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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1日 星期三


  “7.9”暴雨使西山区财产保险公司承保的八十多家企业和数百户居民家庭受灾。两天来,四十多人的公司只有五个人留守,其余的职工全都拉上了战场。各小组的定损权限再一次扩大,达到了8万元,距支公司的最大核赔权10万元只有一步之遥了。经初步汇总,估计损失超过10万元的有13家企业;损失总额将突破600万元,这个数字不包括目前还无法预料的无缝钢管厂的损失。
  前天中午,在向市公司财产保险处电话报告灾情时,周均对冯处长说:“我们正在无缝钢管厂里,看来损失惨重。刚才邓经理已经同黄总通过话了。只要水稍退可以进场,我们马上再和你们联系。”
  今天一早,邓轩带着张宏宽、周均、王洋和顾晓羽再次赶往无缝钢管厂。天已彻底放晴,太阳又开始炫耀它的威力。
  由于厂内主干道被从地底下掀开毁坏,为了避免在厂内堵车,阻碍施救,所以一切外来车辆都不准进入厂区。邓轩一行汲取了前天的教训,下车之前就把鞋袜除去,换上塑料凉鞋,然后毅然决然地踏进水中。
  水已大为减退,公路的路面上铺着一层约二十公分厚的湍流,脚一进入,水花就冲上膝盖,五人的短裤也被打湿。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动步伐,居然很快就来到了厂部办公楼。顾晓羽把照相机牢牢抱在胸前,吃力地跟着大家。
  许厂长不在他的办公室。厂办公室雷主任,一个秃顶的鼓眼老头脸朝着周均说:“许老板两天两夜没合眼,刚才被大家押到隔壁会议室让他躺一会儿。你们先请坐。”
  邓轩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情况。他今天带着一张50万元的支票和业余摄影家,准备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慰问腹稿,预备在将预付款亲手交给许厂长时发表,此时的他就象那支早就憋足了劲要破除恐韩神话的国奥队——默迪卡体育场灯火通明,而比赛被推迟了整整两个小时。
  平时精明干练的雷主任似乎丧失了察颜观色的基本素质,他自顾自地讲述着惊人的故事,“前天早晨那水啊,一个字:邪。管加工车间的九个小伙子一下子就冲得没影了。交通车送完夜班工人刚回厂门口就给掀翻了,还好车上没几个人,窗玻璃也都关着,那司机可给吓坏了,这会儿还在家说胡话呢。”
  周均问:“车间死的都是当班工人吗?”
  “是啊。五个正式工,四个临时工。”
  “现在发现几具……几个了?”
  “两个。其他人多半要等下游大石桥水库排干以后再找了。”从竹山到大石桥之间蜿蜒流淌着一条叫做梨香溪的小溪,从名字上推测,多少年以前,它一定真正地美丽过。
  雷主任咳嗽一声,接着说:“这不,昨天几家死者亲属围着许厂长闹了一宿,好容易初步答应了他们的条件,把打捞、追悼会、抚恤金、丧葬费、子女读书就业这一摊子事儿差不多谈完。刚才接到局里的电话,要求再找到尸体立即送市殡仪馆火化,不得在厂内或家中停尸,许厂长一听就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唉,要说那几个小伙子也真可怜,最大的才二十四五岁,有三个是本厂老工人的孩子,有五个没结过婚,结了婚的里边有一个孩子才喝了满岁酒,有一个老婆刚怀上。那几个临工全是农村的,家属还不知道呢。”
  “电视上说厂里有十九个人失踪,还有十个是干什么的?”
