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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那一天,我在他们家里一直呆到夜里十一点钟。在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开阔了许多,不再感到郁闷不再那么难受了。一个人陷到什么泥潭里,是需要有人救拔一下的。蒋英和她的男人无疑是为我做了这项事。我的身子不再无法自止地下沉下坠了,我的双脚又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我的脑子里,真的影子淡了,且渐渐的远了。等我跨进自己的家门,她似乎只剩下了一缕云丝,悠忽于我的意识边缘。我忽然自问:我这一段在做什么?是在追寻圣洁的爱情?还是在沉缅于女色?我是一个从小就立誓干一番事业的人啊,我现在干的,有补于我的事业吗?即使你真心地想扶助她托举她希望她在你的努力下成为出类拔萃的优秀女性,但对方井不希望你来做这件事,或者说人家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愿望,你自己拼命的想又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一直期望她能从原有的小天地里跳出来,实质上,我自己现在倒最需要赶快从感情的涡流中跳出来。
  也就是说,从蒋英那里出来后,我冷静下来了,清醒过来了。
  我知道了我当下应该做的是什么,而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无所适从了!
  那一夜,我到家后,我静静地为我的已经送审的黑马丛书写出了这样一篇总序——新的世纪正悄然临近。在我们收拾这个世纪的房间时,有必要把那些蒙有岁月之尘的名人归置到合适于他们自己的位置上。
  有一些人,他们的昨日曾经是辉煌的。但他们观察事物的眼光,他们看待事非的标准,以至他们运用语言的手段,由于时间把他们早已限定于某一历史阶段,他们很难说可以无愧地代表今日文坛的走向,他们更很难说是唯有的人类精英之所在。而时下崛起的文学新人却有望构成最新美的风景。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空间正为今日这个时代气息所充盈,在区别于以往的社会氛围中,与前者比较,他们少了许多矫饰而心地更为坦诚,少了许多束缚而自我更加鲜明。为了文学的千秋基业,我更推崇后者。
  我更期盼他们中间的优秀分子成为昂然无忌的勇敢的黑马,以威武的气势冲出残存于世的精神圈圃,而领引我们的目光投向更开阔的视野,使我们每一个人的道德观念、惰爱意识、价值取向随之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我寻找这样的黑马。
  我也愿意以我现有的力量拓展其天地,使之更恣意地驰骋更昂然地展示独有的风姿。我坚信,他们一定会引来新世纪的最欣慰的瞩目。
  现在,这样的黑马出现了吗?
  在这里,让我们都来做一次评判吧!
  王军在电话里通知我,我送审的几部书稿已有三部二审通过。
  他说他估计这三部三审通过问题也不大,现在可以对外造一造“黑马”的声势了。他建议,开一次新闻发布会,把京城各大报刊的记者聚一聚,向他们正式宣告黑马丛书开始运作,以为今后在丛书发行上铺垫一下道路。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为了使这套丛书从整体上能上升到一个较高的档次,我又想到应该设置一项文学奖,以激励有意加入“黑马”行列的青年作家和诗人拿出上乘力作来;且奖金不能低,低了,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但它从何而来?我本人是没有那个实力的。我想到了赵强。我觉得他这时候应该助我一臂之力。
  我找到了他,我对他说,先以他的名义出资设置黑马文学大奖,奖金基数十万元。至于这笔钱什么时候到位,另定。我向他承诺,即使有一天他拿出了这十万元,我也会从丛书发行利润中慢慢返还给他。实质上,这等于是一种“借”。再有,我提示他说,他如此出面,对于他的社会形象也大有稗益,这样,起码可以提高他本人的知名度,对于他在商界出入会产生许多便当之处;如果这套丛书影响大了,他在世人心目中也就不仅仅是一个商人了,他将获得一个更广阔的前景。
