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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个吻


  叶芽到医院找到了康冰。康冰见到叶芽,又惊又喜。
  康冰拉叶芽来到医院的花园里,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早春的阳光金蒙蒙地照耀着,树枝轻轻地摇曳着,两人坐在刚刚发绿的草木中间,都感到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与激动。
  算起来,自叶为一出院后,大半年过去了。康冰和叶家人再没有接触,像一颗慧星闪过,康冰在叶家人的生活中瞬息即逝。
  “你结婚了吗?”叶芽问。
  康冰点点头:“去年国庆节。”
  “我妈妈去世了。”
  “什么时候?”康冰顿觉心口咚咚地跳。
  “去年国庆前夕。”
  “可惜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那时我大概已经在西安了。”康冰的脑海中闪出许多往昔的画面。
  “很对不起我这么晚才告诉你。我应该及时通知你的,但我那时的心情太乱……康冰,我妈妈找你谈过话,对吗?”
  “谁告诉你的?”康冰一惊。
  “我妈妈。”
  康冰垂下了头。
  “你妈妈叫赵小果,是吗?”
  康冰抬起眼:“是的。”
  叶芽的脸上闪过一个隐隐的神秘:“关于你妈妈,你还知道一点别的什么吗?”
  “什么别的什么?”
  “比如,爱情。”叶芽非常直率,“你别生气,我没有恶意。当然,你不一定知道。父辈的很多事情,我们都不会知道。但你一定知道你妈妈现在有没有再结婚吧?”
  “她至今没再结婚。”
  “那么,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让你妈妈答应和我爸爸结婚?”
  “天哪!”康冰终于叫起来了。
  一阵难堪的激动在两个女人之间奔涌。
  康冰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好一阵之后,她说:“我大概猜出来龙去脉了。自从你妈妈找了我,我就常猜这个谜,这么说,我妈妈和你爸爸曾经相爱?”
  “是的。”叶芽望着康冰,“二十年前,他们就是在这个医院,而且就是在你那个高干病房相识并相爱了。但那肯定是一种形而上的爱,请相信我。”叶芽果断地追加了一句,“我见过你妈妈,那是在一九六六年的一次批斗会上。我永远忘不了那场景。你妈妈为我爸爸陪绑。你妈妈是那么沉静,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深深地感动。”
  康冰微微张开了嘴,眼睛因为痛苦变得潮湿。
  “对不起,康冰,有些过去的故事也许太残酷了。可过去就是这样揉进了今天,抹也抹不去。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去我家一趟,和我爸爸谈谈,行吗?”
  “去你家?”康冰又显得很激动。
  “是的。”
  康冰迟疑片刻:“好吧,我去。”
  “谢谢你!康冰。”叶芽紧紧地握住康冰的手。

  “去找赵小果吧!”这几天,周欣最后的要求总在叶为一耳边回响。那声音是那样凄楚,那样固执,那样令人心碎。唉,女人的心啊!可是……这是可能的吗?赵小果,他心中的女神!她至善至美。而他只是个俗人,他可以匍匐在她面前顶礼膜拜,但她怎么可能答应同他这样一个俗人一起过世俗的生活呢?
  但叶芽说:“爸,拿出你男子汉的气魄来,勇敢地去追求可能属于你的幸福。你怕什么呢?”
  他说:“你这孩子真有意思。你为什么不去追求你的幸福?你比我年轻得多,追求幸福的权利也大得多呢!”
  叶芽笑了:“你这就错了。追求幸福的权利,十八岁和八十岁是同等的。你该换换脑筋啦。”
  是啊,如果有可能得到幸福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放弃?

  现在,在这个早春的傍晚,叶芽把康冰带到他面前了:“爸,你看看谁来了!”
  “康冰!”他真是又惊又喜,“小康啊,怎么是你!你和叶芽交上朋友了?”
  “我这是先斩后奏。”叶芽站在一边笑,“我请康冰来和你聊聊。妈妈不是找过人家么,那你就向人家解释解释,不要让人家老是猜谜似的。对不对?”
