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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乔林一反常例,不到正月十五就赶忙回到远西,这使他的同事和邻居们十分奇怪。可他只是含蓄地笑笑,一点风都不透。他知道,保密是成功的首要条件。
  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李乔林就按照原定的行动计划着手第一步行动:和韩小雯断交。
  想到韩小雯,李乔林的心不禁感到一阵痛苦的收缩。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又恨又悔的羞愧。他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没出息,在打了八年光棍以后,竟会在好运降临的前夕,突然爱上了一个在远西工作的姑娘。当李乔林陶醉在江南水乡那醇酒般的风光里,迷恋于新结识的女友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拥抱时,作出这样的决定似乎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今天,当他必须当面向韩小雯宣布这项决定时,却感到了良心的重压。
  不错,李乔林本来可以避免这个难堪的场面。还在从苏南回上海时,他就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通知了韩小雯。那信写得很简短,简直就象一纸公文:“由于我在县里的处境,我必须离开远西,因此我们的关系无法再保持。我衷心祝愿你幸福。”可是,韩小雯家托李乔林带回来的一包东西总得亲自送去,这就必不可免地要和她见面。想到这里,李乔林就觉得脚上的劳保皮鞋有千斤重。他在食堂里吃过饭,又在寝室里转了好几圈,看看天色快黑了,这才咬一咬牙:“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下定决心出发了。
  韩小雯住在城外一个荒凉的山岗下,县化肥厂的宿舍里。一路上虽然荒凉,风景却很宜人。可是李乔林今天无心观赏沿途的景物。他一踏上去化肥厂的路,回忆就象喷泉一样地涌来了。
  那是去年腊月中旬的一个赶场天,李乔林准备再买一些核桃、葵花之类,背着一个书包,从街头到街尾来回转了两个圈,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细声细气地叫他的名字,转脸一看,原来是多年不见的韩小雯。
  韩小雯是江苏轻工学院的毕业生,一九七○年和李乔林一起分到电厂。客地逢同乡,自然就格外亲热。下了班无事干,韩小雯就常到当时住在隔壁的男宿舍来和李乔林及另外两个也是江浙来的“老九”聊天。那时大家都刚出校门,话题总离不开学校生活的回忆。可是韩小雯却很少谈这些。她的话总离不开她的母亲,她的家庭,总是说母亲如何疼她,她如何想家;有时说到伤心处,禁不住掏出手绢擦眼泪。这也难怪,她是独生女,又是苏州人,生性软弱,又多病,所以这个宿舍的人很快就在私下里称她为韩黛玉。
  韩小雯毕业时没有对象,因此她一来就引起了男“老九”们的强烈兴趣,下江佬们当然更加起劲。听说,和李乔林同室的两位老兄之间还发生过争风吃醋的丑事。不过,这件事是在李乔林当了鲁宾逊、与世隔绝之后发生的,因此他至今也未弄清其中的内幕。
  在李乔林被开除“人籍”后的日子里,韩小雯可以说是唯一把他还当人看的人。当她偶然在厂外单独遇到他时,她就向他微微一笑,虽然不说一句话,却给了他无穷的安慰。后来,李乔林的日子好过了一些,韩小雯遇到他时就主动停下来打招呼。虽然也不过是几句寒喧的闲话,可在李乔林心中却激起了无穷的波澜。
  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李乔林再也没有遇到过韩小雯。他深信这是天意,于是也就把她忘记了。可今天——
  “真巧!很久没见到你了。”李乔林满面笑容地说,这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笑。
  “巧吗?我一向难得上街来,太远了……”
  多年不见,李乔林呆呆地凝视着她那苍白、秀丽、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在心里叫道:“天哪,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怎么变得这样灰暗啦?她那娇嫩的脸上怎么会出现鼻唇沟啦?”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式棉袄罩衫,一条黑色的旧呢裤,这简朴的衣着使她显得“老”了。
  “你春节回不回家?”她被他看得不她意思,多少有点羞涩地问。
  “要回去,今天就是来买东西的。”他苦笑一声,把空书包举起来扬了扬。
  “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你不走吗?”
  “我?”她脸上飘过一丝阴影,“不回去了……”
  “怎么,你要在这儿过年?”他很奇怪。他还记得一九七一年的除夕,他宿舍里的男生们和她一起过年的情景。那回大家动手,做了许多菜,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不料她喝了半杯葡萄酒,就哭了起来,说是她平生还是第一次不在母亲身边过年,她母亲此刻不知要叨念成什么样子呢。大家花了好大劲,才把她劝住了。
  “我不走”,她抬起头,脸上布满乌云,但立即又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你——肯不肯帮我带点东西回去?”