  他思考了一下,答应了我的请求。
  那一刻,我之所以敢向他如此开口,也在于我对这套丛书充满自信。我相信它会赢得广大的读者的,会赢得市场的。高雅的纯文学已经多年沉寂,它应该有一个反弹,它不可能总是被低俗的东西排斥在读者的视野之外。当人们厌倦了那些东西,会让目光做一种新的寻找的。而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只要运作得当,我会把这项事业搞得轰轰烈烈的。它也一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此后,我马上与王军商定,就在近日召开新闻发布会,让赵强也出席这次会,让他也由此正式出现在“黑马”行列的前台来。
  在哪儿召开这次会呢?我想这次要邀请的记者都是在全国有影响的大报记者,会议场地也应当有一定规格。我想到了黄萍的娱乐中心。那是够档次的,那里有一个小型宴会厅,我见识过,环境优雅,容纳二十人不成问题。在那次她与那个剧组的合作中都是免费提供方便的。我想,我也应该让她给我提供一次方便。尽管她矢口否认我们过去曾有过的“交往”,但我相信她心里是比谁都清楚的。她不会拒绝我。而我把各大报的记者拉到她那儿,对她也是十分有利的。她的生意需要新闻媒介向大众做广泛的传播。我去求助于她,实质上也是互惠互利。当然,这中间,我的出发点,关键在于让她提供一次赞助;场地费免收、餐饮费打折、会后的歌舞厅娱乐消费权做一次友情担纲。
  然而,当我满怀信心地走向她的娱乐中心时,我却看到了这样一个场面——二十多个青年把那大门围了个严实,六七个服务小姐接踵被人押着从里面出来,又被塞进一辆警车。
  发生了什么事?我忙凑上前去。
  这是晚上九点来钟,正是往常她这里歌舞厅开始营业不久的时候。那些服务小姐一个个蔫头耷脑,像被霜打了似的。紧随其后的,是四个双手抱着脑袋不敢抬头的男子。我看出来了,那些青年都是便衣警察。
  我刚凑到他们外围,便被一个小寸头推揉了一把:“边上去。”
  我说:“我要进去办事!”
  他双眼一立:“办什么事?你是不是也想跟他们一块走啊?”
  我被噎在那儿了。我知道在这种场合我是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多说了,我会遭到“不客气”。谁认识你艳齐是谁啊?你要做的事再有意义与他们是无关的。
  这时候,我也才注意到,观望者堪多,黑压压的一片,有上百人,但他们都远远地站在一边的马路牙子上,没有谁敢往前凑。
  我退到了观望者当中。
  我向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探询:
  “这儿怎么了?”
  那男子不耐烦地回答:“你自己看埃”
  正这时,我看到黄萍被两个女便衣拖了出来。那纯粹是拖,因为她极不情愿随她们走,直往地上打出溜,华丽的长裙磨擦在地面上,成了拖布,她的一只脚还光着,那只鞋不知失落到哪儿去了。
  不过,当我的目光触及到她的眼睛时,她似乎立刻认出了我,突然不再跟那俩女便衣较劲了,而是尖声地喊了句:“让我自己走!”她挣脱了她们的手,挺起了身子,两只脚一高一底地很有点不在乎地径直走向警车,进而爬了上去。在这过程中她的眼睛避开了我的注视。她是昂着头从我面前走过的,好像对我不屑一顾,也好像对我的围观十分憎恶。我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
  警车呼啸着开走了,那些便衣也随之上了另外一辆车消失在夜幕远处。
  我想打听到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依然无人可以奉告。
  那娱乐中心的大门也被那些便衣在离开前赫然贴上了封条,我进不去了。
  直到一周后,在一张法制报上,我才得知了事情的缘由。
  那张报的第四版,是这样报道的——
  XX娱乐中,C老板黄萍(真名尹秀媛),曾因流氓鬼混多次被劳教。1990年她与一个外号叫破吉普的劳改释放人员姘居,并以倒买水货起家,很快暴发起来。在经营娱乐中心过程中,她为了招揽生意,长期容留妇女卖淫,甚至鼓动女服务员也向嫖客提供“特殊服务”。对那些不肯开化的女服务员则采取训斥和辞退的办法。
