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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几天之后,菊花给可馨打电话询问书号的事,可馨莫名其妙地负气道:“我搞不到。”再就没有一句解释了,菊花现在修养远在可馨和沈伟之上,照样和颜悦色:“搞不到没关系,我已经搞到三四个了,你帮我挑选两部好看的书稿怎么样?我付给你高额审稿费。”可馨对自己的半推半就几乎深恶痛绝。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可馨发现自己的厌家情绪疯狂高涨,每天下班她都给自己找各种理由逗留一会儿,但婆婆没有帮她洗了米或摘了莱,她回去多晚,家里就多晚开饭。
  几乎是同时,沈伟也常常晚回家,有时则是吃完晚饭匆匆离去,不搞到十一二点不见人影,且总是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无声无息了。
  对可馨的态度也变得漠然,一回可馨在厨房里炒菜,油都烧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手忙脚乱之中,一大滴滚油溅在她的手臂上她不由哇的一声叫起来,连忙关了火,用另一只手捂手臂,正巧这时沈伟进厨房,可馨立刻哭叽叽地说:“你看嘛你看嘛,要是溅在脸上就成麻子了……”以往的沈伟一定是心肝宝贝地捧着她的手臂哈气,至少也会体恤地拍拍她的肩膀。然而现在,沈伟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你小心点嘛。”就迅速地找了一只干净的空碗出去了。可馨这时候才涌出两泡泪,心里十分委屈,她想沈伟一定认为她是沈家的儿媳妇,理应忍受这一切,不必他像日本人一样在旁边励志和加油。
  爱情是什么?它在生活中仅仅是一种装饰,一旦生活暂时蒙上一层阴影,它总是最先被牺牲掉。
  家里一天到晚弥漫着中草药的特殊气味,令人反胃。
  沈伟的兄弟姐妹隔三差五地来探视父母,提着点心盒子和水果,大声地说着宽慰父亲的话,譬如某某某也是这种情况,活了一二十年呢。他们总是以极大的关切之心,向沈伟和可馨具体指出要这样做,要那样做,但谁都没有接父亲回家暂住的意思。
  拆迁办推倒了父母的老房子,那儿现在成了一片废墟,想想吧,建立起26层的五幢楼群,是不是得二零零零年?!一想到这一远景,可馨不知道自己还指望什么?!
  中年人的沧桑美都是这样积攒而来的吧。
  沈伟家的人为了平息他们心中的内疚,大张旗鼓地上演孝敬老人的正剧。他们走后,可馨要洗菜杯、扫地、拖地,整理孩子们乱跳乱闹乱扔东西的沙发。
  她永远要微笑着待客,没话找话。她真够了。
  她回父母家探望天宜,只要露出半句牢骚,父亲就会严肃他说,你要顶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尤其不要埋怨沈伟。这就是她的父母,他们决不会说你当初要是嫁给洛兵哪有这种事。他们跟小市民的差距是多么大啊。
  烦恼,根本没有保持现状的意思。一天晚上,将近12点了,可馨和沈伟刚进了卧室,婆婆就尾随他们进来关好门,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你们不用这么愁眉苦脸,我们有钱了。”
  她的双手背在后面,眼睛里流露出按捺不住的狡狯之光。可馨和沈伟面面相觑,以为她会猝然地拿他们所浑然不知的传家宝,玉器还是黄金?
  她拿出一块红绸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劳力士镶钻手表。在可馨和沈伟四只眼睛死死盯住钻表时,她说:“最少值两万。”
  沈伟狐疑道,“你这是哪儿来的?”
  婆婆说,她今天回单位领退休金,在表店门口碰上一个心急如焚的等钱用的人,他们两千块钱成交。
  沈伟一下用手捂住前额说:“完了。”好一会才无力地问道:“你哪来的钱?”婆婆遣:“是可馨叫我顺路买安宫牛黄丸的。”沈伟狠狠瞪了可馨一眼:“谁叫你把钱给她的,买药本来是你的事。”
  可馨懊丧地无言以对。
  婆婆奇怪地看着他俩,“这怎么了?转手就是十倍的钱。”她掂量着手中的钻表。可馨道:“妈,你上当了,报纸上天天登这种骗局。”婆婆笑道:“我是什么人?我会上当吗?路边就有一个修表师傅,我让他打开表,鉴别了真假。”
  沈伟无力道:“那还不简单,他们是一伙的,你知道钻表鉴别费是多少钱?一百二。再说镶钻金劳,哪有两万的价,最少也是二十万。”
  婆婆始终也不相信沈伟和可馨的话,一遍遍地复述她的买表过程,复述卖表人的忠厚、老实以及他忍痛割爱时的怅然与可怜。
  第二天,沈伟请了两个小时假,带他母亲去李占记钟表行,花一百二十块钱,换来老师傅金口一言:假的,价值不会超过二百块钱。
  那段时间,床上躺着一对病人。
  沈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原有的潇洒和闲情逸趣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夜里回家的时间从十一二点继续后移,有一天晚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冷不防可馨猛然拉亮大灯,时针指向两点整。
  可馨端坐在床上:“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沈伟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没干坏事。”
  可馨道,“既然你没干坏事,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
  “我不想说。”沈伟拉灭了大灯。
  那段时间有消息传来,洛兵当了贸促会的一把手。
  可馨因为夜夜等沈伟,渐渐地睡眠失调,她又重新开始写香君小品,常常为沈伟还要晚睡。加上她白天,还利用中午的时间,去想方设法组菊花的稿子,更加成了排骨美人。这种几近非人的磨蚀,不仅令两口子无话可说,连性生活也已是零。