  “你这个叶芽!”他嗔怪道。
  “你们去书房谈。我退出。怎么样?”叶芽还在笑。

  叶为一很痛快地领康冰在书房里坐下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康冰美丽的脸庞真是很像她母亲啊。叶为一的心颤抖了。
  “康冰啊,你来我家我真高兴,”叶为一先开口了,他想了想,两眼望着康冰,冷丁问道,“关于我和你妈妈,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康冰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不,首长,我不想再知道什么。我已经知道的很多了。”
  “你周阿姨委屈你了,”叶为一伤感地说,“我替她向你道歉。她人也死了,你就原谅她吧。”
  “不,首长,周阿姨对我很和气,她只不过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妈妈是谁,我答应了。我心里虽然犯嘀咕,可我要守信用。对吧?”
  “你很像你妈妈,”叶为一的语调更伤感了,“以后不要首长首长的,我比你爸爸小,就叫我叔叔吧。”
  书房里猛地沉静下来,谁也不再说话,只有康冰的脸一阵阵发红。
  过了好一阵,叶为一从抽屉里拿出周欣的遗书:“你看看这个吧。”
  康冰的眼里闪过片刻疑惑。但她还是接过了遗书。她开始读它,渐渐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遗书在她手中秋叶般抖动。
  “孩子,我再一次向你道歉。”叶为一低声说。
  “不,叶叔叔,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康冰抬起泪眼,“我理解周阿姨。她做这些因为她爱你。”
  叶为一不禁瞥康冰一眼。
  “我也了解我母亲。”康冰继续说,“她是一个很少有的女人,非常浪漫又非常现实,非常柔弱又非常刚强。所以,我懂得你们的感情。我父亲临死前几次说他对不起我母亲。父亲是个好人,只是,好人和好人不一定就是最合适的夫妻,而合适的人又不一定就能成为夫妻。”
  叶为一又瞥康冰一眼。
  康冰停下来了,可紧接着,她又加了一句:“周阿姨她是个好人,叶叔叔,你不要记恨她。”
  叶为一深深地叹一口气:“我怎么会恨你周阿姨呢。”他看着康冰,一刹间他仿佛又看见了赵小果,他问道,“你对周阿姨最后的要求怎么看?”
  “我……”康冰惊叹叶为一的直率,她擦擦眼睛,“当然,如果她的愿望能实现,我当然为你们高兴,我……”康冰想说她喜欢叶为一,如果叶为一能成为她的父亲,那她会感到很幸福,可她说不出口,“叶叔叔,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一道感激的光芒掠过叶为一那黑亮的眼睛:“我实在不知道你今天来,叶芽这孩子搞突然袭击。我的一些想法还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和你商量,你不要见怪……我想,如果不为难你的话,你能不能先向你妈妈吹吹风。这件事,我也是看了你周阿姨信才开始考虑的,我心里没把握,时间隔得太久了,不知道你妈妈现在会怎么想……”
  “我会尽力去做的。”康冰回答。
  叶为一笑了:“那就谢谢你了。”

  康冰走了。天很晚了。五彩的世界进入黑色的梦乡了。一股从很远很远处飘来的温馨掠过叶为一的心头。一个遥远的,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回忆的过去回来了……

  二十年前,对,二十年来他这才第二次住院。那时,他是政治部主任。那年春天,因为眼睛不好,他住进医院。他以为他肯定要瞎了,看什么也模模糊糊,而医生的话听起来又那么没底,真是悲观得很。一个军人,没有了眼睛,还有什么用处?军队要你一个瞎子干啥?更可悲的是你将永远不能读书了。那才叫生活在黑暗里呢。那时你才四十岁吧,后半辈子怎么过?有一度他已经开始自学盲文了。可不久他又决定放弃。他不准备生活在黑暗里。如果真的瞎了,他将义无反顾地结束生命。他有一把很亮的左轮枪……
  他的这些想法周欣一点也不知道。夫妻这些年,他从不对她说他内心的种种想法。她也从来不问。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俗成。要是有一天,他突然向她披露他的心灵,说不定真会吓她一跳或者酸死她。
  周欣每星期来看他两三次,有时还带着叶芽和叶子。周欣总是默默地洗洗涮涮,忙这忙那,只有女儿天真的话语会逗得他笑起来,暂时抛开平时缠绕在心头的悲观。
  就在这个当口,他遇上了赵小果。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年二十八岁,师大中文系毕业,在一所中学教语文。她丈夫因肝硬化住院,她来陪床,就住他隔壁。据说她丈夫资格很老,年龄大她很多。他常常听见隔壁传来男人粗暴的叫骂声,可是从来听不见女人口骂。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走廊上。他眼睛不好,那天走路又心不在焉,冷丁撞着了迎面过来的端着一只小锅的她,将那锅里的汤碰洒了。他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她却反过来问他衣服弄脏没有。她的语调是那么安宁温和,他不觉多看了她几眼。他发觉她长得有些特别,不,应当说美得特别,白皙的皮肤,大而忧伤的眼睛,深深的眼窝,卷卷的睫毛。她的嘴唇红润而丰满,鼻子直挺而纤巧,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到腰间。
  又过了几天,他在走廊上溜达,发现她正倚在走廊的一扇窗边,很专心地看一本书。
  他终于主动走过去同她说话了:“读什么书?”
