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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辱下江南


  阳春三月,北方的冻土虽醒,但整个大地仍如一位还没来得及梳妆的女人;南方却不然,早已是春风融融,山花烂漫。中国通讯社摄影记者李明阳把女儿京京寄放到邻居王大娘家之后,便背起沉重的摄影器材远行来到了江南的土地上。
  李明阳原先是军委工程部队的一名军人。由于他诚实、聪明、机警,仪表出众,入伍之初便被选为首长警卫员。他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刻苦学习,常有小文章见报,四年的战士生活之后,李明阳下到京郊一个师宣传科当文化干事。从此,他开始与吹拉弹唱、打球照相、陪客吃饭、迎来送往打交道。李明阳在文艺和体育方面并没有什么特长,但对摄影有浓厚的兴趣,当初读中学时他就曾和物理老师一起制作过一台三脚架的照相机,镜头是一节竹筒装几片凹凸镜片,控制曝光量的光圈用纸板挖几个洞,快门则用喝水的搪瓷茶杯盖子代替。尽管照相机的样子笨拙、土气,只能给人照出一个很模糊的影子,但仍然在偏僻的县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今,李明阳利用科里的一台德国禄莱120照相机很快就敲开了首都几家大报的大门,各报版面上频频刊登他拍的新闻照片。师里的领导从师长政委到副师长副政委,都通过李明阳手中的照相机上过大报。李明阳名气大了,《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都想要他去当记者,但师里不放他走。一次在暗房,政委看他放大照片,李明阳对师长说他想回地方工作,政委放下正在显影盘中翻动照片的夹子,问他:你才吃几天军粮,就想脱军装?继续革命的思想哪儿去了?
  再好好学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李明阳说到地方也是革命,也是为人民服务。政委说组织上已经考虑了,准备让他下团里当二把手。李明阳对当官看得很淡,读书的时候他只作过两个梦:一个是当记者,一个是当作家。
  天大的营房流水的兵,干一辈子革命不一定就要穿一辈子军装,军人迟早都是要回地方的。
  李明阳不想以后再回到家乡的大山里去修理地球,更不愿将来把心爱的妻子青青也拖累到山沟里去。他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机会来了,迟走不如早走。
  经过努力,部队终于开了绿灯。正当此时,军队干部退役政策发生重大变化,李明阳怀揣0001号转业证跨进了中国通讯社的大门,从此,他成了一名职业新闻摄影记者。
  此时,说心里话,李明阳根本不想出差。
  妻子刚刚与他分手,女儿京京才五岁,没人照管,他实在没有出差的那份心情。可是组里的同志们一片好心,春节一过大家就量体裁衣,专门为他策划了几个关于A省吉州民族方面的报道专题。春天到了,让他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吸点新鲜空气,散散心,否则,他一身的冤枉会把他压垮的。
  女儿京京死活不让爸爸走,拖迟了李明阳出门的时间,他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误车,刚踏上卧铺车厢,火车就咣当一声启动了。李明阳坐的是下铺,他有个习惯,出差总是爱把摄影器材放在自己身边,爱惜如命;坐汽车,无论多远的路程,他都总是把照相包放在自己的腿上,像抱婴儿一样紧紧搂在怀里;乘火车,他从不把装照相机的包放在货架上或卧铺的下面,而是放在铺上自己的枕头边。枪是战士的武器也是战士的生命,摄影记者的武器就是照相机。
  李明阳弯腰将卧铺上的被子、毛毯和枕头移开,把照相机包放在枕头的位置,凉完毛巾之后他转身到茶几边,双手将窗帘朝两边推了推,才坐在铺上望着北京站的建筑物一步步地往后退。
  李明阳还在想女儿哭着不让自己走的样子,眼前刚刚浮现京京哭着喊着顺车奔跑而来的清晰画面,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把他脑海中的京京撞消失了。李明阳心底涌出一股烦恼,他回头一看,是一位长者坐在他的铺上,他很肥胖而且脸色苍白,那样子不是大病未愈,就是重病即将来临。李明阳见他这样,不由分说,让长者睡自己的下铺,他睡他的上铺。长者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明阳已经将自己的照相机大包高高举过头顶放到了上铺上,他劝长者先休息,转身坐到通道上的边座上,将右胳膊肋放在茶几上,大手托着半边脸,双眼望着广袤大地。