  “咳!别信那帮记者的!除了管加工车间的九个人,咱们厂就没有了。其他都是厂门口一家个体印刷厂的,他那工棚是单砖砌的,水头一扑,轰地就倒了,听说连老板也压在里头了。”看得出雷主任仍然心有余悸,“平时六点钟,咱们厂的退休老头儿老太太喜欢在厂门口边上那块空地上扭秧歌,要不是昨天雨太大,谁知道会怎么样。”
  保险公司的人都没有接话。在脆弱的生命和沉重的死亡面前,他们也唯有不置一词,沉默着摇头叹息。
  雷主任和财务部王部长领着一行人离开办公楼往厂区走去。排洪道爆顶的范围足有四十多平方米,从这个大坑里翻腾而出的喷泉仍有半米高。顺黄黑色的新生河的主流而下,经过前天攀绳而过的侧门,沿途随处可见过水的痕迹:倾倒在地的叉车、被树干挡住的燃油桶、泥浆、怪石、树枝、竹根、塑料袋、破衣服,甚至还有几条青白僵硬的死鱼。顾晓羽手中的照相机快门不停地响着。雷主任、王部长不时提醒邓轩一行留意脚下。王部长是一个身材保持得令许多同龄人羡慕的中年人。受年龄概念模糊化之益,他去年入选了市冶金局后备领导干部人才库。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初讲老中青三结合的时候就泛青了,怎么二、三十年过去,我还是青菜一棵,而且老属于储备阶段呢?——没准是一棵妖精菜。”从此以后,大名王庆尧的他,正式在厂里被唤作“清妖”。
  此时的清妖停在管加工车间的西墙南端介绍说进车间原来有东、南、北三道大门。洪水由南门扑进来,从东门流出去。北门倒是能进人,但到不了受灾最重的南边,因为车间中部已经被砂石隔断了。他最后摇头苦笑道:“只有从这窗户爬进去了。大家千万小心。”
  周均从积水中抓着窗框站上窗沿,探头往拆掉了一幅窗框的车间里一望,顿时傻了眼。里面是一片真正的河滩地。乱石、泥砂堆积到距窗台仅一脚背的高度。左侧成捆堆码达一人多高的钢管被泥浆包裹成巧克力的模样,迎面原本气势雄伟的干燥炉只光秃秃地露出约一半炉身,一米多高的炉架和炉架上的炉基部份全都被深埋在地下。坚实的河滩呈扇面覆盖了近一半车间,象一头奇形怪状的海怪盘踞起伏。肮脏黢黑的巨石堆间,无数条细水在潺潺流淌。腐烂和死亡的强烈气息扑鼻而来,混和在机油味中,让人无法呼吸,也失去思想。
  周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窗沿下到乱石丛中的,他只是机械地、恍惚地依次落下双足,踩在一根横躺着的枯树粗大的枝干上,没有发现树干竟然纹丝不动。
  他就这样呆呆地立在这间曾经宽敞明亮、布满精密机器和锃亮的钢管的大车间的一角,置身于以前绝不曾预想能够停驻的空间位置,面对着大自然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不经意地纤手一拂留下的废墟,深深地、绝望地感受着一种冲击和感撼,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天对地的敬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孩子的惊呼,他下意识地侧身向后伸手。仿佛人从梦魇中惊醒时的那一伸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抓紧、接住,还是要推开什么。当他的手空无一物地又荡回身前的同时,他的头转向窗户的方向,刚好看到顾晓羽圆睁的双眼。
  没有人发现他伸手的动作,包括顾晓羽也惘然不知,但这一瞬间,周均感到自己象做了一个每秒48格的超慢分解动作,他在这种失去时间的感觉中找到了时间。
  一行人面色铁青地由窗口爬出,周均落在最后。他想,从窗户进出的除了小偷和情人以外,今天又发见了第三种人。拉着窗框钢条回头望一眼,正要作势跳下时,他又想,如果现在从窗户位置开球,自己发软的脚显然不能把皮球踢到河滩地之外。这距离少说有七十米,让德甲英超来试试或许有戏。
  邓轩再次提出拜见许厂长。于是,在厂部办公楼会议室,他把50万元的支票郑重地交了出去,并握住许厂长被虚汗浸湿的手庄严地承诺,西山区保险公司一定迅速展开事故理赔,严格按照《保险法》的规定,认真履行好保险合同的补偿义务。“今天送来的50万元只是首期预付款,根据刚才初步查看现场的结果,我们回去以后立即再调资金进行第二次预付。请厂长放心,并请转告全厂职工,我们双方的友谊和合作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
  许厂长表示感谢。断续的短句从他嘶哑的喉间费力地挤出,但听得出来,他的感激之情是真实的。最近三天,除了各级领导叮嘱他要积极自救,检察院等有关人士进厂调查排洪道堵塞是否为忽视安全防范的责任事故以外,真正实实在在能为厂里解燃眉之急的资金,这是第一笔。当他的右手食指软弱地伸出,配合“第一笔”这个词的时候,闪光灯一亮,顾晓羽及时地抢到了镜头。邓轩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周均,接着说,“小周同厂里打了多年交道了,公司决定派他驻厂专门负责处理这次洪灾。这样厂里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可以很方便地告诉我们。当然,直接找我也行。”
  这是周均第一天进入现场后就预感到会出现的结果。邓轩事先没有告诉他,但他觉得这样的安排是恰当的,他是唯一的人选。
  同许厂长告别后,邓轩和张宏宽先行离开,留下周均等三人。临走时,邓轩叮嘱顾晓羽:“多拍点,别怕浪费胶卷。”
  在财务部办公室,王部长指着门内门外桌子椅子上摊晾着的无数本帐薄说:“我这底楼也进水了,幸好还只是雨水倒灌,没给冲走。唉,只有成天派人站岗放哨守着,生怕让风刮跑了。”
  “变天帐,是得看好。”周均点头。
  “对了,我这办公室的桌椅、座扇、开水器遭水泡了,你可要优先考虑啊。”
  “行。二十万够不够?”
