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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替九哥顶罪


  这两年,晓塘在九哥的公司里干得很卖力,很痛快。九哥很有先见之明,也很有办法的。他总能做出些意想不到的、惊心动魄的事情。他因为大饭店的保安要求他将车停在停车场上,对保安大打出手,打完了,扔下名片,保安反过来连连赔笑脸。他倒汽车,倒电器,倒钢材,倒外汇,倒批条……利用“计划”和“市场”之间的差价大发横财。他能找到飞机运录音机,能找到车皮运煤,能找到银行贷款,能找到进出口紧俏商品许可证。在这方土地上他真是所向披靡呢。这两年,晓塘亲眼看见找九哥挂靠的小公司多如牛毛,就像“文革”年间各种战斗队去挂靠无产阶级司令部。这些小公司一旦挂靠上了博采,境遇立刻大变,贷款、申报、倒买倒卖,方便多啦。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年头,一个人有钱有势和没钱没势真是大不一样啊。九哥为什么能耐?有钱有势啊!这是晓塘这两年来最重要的心得体会。
  可是,九哥突然要退出商界了。
  早上一上班,九哥就叫晓塘到他的办公室去。
  平日,九哥无论见什么人,总喜欢坐在他那张宽大气派的老板椅上,仰着脸,让面前那张同样宽大气派的老板台,将他同来人隔开一个距离,以便保持某种永恒的威严和神秘。可今天,他离开了老板椅,紧挨着晓塘坐在一边的皮沙发上,这倒叫晓塘有几分不自在。
  九哥双臂抱胸,低垂两眼:“晓塘,这两年你干得很好,很感谢你啊。”
  晓塘有些奇怪:“九哥,怎么客气上了?应当是我感谢你。”
  九哥的脸上显出几分莫测,轻轻摇一下头:“不瞒你说,我准备金盆洗手啦。”
  “九哥你开什么玩笑!”晓塘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九哥似笑非笑:“不开玩笑,我确实有难处。”
  晓塘更奇怪了:“九哥也有说难的时候?”
  九哥点点头,从兜里摸出包“三五”烟,递给晓塘一支,自己拿一支,晓塘忙掏出打火机,替九哥将烟点燃。只见九哥皱着眉,用长长的手指夹着烟,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圈。
  晓塘也点起了烟。
  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就烟雾弥漫了。
  “九哥,你失势了?”晓塘突然冒了一句。
  九哥黄白的脸上泛起一个苦笑,他并不生气,只狠狠地又吸一口烟,点点头:“孙悟空七十二变,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上边有精神,要反不正之风,对干部和干部子弟经商要限制。嗨,‘文革’把我们整成那样,他不限制。看我们富起来了,他来限制了。当然啦,上面也有上面的难处。谁叫他是共产党呢?共产党的宗旨就是为最大多数老百姓谋利益,如果光顾自己得利,老百姓不造你的反?说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其实共产党自己不能先富起来,只能最后富起来。共产党啊,自从降生到这个地球上,就和贫穷有着天然联系。”
  晓塘努力理解着九哥的话,九哥的话常常是很深奥的:“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他问。
  “这把椅子我想让你替我先坐着,”九哥指指那张乌亮的老板台和那张漂亮的老板椅,“我找个单位猫一阵再说。”
  “让给我?”晓塘眨眨眼,“这么大个摊子你就放心交给我?九哥,这家业可是你一手撑起来的!”
  九哥淡淡一笑:“钱财乃身外之物。晓塘,这回你就替我撑一把,也叫受命于危难之际。”
  “可是我……”
  “你能行,我知道你能行。”九哥站起来,晓塘也站起来,九哥无限信任地拍拍晓塘的肩。
  就这样,晓塘半推半就半糊涂半清醒地坐在了九哥那张宽大气派的老板椅上,同九哥一样,也与一切来人隔着那张宽大气派的老板台。乍一坐上去,听着周围的同事突然一口一个“舒总”、“舒总”的,先是有点不好意思,可很快就有几分陶醉了。九哥呢,没几天真到一个部门上班去了,被任命为副局长。
  晓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九哥的账目,他惊讶地发现,九哥的账面上几乎没钱。原来九哥是狡兔三窟呢。
  大约两周之后,有人通报晓塘,区检察院准备以非法经营罪起诉博采公司。
  晓塘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九哥离去的真正原因。
  他找到九哥:“你早就知道有人要起诉你?”
