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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国庆由他们承担起了抚养的义务,此后每月他们都各自给国庆寄来两元钱。那个涂着深绿颜色的邮局,成了国庆财富的来源。他每个月都有几次向我们得意洋洋地宣告:“我要去邮局了。”国庆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费时,也使我经历了童年时最为奢侈的生活,还有刘小青和别的几个同学。我们紧紧跟随着国庆,他的嘴时时向往着那些糖果和橄榄。他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给予了我们和他一样的享受。他像个阔少一样挥霍自己不多的钱财,我们每天清晨向学校走去时,都在心里期待着他的挥霍。于是到这个月最后的十来天,我的同学就一贫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们的施舍充饥。我们却无法像他施舍我们时那么大模大样,我们在家中开始了行窃。偷一把煮熟的米饭,偷一块鱼、一块肉、几根蔬菜。都用脏乎乎的纸包起来送给国庆。国庆把它们摊开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把咀嚼的声音搞得那么响,让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饱的我们垂涎三尺。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老师,那个打毛衣的张青海,收走了国庆的生活费代为保管,每月只给他五角钱零用。即便这样,国庆依然是我们中间最为富有的。国庆被父亲抛弃以后,逐渐习惯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里从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仿效父亲的行为,也将父亲抛弃。相反父亲依然像过去那样控制着他,我们的老师可能是常常忘了国庆的现状,他仍然用向父亲告发这样的方式,来让做了错事的国庆胆战心惊。我的同学那时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无意义地忐忑不安着。对他来说,父亲似乎依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为父亲的突然出现而激动不安。其实他父亲的出现只不过是在街上的偶尔撞见,那个男人六亲不认的神态,决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来到国庆的床前。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灯。这个主意完全是国庆想出来的,我们劲头十足,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灯。当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制止我们时,我和刘小青吓得撒腿就跑,令我们吃惊的是国庆寸步未动,他站在那里响亮地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灯。”
  可是那时候国庆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国庆立刻丧失了刚才的勇敢,而是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叫了一声:
  “爹。”
  随后向父亲申辩自己没有砸路灯,他那时像个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刘小青说:“是他们在打路灯。”国庆的父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国庆来说,这样的打击远甚于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国庆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有朝一日醒来时,会看到父亲站在床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来找我的。”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看到过的,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这种时候国庆在谈到他母亲时,不再因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嚎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飞过医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你们别理我。”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回刘小青:“这是马吗?”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我们赶紧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我爹不会来找我了。”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国庆站在篮球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个穿着黑色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却不对她产生恐惧。国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时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我无法设想他们两人坐在一间门窗紧闭屋中的情景,他们肯定会走上与死人交往的路途。那个嗓音喑哑的老太太讲叙死人时,有着令人战栗的亲切,这一点我已经饱受惊吓了。而我的同学显然被这一切所迷住,他经常向我和刘小青讲起他的母亲,怎样在黎明前无声地走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后又无声地离去。当我们询问究竟说些什么时,他却神态庄重地告诉我们这应当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亲忘了回去的时间,公鸡的啼叫使她大惊失色,急忙中她没有从门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鸟一样飞走了。这个细节的应用,无疑增强了国庆叙述的真实性,也使我一连几天疑惑不解。国庆母亲破窗而出让我为她担惊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楼上。我曾悄悄问过刘小青:“她会不会摔死?”刘小青回答:“她已经死了,就不会怕摔死。”我听后恍然大悟。国庆讲叙他和母亲相会时的神态是那么的认真,甚至是幸福的,我们很难不相信他。可他讲叙的语调实在叫我害怕,那种迷人的亲切和黑衣老太太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他声称自己经常看到菩萨,有房屋那么大,像阳光那么金灿灿,它会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现,随即犹如闪电一样消失。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人坐在河边,我反驳了他,我坚决不相信会有菩萨,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信,我大骂菩萨。国庆却无动于衷地坐着,过了一会才说:
  “你骂菩萨时,心里怕极了。”
  他不说这话我还好,那么一说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时夜色正在来临,我看着宽广无比的灰暗正在弥漫开来,内心的颤抖使我的呼吸杂乱无章。
  国庆继续说:“不怕菩萨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我声音乱抖地问他:“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国庆沉思了片刻,然后说:
  “婆婆知道。”那个吓人的老太太知道?