  李乔林当然满口答应。他很高兴能用这小小的效劳来报答她以前在精神上对他的支持。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她的籍贯,“我只到上海啊。”
  “那不要紧,我叔叔在上海,你给他好啦。”
  “那好,你把东西准备好,今天晚上我到你宿舍来拿。”
  “你认得路吗?还是我送来?”她脸上恢复了高兴的神情。
  “认得!晚上你出来不方便,路上荒僻得很。”
  这是事实,她不再争辩。
  韩小雯一个人住两间平房。外屋是厨房,堆满了坛坛罐罐。里屋是寝室,家具虽少,却非常整洁。土墙、席顶都用打字纸糊得雪白,三合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嵌着一张褪了色的大照片。中间那个洋溢着青春光辉的漂亮少女显然就是韩小雯,左右不待说是她父母了。镜框旁边挂着一张大年历,画面是苏州网师园内景,印得非常精致。李乔林不由得站在那里,欣赏了好一会。
  “请坐,请坐。”韩小雯拉过一个方凳,又转身从墙角提起一个热水瓶,往桌上唯一的一个搪瓷杯里倒水。“听说你高升了,怎么不到我这儿来玩啊?”
  “我去过,你回家去了。”
  “啊,那是我父亲去世了。”她的眼睛一下子凹下去了。接着又说:“我请你带这点东西回去,……我妈的头晕病越来越重,这包里就是我托人买的两斤天麻”。一提到母亲,她的声间变涩了,眼睛里又出现了类似往日的那种水灵灵的光芒。
  “是啊,老年人吗……”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听说你一直在搞调动,现在进行得怎么样啦?”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随即又转成彤红,大颗的眼泪象露珠一样滚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了句:“你……你怎么也来笑话我?”就扑到桌上抽泣起来。
  这下子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只好嗫喘着说:“小韩,你怎么啦?真不知道哪儿伤害了你,原谅我,我不知道……”
  一种又疼爱又怜悯的感觉突然降临他的心窝。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仿佛是要抚摸她的头发。眼看就要碰到了,突然,他打了个寒噤,那手象被火烫了一般地缩回来。正巧在这时,她猛地抬起头来。他心中一惊,只觉得脸上一下子热起来了。
  “不要怪我啊,小李!”她什么也没发现,只是抬起泪光晶莹的眼睛,抱歉地看看他,“我误会了,原谅我!”恳切地拉了拉那只举在空中的手。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爱情的痛楚更加强烈了。那只被她轻轻摸过的手不由得颤栗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要伸出去抱她的冲动。
  “我该走了。”他迅速地站起来,故意粗暴地说,随即拿起装有天麻的小包。
  “你怎么啦?生我气啦?”她脸上的表情那样诚挚、温柔。他的手又发出一阵颤栗。
  “你看,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你送一段。”她迅速揩干眼泪,站起来说。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月光皎洁、寒冷,厂外的荒野里一片寂静,黑黝黝的山岗上,一块块墓碑闪着白光。他们默默地走了一百多米后,李乔林对韩小雯说:“你回去吧,小心着凉。”
  “不,再走一段。”她咬着牙齿说。
  又走了近百米,他站住了,转过身对着她,坚定地说:
  “真的,不要送了,你看你,都发抖了。来,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回拽。
  她顺从地跟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不自觉地贴近了他,一直回到宿舍门口。
  “进去坐坐吗?”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又转过脸来问。凄清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同大理石像一样端庄、圣洁。他犹豫了一下,可是当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后,点点头。
  一进屋,他立即搂住了她。一对火热的嘴唇顿时紧贴在一起……
  接连几天,李乔林一下班就跑到韩小雯这里来,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他终于搞清了她对调动那样敏感的原因,原来,她的父母曾托了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但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中学教师,她自己也还满意,玩了两个探亲假,通了一年多信;她在这里打了请调报告,商调函都发了,舆论也造出去了,不料那边接收单位卡了壳,那男的就宣布同她“吹台”,理由是不愿长期分居两地。“我妈哭得死去活来,对我说:‘阿雯呀,你就在贵州找个同学算了。只要是下江人,会说这里的话,你就和他在一起,也就好比在家乡了。我是快去的人了。不能跟你一辈子的。你找到了,只要带来给我看一眼,我也就可以闭眼睛了……’”听到这里,李乔林满以为韩小雯又会哭起来,不料她不但没有哭,反而羞涩地微笑了。“我这次一回来,就收回了请调报告。可不知怎么,消息就传出去了。你们厂的那两个家伙(他很明白指谁)到处放风笑话我,把我气死了。所以那天你问我,我还以为你是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呢。”
  “哪里哪里,”他慌作一团。“我根本没有听说过。你知道,我从来不和他们来往,我那天完全是无意的……”
  她立即用一个亲吻堵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发出了那样幸福、热情的光芒,他觉得她仿佛又回到照片上的时代去了……
  “谁能想到”,李乔林又看见了化肥厂宿舍外的那一片坟地,脚步不觉沉重起来,心想:“事隔一个月,命运又选中我给她第二次打击!当初要是我和她一齐回去就好了,那样我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他已经走到宿舍门口,忽然又退缩回来。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他:“快逃,快逃,趁早还来得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韩小雯的邻居们已经看见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这是你叔叔托我带来的东西。”为了避免虚伪的客套与尴尬的开场白,他一进门就拿出东西。
