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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再婚


  刚下过新年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晶莹的雪,覆盖了叶家庭院的土地、房屋和树木。叶家原本安静的庭院,此时就像一个洁净无暇的宁馨儿。它睡熟了,任太阳暖洋洋地照耀,任一群群褐色的麻雀欢快地跳跃、叫喊、寻觅食物,在身上踩出一串串小枝叉似的清晰的脚印。
  今天是全家欢聚的日子——叶为一今天结婚。他一早就开始张罗了:要司机去接叶子,指挥炊事员准备中午的饭菜,自己则亲自和公务员一道收拾屋子。
  他说不清此刻的心情。他把今天的聚会只限定在自家人中间,连舒放两口子都不请。他不想张扬。
  叶芽昨晚写文章搞到下两点,刚刚起床。吃罢早饭,看见父亲正忙得一头汗,觉得有点怪怪的。你看他,一会儿里一会儿外,动作笨拙,步履缓慢,那张堂堂的脸上,好像还挂着隐隐的忧虑。她的眼前突然闪出了当年父亲打扫厕所的画面,心不由得一震。今天是父亲迎亲的日子!我怎么差点忘了?叶芽这才意识到家里要发生一件大事:父亲要结婚了!这个家的格局要改变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将走进这里,占有父亲,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爸!”她走过去叫父亲。
  叶为一刚刚向炊事员交代了什么,听见女儿叫他,脸上浮现出了微笑:“起来啦?以后不要搞那么晚,要注意身体。”
  “她好吗?”叶芽没头没脑地问。
  “你说成敏?”叶为一反问。
  叶芽点点头。
  “唉,我不是老早就向你介绍过了吗?几次要你看,你又不看。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我老了,总要有人照顾生活吧?”
  “我照顾你不行吗?”
  叶为一的眼圈刷地红了:“有你当然好。可我怎么好老麻烦你?你还有你的生活呢!”
  “你为什么不等着赵小果?”
  叶为一一怔,低下头来:“不会有结果。”
  “为什么?”
  叶为一摇摇头:“她永远不会再结婚了。”
  叶芽不说话了。其实,叶为一刚从西安回来就告诉过她“不行”了。可那时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好像顾不过来多想父亲的事。后来她和父亲吵架了,后来父亲就找了一个女人……是啊,难道不是你同意父亲找成敏的吗?你不是还去说服妹妹了吗?可是……可是,谁知道父亲这么快就结婚了!以后的父亲还会和过去一样吗?她突然觉得要哭了,赶紧转身找扫帚打扫院子的积雪。
  不一会工夫,叶芽扫雪的刷刷声破坏了庭院的宁馨。
  成敏不到九点就来了,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白白瘦瘦,穿一件上黄色羽绒服,提着个挺漂亮的大箱子。
  成敏是新嫁娘,叶为一本来计划让司机接了成敏再接叶子。可成敏说,叶子怀孕了,只管接她就是。自己呢,叶为一就别操心了。都一把年纪了,用不着那些礼数,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比什么都重要。这话真叫叶为一感动。有一刹间,他简直相信成敏一定会给这个家带来幸福。
  叶芽在门口扫雪,一眼就猜到了进来的女人是谁。成敏身材苗条,穿一件棕色羊皮大衣,围一条硕大的白狐狸围脖,蹬一双棕色高跟皮靴,背一只绿色皮包。她看上去同她的实际年龄相仿,一张脸轮廓很重,浓眉大眼,最大的特点是颧骨高。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叶芽想。
  成敏看来对叶家已颇有了解。一见叶芽就伸出右手,说:“是叶芽吧?我叫成敏。”
  叶芽只向她点点头:“你好。爸爸在里面。”
  成敏带着男孩走进院子里,叶为一迎出来,接过她的皮包,拿过她的白狐狸围脖,很殷勤的样子。
  叶子一直磨蹭到十点才到。此时的叶子,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但看上去不太明显。她是在晓塘取保候审出来那天断然决定要怀孕的。“天晓得你哪天没了脑袋,先留下个根子,日后也好报恩报仇什么的。”叶子嘻嘻地对晓塘说。晓塘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好叶子,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舒晓塘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要是不能让你比所有的女人都幸福、富有,我誓不为人!”