  她好像吓了一跳,片刻之后才合上书,露出了封面:“《安娜·卡列尼娜》。”
  “托尔斯泰的书。写得好啊。安娜是个真人。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白天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一个真人。”
  她瞪大了眼睛:“您这么看?我在大学读书时和几个朋友多次讨论过这本书,尤其对安娜争论不休,可没有人像您这么说。”
  “我说得不对?”
  “不,您说得很对。只是,我没想到一个军队高级干部能这样说话。您也喜欢读小说?”
  叶为一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忧伤:“喜欢,可惜工作太忙了。现在眼睛又不行了,也许,以后再不能读书了。”
  “您眼睛不好?”
  “眼睛不好。唉,一个人如果没有眼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知不觉将心里的忧伤向她吐露了。
  “您不应当这样想。”赵小果安慰他,“为什么就想到没有眼睛呢?为什么不想一定能治好呢?”
  “不那么简单。”他叹息。
  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从那以后,每次相遇,他总要设法说几句什么。但双方的话语又都很有限。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闯进他病房里来了。
  “叶主任,”她怯怯的,“你说我怎么好哇?他总发脾气。你去劝劝他吧。他会听你的话。”泪水在她姣好的脸上肆意流淌。
  他一般是不管别人家闲事的。但这回他去了。他看见了病床上那个肤色发黑,一脸病容的男人。面前这个天仙般的女子就是同这个人厮守一处吗?他的心颤抖了。他规劝那男人:“你成天这样吵闹,不嫌丢人?你妻子这么年轻这么善良,你不觉得这是你莫大的幸福?她这样辛苦,你还成天折磨她,像话吗?你以为只有你有病?我还可能瞎呢。一个男子汉,把自己的痛苦推到女人头上,那是自私!是卑鄙!是犯罪!”
  那男人先是愣着,后来竟哇地一声哭起来:“叶主任!你讲得对。呃呃,你讲得对哩。早有人这样骂我一通就好啦。”
  他将心里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告诉叶为一,他是红军干部,因为能力不行,职务不算高。他在老家娶过亲,他参加革命走了,一别二十年,就算没老婆了。八年前,组织上把赵小果介绍给他,三个月就结婚了,谁知婚后半年他查出肝硬化,从此开始了无休止的反复住院。七年来,赵小果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可她待他越好,他心里越难受、他对不起她,白害了她,让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美丽的女人受这份罪。他烦,他窝囊,他忍不住要冲她发火,他甚至几次提出离婚,为的是让她重新找个好男人……
  从这以后,那男人脾气好多了。
  再往后,只要有解决不了的事,那男人就说:“快去找叶主任来评评。”那男人还几次对叶为一说:“你就认小果做个妹妹吧,不然她心里有话没处讲啊。”
  这样,叶为一在不知不觉中同赵小果接近了。有时,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一起去礼堂看场电影。他平素不大爱说话,可对她好像什么都想讲:战争年代的故事,周欣和孩子,他的眼病,或者书本。她呢,静静地饶有兴味地听,偶尔打断他插问几句。有时,她心情好了,会用轻轻的语调很投入地给他讲诗歌和小说。
  她显然偏爱苏俄文学。她对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涅夫、赫尔岑、肖洛霍夫……实在是熟悉极了。
  他喜欢听她讲。苏联对他来说曾是他全部理想的最准确简明的概括。五十年代,作为一名高级军事代表团成员,他访问过苏联。苏联给他留下了近乎梦幻般美好的印象。绿色的白桦林,金红的郁金香,清沏粗犷的河流和雾气蒙蒙的草原,令他永生难忘。他尤其忘不了那里庄严的红场、肃穆的列宁墓和许多城市里燃烧着长明火的无名烈士墓。他觉得,他从年轻时代起,用全部热血和生命追求的理想就在那里全部凸现了。他坚信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可是后来,中苏关系破裂了。怀着对自己的党坚定不移的信念和对某些问题的迷茫,他将他对苏联的喜爱深深地埋在心底了。
  但同赵小果在一起,他可以很随便很自然地谈苏联了,赵小果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她对苏联浓烈的兴趣甚至一点不亚于他。同赵小果谈话,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广袤深沉的土地上,回到了那个将静谧的大自然同血与火的革命溶为一体的国家,那个将沉郁的诗句和崇高的理想合二而一的社会。赵小果把他心底里那份久违的浪漫情怀找回来了。
  …………
  住院的日子一天天流逝。有一天下午,来了几位专家为他会诊,告诉他他们准备为他手术。听他们的口气,不做手术眼睛肯定保不住,做呢,风险又很大。
  晚饭后,他独自来到花园里,一圈一圈地绕着花园溜达。突然,他发现赵小果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前面的路。
  “是你?”他说。
  “你有什么苦恼?能告诉我吗?”她轻轻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苦恼?”