  她公开讲:“女人让男人弄弄那儿有什么?你以后就是嫁人了,还不是一样让男人弄?”“当妓女有什么不好?女人在男人面前都是妓女。你们趁着年轻就应当想着多挣钱。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没这种环境,我要有现在这种环境,也不至于受那么多苦。”……那篇报道有近一版的篇幅。它后面记述的大多是如何对此案侦破的过程。她落到此等地步,我自然深感意外。但我更意外的是,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的,对的!她就是叫尹秀媛!多少年了,我都没有想起来,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本来是应该让我高兴的事,但我又只有悲哀。她似乎是秉性难移。她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跳出她命里的定数。如果这次她被判刑,据我所知该是第三次进被人管制的地方了。她也着实让我遗憾,她已经拥有的一切应当是令人倾慕的,她就是安守本份,也会比一般女人活得自在。
  但她又栽了。我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能见到她。我还真想能再次见到她,不过,我见到她不会为她指点什么的,我只希望她在我面前不要再掩饰过去。我的自尊心需要她给我一点真实。是的,这就够了。
  我的新闻发布会没有因为她的出事而延期召开。我把会议地点改在了东三环边的一个四川菜馆。
  那一天,中国青年报、文艺报、新闻出版报、北京青年报、中华工商时报等二十余家报纸的记者都到会了。我包了一个雅间。在我阐述了我之所以主编黑马丛书之后,在那里举行了酒宴。那实质上也是我的黑马事业正式开场的庆贺会。众人都一齐向我举杯,预祝由我推举的“黑马”给中国文坛带来新的生机。那天,赵强电坐着他最近新买的白色轿车赶去了。在会上他很有实业家风度地说,他介入黑马事业,就是想提升一下下海经商者的整体形象,让世人认知这批人在有了一定实力之后,想的是什么。
  会后,我单独接受了来自江南的一位记者的采访。
  半个月之后,一篇《谁将是中国文坛的黑马——访黑马丛书主编艳齐》的专访文章在惠州晚报四版头条的位置刊发了出来。在这之前,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等京城各大报刊都以专题报道的形式大篇幅地报道了我的此举。随后,消息又很快上了二十余家的省级报纸、一百八十余家地市级报纸,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也都播发了这次新闻发布会的内容。可以说,全国的新闻媒介对“黑马”的开始运作给予了空前的关注。
  光明日报称:中国文坛黑马丛书以格调高雅、文笔明快、意蕴深厚为特色,展示了现代人全新的价值观念、人生取向。
  北京日报称:黑马丛书突出青年意识,以面向青年作家、面对青年读者为宗旨,为跨世纪一代提供了全面的文化关怀。
  羊城晚报称:中国文坛黑马丛书引起各界的关注,书商已纷纷找上门来。由此看,纯文学书不是没有市常北海日报称:黑马丛书确实有超前眼光,也势必会对充斥着名人名作和庸俗之作的图书市场来一次有力的冲击。
  科技日报称:黑马丛书与当今出版界各类文学丛书如“布老虎”的区别在于,它将长期地全方位地推举全国各地实力派青年作家。
  武汉晚报称: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在纯文学出版不景气的状态下,出人意料地隆重推出纯文学,而且是面向新人的“中国文坛黑马丛书”,文学界人士称此举有“跨世纪的眼光”。
  中国青年报称:黑马丛书主旨体现了全新的价值观念、全新的情爱意识、全新的人生取向。在编辑思想、在选题等方面也都蕴涵了“黑马”创意。