  叶子从没这么扎眼过。眼圈涂成银色,嘴唇抹得鲜红,头戴一顶火红的呢帽,身穿一件火红的呢大衣,脚踩一双高到膝盖的雪白的羊皮靴,耀眼得埃及艳后一般。她绷紧着脸,浑身像浇了汽油,只要溅上一粒火星,就可能燃起熊熊大火。她原是根本不肯来的,舒放两口子好不容易说服了她。临来前,白莉华再三叮嘱:“一定乖乖的,孩子。”
  叶芽一见妹妹,心咯噔一下。叶子问:“姐,那家伙来了吗?”
  叶芽向里呶呶嘴:“叶子,今天可得顾全大局啊。”
  “哟,姐,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女叶副政委啦?”
  叶芽拉着妹妹的手:“你呀,不管怎么样,今天一定听姐姐的话。”
  叶子的眼睛湿润了,她向叶芽点点头,然后向客厅里喊:“爸,我来啦!”
  叶为一正在为成敏母子张罗什么,一听叶子的叫声,连忙出来。见叶子那副打扮,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叶子,穿那么漂亮!”
  叶子嘻嘻地笑:“为了庆祝您大喜的日子呀。”
  叶为一苦笑一下,没吭声。
  中午十二点,家宴开始了。叶为一居中,右边是成敏和成洪,左边是叶芽和叶子。满满一桌菜肴,丰盛而精美,可惜赴宴的统共才五人。
  叶为一首先举起酒杯:“今天我们全家简单地聚一聚。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成敏同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叶芽叶子,叫阿姨。”
  叶芽张了张嘴,终于没开口,叶子看看姐姐,然后扫成敏一眼。
  “一回生二回熟嘛!”成敏马上接话茬,“不要勉强孩子。”
  叶子又斜成敏一眼。
  叶为一接着说:“成敏同志有一个儿子,正在上高二。”
  叶子发出了轻轻的讪笑,无声地动着嘴,口型里学出“同志”两个字。
  “二位姐姐,”但成敏的儿子很温顺,“我叫成洪。”
  “什么洪?”叶子问。
  “洪水的洪。”
  “为什么姓成?”
  “因为,我不要爸爸了,跟妈妈姓。”男孩一句话把叶子说得没脾气了,“叶芽姐姐,那天你签名售书我也去了。真棒!”
  叶芽微微一笑。这男孩真乖巧。
  叶为一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来,为我们成为一家人,于一杯!”
  大家都喝酒了,只有叶子指指自己的肚子,自顾夹菜。
  过了一会儿,成敏站起来:“我能到这个家里来很高兴。今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周的请你们多多原谅,多多指教。来,为我们走到一起干杯!”
  大家又喝酒了。只有叶子还是自顾吃菜。
  这顿饭尽管不那么热闹总算平安无事。酒过三巡,叶为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一边吃菜,一边呷着酒,不禁有些兴奋,酒酣中想起了今后的生活。他对身边的成敏说:“小洪从今天起就住这里吧。这里离他学校近,又有人做饭。下午,把周欣的那间工作间腾出来,收拾收拾给小洪住。”
  “什么?”不料这话被叶子听得真切,“成洪住哪儿?”
  叶为一脸上掠过一个不悦,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住你妈妈过去那间工作间。”
  “他敢!”叶子猛地跳将起来。
  “叶子!”叶为一拉下了脸,“要懂点规矩!”
  “我就是不懂规矩!”叶子吼道,“这个家是谁的?谁把它从人家手里要回来的?谁辛辛苦苦把它侍弄成现在这样?是妈妈!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浸透了妈妈的心血!这女人算什么东西?她能安什么好心?还不是图你的地位、房子、汽车!”叶子转而向成敏吼道,“告诉你,你敢动我妈妈屋里一根针,我找人打断你的狗腿!”
