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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 星期一


  昨天上午十一点,返航的飞机起飞了。在平稳的机舱里,周均看到前排座椅边露出的那一绺黑发一直没有动过,不禁奇怪她怎么会倦成这样。
  降落很顺利。虽然穿过黑云时机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但很快,熟悉的地标就隐约地出现了。
  一下机只觉得象捂了罩子一样的闷。从地面抬头看刚才还置身其间自由飞行的天空,竟然是一副阴霾的脸色。没有风的跑道上,坚硬的混凝土蒸腾着胶状的热浪。一路沉默寡言、冷峻阴沉的郑天翔突然象呼风的巫师一样,转身朝着平坦空旷的停机坪发出嗥叫。感到其他旅客惊骇的目光,周均赶紧回去拉住他狂舞的手臂,他听见郑天翔咬牙切齿的诅咒:“下吧,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
  登上公司派来接机的汽车,张宏宽清点完人数,宣布邓经理同意大家多休息一天,后天早晨准时上班。周均在离家最近的路口下车后东张西望,没有马上挪动脚步。
  从响成一片的雨声中醒过来,周均抓起被踢到床角的毛巾被擦汗,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轻轻把窗帘拉开,外面昏沉的天光下是一片水的世界。大雨滂沱,远处天边有红色的金线闪过,但听不见雷声。
  “完了。今天歇不成了。”周均放下手里的窗帘拉线。这时他仿佛听见林慧发出一声呻呤,回头看去,她的额头细细密密地缀着汗珠,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飞快地来回转动,牙齿用力地咬着,白天看起来薄嫩秀气的鼻翼正急促地翕动。在模糊的光线中,耳边是哗哗的雨响,望着在痛苦的梦魇里尽力挣扎的妻子,周均心里充满柔情。他伸出手,轻轻拍她的脸。
  “呼——”林慧总算长长地把淤塞于胸间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定下神来,她往周均身边靠了靠,懒懒地问:“几点了?”
  “还早,五点多。再睡吧。”周均以手作扇,替她扇着风。她象小孩似的吧唧着嘴,安安静静地睡了。
  周均悄无声息地起身,走进厨房开始做饭。穿过客厅时他隐隐闻到一种古怪的味道。确实停电了,每逢大雷雨天气电力部门都会拉闸。冰箱里堆满了食物。林慧迎接他回家的仪式之一是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但他昨天毫无胃口,只好用不停讲述旅行中的趣闻的方法来转移林慧的注意。但他知道这种尝试是徒劳的,其效果至多只能持续到她收拾碗筷的时候。
  林慧最喜欢喝酽稠的稀粥,但平时上班她只能随便在路边摊买上两只油条当早餐。周均常攻击她煮的稀饭其实是水放多了的干饭。但今天他严格地控制了水量。当高压锅开始“呲呲”冒气时,他已在往另一边火上的铁锅里倒油,准备酥花生米了。关死了门窗避免传出声响的小厨房里烟雾腾腾,周均手里的锅铲贴着锅底,缓缓地不停歇地翻动着。
  吃过早饭,林慧穿着雨衣出门后,周均开始慢慢准备上班要带的东西。他刚把关了几天的CALL机打开,电话铃也突然同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无缝钢管厂的王部长在电话里慌慌张张地嚷道:“快点来,我们厂进水了!”听筒里传来噪杂的背景声。
  “进水怕什么?扫掉就好了。”周均已经对虚张声势的报案习以为常。人们常常有意无意地夸大事实,他亲耳听见过一个保户把气象台测定的四级风形容成飞沙走石的龙卷风。
