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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敞开心扉


  叶子是从舒放那里得知父亲授衔的确切消息的。晚上,她和晓塘下班回家,只见白莉华一脸喜庆地正在欣赏穿上新式军装的舒放。天哪,今天的舒放确实叫人耳目一新!身板显得更挺拔了,就连那张黑黝黝的脸也闪闪发亮神采飞扬了!少将军衔!他不过五十五岁,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中将,没准还能当到上将呢。
  “怎么样?”舒放见儿子和叶子进来,问道,“这样子还可以吧?”
  “当然。”晓塘说,“比那些军装神气多了。”
  “你要是不转业,这回也穿上新军装了,起码是个中校了。”舒放不无遗憾地对儿子说。
  “我爸授衔了吗?”叶子在一边急切地问。
  舒放笑了:“还能少了他?他是中将。”
  “太棒啦!”叶子跳起来,“晓塘,吃了饭带上扬扬去看看我爸。”
  晚饭后,晓塘开车和叶子、扬扬一起来到叶家。
  “叶为一中将,祝贺你!”叶子领着扬扬走进客厅,见父亲正和叶芽坐在一起,便一本正经地向父亲伸出右手。
  叶为一眼睛一亮:“谢谢你的祝贺。”他非常认真地和女儿握手。
  “哈哈哈哈,”叶子大笑起来,笑声里漾满青春的气息,脸庞红得像玫瑰花,美丽的大眼睛闪着魅人的光芒,“爸,快穿上新军装给我们看看!”叶子进而要求道。
  “嗨,有什么好看的,国庆节就正式穿了。”
  晓塘走进来:“爸!”
  “晓塘!一家都来了?”叶为一很高兴。
  “来祝贺你啊。”叶子说。
  叶芽在一边逗扬扬玩:“扬扬,快叫姥爷给大家看看新军装。”
  扬扬便用稚嫩的声音说:“姥爷,给我们看看你的新军装,我爷爷的我们都看过了。”
  叶为一一听,乐得抱过扬扬说:“好好,”说罢放下扬扬,从客厅的衣架上取下新军装,穿给大家看。
  新军装确实气派。那笔挺的料子,那金灿灿的肩牌,那两颗耀眼的银星!再配上黑色的领带和镶黄带子的大盖军帽,这才是中国的将军呢!
  “太棒了!帅极了!爸,你看上去最多五十岁!”叶子围着父亲转,前后左右看个没完,“晓塘,怎么样?比你爸还漂亮吧?”
  晓塘嘿嘿地乐:“那是啊。”
  叶子说:“我爸是美男子嘛。哈哈哈哈。”
  叶芽也欣赏着父亲的着装:“是漂亮。军装就应当正规,不要搞得全世界倒数,影响军威。”
  “可惜啊,”叶子说,“我们都穿不上了,爸后继无人了。”
  “谁叫你们转业的?”叶为一脱下军装。
  “他爸爸也这么说,”叶子指指晓塘,“哎,”突然,叶子发现成敏和成洪都不在,“爸,这大喜的日子,她上哪儿去啦?”
  “搬走了。”叶为一立即明白叶子指的“她”是成敏。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
  叶为一苦笑一下:“她到医院住去了。”于是将事情的原委简要地说了一遍。
  叶子听罢,搂住父亲的脖子没完没了地亲,亲得叶为一脸上全是唾沫:“你受苦啦!你真是我的好爸爸!”她疯够了,突然好想哭,看看身边的晓塘,说,“你带扬扬先回去吧,今晚我不走了,就住家里。”说完她转身又抱过扬扬,“扬扬,亲亲姥爷。”说着将孩子的小脸往叶为一脸上碰。
  小扬扬很乖,真的马上就去亲叶为一。叶为一被那稚嫩的亲血骨一亲,浑身立刻热起来。他抱过孩子,心里升出无限慈爱。
  “扬扬,几岁啦?”叶为一问。
  “两岁。”小扬扬伸出胖胖的两根手指,好玩极了。
  “唔,我们扬扬真聪明!”叶为一又亲扬扬一下。
  “姥爷胡胡扎人。”扬扬用小手推叶为一的脸。
  叶子看着这祖孙俩,又想哭。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扬扬都两岁了,妈妈死了都四年了。爸爸傻乎乎的和一个臭女人结了婚,这个家就散摊子了。现在,那女人总算搬出去了,可爸爸也六十多了,越来越老了,将来谁照顾他呢?

  晓塘带着扬扬走了。由叶子提议,叶为一、叶芽和叶子来到叶为一的卧室里坐下。
  九月下旬的北京,已经有些秋凉。再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月亮已经越来越圆。今儿晚上,它又冷,又亮,将那银色的光辉,慢慢地洒落在大地上。叶家黑漆漆冷清清的庭院,被月亮似水的光芒定照着,泛出一层幽幽的白色。草木间,窸窸窣窣地,飘游着秋虫的鸣唱,时隐时现地传进叶为一的卧室。
  父女三人好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了。此时此刻,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亲情,一种久违的沁人心扉的温暖。
  叶芽率先打破了沉默:“爸,我挺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待你这次授衔?”