  国庆轻声告诉我:“人在害怕时就能看到菩萨。”
  我立刻睁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对国庆说:“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那时的国庆体现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轻声鼓励我:
  “你再仔细看看。”我再次睁大眼睛,那时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诚终于让我看到了菩萨,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还是在想象中看到,总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么大,像阳光那么金灿灿的菩萨,不过它一闪就消失了。那位和死者亲密无间并且无所顾忌的老太太,由于生命还在极其苦恼地延续,她就不得不经常和极其陌生的现实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国庆的灵魂得到安宁,国庆则以勇敢的行为在现实中保护了她。
  她最为忧心忡忡的是那条经常盘踞在胡同中央的黄毛狗,当她不得不上街买米买盐或者打酱油时,狗使她的害怕,远远胜过她使我的害怕。事实上那条没有孩子喜欢的丑八怪老狗,对谁都汪汪乱叫,可她却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作为了它唯一的敌人。那条狗一看到她就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它汪汪吼着不断做出准备扑上去的姿态,其实它只是原地蹦*而已。那时候她屋内墙上众多的死人就爱莫能助了。我看到过她被狗吓得浑身哆嗦,她的小脚在往回逃命时充满了弹性,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正在煽动的扇子。那时候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们三个孩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高声大笑。我向国庆家走去时,已经不用担心她在门缝后面的半张脸,她没有工夫在门后守候我们,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们会贴到她的门上,从木缝里欣赏她撩起衣角擦眼泪。
  后来,她通过死者和国庆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国庆的保护。那些日子里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国庆走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胆。那条黄毛狗每次汪汪叫着企图阻挡他们,国庆都蹲下身体做出一副捡石头的样子,狗就迅速逃窜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时,老太太的眼神充满了对国庆的崇拜,我的同学则是骄傲地对她说:“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对狗的惧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观音前,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那条老狗长寿。国庆每次放学回家,她最先询问的就是那条狗还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欣然微笑起来。她最为担心的就是黄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诉国庆,去阴间的路途非常遥远,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还要拿一盏油灯。如果狗比她先死,就会在阴间的路上守候她,她说到这里时紧张得全身发抖,她眼泪汪汪地说:
  “到那时候你就帮不了我了。”
  这个孤独的老女人,具有时代特有的固执和认真。她用了几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灌油时眼睛总是望着别处。一旦油超过了刻度,她绝不会沾沾自喜,而是心怀不满地倒出来一点。如果没有到刻度,那么不加满她就不会走开,她会长时间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固执地看着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归西天。那个有很大力气的男人,生前对螺蛳有着古怪的热衷。他喜欢坐在夏天的天井里,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吃着螺蛳。她几十年守寡生涯里,对丈夫最好的纪念还不是她力保了贞操,而是一丝不苟地继承了他的这一嗜好。生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占有了所有的螺蛳肉,她则是心甘情愿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乱糟糟的东西。丈夫死后的几十年,她始终没去尝螺蛳肉的滋味,心满意足地吃着它们的屁股,把肉留给挂在墙上的丈夫。她把习惯和怀念融为了一体。我的同学对螺蛳并不喜欢,可那位老太太将螺蛳吸得滑溜溜的响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头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残汁。这情形不断重复以后,国庆就很难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欲激动起来的国庆,试着去拿桌上的螺蛳肉时,这个老女人立刻惊慌了,她赶紧拍掉国庆手中的食物,凑近他的耳朵吓人地说:“他看见啦。”那个挂在墙上的死人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的时候,这个老太太终于获得了一劳永逸的长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国庆去街上买了酱油往回走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有点迈不动了。她说要找一个地方歇一下,说着走向了一个墙角,在阳光里懒洋洋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酱油瓶。我的同学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闭上眼睛后,国庆以为她睡着了。我的同学无聊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是阳春时节,他看到墙边的青草已经生长了出来,阳光使他眯缝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间曾睁开过眼睛,轻声细气地问他那条狗还在不在?国庆朝那条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中央昂着头注视着他们。他说在那里呢。老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又闭上了眼睛。国庆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会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阳光怎样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波动。
  国庆后来告诉我们,她是迷了路以后冻死的。她去阴间的时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灯。阴间的路长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结果迷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风吹过来,她被冻得直发抖,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只好坐下来。她就这样被冻死啦。
  国庆在十三岁的时候,终于使自己成为了真正的自由人。他不愿意背着书包去接受老师滔滔不绝。当刘小青他们都升入了中学,国庆则开始干活挣钱了。
  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南门,当我开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时,我的这位同学能够自食其力了,他干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样,扁担上挂着一条脏乎乎的毛巾,衣服敞开,吭唷吭唷地将煤挑到用户的屋前。手帕作为过去的习惯,唯一被保存了下来。他放下沉重的煤担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满头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衣服口袋里增加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他用清脆的声音和幼稚的礼貌,挨家挨户去打听是否需要他将煤挑来。最初的时候他的年龄很难得到人们信任,望着他瘦小的身材,有人会问:“你挑得动煤吗?”我的同学脸上堆满了聪明的笑容,他说:
  “不让我试试,你怎么能知道呢?”