  “你要死啊,还在乱讲!水把厂门都封了!我是在厂外边借手机给你打的电话。”
  “什么?!”如果刚才电话铃声的效果是一道吓人的闪电,这几句急促的吼叫就象一个炸雷直接击中了周均。当他想起该问问更具体的情况时,耳边已只剩下“嘟嘟”的短音。
  他从桌上拿起还没来得及戴上的手表,七点二十二分。一长一短两根指针构成一个正向上方的锐角,直指那顶被金黄色的双狮扶抱着的皇冠。绿莹莹的表盘上,纤细的秒针嘀嘀哒哒地转着圈。
  冲进雨里,周均立即知道手中的伞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沉重的伞柄在瓢泼般的雨中东倒西歪,但他不能丢掉雨伞,它是向街边屋檐下躲雨的人们证明全身淋湿的他心智健全的唯一物证。当远远望见公司大门时,他开始疾跑。
  本该休息的五个人全都来了,在安排查勘分组时周均注意到郑天翔那狂热期待的眼光。他怀着由衷的敬畏想:“这小子是个真人。幸好平时我对他还算客气。”
  又是快九点才出发。邓轩、郭利民、张宏宽三人坐着黑色的本田雅阁跟在周均和王洋的北京213后面。年收保费超过五十万元的大企业的业务一律由经理室掌握,这是为了避免一旦业务人员跳槽给公司造成大的影响而采取的措施,同时,在与大企业的交往中时常需要的灵活处置确实也只有经理才有权拍板,但这种所谓掌握往往只是名义上的,具体跑腿、磨嘴皮和出主意的都是业务科长。科长们担负着对这些大企业望闻切问、草拟处方、配药熬汤的实际工作,经理通常只是在处方笺上签名并且准备对任何可能的医疗事故负最后的责任。所以周均敢于未经请示就擅自答应替王部长解决电视机的修理费。他觉得邓经理上任半年多来,在业务上对自己挺放手。但象今天无缝钢管厂这样的损案,邓轩是必须亲自去的。
  雨开始在减弱了。两辆车被堵在穿过大石桥工业区的山间公路上。沿途看到多处塌方,无数条新生的瀑布挂在山崖边,马路上也积满了水。汽车爬行一般地从西山纺织总厂的大门经过时,周均想起了张秀芳。但愿她家阳台没有进水。
  一路上接到许多的传呼,有客户单位催问何时可以到达现场的,也有公司人员请示如何定损的。今天连大部分从来没跑过业务的内勤都被派出去了,周均一行在看完无缝钢管厂现场后还安排有两个地区分头继续查勘,这就是他们五个人要带两辆车的原因。
  从接到第二个传呼、又一次下车向邓轩借手机以后,周均就着实地开始陷入高科技带来的方便和烦扰里了。邓轩边摇起车窗边说:“别跑来跑去地又借又还了,这几天你先用着吧。等下个礼拜我们订的货到了,科长和业务骨干一人发一个。”
  说起手机业务上的人就有气。按照市公司对固定资产的管理规定,只有副处级以上的干部才能配备。真正成天在外奔波,最需要通信工具的基层公司业务人员经常收到客户的紧急传呼到处找不到电话回,而那些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的处长们却让崭新的手机或者锁在抽屉里睡大觉,或者挂在他们的儿子腰间。尤其让周均感到羞辱的是一次同其他保险公司的一个满脸稚气的业务外勤在一家企业不期而遇,他的CALL机一响,那小子立即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巧的手机,豪爽地说:“尽管打,反正话费是公司出。”
  从收入来看,做了几年业务的人都能用得起手机。但是,大多数人都象有约定似的不肯咽下这口气。王洋图新鲜自己去买了一台,但是在老冬瓜面前炫耀完后,再也没见他上班时间带过。顾晓羽说他是成心展现内外勤的贫富差别,“咦,这两天怎么没影了?别买得起装养不起呀。”他卷着舌头学说的京片子让周均觉得颇为痛快:“昨儿个上夜总会当小费给人了。不行么?大爷有的是钱,要的就是一声好儿!”