  “二十万?这么大方,有什么条件?”清妖非常内行地问。
  “把帐册偷偷给我几本,你告诉许厂长说让水冲了。”
  “做梦去吧!打得好如意算盘!想拿二十万套我多少万?”王部长哈哈大笑。
  “不要老是小人之心,这样不好。其实我只是——”周均还没说完,大半天一直没逮着机会开口的王洋插话了:“周科长的意思是,他把外单位欠你们厂债的凭据搞几张出去,便宜点卖给对方。大家都发点小财,事成之后,他不会忘了你的。”
  王部长笑指着王洋,“看在一笔难写两个王的份上,小兄弟,我劝你一句,别学你的科长学得太像。”然后,他对周均说:“讲吧,需要什么资料?”
  半小时以后,王部长陪周均三人到厂里其他几个部门转了转。装备部杨部长参加抢险组紧急现场会去了,生产部程部长正在汇总各单位报来的损失清单。事故发生后,厂里组成了由党委书记和主管安全的副厂长牵头的两个抢险组,分别组织对职工宿舍和地下排洪道的排险抢修。由于全厂已经停产,生产部可抽出来协助财务部统计损失。预计到今天下午,初步的损失清单可以报出。
  午饭时间,周均三人同财务部人员一起在办公室就着有限的几瓶矿泉水吃馒头。水和馒头都是附近一家学校送来的。这家学校同无缝钢管厂共处一个街道,双方关系密切:学校办的贸易公司能稳定地获得钢管货源,厂里的子弟也可以享受未达到分数线免交捐资助学费的待遇。周均在到厂办公室找雷主任索要厂区全图时曾问明,随着水、电、气抢修结束,明天厂食堂可以恢复供应。
  下午,周均等踩着泥浆来到厂区围墙外的家属区。这里已成了一个大工地,数百名工人在烈日下忙碌。四幢住宅楼底楼都凿了洞,好让房里的积水能够排出。房屋底部向四周发射出十数支黄色触角,远远望去,象是四只趴在泥汤中的壳体动物。工人们用竹筐、塑料桶、脸盆、铝锅或端或抬,把带水的泥砂石块运走。周均和王洋开始逐户进入职工家里,登记被水浸泡的家具、电器、衣物等。一位瘫痪在床的老太太大声嚷:“打出去,打出去!”
  离开无缝钢管厂已是晚上七点。厂区开始挑灯夜战。铲车轰鸣着来往,两队军人肩扛铁锹正跑步进入厂门。三人都没有胃口吃饭。小金送邓经理回公司后,下午四点又开车回来等着接他们。王洋上车时宣布他只想赶快回去洗澡,车刚开动一会,他就歪在前排睡着了。
  周均皱眉翻看着厂方刚赶出来的一厚叠损失清单,没有说话。顾晓羽碰了碰他,“你猜我今天见着谁了?”
  “谁?”周均头也不抬地问。他的目光停留在清单的最后一行字上:“总计23866.05万元”。
  “还记得在海南岛旅游车上唱歌的那个女的吗?”
  “万泉河水?”