  国庆以自己的诚实和精于计算,不久以后就博得用户的信任。煤厂的发货员无法在斤两上捞到他一丝便宜,到头来他稚气十足的神态,以及众人皆知的遭遇,使发货员出于喜爱和怜悯总是多给他几斤煤,当然最终受益的还是用户,反过来这种受益又使国庆生意兴隆。他几乎击败了那位在这个职业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国庆后来的这位同行,在我记忆里有着十分醒目的形象,这个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个白痴。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别人随便叫他什么名字他都会答应。当他挑着煤急匆匆走去时,我们的叫唤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着空担子同样急匆匆走来时,他们对他随心所欲的叫唤,他都会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答应。那时候我总是叫他“国庆”或者“刘小青”,而他们则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从不抬起头来看我们。他永远是急匆匆地走路,仿佛他一辈子时刻都在赶火车。有一次我们叫他“厕所”,他也答应了,那一次把我们笑得全身发颠。可是这个对自己姓名满不在乎的人,对钱就一丝不苟了。而且他计算的速度惊人的快,当那些用户刚开始罗罗嗦嗦算着该付多少钱时,他已经把数目告诉他们了。这是居住在孙荡的人所听到的他唯一的话。
  国庆和我们一起取笑他时,显然没想到日后竟然成为了他的同行。国庆的加入使他的饭碗敲掉了一个大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这个可怜的人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挑着空荡荡的担子,在街上寂寞却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点也不嫉妒国庆,我怀疑他可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个对自己职业兢兢业业的男人,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过笑容。他把煤倒入用户家中的煤篚后,还会十分自觉地从门后拿出扫帚和簸箕,清扫地上的煤屑。然后异常严肃地挑起空担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着同样担子了的国庆后,他竟然笑眯眯起来。谁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样建立友谊的,人们开始经常看到这两个满身煤灰的人,在茶馆里相对而坐,笑逐颜开地喝着茶水。那个拥有无数名字,其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前辈,像个仆人似的把双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时将一只手提起来一下。国庆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在茶盅旁放着一块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衣衫褴褛并且脏肮的国庆,完全是一副落难公子的姿态。他们看上去虽然亲密无间,可没有人听到他们有过交谈。国庆获得职业后不久也获得了爱情,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也许是个美人,在当初可是看不出这一点。我见过这个名叫慧兰的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没有回到南门,国庆对她似乎还不屑一顾。她家就在国庆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这个扎着两根翘辫子的女孩,总爱站在门口甜滋滋地喊:
  “国庆哥哥。”她家的院子里种着令人激动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国庆,还有刘小青曾经有过一个周密的计划,将院内的葡萄在某个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围墙太高了。不过我们真正失败的原因还不是围墙,我们谁也无法在深夜出来,而不让家中的大人知道。那时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对我们可怕的惩罚,我们的计划尽管周密,也只能成为空想。因此当国庆看到这个黄毛丫头后,已经升入初中的刘小青,还以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识时务的刘小青还问国庆:“要不要多叫几个人?”