  成敏的脸顿时紫得像猪肝,她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成洪吓得把头埋在胸口。
  叶为一惊呆了。
  “叶子!”叶芽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太过分啦!”
  “他们要强占妈妈的屋子你听见了吗?连你也向着这臭婊子和这个拖油瓶吗?你忘了妈妈啦?妈妈!妈妈呀!”叶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到妈妈的工作间里去了。那间屋子摆放着周欣的全部遗物,墙上挂着追悼会上挂过的周欣的大幅照片。自从妈妈死后,叶子只要回家,总要去那里吊唁妈妈,一直到现在,那里还溢满妈妈温暖的气息。妈妈是永远不会死的。可现在,爸爸有了后老婆,一句话就要把妈妈的屋占了!叶子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的照片前:“妈妈呀,你不该走哇,你走了,来了条老母狗!那拖油瓶要占你的屋子啊!妈妈妈妈,你快回来看看!快轰走他们啊!”
  叶芽跟过来了:“叶子,你这是干什么,你自己的身子不要啦!”
  叶芽不说也罢,这一说还真提醒了叶子,叶子捂着肚子坐在地毯上就哎哟哎哟叫起来,边叫边哭边骂。
  叶芽对怀孕一窍不通,兄妹妹叫喊,吓坏了,忙去叫父亲:“快,叶子肚子痛。快让她来看看,她不是搞医的吗?再有,给晓塘打个电话,让他过来。”说完又去照看妹妹了。
  叶为一对成敏说:“你过去看看吧!她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成敏坐着一动不动,口中喃喃道:“不会有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叶为一说着又去给舒家打电话。晓塘一听,说声“马上到”,就放了电话。
  叶为一又急忙来到叶子身边:“叶子,你安静点,你安静点好不好?晓塘他马上来。你可不要再哭啦!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成洪他不住在这里就是了。”
  “她为什么还不来看看?”叶芽问。
  叶为一不语。
  叶芽愤愤地跑去找成敏:“救死扶伤不是你的天职吗?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
  成敏一怔,迟疑地站起来,随叶芽走过去。
  当她来到叶子跟前,看到火红的叶子正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时,她的神志清醒了:“叶子,快起来坐在床上。你怀孕都四五个月了吧?不可能出什么问题了。你以后倒是少化点妆,那些化妆品浸润到皮肤里对婴儿发育不好。”

  叶子就在这一瞬间不哭也不闹了。片刻之后,她才省悟过来,有点狼狈地对成敏骂:“滚开!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成敏正欲再说什么,晓塘和白莉华赶到了。成敏同他们打个招呼就退去了。
  见一家人闹成这样,白莉华只好叹气。晓塘说:“叶子,回去吧。你这是何苦呢,让你爸爸为难。”
  叶子一见晓塘,委屈得又哭开了。
  “别哭啦,”晓塘说,“现在你和孩子是重点保护对象。你这么伤心发火的,明儿生个怪胎怎么办?”
  “不许你诅咒我!生个九头妖怪更高兴!”叶子笑起来了。
  晓塘把叶子哄上了车。车上,叶子告诉晓塘:“其实我肚子根本没疼过,那是装的,想吓吓那奥婊子,谁知倒把爸和姐吓着了。我看那臭婊子不是省油的灯,爸将来非被她捏在手心里耍弄不可。还得想法子轰她走。”
  这边,叶芽对焦头烂额的叶为一说:“爸,把我的屋让给成洪住,我住妈妈的工作间。”
  叶为一迟疑道:“那怎么行呢?”
  “什么行不行的,你又变不出一间房间来。就这么定了。”
  下午,叶芽收拾干净了自己的屋子,然后告诉叶为一,学校有事,她要走了。说罢就往门外走,没同成敏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回来?”叶为一怅然若失,造过去问女儿。
  “没准。”叶芽头也不回,两滴咸涩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
  叶为一站在门口,望着叶芽远去的背影,他这才隐隐绰绰意识到,找来一个成敏,搞不好却可能把两个女儿丢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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