  于此同时,我送审的书稿也有了结果,洪烛的《浪漫的骑士》、古清生的《男人的蜕变》、陈词的《夏夜的幽会》通过。但海男、林雪、李轻松、任桂秋等人的作品因种种原因被拿了下来。但这没能影响我的运作。我当即把通过的书稿送交给印厂,开始录入排版了,我想,当我把它们印制出来投放到市场后,肯定会出现一个火爆的销售势头,因为在这一时间,文化界的热点就在我的“黑马”上,就是借新闻媒介已造出的声势,也会赢得广大的读者的。我想一开机就印它五千套。当然,开机印五千套,数字是保守的,但这只是为了试销,一旦市场见好,我会马上成倍印的。我早做好了这个准备,准备这五千套的书款一旦收回,立即全部投入。但开始,我是以赊帐的方式让印厂接下这项活的,我还不能用人家太多的资金。
  那一时期,我许多时候都是沉浸于高度的兴奋之中,因为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刊有“黑马”消息的报纸寄来。那是反响,那在证明我的这一举动是有价值有意义的,那也在无疑地向世人宣告我艳齐正在做什么。我相信所有熟识我的人知道我名字的人都会为我而感到高兴,即使对我持有偏见的人妒嫉我的人有怨有恨于我的人也会感到惊讶。这对于我,可以说就是一种成功。我分明已经站到了我人生路上的一个制高点上,接受的正是人们仰视的目光。我早就希望有这样的一天,早就希望有这样的一天充分显示我的存在。
  就在我看到我的黑马丛书的第一批书的一校稿排印出来时,找意外地接到了真的来信。
  她告诉我她刚从广州回来,她说:“你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在你没有我任何消息的那些日子里,我是在做一种逃避。我无法面对那始料不及的现实。”她是到广州东莞找新的落脚地去了。她想从我的世界中彻底消失,让我再也找不到她,以达到我最后不再想到她。但是,她说:我又回来了。我无处可去,心不能皈依,即便走进沙漠,也走不出你的情网。与其这样,何不认认真真地勇敢地面对一切,那怕痛苦一场去死一回。想你。想和你说话。让我们都伸出手,拉拉指头,讲和好吗?得到你那么深刻真诚的爱不容易,我不想失去了。我想对上帝说:宽恕我吧!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在我有了一个他之后,又送来了一个他,说是做一种精神的补偿。他的确温和从容,制造出恬人的情调装饰了我的梦。既如此,生活也就可以这么一天天过,彼此相安彼此获得小小的满足,多少人不都是在这种明明灭灭中苟且偷安?可您并不善罢甘休,最终又送来了“魔鬼”,一个真正的不可敌的“魔鬼”。他附着于我的灵魂,让我自私让我欺骗让我不知女人的羞耻,让我情断义绝众叛亲离,让我朝秦暮楚移情别恋。没有“魔鬼”的魔力,我不会变得如此丑陋不堪。我把心中的殿堂让给了他,让他占据了最神圣的位置。然而,您又为什么不让我毅然决然地跟“魔鬼”走?偏给我一颗矛盾又柔弱的心,割不断又舍不弃?哦上帝!也许我什么地方违背过您的旨意,您是在有意对我做一种煎熬。现在,我不想顾忌太多了,我想让您对我说:你跟魔鬼走,才是你命中的注定!
  艳齐,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想让你告诉我,在知道了那么多的我的秘密之后,你还会那么爱我吗?等我老了,皱纹爬上额头眼角唇边,我还能听到你说那个字吗?没有爱,我会寂寞。我不想奢侈也没有物质欲,有一个爱我和我爱的人,有一方山水可供享用,此生便也足矣!告诉我,不要欺骗我,你给我的诗,里面写的都是真实的你吗?没有夸张,没有加工,一切的一切都是心灵的表白,都是说给你爱的那个人的心里话,是这样的吗?现在,我不是在因感动而对你生爱,我已经很自觉地走向了你,想做得理智也不行。
  我的魔鬼!你会让我后悔吗?我爱你,艳齐,这是真实的,在我们这些别扭的日子之后。
  我当即给她写去回信。
  我在信中说:
  你的来信,对于我太重要了。真的,我现在真正的尝到了爱的滋味和怕失去爱的慌乱。一生也没有这样投入过,但结局有可能只是一场梦时,我感到世界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感到一片昏暗!
  永远地说爱我!好吗?
  我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只知道在幻梦中生活的诗人,或只知道借助文字宣泄情感的逃避现实的作家。我知道在今天的这个商品社会中怎样生活,知道怎样让自己爱的人活得更宽松更愉快。我可以说,我现在正在为你闯天下。真想现在就接你到北京来。我们有共同的事业,我们的事业走向成功,就会给我们创造出丰厚的物质基矗我们会活得真正的自在和自由!