  他告诉国庆他可以叫上中学的同学,并且设法去搞一把梯子。国庆听了非常生气,他对刘小青说:
  “你怎么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事实上他们的爱情在我回到南门之前就播种了。无人管束的国庆在夏日的中午,喜欢赤脚只穿一条短裤衩四处游荡。比他小两岁的慧兰,就是在这样一个中午和国庆偷偷走到了乡间,然后赤裸裸地在一个池塘里学习游泳。慧兰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了如何体贴国庆,他们向乡间走去的时候,由于石板被阳光烤得灼烫,赤脚的国庆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兰不忍心看到国庆受难的模样,就脱下自己的塑料小凉鞋贡献给他。那个时候的国庆还不知道对待女孩子应该殷勤有礼,他粗鲁地挥了挥手,不屑地说:
  “谁穿你这种女人的鞋子。”
  国庆在和慧兰谈情说爱时,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头。每天下午慧兰放学的时候,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头发梳得光溜溜地守候在校门口。这是他给自己疲劳一天后的最好酬劳。接下去的情景是国庆双手插在裤袋里,大模大*刈咴谇懊妫*背着书包的慧兰则是小跑地紧跟其后。
  那时慧兰便会诉苦似的告诉他,某个淘气的男孩往她课本里放了一撮泥土。“泥土算得了什么。”我的同学像个成年人一样挥挥手,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小恋人:“我都往女同学的书包里放过蛤蟆。”
  他们充满孩子气的对话,使他们的恋爱显得天真烂熳。往往要到分手的时候,国庆才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塞入慧兰幸福的书包。
  看来国庆是真的打算要和慧兰结婚生孩子,否则他就不会如此郑重地对待这场恋爱。他时刻都在掩饰自己年龄的缺陷,从而使他的严肃和认真显得有些滑稽。当这一对孩子以公开的姿态在街上反复行走以后,他们在这个城镇里也就逐渐著名了。国庆错误地估计了成年人对他们的看法,当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时,他觉得别人也会感到理所当然。
  慧兰的父母,两个都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他们对这一对孩子的亲密早就察觉,他们觉得孩子之间的亲密不值得大惊小怪。当别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有点像是谈恋爱了,他们听后反而觉得这种说法荒唐。后来是国庆自己的行为,让他们发现传闻其实很真实。我的同学十三岁的年龄,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买了一瓶酒和一条烟异想天开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够不慌不忙地走进去,他将礼物放到桌子上时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慧兰的父亲显然吃了一惊,他问国庆这是什么意思?国庆说:“是送给你的。”
  那位药剂师连连摆手,说道:
  “你那么苦,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礼物。”
  那时我的同学已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翘起了二郎腿,可两条腿都腾在空中。他对那两位男女药剂师说:“不要客气,这是女婿我的一点心意。”
  这话让他们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慧兰的母亲才问:
  “你刚才说什么?”“岳母。”国庆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他还没说完,那个女人已经尖声喊叫起来,她质问国庆:
  “谁是你的岳母?”国庆还来不及解释,那个男人吼叫着要他立刻滚蛋。国庆慌忙站了起来。对他们申辩:
  “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慧兰的父亲气得脸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国庆就往外拉,嘴里大骂:“你这个小流氓。”国庆竭力挣扎,连连说:
  “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国庆被慧兰的父亲推出门去以后,慧兰的母亲紧接着也将礼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时屋外已经聚了不少人,国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狼狈,他用手指点着慧兰的家,振振有辞地对他们说:
  “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严重了。”
  他们纯洁的恋爱在慧兰父母眼中简直是胡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竟然正儿八经地谈情说爱。女儿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伤风败俗,他们感到连自己都成了镇上的笑料。他们当然无法容忍这种荒唐的恋爱,必须彻底摧残掉。他们开始打骂自己唯一的女儿,当国庆从他们窗前经过,听到心上人哭喊时,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骂的慧兰仍然压抑不住奔向幸福时的激动,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国庆口袋中的糖果。他们仍有相会的机会。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欢乐,将痛苦慢慢转化成仇恨的国庆,咬牙切齿地向她讲叙了如何报复她父母的计划,她则是恐怖万分地听着,还没听完就已经吓得眼泪汪汪了。