  不消说,邓经理给大家解决手机是冒着风险的,仅凭这一点,周均们也会为他好好干。
  在离钢管厂约一百米的地方,车再也不能前进了。透过摆动的雨刷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围在那里,有十几辆汽车停在路边。邓轩一行打着伞,踏着积水穿过那些气派的轿车和同样撑着黑伞的人群,向最前边挤去。他们的皮鞋很快就被水浸泡了。
  当邓轩同正在公路尽头比划着手势的区长和书记打招呼时,周均从身着制服的警察们晃动的肩头露出的缝隙中,远远地望见了山谷中赭红色的厂门和门眉上光灿灿的一排镏金大字。就在大门口,有一辆大客车侧仰着倾覆在湍急的洪流中。
  “别挤别挤,小心掉下去!”周均听见左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喊。一条穿保安短袖制服的汉子背朝着汹涌的黄水,伸开双臂在阻挡踮着脚尖看热闹的人们。周均似乎在厂里见过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试着叫他一声“喂,你好!”那人注视了他几秒钟,反应过来,“你好你好,周科长。刚到?”
  “刚到。这路都断了,怎么进去啊?”
  “我叫个人带你们从山上绕过去。李三!”他伸手招来一个在一旁吸着烟、也穿保安服的小伙子,“带保险公司的同志进厂,许老板等着的。”
  周均忙叫上邓轩等人,跟着那小伙子沿人群左侧的小路往山上爬。当他在溜滑的山路上站稳,正犹豫是不是该把皮鞋脱下来,突然想起刚才那人是钢管厂保安部的副部长。他回过头,朝那勇敢的身影喊了一声:“罗部长,谢谢你。我们先进去了。”
  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的路跋涉了将近二十分钟。李三领着他们一溜一滑地翻过小山,穿过钢管厂的运输专用铁路桥,来到侧门。站在小门边,从门框望进去,不知深浅的洪水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沿厂区公路横泻而过。公路两旁相距二十米左右的两棵大树上拴了一条粗绳,这就是目前进入厂区的唯一道路。
  邓轩对气喘吁吁的张宏宽说:“张主任,你不要进去了,最好是退到铁路桥上去。千万别逞强,这是命令。”说完把提包往手腕上一套就准备下水。周均赶紧挡住他。“邓经理,让我先下。王洋,跟着邓经理。”
  邓轩没有再争执,他回头看看郭利民,“老郭,慢点过。”
  周均们把雨伞和鞋都留在侧门传达室,由张宏宽看管。等他们准备下水时,李三已经站在了对岸的树旁。周均懊悔该留意观察一下他是怎么过去的,但现在已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双手抓住晃动的粗绳,试探着把左脚伸进水里。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猛扑过来,仿佛要把没有根基的他整个地冲浮起来,卷向下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右腿是怎么落水的。冲激而起的水直浪至脸。他死死地吊住绳索,好不容易恢复了平衡,才感觉水深齐腰。光脚踏在了实地上以后,就再也不敢抬起。他的脚指在水底紧抓着路面,慢慢往前移动重心,同时手上也跟着变换拉动的位置。时间仿佛停滞了,他努力只看对岸的那棵树,它似乎永远无法到达。
  所幸那一刻终于来临。李三的手抓住了他。周均把另一只手扣住树干,尽力配合李三喊的“一二三”,哗啦啦地升上了路沿。站起身来,他觉得肩臂僵直发酸,隔了很久眼前都还是眩晕的水的影子。
  许厂长指着离厂门不远处浸泡在洪水中的那幢南北长一百三十米、东西宽一百一十米的巨大米黄色建筑物,有气无力地对邓轩说:“那就是我们全厂的命根子,我的管加工车间。”
  几年的接触,周均印象中的许厂长一向衣着考究,风度儒雅。但今天,他穿着湿漉漉的短裤背心,趿拉着拖鞋,头发斜耷在额前,白而瘦的手臂似乎只剩下举起一支香烟的力气。他象一缕幽魂般地在办公室里游走。
  从厂部办公楼三楼的阳台望下去,厂区一片汪洋,只有几处地势稍高的平台成了泽国中的一个个孤岛。间歇了一阵的雨又大起来,粗重的雨点发出的噼啪声夹杂在洪水低沉的轰轰浊响里,令人毛骨悚然。山谷里的风仿佛要增添雨的威力,也尖叫着呼啸而来。刚从水里上来的人们忍不住开始在这个炎夏的正午瑟瑟发抖。
  林慧独自一人在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中央电视台记者正在采访刚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和家长。一位神情倦怠的中年知识分子先用一只手往胸口一按,然后握紧双拳向上一举,全国的电视观众都听懂了他的谎言。
  她曾经是一个电影迷,电影寄托着她少女时代最纯情、最自由的梦想。如果没有那些让周均感激不已的经典的浪漫爱情故事,她不可能成为他的新娘。周均曾拥着她涎着脸说:“要是哪天我携娇妻把故里重游,县城的马路上准得踩死人。”当时她含羞带怒地推开他,笑骂他做梦——谁跟你这乡巴佬回农村住土屋?!
