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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成敏


  成敏出生于普通家庭,原是某医学院毕业的普通内科医生。要不是遇上改革开放,她的一生也许会平静得多。但机遇使她崛起,使她的生活不再平静,也使她重新认识自己。
  一九八三年,兴兴医院要配备新领导班子,按上面要求,必须有一个女性副院长,这个人必须在四十五岁以下,必须是大学本科毕业,必须有十五年以上的临床经验,必须任主治医师两年以上。选拔干部的小组在医院里拨拉来拨拉去,五个“必须”都符合的只找出三人。这三人中,有一个已满四十五,成敏比她小两岁。还有一个是搞麻醉的,似不如成敏搞内科更具代表性。这样来回衡量,又征求群众意见又征求老班子意见又同候选人谈话,最后一锤定音,成敏当选为副院长。
  成敏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当副院长,医院里一层层压着多少批人呢。刚上任时,她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可是不久,新班子分工她抓计划生育,她的情绪低落了。当这种副院长跟居委会老太太有什么两样?她找到院长,说:我是本科毕业,搞了近二十年临床,为什么让我搞计划生育?院长是个六十岁的神经内科专家,颇有行政领导能力。他平静地问:那么,你认为你应当管什么?成敏倒痛快:我想管业务。院长又问:那你看我们这个班子里,谁不是本科毕业?谁没搞过临床?谁管计划生育最合适?成敏答不上来了。院长说:成敏啊,当了领导更要加强自身修养。你是女同志,搞计划生育方便。当然,你留恋业务可以理解,我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成敏很服气。自己现在是院领导了,说话办事,要学院长那样:沉着、冷静、善于通盘考虑问题。她于是狠抓计划生育,在各科建立健全监督制度,树典型立标兵,连院里每期宣传栏都亲自过问。
  成敏是当上副院长后离婚的。前夫是华夏医院胸外科一把刀。当年读医学院时,他山盟海誓对成敏穷追不舍,婚后多年也还幸福。但丈夫近几年变了,对成敏不那么感兴趣,晚上睡觉不怎么搭理她了。成敏先是以为他太忙太累,并不在乎。后来发觉他拿回来的奖金明显地少了。有一天,她在街上看见他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在一起,很亲热的样子。她这才开始注意他的行踪。她发觉他隔几天就晚回家或不回家一次,而已精疲力尽,不是主动解释“抢救危重病人太累了”,就是主动说明某病号非拉他去吃饭并卡拉OK。成敏确信丈夫有了外遇,不禁忌火中烧,但她强压下去了。一次,她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回来后成洪悄悄告诉她,她不在家时,爸爸带一个年轻女人来过,那天成洪正好早放一节课,回到家,门倒锁着,叫了半天爸爸才开门。爸爸和那女人见到成洪都不自在极了。成敏听了紧紧搂住儿子:好儿子!我的好儿子!以后有什么事一定告诉妈妈。那一刻,她真想揪住丈夫的衣领,狠狠煽他几个耳刮子!但她硬是忍住了。又过了一阵,成敏又要出差,她假说十二天后才回来,其实她第七天就回来了。她故意晚上十一点才进家门,家里果然只有儿子。她问:爸爸呢?儿子说:在医院值班。成敏二话不说就跑到华夏医院去。胸外科值班室空无一人。她认定丈夫趁值班之机同那女人幽会,说不定那女人就是值班护士。她在走廊上守着,准备守个通宵。到了十二点半光景,丈夫终于从医生休息室走出来。成敏一个箭步穿进去,床上果然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丈夫吓得扑通跪下了。成敏说:“起来吧,明天回家再说。”
  第二天,丈夫回到家,成敏板着脸:“这事可以私了,但你要给我写个详细交代。以后,我们相安无事。”
  丈夫真的写了。成敏读着丈夫亲笔写下的那些偷情故事:时间、地点、对话、姿势……她读着读着就想拿把刀杀了他!她一滴泪也没有,心冻成了冰,再不相信爱情之类的谎言。什么私了,什么相安无事,哼哼,骗骗他罢了!离婚!绝对离婚!唯一的顾虑是儿子:单亲孩子的心灵都要受到极大伤害的,怎么办呢?