  后来的一天下午,国庆从慧兰家窗前经过时,他看到慧兰满脸是血地扑在窗口,事实上只是一些鼻血,哭泣着喊叫他:“国庆哥哥。”我的同学气得浑身发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杀死慧兰的父母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后,拿着菜刀就往慧兰家走去。当时他的一个邻居刚好从屋里出来,看到国庆的模样十分奇怪,问他这是干什么?国庆怒气冲冲地回答:
  “我要去杀人。”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把裤管和袖管高高卷起,将菜刀扛在肩上,杀气腾腾地走向慧兰的家。他走在胡同里的时候畅通无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视了他可怕的仇恨。当他告诉他们要去杀人时,他稚嫩的声音和天真的神态使他们嘻嘻发笑。国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慧兰家的院子,那时候慧兰父亲正在燃煤球炉,她的母亲蹲在地上给鸡喂食。国庆手持菜刀突然出现,使他呆若木鸡。国庆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废话连篇地宣告他为什么要杀他们。然后才挥起菜刀走上去,慧兰的父亲拔腿就逃,窜到了屋后大叫起来:“杀人啦。”那位可怜巴巴的母亲忘了逃命,眼睁睁地看着菜刀向她挥起来。这时候鸡救了她,那群受惊的鸡四处逃散,其中有两只张开翅膀扑到了国庆胸前。慧兰的母亲急中生智,也从院门窜了出去。准备追赶的国庆那时看到了慧兰,手扶门框的慧兰睁圆眼睛,一付惊恐万分的样子。我的同学立刻忘记了追赶,他赶紧走到慧兰身旁。慧兰却害怕地退缩着身体,这让国庆深感不满,他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他的安慰丝毫不起作用。慧兰依然恐惧地望着他,那双发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国庆赌气地说:
  “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杀人啦。”
  那时候院子的两个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没过多久警察也来了。那天下午有关一个孩子杀人的消息不径而走,经历了长时间寂寞的人群蜂拥而来。最先来到的一个警察走进去对国庆说:“把菜刀放下。”于是轮到国庆被吓傻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警察的出现,使他立刻抱住慧兰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们别进来,一进来我就杀了她。”
  那个发号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没有声音的慧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国庆焦急地对她说: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我是骗他们。”
  可是慧兰依旧嚎啕大哭,国庆气乎乎地训斥她:“别哭啦,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满头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丧地说:
  “现在连逃命都来不及了。”
  在院外杂乱的人群里,慧兰哭哭啼啼的母亲,那时还在指责丈夫刚才自私的逃命,只顾自己逃走没想到应该保护妻子。她的丈夫听着女儿在院内的哭喊,眼泪汪汪地对她说:“你就别说这些了,你的女儿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一个警察攀着屋檐,一纵身爬上了屋顶,他准备偷偷来到国庆后面,然后从屋顶上跳下去。这个警察在孙荡是很著名的,有一次他一人对付了五个流氓,并用他们自己的鞋带绑住了他们,像提着一串螃蟹似的把他们送进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顶时的潇洒,博得了众多围观者的阵阵赞叹。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在屋顶上移动,要命的是他踩滑了两张瓦片,整个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上,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一片乱糟糟的竹竿断裂声,然后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缓冲,没准他就摔瘫痪了。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把国庆吓得又连连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杀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败的警察,从地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出去,这就出去。”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傍晚,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个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后,从后门走了进去。当国庆高喊着让他出去时,他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用极其温和的声音问国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国庆擦擦额上的汗水后说:
  “我要杀人。”“可你不应该杀她呀。”
  他指着慧兰轻声说,接着又指指院外:
  “你应该杀她的父母。”
  国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问:“你一个小孩杀得了两个大人吗?”