  “对。就是她。下午你们先进宿舍楼去了,我在外边想拍两张女工抢险的照片。刚好她一抬头,我就认出来了。穿着工作服,浑身上下脏极了,头发也篷着,但肯定是她。我正要打招呼,谁知她一猫腰,端起一锅泥就走。你说她会认不出我吗?”顾晓羽满眼的疑惑。
  “行了。别以为自己真有倾国倾城貌,人人都要对你一见钟情,三月不知肉味。”周均打趣道,前排的小金也笑了起来。
  “她的歌唱得真美。”顾晓羽没有作恼,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这两句歌词怎么样?”
  “俗。”
  林慧已吃过饭了,餐桌还没收拾。周均一进门,就在门口脱掉脏衣服、脏皮鞋,光脚往浴室里跑。等他洗完,惬意地甩着湿头重返客厅,林慧说:“告诉你多少次了把头发擦干了再出来,看看又弄一地的水!狮子狗甩水可爱,老大一人可没劲。”
  周均没理会,自顾自往沙发上一躺,伸手去拿皮包里的资料。
  “你们经理来过电话,要你一回来就跟他联系。他在办公室。”林慧看见周均身下无形的弹簧猛地弹起,他立即坐正,开始拔电话。“邓经理吗?……对对,我是周均……刚到家……没事没事……”
  他隔了一阵没说话,显然是在听对方的指示。林慧已经非常熟悉这种下班后的公事电话。她只能听见周均的话,但她可以借此推演。她认为听电话比打电话能感受到更丰富更真实的信息。
  好不容易等他放下听筒,林慧问他:“还是无缝钢管厂的事?”
  “是。”
  “又陷进去了?”
  “是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林慧一直以为自己很欣赏他的语言天赋。他善于把一件十分细碎的小事故意夸大成经天纬地的宏业,也常常将痛彻心扉的情感随意淡化为可笑的闲话。但最近,她开始怀疑这种天赋是不是被加进了过多的刻意和技巧。“你老这么神圣累不累?”
  “不累不累。为人民服务。”
  “周均,我发现你变了。”犹豫了片刻,林慧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当一个女人说自己的恋人或丈夫变了,她其实是在发出一个含义丰富的信号,虽然有时它只是表示她需要被注意。但无论如何,尤其是当这种信号第一次出现时,它标志着一个分水岭的到来。这是不应该被忽略的。每一本成人心理指导书里都会有这样的谆谆教诲。但是周均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已经从沙发上转移到餐桌旁,开始伏案写明天的查勘计划。
  “大变小变,还是定活两便?”同银行工作人员谈话,他喜欢引用这样的储蓄术语。
  望着他漫不经心的眼光,林慧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在看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个以事业为重的人的?你真的以为没了你公司明天就会关门吗?”
  周均放下笔,很吃惊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慧。但我现在真的必须把这事干完。”
  “你好久没有这么叫过我了。”林慧说完这句话马上有些后悔,因为她发现周均脸上飞快地现出很不自在的神情。她知道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
  果然,周均立刻又低下头盯着桌面,摆出一副专心致志、不想被打扰的姿态。“事业为重?我早说过事业是狗屁。”
  “原来你还记得。想想当年在学校和刚工作的时候,你活得多洒脱……”
  “那时候放浪形骸是快乐,现在机关算尽也是快乐。算你说得对,人会变的。所谓人在江湖嘛。”周均哗哗地翻着资料,闷声闷气地说。
  “我明白了。你现在很快乐是吧?我也相信,人有时候真的会身不由己。”林慧站起身来,走到餐桌前收拾起碗筷往厨房走。
  她洗完碗再次经过周均身边时,平静地说:“本来我想问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到峨眉山去。分行组织集体休假,后天出发。现在看来你肯定没法请到假,我只好自己去了。饭菜都还有,待会儿你想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我先去睡了。”
  晚上快十二点了,周均把电话拔到无缝钢管厂。许厂长果然还在办公室。周均向他通报了明天预付赔款现场会和查勘的初步安排,请他布置各部门配合。许厂长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说:“小周,这回可要请你多费心了。”从远处那片废墟传来的羸顿声气在半夜里清晰得有些瘆人,周均枕着许多纷乱繁密的印象强迫自己赶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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