一样。“逆鳞”之说问世之后,暴君不论有无理由,都无须为自己的暴虐残忍作任何辩解,因为韩非早就“有言在先”了。逆鳞之用大矣哉!我愿意退一万步来假设,即便以暴君的逻辑确有杀人的理由,但这个理由是否有必要“扩大化”到杀那么多人:诛三族、夷九族、连坐无辜;屠人城、灭人国、血流飘杵?是否有必要“无情打击”到用这些残酷手段:砍脚、挖眼、断舌、剜心、宫刑、抽筋、剥皮、炮烙、大辟、腰斩、车裂、凌迟?──姑列一打,恕不尽举。我相信,如果没有韩非的逆鳞之说,暴君决不至于杀得那么理直气壮,而暴君的刀下鬼也决不会自认命该如此!
  我们现在看到的龙的形象,确有两条长长的龙须,逆向朝前伸出──大概这就是韩非说的逆鳞吧。不过并非韩非说的那样在咽喉之下,而是在龙鼻两旁,这更说明韩非是在胡诌。但即便是这两条逆向的龙须,我也从未在韩非之前的龙图腾上看见过。所以我疑心中国人心目中的龙原本并没有什么逆鳞,是韩非在这个用心险恶的寓言中杜撰之后,御用画师才添上了这个令人憎恶的细节。我从来就不喜欢龙,而龙身上最令我反感的,就是这两条逆鳞。
  即便逆向的龙须与韩非想象的逆鳞不同,但龙的形象的描绘者深知,自从韩非之后,任何忠告都会触犯帝王的逆鳞。哪怕并非逆耳的忠言,而是溜须的谗言谀词,但只要马屁拍得不完全到位,就算拍在马脚上;只要顺毛捋得不够舒服,就算抹到逆鳞上了。
  有了“逆鳞”一说,被无辜残杀的中国人民历经两千年之久,从未想过暴君是否有权生杀予夺。在韩非之前,中国人的思想勇气并不亚于任何民族。但韩非的“天才创造”窒息了中国人的头脑,使他们的大好头颅除了供暴君随意砍杀之外别无他用。任何忠臣顺民无辜被杀,甚至因其无限愚忠和无限恭顺而被杀,也无怨无悔。所谓无怨无悔,本身就是一句奴才表忠心的话。也就是说,本该怨恨暴君对自己的暴虐,本该悔恨自己对暴君的愚忠,但现在暴君的刀下鬼们竟丝毫无怨无悔。如果说他们确有所怨,确有所悔,怨的只是自己为何如此不小心,竟触了逆鳞;悔的只是自己为何如此坏记性,竟忘了韩非的“忠告”。
  韩非的忠告,就是中国人所谓的“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只有对他人的人性之善毫无信心,又对自己的人性之恶不思改进,才会丑话说在前头。丑话说在前头,对于听者是侮辱,对于言者是无耻。中国人第一次坐车,如果听别人说过是五元,于是不问价,到了地方车夫就收你十元,因为你没把丑话说在前头,所以心中窃喜的车夫把你当成了冤大头。要想不做冤大头,你就不得不学会丑话说在前头。习惯了丑话说在前头的民族,久而久之就不知其丑。中国人买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装做不太想要,才能得到比较公道的价钱。装出不想要,是丑话说在前头的一种变体。反过来,如果车夫是老实人,说丑话的角色就颠倒了,他为了生计,不得不主动对坐车人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遇到流氓,到了地方你要价五元,他把眼一瞪说,大爷我坐这车从来只给三元,要五元你何不早说?所以丑话说在前头的都是弱者,像帝王这样的强梁者,无须自己把丑话说在前头,自有韩非这样的丑类代替他说。强梁者自己无须出丑,却能尽享丑类代说丑话之后的所有好处。久而久之,只要勇于无耻,任何丑话都敢说。而只要说过,丑话就变成了真理。“我早就说过……”是中国一切强词夺理者的开场白。没有人问问:即便说过,但此说是否有理,是否胡说?