  这趟车李明阳乘坐过好多次,去年他坐的就是这个班组的车,而且是这节卧铺厢。去年是7号上铺,今年是8号下铺。去年这车厢的那个漂亮的小服务员不在,她给李明阳来过信,说她已调到局里宣传队了。当时李明阳穿条军裤和一件高领黑色套头衫,她一会儿茶一会儿水,把个李明阳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才知道她把李明阳当成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一位著名演员了。
  这次李明阳是去A省的一个边远地区——吉州,去年他是到B省的省会。B省省会是座文明古城,文化古迹多,他去拍几组对外专题稿。李明阳刚住下就有人来招待所反映徐省长的情况,说他在干部路线上搞任人为亲。他老婆是卫生厅副厅长兼人民医院院长,党委书记。他老婆在用干部上更是拉一派打一派。他的两个儿子在社会上影响极坏,尤其是他的小儿子徐丹丹开着从省车队要来的车横冲直撞,在省里有恶霸之称。
  有一天,李明阳由市委宣传部邓科长陪同,到市西一处商业大楼的顶部平台选择拍日出的角度,以表现城市的勃勃生机与繁荣,刚下楼就遇见一群孩子尾随一位姑娘。姑娘打扮入时,长相佼美,芳龄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可走近面对面一看,却发现她神情呆滞。邓科长说,这是个疯姑娘,叫张颖。她父母曾在部队文工团工作。
  父亲病故时她才8岁,一直与妈妈相依为命。满17岁生日那天,被徐省长的儿子徐丹丹一伙用小卧车拉到野外强奸了,精神上受到强烈的刺激,就疯了。她发病时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得一丝不挂,在大街上疯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喊救命。跑累了,喊累了,自己就死死地抱成一团在地上乱滚。本来张颖的母亲一直跟着保护她的,但她母亲又急又累病倒了。
  李明阳看着姑娘远去的身影落泪了。他自从到这个城市以来,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群众议论高干子女仗势欺人胡作非为的事,已有不下10人找到招待所来直接向他反映情况。
  李明阳在心里发问:“共产党的天下,难道就让他们如此横行霸道吗?”作为中国通讯社的记者,李明阳觉得责无旁贷,应该用手中的笔为老百姓仗义执言!
  李明阳想起从部队转业到中国通讯社之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当生产队长的父亲不知道通讯社为何物,还以为是公社,便问儿子:“带国字号的社一定比我们和平公社大,你们人均打多少粮食?每个劳动日值多少钱?”李明阳赶紧跟父亲解释:
  “通讯社跟人民公社不是一回事。通讯社是新闻单位,跟《人民日报》差不多,报社出报纸,我们通讯社为全国的各种报纸提供稿件,也把我们国内的某些新闻提供给外国的报纸用。不同的是,通讯社还有一个写内参的特殊任务。”李明阳接着解释:“内参是毛主席发明的一种了解下情,关心老百姓,防止下面各级干部报喜不报忧,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党中央的一种内部秘密报纸。内参是个统称,其实内参根据内容的不同,是分好些级别的,有的内参发给地区专员级的领导,有的内参发给省委书记级的领导干部看,有的是绝密,只送给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他们看。通讯社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情况不受任何单位个人干扰,这是毛主席给中国通讯社的特殊权力。为了全面了解全国人民的心声,他老人家还有两个特殊的措施:
  一是在中南海有一专门深入最基层了解情况的干部队伍,一切开销从他老人家的稿费中支出;另外毛主席指示,他警卫中队的警卫战士,必须是全国每个地区一个,不准重复,他好利用战士回去休假了解全国的情况。”父亲听了李明阳的解释十分兴奋,说:“明阳,你们单位好!你的工作好!你一定要好好听毛主席的话,一心一意工作,狠狠地把那些胡作非为、欺压老百姓、坑害国家的干部内参给党中央,内参给毛主席,让毛主席好好整治整治那些歪人!”在浮夸风盛行的年代,蹲点的干部曾强迫李明阳的父亲上报亩产水稻三万斤,他不干,说:“哪是挖土呐!老子不干那种坑害老百姓、坑害国家的事!”后来蹲点干部代他上报了,第二年,队里饿死了7口人。
