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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河南影院门前正好是立交桥。由于立交桥是后来修的,就不能和临街的建筑物让开一定的距离,形成了一条夹道。这夹道从早到晚车流人流不息,经常显得很拥挤。穿花格子夹克的男人就利用了这个地形,在人群中闪来闪去,顺着这夹道一直往西。于富贵紧追不舍,尾巴一样在后边贴着他。
  于富贵对追小偷这种把戏很在行,也很自信,只要让他发现并贴上,很少有人能够跑掉。这会儿,花格子夹克只走着不跑起来,他也只走着不跑。他心里笑着说,咱两个算想到一块儿了,你害怕跑起来造出影响弄成人人喊打的不利局面,我也害怕跑起来影响不好,让人们看到到处都是小偷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样,两个人都在选择时机。不同的是,一个人在选择逃的时机,一个人在选择抓的时机。两个人虽然在走,却脚步飞快,就像竞走一样。
  河南影院往西,就是省工会的十八层高楼龙祥宾馆。越过龙祥宾馆正好是团省委的建筑工地,也是一个十八层的高层建筑,刚刚把框架立起来,窗户还没有装,内外也还没有粉刷。工地上虽然凌乱,因为工人已经下班,所以非常安静。见于富贵追得太紧,小偷看准时机紧跑几步,窜入了建筑工地。等到于富贵赶过来时,他已经钻入了楼内。于富贵不敢迟疑,紧跑两步,也追进了大楼。
  这大楼在外边看着只是显高并不太大,一追进来,于富贵才觉得里边四通八达地方很大。由于还没有完全建好,到处都是通道,好多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墙还没砌,连在一起就像迷宫一样。地形复杂,再加上又是夜晚,到处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于富贵知道在这种地方追踪,主要得用耳朵听,再靠两条腿跑,跟着声音追。所以,追进大楼一看地形他就明白了,今天是个出力活。什么也不想了,听着高处的脚步声就开始爬楼梯。
  城市刚刚铺开自己灯火辉煌的夜景,楼外边的金水大道上不断有车笛溅起在空中。于富贵追着高处的脚步声,一口气爬上了十八层大楼。两个人开始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转,刚追着转了两个来回,小偷又顺着楼梯往下跑,于富贵也只好从十八层楼上再追下来。两个人一口气冲上十八层,再一口气冲下十八层,就像爬楼梯比赛一样。在一楼的房间与房间之间只转了一圈儿,小偷又开始往楼上冲。于富贵一边跟着不放也往上冲,一边就想明白了,真是行家里手呀,刚才咱遛过人家了,现在轮着人家开始遛咱哩。
  警察遛小偷,小偷也遛警察。说白了,小偷这是在和警察较量体能。小偷的意思很明白,咱们两个先跑,看谁能跑过谁。别看这个法子笨,却很见功夫,对小偷来说也很实用。由于小偷是逃命,警察是办案,一般来说,逃命的当然跑得快,警察都跑不过小偷。等到小偷把警察拖垮了,小偷就可以在警察面前大摇大摆地逃走了。
  “别跑了,你跑不过我。”于富贵想在气势和心理上先压倒对手,一边追着跑一边忽然开口说话,来打击对手的精神。
  “别追了,只要我想跑,你就追不上我。”对手也不示弱。
  这样,虽然没有第一趟速度快,他们两个还是很快就爬上了十八层。就像第一次一样,他们又在顶层的房间之间开始转,一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看着不远,就是抓不住。和第一次追上来不同的是,第一次他们在顶层的房间之间转圈时候是跑着转,这一趟是走着转。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抓,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个说:“何必呢,早晚我得抓住你。”
  一个说:“算了吧,你已经不行了。”
  他们走着转着,转到楼梯口,小偷接着又往楼下跑。不过,由于体力消耗太大,已经跑不起来了,基本上是往楼下走。这样,小偷走在前边,于富贵走在后边,两个人差不多相距半层楼远近,一块儿又走下了楼。在一楼的房间之间转着的时候,两个人基本上已经累垮了,一摇一摆地像散步。
  体力耗尽了,只有意志在支撑着他们。
  于富贵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累成这样了,小偷在转到楼梯口时又开始往上爬。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十八层楼上两趟了,还要再上吗?但是他也不多想,你爬,我也爬,你在前边双手按着腿,我也按着腿。你双手扒着楼梯,我也双手扒着楼梯。这会儿谁也不怕谁看着丢人了,他们确实是在爬。爬到四层楼时,他们再也爬不动了。
  在四层楼上,两个人同时站下来,一动不动地喘气。一个不躲了,一个也不抓了,他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哇”的一声,小偷开始呕吐起来。
  于富贵看见只当没看见,吐就让他吐吧,他开始摸烟抽。他的手软得发抖,他觉得真是连打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口烟闷下去,那个舒展呀,他觉得全身都飘成一股轻烟了。
  “你干啥?”他忽然发现小偷停住呕吐,横着向窗口那边挪动。
  “嘿嘿,你想不到吧?”小偷冷笑笑,一边横着挪一边回头说,“我说过,你于富贵抓不住我。我不会白白栽在你手里的。”
  “你不要胡来呀!”于富贵忽然明白过来,连忙喊。
  “嘿嘿。”小偷冷笑着一直向外走。
  于富贵看着小偷挪向窗口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但是晚了,他刚想到要扑过去拉住他,他纵身一跃,已经从四楼上跳下去了。
  于富贵心里一惊:这是自残!