  “有这个预感,但没想到会动真格的。”九哥说。
  “那现在我……”
  在闹市区一家高级餐馆里,九哥拉晓塘坐下,他要了瓶茅台,点了几样酒菜,就着餐馆那舒适的设施、澄黄的光线、四周不停的杯盏声和桌上的美味佳肴,向晓塘掏出了心窝子。他告诉晓塘,是一个姓陈的出卖了他。那家伙过去是他手下的,他们曾经合作得很好,后来因为一笔外汇闹翻了,他另立公司去了。不久前他走私汽车被抓,谁知是怕死还是报复,胡咬一通,把九哥的一些事也咬出来。九哥不得已只好离开公司。本以为这样法院就无可奈何了。现在看来还要追究。
  “晓塘,我现在只有靠你了。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替我顶一把,我九哥忘不了。”九哥边说边为自己和晓塘各斟上满满一杯茅台:“来,为友谊干杯!”
  叮当的碰杯声清脆悦耳,晓塘的眼前,闪出了当年九哥落魄时,他给九哥送饭的情景,他一仰头,将一盅酒一饮而尽,扣过酒杯,说:“九哥,你放心就是!”
  又过了十天。晓塘正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清理抽屉。突然,进来几个人,手持拘捕证,不由分说把他架出去,塞进一辆警车里带走了。
  晓塘镇定自若。自从同九哥谈了话,他有了思想准备,将许多事提前作了安排。只是,坐在警车里,望着身边威严的法警,又觉得像做梦。威名赫赫的博采公司就这样垮了?你就这样成了九哥的替罪羊?可叶子还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在说不定正在做着你如何发财的美梦呢。
  拘留所是个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在押的多是些社会渣滓。同他们关在一处,晓塘打心眼里恶心。但晓塘能吃苦,而且生就一副“万事义为先”的脾性,绝不瞎招供。他们审问他,他说他刚刚上任,什么都不知道,抓他绝对是冤假错案。他们推揉他,教训他,威慑他,将他扔进一间挤满了十几个人的小房子里,汗酸味、脚气味、尿臊味混杂,恶臭难当。看守很凶,有几个犯人更凶,横眉立国龇牙咧嘴当夜就劈头盖脑揍得他鼻青脸肿,把他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搜了个遍。早听人说过刚进局子都要吃点苦头的。果然不假。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忍着吧。

  叶子是在晓塘被抓的第四天,才从一个朋友处得到消息的。叶子开始不相信,可再一想,晓塘已经几天不回家了,而且连个电话也没打来过,心里不免发虚。她跑到博采公司,发现公司里空荡荡的,有限的几个熟人,都是一脸晦气,问起晓塘的去向,都说不知道。叶子慌了。回到家,一见舒放和白莉华,就哇地一声哭起来:“晓塘被抓走了!怎么办啊!”
  舒放猛一听,脸上闪电般掠过一个惊讶,但旋即恢复了常态。他叫叶子不要哭,天大的事慢慢讲。叶子一边哽咽一边细细道来。舒放听得很专心,时不时插问几句。待叶子讲完,他沉着地要大家先吃饭。在饭桌上,他亲自为叶子夹菜:“多吃点。我们叶子有大将风度,就是天塌了饭还是要吃的。”叶子点着头,和着泪水大口大口吃饭。
  饭后,舒放、白莉华和叶子一起坐在舒放的卧室里,舒放这才说:“这事我看不用怕。叶子,现在最好是由你出面去找九哥。”
  叶子问:“找九哥?”她又看看白莉华,白莉华的眼里满是鼓励。
  舒放说:“你敢不敢去找九哥?”
  “当然敢。不要说九哥,天王老子我都敢找。”
  “那好,”舒放说,“见到九哥,千万不能瞎吵,要好好说,就是求他想办法救出晓塘。”
  叶子说:“我懂了。”
  叶子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晓塘出事了。她想。不由摸摸空着的半边床,那里还散发着晓塘熟悉的气味呢。晓塘是说过接了九哥的位置,说九哥最近有些事。但晓塘当时的口气是漫不经心的,她以为九哥不过让晓塘暂时替替班,哪能真当总经理,谁知就出事了,所以,所以晓塘是在替九哥顶罪!她茅塞顿开。难怪舒放要她找九哥去,这个“阴谋家”,哈哈……窗外,吼了三天的大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叶子突然发觉四周寂静无声了。其实,这世界说变就变。哪能没活路呢?叶子的心平静下来。她闭上眼睛,想象明天傍晚,她将头技黑纱巾,神秘地敲开九哥家的门,请求九哥帮助。那场景就像大仲马写的浪漫故事。她没读过大仲马的书,但看过由大仲马著作改编的电影录相。她在黑暗中笑了。她又想到舒放那张沉着黝黑的脸,那张脸是不是有点像爱德蒙·邓蒂斯?对,明天一定去找九哥!她给自己鼓劲。
  第二天下班后,她真的按响了九哥家的门铃。那扇灰色的大铁门,张开了一方小口,露出一双眼睛,向外探望。她报了姓名。一会儿工夫,门开了,一个战士很礼貌地将她迎进去。
  九哥在小客厅里等候叶子,见叶子披一条黑纱巾,穿一身黑羊毛裙,俏丽的脸上笼罩着忧伤,宛若一朵被霜染过的红玫瑰,心中不禁一颤。叶子见到九哥,未及开口,已经泪如雨下:“九哥啊,晓塘被抓走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她说,如果晓塘身遭不幸,她将以身殉夫!她问,九哥啊,晓塘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哀求,九哥,你可要救救晓塘!只有你能救他了!