  “噢,谢谢,谢谢。”她用生硬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迎接他,飞快地接过小包,看也不看就往墙边的一个木箱上一放,好象生怕它会烫伤手似的。然后,她故作客气地挥了挥僵直的手臂,“请坐。”
  他惭愧地朝门口退了一步,忽然发觉门外苍茫的暮色中聚集着一小群人,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我们里面谈吧。”他把头一偏,就自顾自往里屋走。等到他在桌旁的方凳上坐定了,她才毫无声息地跟进来,嘴唇几乎不动地问:
  “我已经谢过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脸就象半透明的玉雕,稍稍点有浮肿的眼皮和小巧微凸的眼睑间,不时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泽。他的心瑟缩了。
  “我忙得很,马上要去值夜班。”沉默了一阵后,她又轻轻他说。
  李乔林象被舵咬了似地跳起来,猛一抬头,看到她满脸通红。他们的眼睛对上了,只见她的眼睛突然一红,不胜凄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又定定地凝视着幽暗的屋角。
  他的手颤抖了。他恨不得立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他的脸颊,吻她的额头……然后跪下来请罪,求她饶恕。可是突然,他眼前出现了牛朝杰那穷凶极恶的麻脸。他打了个寒噤,重又镇静下来。
  “那封信你收到没有?”他费劲地说出这句话,仿佛从橡皮里绞出水滴似的。
  “噢,”她轻蔑地扬起脸,不知什么道理,那两道深长的鼻唇沟给了他特别强烈的印象。“早就收到了。我恭喜你呀,远走高飞,前程万里!”
  “我……这是……不得已的……”他喃喃地说道。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一篇雄辩的演说,这时却象棉絮一样塞在他喉头,一句都吐不出来。
  “是呀,你放心!”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僵硬的笑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生就这个命,决不拖累你!”
  她突然收敛了笑容,那鼻唇沟仿佛更深了。同时腾起一阵短促而凄厉的,从强制下迸发出来的袖位。这声音就象鞭子一样地抽在他心上,他愣了一愣,逃也似地冲出去了。
  漆黑的夜,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只有四下里农舍的灯光,稀稀落落的,闪闪烁烁的,象是夜游的鬼魂。
  好大一会儿,李乔林就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跑着小步。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低声地骂:“我卑鄙,我无耻,我下流,我可恶,我害苦了她,我抛弃了她,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他就这样在荒野里反复地骂着,跑着,直到凛冽的寒风呛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了,才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昏地转,仿佛到了阴曹地府一样。“我干了什么?我在干什么?”他沉溺在迷乱和昏晕中,依稀记得自己不久前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的灯光一个个熄灭了。一阵寒风吹来,几株残存的苞谷枯秆瑟瑟作响。
  他渐渐清醒了。
  “我再这样坐下去,就要冻死在这里了。起!回去!还不到死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强迫冻僵了的双腿大步向前迈去。
  这一夜,他的头脑变成了激烈争论的讲台。一个苍老的声音首先向他发问:
  “为什么你刚才不把那天牛朝杰骂你的情形告诉她?当初你和她好的时候不说,是怕她和你吹;现在你要和她吹了,就该告诉她。这样她就会谅解、甚至感谢你,因为她将意识到,如果她和你结了婚,不但你要一辈子捏在牛朝杰手里,就是她也要跟着倒霉。所以归根结底,你是为了她好。”
  一个年轻的声音出来反驳:
  “得了吧!你根本不是为了她,你是为了你自己能调到苏南去,同那个比她小十岁的姑娘结婚……”
  苍老的声音愤慨了:
  “不是我要抛弃她,是环境不允许我爱她。我既然没有能力使她幸福,至少不应该给她增添不幸。”
  年轻的声音冷笑一声:
  “说得到好听!可你没看到她怎样爱你吗?你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苍老的声音不慌不忙地答道:
  “拿破仑说过:‘在政治上是只有头脑而没有良心的。’你还记得一九六六年吗?当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成为‘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的头号目标后,当聂元梓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后,长江省委不也曾急急忙忙地把长江大学校长、全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打成长江省的‘三家村’村长,让学生把他活活斗死了吗?后来,他们不是又把自己的亲信、宣传部长象死狗一样地抛出来吗?莫非他们当时心里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无罪的好人,都是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革命,都是他们的老同志、老战友吗?当然明白。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残酷无情地翻脸,不由分说地将其置于死地呢?为了保自己!诚然,他们最终也未能保住自己,反而落得个‘舍车马保将帅’的罪名。不过,这足以说明良心在政治上的价值与地位了。为什么李乔林就应该顾全自己的良心呢?”
  那个年轻的声音沉默了,李乔林平静地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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