  现在,还让我怎样尽表我对你的爱情呢?我已经感到了失去你的滋味,那比死恐怕还是难以忍受。我知道我们真正走到一起还需要时间,你还需要进一步认识我。但我可以告诉你,写给你的诗都是我的心里话。
  黑马丛书第一批书就要开印了,我希望第二批书中有你的大作。你的大作问世之日,你会感到它是有意义的。是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过程,最终什么也不会被带走,但当你发现,你可以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为这个世界做事,并在这个过程中能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所有潜能,那么,你会说:我这一生没有白活。而人生是有许多台阶的,我想我是已经登上它的第一个台阶了,你也上来,用我常用的那句话,一起说:让我们站成同一的风景!
  你千万不要再到什么地方找什么接受你的单位了。你要想换个环境,不如换个活法。就是有一天我让你失望了,我也不赞成你做如此的逃避。换什么单位,都是在给别人干,得看上司的脸子,得提防许多搔扰,尤其是女人,一旦不能随某些男人的意,她的前途就有可能消失。你应当有真正舒心的生活。你应当有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的一天。没有这一天,当记者,当职员,当这个长那个长,也都是在“打工”!还是让文学成为我们永生的事业吧?职业只是个饭碗,而事业才会让我们活得充实!
  给我写信!我等待着你!
  接到她的来信,我的确是太高兴了。我的确不能失去她。我这一段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但她在我内心深处却并不能彻底排除。
  在一场瓢泼的大雨中,正在奔走于办事途中的我,也像雨一样地抑不住泪的流淌。就是因为又想起了她。是的,就是因为又想到了她。那一天,雨从天上来,但不是奉上苍的旨意来拯救我,来冲洗我心中的孤寂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秋天是那样快的临至,并让四野所有的暖色瞬息间变得寒凉。我想起她曾在这类似的雨中无所遮掩地与我相拥着深深地亲吻。那一刻是多么的美妙,那一刻,雨是没有声音的,整个世界都美妙地静于我们情的溶融。但这一切于眼前,却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她已经离我远去,已经不再肯做一眼回望。而我难受的是,我又无力去阻止她,爱之门轰然于面前关闭时,我的退路又早已断绝。可是,我的眼前即使一片黑暗,即使没有一丝光的缝隙,我又怎么也无法抹去她在那雨中给过我的微笑,她那光洁的肌肤上的水珠还在我的眼前滑落,真的还在滑落,亮亮的,正滑落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只感到疼痛。雨中,没有带雨具的我,已经被上下淋个精透的我真的想这样大声呼喊:雨,你再狂烈一些吧!我心中的孤寂能否洗去不再重要不再重要了!击毁我!把我灵魂的叶片全部击落,就留下孤枝就留下孤枝,就留下孤枝也好与撞踵而至的冬的漫然无沿的雪和谐。
  但更多的时候,我是深感疲惫,疲惫于她对我的感情的明明灭灭,疲惫于我理想的爱情被她设置的防线扭曲,并反过来戳伤我的渴望。我曾一次次自问:她莫非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莫非正热衷于情场上的左右逢源?由此,我想,就是有机会,我也没有心气再狠狠地扳住她的双肩,恨恨地摇动她,摇得她喊疼了。我甚至无法再宽容自己为什么不做果断的抉择。生不如死不如真的死上一回,我对她失望了,我想我应当从她的视野中消失。我一万次地向自己喊叫:忘掉这个女人!忘掉这个女人!忘掉这个女人!忘掉她,我就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忘掉她,我就可以超越出怨恨的深渊,重新获得自尊与自信,大踏步地走向我梦求已久的旷原,在朗朗天日下驭马扬鞭,做最恣意最引人瞩目的驰骋。然而,我又无法忘记她。万籁俱静中,我这她眼里的魔鬼即使拔出意志之剑砍掉自己的头颅,即使沉重地跌倒在自己的血中,也忘不掉她啊!在中秋之夜,我孤伶伶一个人坐在街头矮矮的护栏上,就又无法自持地想起了她。想到在郑州分手前我们以额相触,想到我曾在那一刻祈祷上苍不要在我们之间砍下离别之剑。但黄河但长江依然做为这种剑痕在我们之间抹不去了。做为男人,我无法说我不该为此流泪。我的泪混浊,是因为世俗的嚣尘也不肯放过对我的浸染;我的泪清冷,是因为源头在心,而心有无法化尽的冰山。