  就在这当口,医院里开始配新班子,她决定先把离婚的事放一放——在这种节骨眼上,任何一点个人私事都可能引发一场足以掀翻自己的风暴。她忍耐着,努力与丈夫平和共处。
  她真的当上了副院长。这时,再看到丈夫,那纸上的偷情故事就演变成电影一样活龙活现,她的心就砰砰乱跳,就恨不能一斧子劈死他和那女人。她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杀人,从梦中惊醒。她再也受不了啦,再也不能容忍他出现在她眼前!她提出了离婚。他立刻同意了,只有一个条件:求求你,千万别把我的事说出去,那样我和她都没法活了。窝囊废!软骨头!她在心里骂他。但还是答应了。
  她离婚了。尽管是协议离婚,也伤透了神。不久,医院居然传说,她是和上面的某某某睡觉,才当上副院长的,这事被她丈夫发现,把她休掉她了。成敏听到后气昏了。倒栽赃!这世界简直是谣言工厂!她又去找院长,一见院长就泣不成声。她把丈夫写的交代交给了组织。院长劝慰她:当了领导,就不是普通群众了,大家都盯着你,什么样的好听话难听话都可能有。要经得住。日久事必明嘛。不用解释,更用不着难过。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要组织上没找到你,任何议论都当耳旁风。
  不久,丈夫的丑闻在兴兴医院和华夏医院传开来,关于成敏的谣言消失了。
  成敏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学会了许多东西。看来,自己离一个称职的领导差得还远。好好磨炼吧。
  成敏在事业上很快有了新转机。一九八四年秋天,另外两个副院长都外出开会,只有院长和她在家。一天上午,院长同她谈工作,突然,院长满头虚汗,手指胸口,脸色煞白。院长从来没有心脏病史,但从此刻的症状看,成敏判断院长很可能是心肌梗塞,她要院长立即躺下,立即吃药,她又立即给内科打电话叫他们赶快来抢救院长。
  院长被送进病房。成敏三天三夜没合眼,每一步诊断,每一步治疗,她都亲自主持。她为院长成立了专门抢救小组,召集有关科室的主任、专家多次会诊,在院长病情稍稍稳定之后,她每天早晚两次听抢救小组汇报并研究下一步治疗方案。
  院长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他患的是大面积心肌梗塞。要不是抢救及时、治疗得法,早就完了。但院长从此再不能从事繁重的领导工作了。一个多月后,当他完全脱离了危险,进入了疗养阶段,他向上级建议,免去自己的院长职务,让原来主管医疗的副院长接替他,由成敏主管医疗。院长感激成敏,逢人便夸她的业务水平和组织能力,但成敏毕竟是班子里年龄最轻资历最浅的一个,虽说举贤不避亲,还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院长对成敏说:小成啊,好好干。俗话说,是金子总要放光,是锥于总要露出布袋,我看你前程远大。
  成敏分管医疗后,立即提出了一整套改革想法:若于设备要更新,床位应当从六百张扩充到七百张,科主任要通盘考虑,不称职的要撤换,规章制度要健全……她满腔热情地把这些想法向新院长汇报。不料新院长说:成副院长,你的想法很好,但落实起来就要冷静考虑了。这么大个摊子,要一步一个脚印嘛,不能搞大跃进嘛!成敏不自在极了。她向来看不起这位新任院长。他不过资格者点,其他还有什么?连买台新牙椅都没办法。五十四岁的人了,还能蹦达几年?可惜啊,中国就是论资排辈。某个政策一来,一时间会破格提拔一批人,可风头一过,又是按部就班,这种干部制度非改革不行。但是,眼下他还是你的院长。怎么办呢?
  她开始考虑自己在班子里应当扮演什么角色,工作应当做到什么分寸上。她开始努力同医务部、护理部、党委秘书搞好关系。她开始注意尊重机关,遇事多通气。她尤其注意同科主任们搞好关系,没事就去科里转,看到好的就表扬,经常征求科主任的意见,并尽可能采纳。她发现党委书记同院长配合有隙,就主动同书记搞好关系并经常向他宣讲自己的主张。只要书记同院长意见相左,她绝对支持书记。在院领导会议上,她只要抓住机会,就向院长提意见。院长自然要反驳,她就争吵。并将这些争吵透露给几个科主任。如此一段时间后,院里都议论这届班子不团结,工作难开展。上面便派工作组下来调查,一看果然如此,而且成敏的很多意见据说是正确的,就是得不到院长支持。没有多久,这位院长居然下台了,又从别处调来一位新院长。
  成敏更加自信。就在这时,有人向她介绍叶为一了。
  成敏离婚后,说媒的并不少,但她都没同意。离婚是彻底告别过去低层次的追求,付出了那么多,要找不到一个真正高层次的,她才不结婚!
  老天有眼!命运把叶为一送到了她的面前。一听叶为一的概况,她的神经立即兴奋起来。第一次见到叶为一,她更是被他的风采深深吸引。叶为一看上去至少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的派头和相貌令成敏联想起学生时代看过的许多革命电影。那时候,她们这些女生疯了似的迷着赵丹、孙道临、王心刚……这叶为一长得简直就像孙道临么,他简直就是她学生时代在银幕上看到的党的化身么!不久,她到叶为一家看过两回。真是大开眼界啊。庭院大而幽静,高高的院墙和浓密的大树阻断了街上的车水马龙声。院内花草茂盛,果木成行。屋子宽敞极了。一条凹形走廊连接着朝南的客厅和东西两边厢房。客厅大得可以开家庭舞会。两边厢房那么多,又是套间又是单间,足够一家三口(她可没把叶芽叶子计算在内)开心的。这样的男人你不嫁嫁谁?相比之下,她倒有些自愧弗如了,那些日子,她真是提心吊胆,真怕叶为一变卦啊。她又主动又不敢太殷勤,生怕失了分寸反让对方疑心。
  好在一切都顺利,几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可是,叶家的第一次聚会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当时完全懵了。过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天真了。看来这种官宦人家就像书里描写的沼泽地,是很复杂很难缠的,一不小心陷进去会送命的!瞧叶芽那高傲劲,瞧叶子那疯劲,她驾你是“臭婊子”,骂小洪是“拖油瓶”,实在太侮辱人啦!要知道,她小时候就被人骂过“拖油瓶”,父亲病死了,母亲改嫁给了一个海员……怎么,她和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一条必嫁的路……原先怎么从没想到这一层?她的心慌乱了。不,不不,时代不同了,我和母亲绝对是不一样的。那个海员和叶为一也绝不可同日而语。叶芽叶子作不了叶为一的主,关键还在我自己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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