  在她和她的家庭接受周均以来,她看着他一天天被这个城市接受,看着他悄悄地从这个城市里摄取力量,然后把这力量复仇似地击打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原住民身上。特别是被提升以后,她觉得他已经比大多数祖居此地的人更象这座大城的居民。
  她知道他很累,所以她一直在尽力争取做一个好妻子。甚至他不想要小孩,她也能自然地接受。想起来,孩子也许就象世界上许多被人渴望和讴歌的事物一样,“无为有处有还无”。
  从前她喜欢让男孩周均陪着在雨中散步。但现在,男孩已经是她结婚快五年的丈夫,夏季的暴雨使他迟归,而她只能在长长的夜里守着电视不停地换频道。
  突然间她的手指停止了按动摇控板,本市新闻在播放一组洪水的可怕镜头,一具尸体被从水中吊起。播音员略带悲痛而不失坚定的声音在解说:“暴雨造成了我市西山区多家单位和居民受灾。受灾最严重的竹山地区降雨量高达309.4毫米。百年不遇的暴雨冲垮山腰的五座鱼塘,造成山体大面积滑坡。山洪挟带巨大的山石和树木将山下的市无缝钢管厂的地下排洪道堵塞。无处渲泻的洪水上午六时许冲破排洪道的钢筋混凝土盖板,在短短的十多分钟内淹没了全厂。”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地下排洪道的资料镜头,学理工的林慧估计它的截面积至少在3米×3米以上,不禁为之震惊。
  “目前大雨已基本停歇,但市无缝钢管厂的水、电、气供应仍未恢复,价值达五亿多元的管加工车间设备还浸泡在泥浆中,大量的产品被无情的洪水冲走。据有关部门初步统计,竹山地区已有三十一人失踪,其中有十九名是无缝钢管厂的职工。”画面从远到近地拉回,展示着无缝钢管厂的大门,门口翻覆的大客车,和一个喊叫着的强壮男子焦急的面部特写。看得出来,这组画面是远远地从一个安全的地方用变焦镜头拍摄下来的。
  “灾害发生后,市委、市府和西山区的主要领导都亲临现场组织指挥抢险,社会各界也伸出了援助之手,”林慧注意到先出现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的镜头是傍晚拍的,摄像灯光把他们的湿雨衣照得很亮,而后出现的一些她不认识的官员模样的人却是在白天的光线下忙乱地商议。“据悉,西山区财产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已于今日上午进厂察看灾情。这是本台记者报道的。”
  看完电视新闻,林慧在黑暗中倚着沙发呆坐着,屏幕上闪烁的光亮映得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如梦方醒地起身打开客厅的电灯。
  她转到电影频道,这里正放着广告。一部不知道名字和情节的故事片即将开始。她深吸一口气,抓起茶几上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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