  “这还看不出来?从没见你这样一圈一圈地走。”
  他想了想,坦率地说:“我想结束我的生命。”
  “你再说一遍!”赵小果叫起来,赶忙拿手捂自己的嘴。
  “结束生命。”他声音低沉。
  “你疯啦!”
  “与其瞎了不如死了。”
  “为什么肯定会瞎?”
  “我看没希望。专家说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赵小果的脸涨得通红,浑身抖得就像秋天的落叶,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儿之后,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堂堂的男子。你开导我丈夫时讲得多好啊!想不到你其实是个懦夫!你看看我们周围这些病人,哪一个不在为健康苦斗!哪一个活得容易!工作是奋斗,治病也是奋斗。生活有时候会给人出很难的难题。但一个勇敢聪明的人是可以解开任何一道难题的。”
  叶为一抬起眼来,望着面前这个女子。她看上去那么斯文,那一次她和丈夫吵架时哭得那样凄酸,简直让人心碎。可实际上她是坚韧的、勇敢的。她说得多好啊。她自己就是用那付看似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可你呢,对别人讲大道理,轮到自己时却想结束生命……
  “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也要争取。”赵小果又说,“就算瞎了,你也要有保尔的勇敢,有罗契斯特的达观。”
  太阳落下去了。他有点看不清她的脸了,但他听见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小果,我听你的。我一定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你说得对,死是容易的,生有时却并不容易。人既然活着,就不能做生活的逃兵,就应当勇敢地迎接生活的一切挑战。”
  她不再说什么了。他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呼吸。他攥紧双拳,竭力让自己平静:“陪我走走,好吗?”
  天暗了。身边几株高高的银杏树,笼罩在淡灰色的雾霭里,那新绿的扇型的叶儿,情人般相互依偎着,沙沙低语着。温热的晚风,一下一下地,摩挲过他带胡茬的脸庞,停留在她娇嫩的肌肤上。脚下的石子路边,青草长得正盛,像童话中一张绿色的魔毯,它随时会飞起来,将你带到至真至美的天边。
  真美啊,请你暂停!浮士德最后的赞美在他耳边响起。
  他突然站定下来了,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似的,他用双臂拥过她,将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唇滚烫,她的心在热烈地跳动,她那纯洁无瑕的灵魂在剧烈地颤抖。一股电流涌遍他的全身,将他烧烬了,将他熔化在一个千年的梦境中了。
  咔嚓,远处传过来一个响动,他听见了靡非斯特得意的笑声。
  他惊醒了,离开她了,而且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我失礼了……”他说不下去了。
  她站着,一动不动:“永远不要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有些发抖,但吐出的每一个字又非常沉着,“你要保重,只要你好,我就高兴。”
  泪水从他眼里滚落下来……
  这一夜,他没睡好。他觉得她在隔壁也没睡好。
  第二天,他又看见了她,心里一阵悸动,但没有丝毫内疚。她呢,两颊微红,但又非常坦然。
  从那以后,他们还是经常相遇,经常说话,可谁也没提起那个吻,而且谁也不再有任何越轨举动。不久,他手术了,非常成功。以后,他出院了,和她还有来往,但绝不再对她有丝毫染指。
  她在他的心中渐渐固化成一尊女神。他对她顶礼膜拜。他称他们之间的那一刻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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