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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女娲的故事


  叶为一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做工考究的烫金大红请柬,是金龙公司送来的。
  金龙公司终于在不久前挂靠过来了。有一天,陆政委对叶为一说:叶副政委,我们再三论证过了,考虑金龙公司挂靠过来于方方面面都比较好。叶为一没说话,他以沉默表示他态度不变。但金龙公司很快就过来了,而且传说常委一致同意。为这事叶为一很不高兴,他向于秘书嘀咕。于秘书说:首长,这事你就不要坚持啦,少数服从多数吧。后来,于秘书断断续续向他讲起金龙的情况,口气既小心翼翼,又明显地带着赞赏。金龙不得了哇。于秘书说,总经理那小于不过三十来岁,可上面什么人他都认识,随便搞搞,几千万没问题。这回见面礼就是两千万,今年的干部福利费不成问题了。那小子猴瘦的,简直其貌不扬,可据说精力无限,据说公司初创时期他曾有过九十六小时不合眼连轴转跑了八个地方做成一桩大买卖的纪录,他现在手下就那么十来个人,但效率极高,租了一层楼,人人有汽车,他本人坐一辆“林肯”。自从金龙过来以后,机关可是大开眼界,不少人想转业去那里,挣钱比军队多多啦,只是听说很难进去……“这不是扰乱军心么?”叶为一不以为然。“不能这么讲吧,让军队多了解地方,对增强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干扰能力还是有好处吧。”于秘书说。叶为一不吱声了。
  此刻,于秘书站在叶为一身边,极力向叶为一说明,金龙这次送请柬,意在搞春节大拜年,这是一项大型公关活动。据说好几个省长最近都在北京,赶在他们离京前,金龙来个提前拜年,排场大得很,司令政委都将去捧场,这样一来,金龙今年生意翻番就没得说了。
  于秘书说完,敏感地注视着叶为一的表情,只见叶为一阴沉着脸,将请柬看了看,突然拿起笔,在信封上写:“退原处”,然后对于秘书说:“你把它退回去。”
  于秘书大失所望:“我看首长还是参加吧,别人都去,你不去不好吧。”
  “我就是不去。有人问你就说,我有别的活动。”
  “首长,我看你再考虑考虑……”
  “不要说了,”叶为一摆摆手,“要去你自己去。”
  于秘书只好退下,但他没有照叶为一的意思退回请柬,而是把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于秘书走后,叶为一果坐了一会儿,开始读桌上的几份文件。
  “报告!”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
  “请进,”叶为一随口应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武军。
  “首长!”武军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叶为一见是武军,脸上露出了笑容:“是你?来,坐,坐下。”
  武军穿着新式军装,佩着上校军衔,看上去英姿勃发。他已于去年提升为师的副政委了,自从那次政工会议后,他同叶为一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有事吗?”叶为一问他。
  “回来探亲,也看看首长。”武军说。
  “谢谢你,家里还好吧?”
  “挺好。”
  “工作怎么样?”
  “还行。首长近来好吗?”
  “唉。”叶为一叹口气。
  “首长也有叹气的时候?”
  “老啦。”叶为一摇摇头。
  “首长也会服老?”武军顿了顿,说,“首长最近的情况我也听到一些。不过,我相信人人心里都有一面镜子,是非功过自有公论。首长不必太介意。你看我,如果不是遇到你,会是个什么前途?古往今来,许多有才华的人,往往不能被人真正认识……”他发现叶为一神色不好,想了想,又说,“首长,快过年了,我带了些土特产送到你家里去了,晚上我有别的事,只好到机关来看看首长。”
  叶为一看看武军,不觉想起了与之关联的许多往事,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好,我收下,谢谢你。”
  武军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默默地对坐了一会,武军起身告辞。叶为一也不挽留他,武军走的时候,又向叶为一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办公室里又静悄悄的了,叶为一继续读文件。
  “首长,”于秘书又来了,“刚才吴秘书来电话,说许政委问你什么时间有空,希望你去医院一趟。”
  “许政委身体怎么样?”
  “怕是不太行了。”
  “那我,”叶为一看看表,“下午就去医院。”

  下午,叶为一驱车来到许政委的病房。
  许政委瘦得已经脱相了。“许政委!”叶为一呼唤他,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老叶……”许政委声音很低,但反应依旧灵敏,头脑依旧清晰,“你这么快就来啦。”
  叶为一点点头,靠近许政委的病榻,鼻子一阵发酸。
  “老叶,”许政委望着叶为一,衰弱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看看几个老同事,老战友。我听见马克思点我的名啦,我就要去报到啦。”
  “政委,你安心养病。”叶为一说。
  “哎,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满足了,医院是尽了力了,什么好药都用上了,我看我也不要再浪费国家的医药费了。”
  “许政委,你……”
  许政委淡淡一笑:“老叶,有几句话我要对你讲讲。我们共事虽然时间不长,但我觉得我了解你。上面他们每次来看我,我都讲你的情况。你知道,现在不像战争年代了,战争很残酷,它逼迫你在用人的时候只能服从战争规律,没本事你硬是上不去。现在不一样了,很多事情是软指标,用起人来情况就复杂了。这些事情你要想得通。我们这些人,这一百几十斤,都属于党和人民。对吧?”
  “许政委!”叶为一看着奄奄一息的老政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记得我刚到任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谈心吧?”许政委望着叶为一,“你对我说,你愿意做一只马克思说的老田鼠,将旧土地一寸寸掘过去,让后代人有一天站起来欢呼:‘老田鼠,你掘得好!’”
  “政委还记得这些。”叶为一有些哽咽了。
  “怎么不记得呢,当时我就想,这个叶为一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很有锐气啊。这种锐气,你要保持到最后。”
  叶为一说不出话来了,只使劲点点头。
  许政委用衰弱的目光看着叶为一:“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常常想起我的母亲。她不识字,小脚,但深明大义,我们弟兄几个都是她送去当红军的。记得那年部队要长征走了,母亲拎着攒了一年的一篮子鸡蛋,站在路口等部队。见到我,她把鸡蛋递给我,要我好好干,我哭了,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我参军前,她最喜欢给我讲女蜗的故事。她说远古的时候世界很乱,天塌地陷,女蜗支起一口大锅,昼夜不停地炼五彩石补天,又折断大鳖的脚,撑起四极,然后又治服了洪水,杀死了猛兽,人民才安居乐业了。我这两天,总想找你来对你讲讲这个故事。”
  泪水从叶为一的眼里滚落:“政委,我懂你的意思。”
  “懂就好。”许政委又是一笑,“老叶,好好干,不管在什么处境下,尽自己的能力。”
  一周以后,许政委溘然与世长辞。叶为一去许政委家里慰问。他看见,许政委家的沙发、藤椅、窗帘等物品,都旧得不能再旧了。在那个隆重而肃穆的追悼会上,叶为一看见了许政委的许多老上级、老同事。他们都是老红军,都在本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参加了土地革命战争。他们最初也许只为自家能获得一方士地而战,但后来,他们打下了一个新中国,并且成为新中国的第一代将军。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像许政委一样有着光辉的一生。他们中的许多人,是不是也像许政委一样有一位好母亲?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听过女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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