  这不是自杀。扒手们的行话,把这种行为叫自残。不过一般来说,敢于自残的扒手并不多见,大都是扒手中间的佼佼者,通常是老大们才有这出手。这是扒手们最后的一招,常常是眼看就要被抓住了,就忽然抽出刀来,不是砍警察,而是砍自己。砍别人容易,砍自己难。在黑道上的人看来,砍别人不算英雄,敢砍自己才是“人物”。他们有的是主动触电,有的是服毒,还有更激烈的,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往警察手里递。他们在最后的关头,通过自残,来威胁和打击警察,也算展示自己的“英雄本色”。从这个角度来看,敢于自残,也算扒手们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了。
  于富贵是老警了,虽然对这种把戏并不陌生,对手能够从四层楼上跳下去,他还是被震撼了。他好长时间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事情在面前突然发生,不由得他在心里也暗暗起敬。相比之下,自己虽然一直追着不放,毕竟没有把人家抓住,只是把人家逼得跳楼自残。他觉得自己很没有能耐,无论如何他觉得这场较量自己还是落了下风。
  这时候工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跳楼落地的声音,并没有把周围的任何人惊动。楼道里黑洞洞的,于富贵慢慢走下楼来。他摸黑从楼角处绕过去,去察看对手的死活。他想,不论死活,我都得抓住你。但是他也明白,一个人从四楼上跳下来,天又这么黑,工地上这么乱,还不定砸在什么东西上。如果想死还容易一些,活希望恐怕不会太大了。
  “别找了,我在这儿。”
  他还活着,于富贵觉得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摸着走过去,发现小偷卧在一个沙堆上。这说明他跳下来正好落在这堆沙上,是这个沙堆救了他的命。
  “你怎么不跑了?”
  “人没有死,腿摔断了。”
  然后是沉默……
  于富贵站在沙堆前,小偷卧在沙堆上,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夜空里已经是星斗满天,工地上仍然静悄悄的,谁也不会想到警察和小偷在这里会晤。
  “唉,你这是何必呢?”于富贵想了想说,“早知道你要自残,我就不抓你了。”
  “你是怕我摔死?”
  “要不是这堆沙,你还想活?”
  “这你就不懂我了。其实,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他这么一说,于富贵就确信他是秀才了。
  小偷又说:“不过,老于,都叫你于哥,我也叫你于哥吧。于哥,我还是服你了。”他感叹道,“你就像一块狗皮膏药,粘在身上揭都揭不下来。”
  “别笑话我了。”于富贵说,“你已得了手,我又没有抓住你。”
  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往地把话说得透亮,相互之间的敌意马上就淡下来了,甚至还洋溢出不少的理解和敬意。虽然是明挑,却完全是因为职业不同,他们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恩怨和仇恨。好像高手过招,相互之间更容易沟通和理解。不明真相的人看着他们这样子,听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说话,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个是冤家对头,是警察和小偷。
  “给,东西还给你。”小偷把夹子递过来,“我都没有来得及看看这是啥玩艺儿。”
  “工作证。”于富贵伸手接过东西,忽然笑着问,“如果我没猜错,是秀才吧?”
  “是我。”小偷坦然承认,“我虽然是三只手,但我不说假话。”
  “人物。秀才你果然是人物。”
  “于哥,要不你先把我铐上?”
  “为一个工作证?”于富贵笑笑说,“不用了吧。”
  “那,给我根烟吧。”
  于富贵把烟摸出一根来,蹬着沙堆走上前,递给秀才,又打火侍候他抽着。然后呢,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沙堆上休息,摸出一根烟也抽着了。于是,工地上就闪闪烁烁亮起来两豆火光,好像燃起来许多的温情。
  “于哥,”抽了几口烟,秀才忽然说,“谢谢你,于哥,谢谢你成全我。”
  “成全你?”于富贵不明白,“成全你什么?”
  “唉,怎么说呢,你能够抓住我,让我好感激。”
  “秀才,”于富贵一下子站起来,“你说明白点,我怎么了?”
  “于哥,”秀才抬头望着于富贵说,“你这会儿不急着带我走吧?”
  于富贵摇了摇头。
  “你坐下,你坐下听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认识你,我也早就等着这一天。于哥,我这会儿特别想跟你说说话,行吗?”
  于富贵点点头,慢慢又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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