  又是一闷热的傍晚,可馨正在厨房里左右开弓,大烹大炒,脸上已略显麻木的神倩。这时菊花边扎着围裙边走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活儿,麻利地干起来。可馨遣:“你现在是客人。”菊花笑道:“什么主人客人的,我又没那么多讲究……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可馨鼻子一酸,倒不是因为自己瘦,实在是整个家中不曾有一个人说过这种痛惜她的话。
  她退出厨房阵地,第一次早早地洗好澡,换上干净家常衣裤,坐在餐桌前等饭吃。这种感觉是多么久违和快意啊。什么叫世事难料?其实她当年对菊花的偏袒,并非是追求所谓的人格平等,不过是对自己家庭出身的一种维护,因为她实在觉得沈伟对菊花大喊大叫有失身份。而今却可以坐享菊花对她的恭敬了。
  饭后,沈伟照例匆匆离去。菊花像多少年前一样收拾了碗筷,将厨房擦洗一净,热上老人的中药,才出来翻看可馨为她准备好的几部书稿。
  好一会儿菊花才说:“这些书稿都不行。”可馨急道:“怎么不行?这些都是有名气的人写的,纯文学,思想性也强,作品的涵义很深刻。”菊花笑着摇头,可馨气道:“到底是你懂还是我懂?!”菊花忙道:“当然是你懂,你懂,不过可馨姐,我知道什么书卖得动,什么书卖不动。”她的脸堆满阿谀逢迎的笑容,像一朵怒放的菊花。
  也就是在数月之后,可馨无意中目睹了菊花对书贩子的凶狠及恶语怒骂,简直无法与今天的菊花对上焦距。
  菊花温和道:“这种纯文学惯例是靠一渠道发行,就是新华书店、报刊门市部什么的。我们二渠道发行的书,多发才能赢钱,所以一定要看准。”可馨没好气道:“那你需要什么书?什么书才赚钱?凶杀、打斗?新鸳蝴派?”菊花道:“这些都过时了,最好是野史、艳史、秘史,纪实的有爆炸性新闻的也好卖。”
  可馨想了想,命令道:“你跟我走。”
  两个人乘着夜色,乘上计程车。菊花道:“我们去哪儿?”可馨不耐烦道:“到了你就知道了。”菊花知趣地闭上了嘴,计程车在夜景熙攘的大街上疾驶。
  计程车绕上立交桥,这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超到汽车前面,车灯照耀之处,可馨发现这辆摩托车的车牌她万分熟悉的--她只找洛兵办过一个车牌,就是沈伟的。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沈伟的车后搭着一位妙龄少女,她穿着短裙,小腿均匀修长,因为戴着头盔,当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飘散在头盔外的长发迎风飞舞。
  可馨感觉到身上的体温在一点点退却,她以为她会心痛、失控、或者泪流满面。然而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任由它全速行驶。只是她不明白她这样屈尊跟着菊花瞎跑,到底是图个什么?!
  她不算不懂爱情了吧?又不是她父亲病了,又不是她没钱花,她就差没有牺牲色相以祭爱情的神坛了,可她得到了什么?!她甚至想笑,爱又如何?!
  菊花并不知道在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侧头看着窗外变幻无常的景致,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她随身背着的大富豪挎包。沈伟和他的新欢,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此后的可馨一如常态,她带菊花敲开了肖拜伦住所的门。他那里当然有女人,是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人,但姿色并不在爱宛之上。想到刚才的沈伟,可馨始知,男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可笑的是她原来还以为沈伟比肖拜伦高尚。
  菊花非常严肃地翻看了《深宫绝学》这部书稿,可馨觉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滑稽。她把书稿放回茶几上说:“开个价吧。”
  虽然肖拜伦没有思想准备,他咔咔地按响每一个手指头,一额角的虚汗,他结结巴巴地说:“就两万吧。”而且他说完紧盯着菊花的脸,怕自己的狂言把菊花吓回去。
  菊花爽快他说:“我给你三万。你再不许给任何出版社和书商了,这是买断价。”她熟练地从人造革挎包中拿出成打儿的打印合同,抽出一张叫肖拜伦签字画押,然后把长方的一捆像肥皂一般结实的钱立在拜伦面前。
  可馨发现肖拜伦那双永远困顿的眼睛在那一刻无比锃亮。他在菊花去上厕所时,不知所措地冲可馨笑笑。可馨突然大声地对他说:“我根本无意成全你!我讨厌你!我这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钱!”
  卧室和盥洗室的门同时打开,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冲到客厅注视着他们俩,菊花提着裤子对可馨说:“他非礼你了吗?”拜伦则无比温柔地说:“你比以前可爱多了。”
  出了肖拜伦的住所,可馨对菊花说:“你还有点良心嘛。”菊花没表情道:“不是我有良心,这人是个傻子,他的这部书稿,最少值七万。”
  可馨半天没说出话来。
  菊花跟可馨分手时递给她一包钱:“这是你的。”可馨警惕道:“你别拿我也当傻子呵。”菊花笑道:“哪能呢,我们乡下人也是有规矩的。”
  不过她还是不无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如果想骗人,那还不把你们骗得一愣一愣的。”
  可馨第一次对菊花有了几分敬意。
  两年之后,当可馨成为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和地下掮客时,曾收到肖拜伦寄给她的一本诗集,不记得是《五月的雨》还是《六月的风》,略有记忆的是封面素白,伫立一把撑开的桔色花伞,好像诗人多纯情似的。
  这本诗集大概摆满了爱宛的书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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