  “你是问我对我自己授衔的看法?”叶为一反问。
  叶芽点点头。
  叶为一想了想:“公正地说,这次授衔对我来说是不容易的。老红军这次授衔的就那么几个,我们这批‘三八式’也没多少。”他顿了顿,又说,“几千年来,中国的男人,都把报效国家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而报效国家的最佳途径就是做官,不管是军官还是地方官。一介布衣再有才华,能量毕竟大有限了,诸葛亮蹲在隆中能干个什么?走出茅庐至少帮刘备打下一方天下。想想我也六十多了,可脑子还很好,身体也很好,我还能干,我也想干。你们知道,一个热血男儿的最大理想,就是为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尽自己的绵薄啊。”
  叶芽点点头:“爸,我理解。”
  叶为一又说:“我要是当政委,我想一定可以好好于一番的,那些人都能当,我哪点比他们差?可现在看来基本没有希望。陆政委比我年轻,总不见得我反过来再接替他。”
  “爸,”叶子说,“你啊,吃亏就在太直,太冲。你看看人家舒放,从来不露锋芒,最近又搞了个宁德威当秘书,成天给那种秘书擦屁股,人家那才叫精明。”
  “哟,叶子还挺有头脑。”叶为一笑了。
  “我可没什么头脑,我瞎说说。爸,我看你的婚姻也需要重新考虑,那女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还要她干什么?还不速速将她休掉?”
  “那么简单?”叶为一苦笑着摇摇头。
  “那有什么,婚姻自由是公民起码的人权。是起码的人道主义。哎哟,我不要班门弄斧。这种理论你们比我懂一万倍。”
  叶芽说:“爸,我看你可以考虑离婚,如果你确实感到不幸福。”
  “怎么样,姐姐都同意。”叶子挺得意。
  “你们不懂,高级干部离婚是很麻烦的。”叶为一说。
  “合着高级干部还没老百姓有人权?”叶子说。
  “在有的问题上可以这么说。为了离婚,打八年抗战的,少将降成大校的,中将连降三级的,多啦。”
  两个女儿都不再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叶为一问:“叶芽,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你还打算结婚吗?”
  叶芽一怔,随即摇摇头:“我想很难。不是没人介绍,是我一点心情也没有,这种事越拖越没心情。”
  “叶芽,”叶为一又问,“你和那个孙束人还有来往吗?”
  叶芽又一怔,呼吸都加重了,连叶子的表情也紧张起来。
  叶为一沉静地说:“既然你们什么都可以问我,我是不是也可以问你们?这也叫平等,对吧?”
  叶芽的嘴角泛起一个瞬息即逝的微笑:“我和他还有一些来往,但不太多了。说实话,我去大别山,有一个因素就是想离他远点。爸,你知道,一个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形成的某种观念,也许一生也改不了。尽管,我从大别山回来后,觉得有好多话和他谈不来了。”
  “他对你从来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怎么讲?”叶芽又有点不高兴。
  “大男大女的,都是人,哪里就那么纯粹?他又不是和尚。”
  叶子笑了:“你当世界上的男人都像你一样,找个成敏也当宝贝?”
  “我倒认为世界上的男人像我这样的还不多。换一个,早去沾花惹草了,我这个人,还是很自律的。”
  叶芽的嘴角又滑过一个浅浅的笑意:“爸,你放心吧,谈情说爱是双方面的,你都那么自律,我就更别说了。只要我不谈,他谈个什么劲?在我心里,他不过是一副年轻时代的灵魂而已。”
  叶为一不再间下去了。
  叶芽又问叶子:“听说你现在很富?”
  叶子看看姐姐:“可以这么说。”
  “你觉得,你的钱来路正吗?”
  叶子低下头来:“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我不懂什么正不正,但我肯定我不会蹲监狱。这点你们尽管放心。不过,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完全靠勤劳,是根本富不起来的。不说别的,就那些税务、卫生、水电之类,他们不吃我们吃谁?你们说我怎么做叫来路正怎么做叫不正?”
  “你是不是又和九哥搞在一起了?”叶为一问。
  “那又怎么样?我要和你搞在一起,行吗?这年头没靠山不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完蛋了。爸,这个世界不是像书上描写的那样一片光明。在黑暗的时候,你也要飞,那就要学蝙蝠啊。我想过了,在多少年以后的教科书上,我这样的人也许会被描写成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资本家。那又怎么样?欧洲那些老资本家,对社会的进步没贡献?你们要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就理解我了。也许那句话对,叫做‘存在决定意识’,九哥常说。”
  叶为一沉下脸来:“胡扯!叶子,我们叶家人要行得正坐得端。”
  叶子一怔,忙将右手食指竖在左手心下:“暂停。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可别打阿以战争!我可是和平鸽,专门衔橄榄枝的……咦,瞪着我干吗,《圣经》里这点故事我还没听过?”
  叶为一和叶芽又都忍俊不禁。
  叶为一想了想,说:“好吧,有些问题一下子也难说清。你们俩,一个写文章一个做买卖,我希望你们都好自为之……是啊,我也要好自为之……有时候我确实很为你们担心……”
  谁也不再说话了。
  父女三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姐妹俩才同父亲道晚安,回自己的卧室去。
  夜很深了,天幕像一张深蓝色的绒毯。月亮真亮,而且,那上弦已经绷出很多很多了。叶家人团圆了,在这幽寂的夜晚。可惜妈妈不在了,再过十天就是她的祭日。月亮真美。多少人喜欢它那银色的光辉,喜欢它那似水的温柔,多少离乡背井的人都在盼望月圆呵。哦,妈妈,你在哪里?你要是活着多好,你会和我们团聚,你会使我们大家都感觉安全的。
  理性与热情,是灵魂航行的舵和帆。
  理性独自统治,是一个禁锢的权力;热情不小心的时候,是一团自焚的火焰。
  谁能扬起热情之帆又掌稳理智之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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