我想也许是命中注定,分手的那天的月只有一半,残缺的那一半是在以后的日子出现的,但不是复原它完整,而是悬作沉沉的阴云,压在了我的头上,使我走出雨的袭扰,又会有雪将我的视野弥漫。那一夜,我别无所求,只求月托举出我的天空的晴朗,便找能够在那里坐得久一些久一些,能够在那夜的最深处最深处一千遍一万遍地想她,想她会对我说:艳齐,你已经得到我了,你难道没有看出么?也好让遥远的她能够感知,从那没有云影遮掩的月的镜中感知,爱她的人即使难得月般的美满,也在厮守着对她的诺言。在得不到她任何音讯的这些日子,我也曾向佛求救,求佛让我静下心来。我在这些日子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也遏制不住一种杂乱的蒿草在心底疯长了。它不时摇碎了阳光,使我面对的世界支离破碎且有憎恨的蛇穿行其间,时常把我引出理智之外,使我陷入的狂躁如黑色的沼泽,我想挣脱又无法自止于沉落。我对佛说:我深知我如此下去,就等于自我毁灭,我不能毁灭,这不仅仅在于恋生,而是因为我要建造的世界刚刚动土,那是我理想之所在,我毁灭就等于放弃,那时我的灵魂即使可以升入天堂,也不会得到安宁,我不想让世人说:我一事无成缘于一个女人。我对佛说: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是的,我深深地爱过这个女人,但现在这种爱已经被她所亵渎,想象到她那似水柔情难以避免地在漾涌别人的欢悦,我开阔的胸膛不再开阔,有沉重的块垒充塞得难以呼吸,可是我极力想透口气,而要撕开我胸膛的同时,却又总也摆脱不了对她的渴盼,渴盼她能来做最及时的清理。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一次次地用憎恨打磨掉她在我记忆中的名字,可一次次又忍不住从信件中寻找她最亲切的声音,以缝联那已被我亲手撕破的恋情,难道她真是女神,真的早已成了我灵魂的主了?我不想随便被什么所驾驭了,不想再轻易说:没有谁,我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佛,请让我静下心来!
  现在,好了!是她让我静下心来了!
  她又很快给我寄来了回信。
  她在信中说:
  如果爱字没有用滥的话,我愿意每封信都说:我爱你!我期望到你身边,或你能来看我。我希望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你,能握住你的手,能让你紧紧拥抱,能让我附在你的耳边轻轻柔柔地说:我们不要分离!
  你的事业在一步步得以进展,可我心里并不完全是欣喜。你在人前风风光光,又有谁知道你另有一面的苦涩?你一天守着孤独,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就会有一天的不得安宁。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今后的生活不会有快乐,因为在他身边,我早已不甘心情愿。但他至今不肯放我离他而去。我曾想一走了之,但又担心他会生出什么意外,更怕他闯到你那儿去弄个鸡犬不宁。因此,你一定要容我慢慢来,容我调出一些蓝蓝的颜色,让事情能向平和些发展。
  我已经开始动笔做你让我做的事了。因为爱,我一定要把我的情感经历写出来,我愿为你一个人写,让你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女人爱过恨过希望过失望过,找不到是痛苦,找到了依然是痛苦。
  昨天是我的生日,他为我点燃了生日蜡烛。但这一晚,我想到满天的星星是你为我点亮的烛火。我走出户外,天空一片灰暗。
  但我心中因为有了你,我感到我的面前一片明亮。无论如何,我会向前走的。现在我要说是我自己把自己推上了走向你的路。
  我看到我的等待已经指日有望了。是的,她已经是大踏步地向我走来了。她的苦衷,我能够理解,她的这个他为她仍在做的一切,我也能够理解。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在她生日的夜晚,他们对面而坐的情景。那不会有什么快乐的,当烛火被她吹灭的时候,我想他的心也会被窗外的夜色所覆盖。因为他肯定早就知道他在她心目中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位置。她早就说过他们“缘已尽情终了”。
  我想到他放她到郑州与我相会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然他当时不会逼她起什么誓。现在,不肯松口不肯让她彻底离开他是正常的。这里有一个男人的自尊心问题。我能理解。但让我感到滑稽的是另一个他这时候仍不肯从她的世界中消逝。这另一个他,是马毅。