没有人想想:早就说过,是否即便无理也得照办?当然,作为变体,“别人早就说过”也成了有理的一种,“古人云”、“圣人曰”就是不独立思考的强词夺理者的口头禅。现在,“洋人说过”也有了同样的作用。古人之糟粕、洋人之滥调都一概照单全收。中国人读书大抵不是作为自己独立思考的辅助、参照和砥砺,而是为了收藏各种“别人说过”的护短武器备用。今天的护短需要“古人说过”的矛,就大舞其丈八蛇矛;明天的护短需要“洋人说过”的盾,就猛挥其方圆之盾。只求一时胜人之口,而从不在乎自相矛盾──连发明这一词语的韩非在内。
  上文所说想买东西装出不想买,是丑话说在前头的一种,中国古人想当官而大张旗鼓地做隐士,也是一种对付有逆鳞的帝王的狡智。你丑话说在前头:要想食我之禄,就得小心逆鳞;我也丑话说在前头:并非我想做官,是你硬要请我出来做官的。到时候万一我不小心触犯了逆鳞,你大概不好意思翻脸吧!既然丑话都已说过,于是可以心照不宣。一旦达到心照不宣的程度,丑话也可以不必再说,而可以改说漂亮话,甚至打打哑谜,也可以起到丑话说在前头的作用。中国语言的奥妙就在此,有时候丑话可以说得比漂亮话还要动听。真正的好话,中国人是不肯说出来的,比如大多数中国人都羞于说“我爱你”──对许多中国人来说,这比要他们的命还难。说丑话时,他们面不改色心不跳;表达善意时,他们却会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怯于表达善意,护短者谓之“含蓄”;勇于说出丑话,护短者不谓之“不含蓄”,却谓之“谦虚”。所以到任之始把丑话说在前头:“学生不才”、“兄弟没什么学问”,于是丑话倒成了佳话,而丑话的好处却分毫不少。做官一任,为害一方,拍拍屁股换个地方高升之时,内疚都没有,认错都不必。因为丑话早已说在了前头,后头只剩下一片肉麻的歌功颂德之声了──因此丑剧就永难断绝。
  最后言归正传。龙有逆鳞,人主有逆鳞,有没有一定的合理性?有的。只要是人,都有喜怒。但任何人都应该控制喜怒,而不该被喜怒所控制。权力越大的人,越有控制喜怒的必要,因为他们的喜怒一旦失控,其破坏性远远大于常人。韩非的罪孽,在于纵容帝王之恶。他的逆鳞之说,是鼓励帝王喜怒无常,鼓励帝王被喜怒所控制,鼓励帝王忽而狂喜忽而暴怒。他甚至提醒每一个原本天性不暴虐的帝王:为了坐稳你的龙椅,即便你不喜欢施暴,也必须下狠心施暴,因为暴政是维持统治的最佳手段。事实上,被韩非所痛恨的儒家正是竭力规劝帝王要控制自己的喜怒。虽然儒家一厢情愿的规劝作用不大,但用意毕竟是好的。而最重要的是,韩非只允许帝王喜怒无常,却不允许普通人有正常的喜怒。由于长期被剥夺了在合理范围内的喜怒权力,中华民族终于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民族,沉默的民族,阴郁的民族,心如止水的民族,情感枯竭的民族,缺乏正义感的民族,终于集体患上了精神溃疡。
  在帝制已灭的现代社会,韩非的思想毒素依然在败坏中国人的民族性格。所有对上诚惶诚恐、汗不敢出的顺民,对于在下者和更弱者,尤其是对于女性,却常常是喜怒无常的小暴君──他们也有逆鳞,但他们的逆鳞永远是对下的。因为有对下的逆鳞,所以末代皇帝死后,他们竟开始自称起“龙的传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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