  九哥手托下巴,拿一双大眼睛看叶子。看来叶子完全不知情呢,她只不过凭脾性和对你的信任而来。看来晓塘是真仗义,他明明在替你顶罪,却一个字也没透给叶子。可叹叶子这样美丽的女孩,竟有如此刚烈的性格,可以为丈夫舍命。晓塘太幸福了。不像他九哥,他也曾经真挚热烈地爱过一个和叶子一样美丽的女孩,但那女孩经不住九哥家长时间的灾难,走了。他原以为漂亮女孩都是水性杨花的,但叶子不是。
  九哥望着哭成了泪人的叶子,愧疚难当:“小叶子,别哭了。我从来拿你当亲妹妹看待,放心,我一定帮你。只要有我九哥在,就没有你过不去的关。在家等消息吧!”
  叶子泪眼朦胧地向九哥致谢。九哥亲切地将她送出大门。
  回到家里,叶子依旧泪水涟涟。她将一切告诉了舒放和白莉华。舒放听完说:“就这样吧,要是十天半月没消息,你再去找九哥一趟。”
  “这事你们暂时不要告诉我家。”叶子说。
  “唔。”舒放点点头。
  叶子回自己的房间躺下,不觉又火急火燎地想着晓塘在那种鬼地方不知怎么个睡法呢,十天半月哪里等得了?第二天,她又四处奔波,打听晓塘的确切下落。一个星期后,她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人在电话中神秘兮兮地称她“叶子小姐”,告诉她晓塘关押的地方,以及探视的办法。
  叶子去了。穿一身牛仔服,背一个大包。内装晓塘最爱吃的稻香村又烧肉三斤,万宝路香烟六条,还有水果、点心、巧克力以及五套内衣内裤。
  晓塘在拘留所关了若干日,早已狼狈不堪,见叶子来了,不但“狼外婆”一样背来这许多吃的穿的,而且一脸无限忠诚,他的眼圈湿润了,说:“好叶子,带这么多啊,合着我明天就上断头台啊?”
  叶子“叶哧”一声笑起来。但她又看见了晓塘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衫和累累伤痕的面庞,不觉又泪流满面:“我恨不能把西单菜市场都给你背来呢。叫他们打你!饿你!”
  “嘘——”晓塘将食指竖在唇上,“爸爸妈妈都好吗?”
  叶子点点头,将家中的情况简要地讲了一下:“我找了九哥,他会想办法的。”叶子将声音压得很低。
  晓塘的脸上闪出一个诡谲的笑:“叶子你真聪明!”
  叶子说:“是你爸的主意。阴、谋、家。”说着又忍不住要笑,被晓塘用手势制止了。
  晓塘看着看守离他们远了,才说:“刚进这种地方,难免受点皮肉之苦。这叫‘欺生’,猴子也一样,不怕的。”他用嘴努努站在远处的看守,“就那家伙最厉害。听说是你们八十八中毕业的。你设法找个老同学通融一下。”
  “是吗?”叶子突然转过一念,径自向那人走去。定睛一看,不禁喜上眉梢,那不是同班同学聂虎吗!叶子小声叫他:“聂虎!”
  聂虎正站着走神,一听有女人叫他,抬起头来。
  叶子说:“聂虎,不认识啦,我是叶子啊!”
  聂虎先是一愣,接着,布满胡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叶子!真是你,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这种地方也是你来得的吗?”叶子当年是全校有名的美人儿,和聂虎坐过一年同桌,那时好多男生都在远处对她垂涎三尺就是不敢挨近一步呢。
  叶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来看我丈夫舒晓塘。”
  聂虎指指晓塘:“他是你丈夫?”
  叶子点点头。
  “啊呀小姑奶奶,你怎么不早说呢!真是太对不起了!放心,叶子,晓塘在这里你就放心吧!”
  叶子边哭边说:“那就太谢谢你啦!聂虎,拜托啦!日后必有重谢。”
  “嗨,”聂虎说,“咱们谁和谁啊!以后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说罢,走过去向晓塘友好地一笑。
  从那以后,晓塘的日子果然好过了,吃得饱,睡得够,再不受皮肉之苦。聂虎对他十分客气,所有的犯人对他都十分客气。连他换下来的衬裤袜子,都立刻有犯人抢着为他洗。
  叶子总在聂虎值班时去探望,这样方方面面都更方便些。聂虎很热情,这使叶子高兴,见晓塘处境尚可,叶子安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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