  马毅突然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
  他在我一进屋之后,马上把房门关紧,十分客气地把我让到沙发上,然后为我沏茶倒水,然后,向我坦述了他和真的关系。他说他一直爱着这个女人,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事业但不能再失去爱情。
  他告诉我他有可能离开这个单位,因为他在最近的干部评议中没有获得足够的票数。他已经主动向上级有关部门提出辞职,他要换个地方。他说他这些年来一直把真视为精神的寄托,但不知为什么近日来,她一直不肯接他的电话,电话拨通了,她也是一接就挂上,甚至让一个女人对他讲:不要再打扰她了。他不明白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有许多话要跟她说。他说,他知道她跟我去了郑州,知道她跟我关系已经很密切。他希望我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给他来个电话。他说他现在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了,而我是他单位的局外人,他这时候,需要我来帮他一把。
  我没有拒绝他。他房间内的状态,向我证实了他所说的部分内容。办公桌上看不到文件、稿件,书架上亦空空,地上堆着一堆打好捆的书。他显然已经做好了要离去的准备。他灰暗的脸色也在说明他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尽管我从内心里无法容纳他继续与真有任何联系,但他毕竟把我当过他的重点作者毕竟我们之间有过不短时间的交往。出于侧隐之心,我还是给真打了个电话,我把他的要求转告给了她。她当即明确表示:“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联系了,我现在心中只有你。”她还告诉我,他现在实质上已经对她形成了一种纠缠,他这些日子每天至少给她的办公室打来两次电话,不断地找她,她几乎无法安下心来干任何事。他总是不断地重复:她不要在感情上离开他。她早已厌烦了。她的确到后来一听到他的声音便挂断电话,的确找了一个女同事郑重地劝告了他。她同时告诉我,她的写作进展很顺利,已经写出六万字了,她说等她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最好真能过去一下,当面看看她写的东西成与不成。我高兴地答应了她。
  当我把她的意思转告给马毅。马毅那本来就十分灰暗的脸色更加灰暗了。他当时什么话也没说,但他约我当天晚上到他家坐一坐。我依然没有拒绝他。
  我到他家后,他亲自动手为我炒了两盘菜,与我对饮起了啤酒。我没喝多少,但我发觉他很快就有了醉意。他说,他现在实质上是栽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栽在了真身上。他说真着实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提醒我:“你以后跟这种人交往要多加小心,要吸取我的教训。”他说她曾跟他许诺爱他一千年,但说了这话还不到一年,她的心就不知归向何处了。他说:“这样的女人,你能不防吗?不防,吃亏倒霉的准是你。”
  我只是陪着他喝酒,只是听他倾诉。我知道我实质上正处于他的情敌的位置。他心里也肯定清楚这一点,只是不愿点破,只是还拘着以往交往的面子,只是还不想两个男人也弄出什么不愉快,再给他单位里的人授之于什么新的把柄,使他自己跌落得更惨。
  他一直跟我叨念到后半夜三点钟。他几乎合盘托出了他和真的全部秘密。包括她跟他在什么时候有过那方面的事情。我想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刺激一下我,让我无法从内心真正接受真。但我认定那总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我爱的是今天的真,真只要今天对我做到言行一致,就够了。说到最后,他分析了如今真之所以会对他那么绝情,他说,关键在于他一直无意抛弃已有的家庭给她一个实在的“结果”。他说,她这个女人忽明忽暗让人把握不住,他又怎么敢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他说他亏了没有陷得太深,否则他更成了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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