  国庆回答:“杀得了。”
  警察点点头说:“我相信,可是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会保护你要杀的人。”他看到国庆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说:
  “我帮你去杀他们,行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亲切,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了。这时的国庆完全被他迷惑了,当他伸出手来时,国庆不由地将菜刀递给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时国庆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动作,长时间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依靠,国庆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哭起来。警察却一把提起国庆脖后的衣领,走了出去。我的同学使劲仰起脖子,被那个高大的男人提着在人群闪出的路上走去。即便这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束手被擒。他的哭声因为呼吸困难,变成了长短不一的呜呜声。诬陷
  我们的教师有着令人害怕的温柔,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苏宇的父亲。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他随时都会突然给予我们严厉的惩罚。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乡下一个小集镇上卖豆腐,这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女人,总是在每个月的头几天来到学校,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当时我们都觉得她很漂亮,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经常伸手去搔屁股。听说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她每次来到,我们的老师就要愁眉苦脸,因为他刚刚领到的工资必须如数交给她,她再从中拿出一点给他。那时候她总要尖声细气地训斥我们的老师:“皱什么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笑嘻嘻,要你拿钱你就要哭了。”我们当初都弄不明白老师为何一到晚上就会笑嘻嘻。我们给老师的妻子起了个绰号叫皇军,她就像是扫荡的日本鬼子,每个月都来扫荡老师的钱袋。
  这个绰号是谁想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国庆跑进教室时的有趣神态,他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敲几下,然后庄重其事地宣布,说老师要迟一些再来,因为——“皇军来了。”国庆那一次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他竟然还敢接下去这么说:“汉奸正陪着她呢。”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必须为他的聪明付出代价。几乎同时有二十来个同学揭发了他,皇军的丈夫,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那时的国庆吓得满头大汗。我也吓傻了,我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罚国庆,不仅是我,就是那些揭发国庆的同学也都有些不安。我们当初的年龄对即将来到的处罚,有着强烈的恐惧,即便这种处罚是针对别人的。
  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他的脸色在转变的那一瞬间极其恐怖。他软绵绵地对国庆:“我会罚你的。”然后面向我们:“现在上课了。”我的同学整节课都脸色惨白,他以切实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师对他的处罚。可是下课后老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夹着讲义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天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始至终坐在自己座位上,像个新来的同学那样胆怯地望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衷于在操场上奔跑的国庆,倒成了一只受不起惊吓的小猫。有几次我和刘小青走过去时,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要哭出来了。直到下午放学以后,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门,才突然像一头囚禁过久的豹一样狂奔乱跑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不会有事了,我们断言老师肯定是忘了,而且皇军还在这儿呢,晚上老师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国庆站起来问他:“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罚你?”
  彻底忘记这事的国庆,身体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个寒战。他恐惧地望着老师,摇了摇头。
  老师说:“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师让他好好想一想,其实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折磨自己。此后的一个月,国庆都过得暗无天日。总是在国庆忘记了处罚这事,显得兴高采烈时,老师就会突然来到他身旁,轻声提醒他:“我还没罚你呢。”这种引而不发的处罚,使国庆整日提心吊胆。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些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如树叶遇到风一样抖动起来。他只有在放学回家时才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学校走去时他又重新胆战心惊。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直到父亲对他的抛弃才算结束,而被另一种更为深远的不幸所代替。老师也许是由于怜悯,他不仅放弃了对国庆的恫吓,而且那些日子里,他想方设法寻找理由来表扬国庆。国庆的作业里有两个错字都能得满分,我一个错字没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国庆母亲的兄妹来到之前,我们的老师曾带着国庆去见过他的父亲。嗓音温和的老师反复向那个混帐男人说明,国庆是多么听话多么聪明,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不喜爱他的。听了老师冗长的赞美之后,国庆的父亲却是冷冷地说:
  “你那么喜欢他,就收他做儿子算了。”
  我们的老师毫不示弱,他笑眯眯地说:
  “我倒是想收国庆做孙子。”
  我自己在遭受处罚之前,曾经十分崇敬和喜爱我们的老师。当王立强领着我最初来到学校时,老师织毛衣的模样让我万分惊奇,我从未见过男人织毛衣。王立强把我带到他身边,让我叫他张老师时,我才知道这个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师。他当初显得亲切和蔼,我记得他用手抚摸我的肩膀,说出一句让我受宠若惊的话: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座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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