  李明阳想到写内参。虽说他这次到B省X市的任务主要是公开报道,但写内参是中国通讯社每个记者的职责,亲眼所见干部子女欺压百姓,不向党中央报告,就是一个记者的失职。李明阳决定在完成公开报道的同时,完成内参报道,也正好以公开报道的身份掩护关于内参报道的调查。
  李明阳专门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作调查,调查结果证实群众的反映都是事实。徐丹丹是一伙流氓的头儿,他打架斗殴,敲诈勒索,放火强奸,无恶不作。疯姑娘的的确确是以他为首的一伙流氓强奸所致。徐丹丹在社会上之所以有恃无恐,直接与他父母有关。文革期间他们都受过冲击,下放劳动过,回来后又都晋升了官职。因此,徐夫人对儿子的行为曾有公开的理论:“过去我们挨整时,孩子没人管,他们和我们一样吃了很多苦,现在有条件了,随他们高兴!”徐省长对此高论未置可否。
  李明阳回到北京,白天抓紧处理专题稿,晚上加班写内参。李明阳专题稿刚全部脱手,内参还只写到一半,摄影部吴主任吴德才来找他谈话。吴主任一脸的冰霜,说:“你这次B省之行很成功啊!”李明阳还以为他表扬自己的那几组稿子,因为编辑对他的稿子评价很高,说:“几组稿子都很好,有深度,每组稿子照片的结构不错,每张照片的用光、构图都很讲究,每组专题的总说明都是一篇优美的散文。”
  但吴德才的脸似乎不是要表扬的意思,让李明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主任问:
  “这次在X市都干了些什么好事?”“除了几组专题之外还做了一篇内参调查。”
  “搞了那么多女人,你为什么不写自己一篇内参?”
  李明阳更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女人,谁搞女人?”
  “你问我,我问谁?”
  “是你让我来的,一来你就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我不问作问谁?”
  李明阳军人出身,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吹吹拍拍,吴主任早就对他有看法。吴主任不再阴阳怪气而是提高嗓门:“你还是先问你自己吧!”
  “你这是血口喷人!”李明阳火了。
  吴主任将一摞材料拿起来往桌子上一摔:“铁的事实,这些都是告你的揭发信!”
  李明阳往前走了两步,果然他看清有一页上还盖有B省人民医院的公章。他想起来了,确实接待过人民医院两名护士,她们是反映省卫生厅长乱拿进口药的事。
  李明阳明白了,他为刚才的态度向主任表示道歉,他把内参的内容和调查过程全部汇报一遍,他说这是徐夫人的诬陷,李明阳拿自己的人格和党性保证他没做那些事,并请求组织调查此事,这样,对他个人,对中国通讯社都有好处。
  吴主任拿起那一摞材料,说:“这些揭发材料就是组织转来的,难道你要我相信你个人而不让我相信组织吗?!”
  “你相信组织难道就可以不相信你自己的记者吗?很明显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借组织的名誉报私仇诬陷我!是组织你就信,国民党算不算组织?那你也相信他们吗?!”
  吴主任拍桌子,吼道:“放肆,我们的组织是国民党吗?你这是污蔑共产党!”
  “那你把我抓起来好了!强暴女人就该坐牢!”
  吴主任当场宣布没收他的记者证,停止一切采访。后来,经调查才知道这是诬告。中国通讯社B省分社找人核实时,四名所谓未成事实的女护士都说:“写信是院长交待的任务。”两名所谓被李明阳强性上床成功的姑娘已去香港继承遗产去了,巧的是,他们在李明阳到达X市前两天就离开X市了。但这件“桃色新闻”使李明阳陷入了灭顶之灾。无奈之下,妻子马青青离他而去……列车进入南方境内,李明阳打开车窗,想让春风吹吹心里的愁云,但春风吹愁愁更愁,他流泪了。
  李明阳尽管是卧铺,可他一直难以入睡,不知是惆怅,还是兴奋?惆怅的是他想起了那个不像家的家。人们常说:一个家没有女人,这个家就不是一个家,一个家没有男人,这个家就失去了顶梁柱,这个家就好像失去了安全感。现在女儿寄放在别人家,自家大门紧锁,还谈得上什么家!兴奋,是因为组里同志好,为他抱不平,为他又争取到了重新背起心爱的照相机采访的机会。
  李明阳好不容易睡着了,但刚刚进入梦乡,列车服务员就叫醒他换票,说是终点站到了。李明阳急忙起床,匆匆收拾行李物品,再一次将重重的摄影器材大包压在肩上,走下火车,一脚踏在了吉州大地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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