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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近猫跳河的时候,李乔林从假寐中醒来了。
  客车沿着之字形的公路飞速下坡,每过几分钟就有一个急转弯。车身猛烈地跳动着,前后左右的颠簸着,活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马达的轰鸣低下去了,门窗却格外起劲地叫起来。乘客们紧张地抓住前座背上的扶手,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后排的人干脆屈腿站着,以躲避不断撞击臀股的座凳,可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体就摇晃和碰撞得更加厉害了。
  李乔林飞快地紧了紧裤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烟草、汗酸、废气和呕吐物的浓烈秽臭使他恶心得想吐了,他连忙咬紧牙关,把涌到喉头上来的一股股酸水强咽下去,心中不住地默祷:“天哪,千万不要吐出来,千万不要!如果吐出来,那就说明我的运气不好,说明命运抛弃了我,说明——(他狠一狠心)说明我永远也调不回去了!”
  一想到有可能调不回去,李乔林的心立即战栗起来。说也奇怪,这一吓,倒真的把已经开始翻腾的胃稳住了。喉头的酸浪一下子退潮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飞快地抬起手背抹了额头上的冷汗,一丝笑意掠过紧闭的嘴角,铁青的脸色渐渐恢复自然。
  李乔林今年三十岁了,可初见他的人都说他只有二十五、六,有的甚至说他才二十出头,这使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常常不无骄傲地自语:“只有属于未来的人才会永远年轻。”正是这种信念使他度过了他三十年间最困难的阶段,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候也不愿自杀。
  他有一张白皙的脸,五官端正、清秀,头发又黑又软,细长的眼睛常带着沉思和倦怠,这种神情又不时被机智和嘲弄的神情所替代。薄而红的嘴唇、白而齐的牙齿、微翘的鼻子,尤其是当他微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要不是他眼梢的那两丛密如叶脉、深如木雕的鱼尾纹,和嘴角的那两条时隐时现的皱纹,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文弱书生,从未经风历雨,可他那枯瘦的身体却告诉人们,事实远非如此。
  李乔林出身于上海一个小学教员的家庭,自小聪明好学,成绩优良。一九六五年,他考进长江上学院造船系,雄心勃勃,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船舶工程师。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粉碎了他的美梦,在一九七○年,被分配到了贵州高原西北隅的远西县。这是一个荒僻、贫穷、落后的小县,全县总共只有三家百把人的工厂,其余只是些十几人、几十人的小作坊。不消说,这里没有什么造船工业。因此李乔林只得到火电厂报到,开始派他去检修仪表。这个工作很快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算好好干一番;可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
  一九七一年春节刚过,从他的母校来了两个人,杀气腾腾地审讯了他,追查造船系的一个他参加的反革命集团“读书会”,这下可把李乔林惊得目瞪口呆。无论他怎样绞尽脑汁、搜索肚肠,也想不起有这么个“反革命集团”,更不必说“参加”了。但他记得出版系办过“大批判”专刊,他和几个同学一起看书、讨论、写稿、开会。可是这都是在系革委领导下进行的,哪有什么“读书会”?哪有什么“反革命纲领”、“反革命计划”和“反革命活动”?
  那两人暴跳如雷地拍了一通桌子,一无所获地走了。可灾难却从此开始。县委政法书记、县革委副主任、县“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办公室主任牛朝杰亲自在会上宣布:李乔林是个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主要成员,在定案处理以前,先交群众监督劳动。会后,他就被赶出仪表组,发往煤场筛煤,并且被驱逐出集体宿舍,住进煤场旁一个五平方米的楼梯间里。从此,所有的同乡、同学们,都象回避麻风病人一样回避他。李乔林把自己称作为“人海中的鲁宾逊”,几乎不和任何人发生关系。白天,他独自在煤场上苦苦地和煤块、煤屑、烈日、雨雪搏斗;晚上,他就钻进阴暗和潮湿、低矮的洞穴里,独自咀嚼着长夜里的痛苦和凄凉。
  这种生活延续了三年多。他变得骨瘦如柴,羸弱不堪,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以后,又大吵大闹地混战一场,县委牛书记亲自抓的李乔林的问题,仍然毫无进展。
  从此李乔林便和牛朝杰结下了不解之缘。每过一段时间,李乔林就要去找他一次,可是牛朝杰从未给他明确的答复,他的态度随着形势而变化不定。每当造反派跳得凶,他的日子难过的时候,他就和颜悦色地安慰李乔林:“不要急,你的问题我们正在积极调查研究,很快就会解决的。”而当造反派失去能量,牛朝杰又神气活现的时候,他就声色俱厉地训斥李乔林:你的问题是现行反革命性质,我们不抓你就是落实政策了。你再不老实,小心……!
  “四人帮”倒台以后,李乔林满以为自己也可以得解放了,岂知牛朝杰一下子成了受“四人帮”迫害的英雄。
  经过痛苦的思索,李乔林终于得出结论:他这辈子若要过安宁日子,只有离开牛朝杰统治的远西县。可是说到走,又谈何容易?不错,县里有不少大学生都调回家乡去了,他们电厂就有好几个。可是人家都是靠有权势的亲戚帮忙,上天没有给李乔林安排这样的好亲戚,他到哪里去找调动的门路呢?
  也许是李乔林实在骂得太凶的缘故吧,连命运都不得不向他让步。今年春节,李乔林回家探亲时,竟意外地碰上了好机会。
  事情是这样的:李乔林有个表舅,在江苏省苏南县供销社当采购员,去年除夕到上海出差,刚好遇到李乔林。闲谈间扯到调动,表舅忽然拍了拍额头,连声叫到:“有了有了!”原来他有个女同事,丈夫是给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开小车的司机。他家有个女儿,在县医院当护士,不久前还托他介绍对象。“你想,”表舅兴高采烈地说;“只要你和丽燕谈上了,还怕调不过去吗?”
  以后的事就象在火车上交朋友一样顺利。表舅回去后不久,就写信来报告:那家很愿意招一个大学生当女婿。过了正月初三,李乔林就买了许多礼物,急急忙忙赶到苏南去相亲。开始他还担心对方条件太高,瞧不上自己;又怕对方太丑,使自己太难堪。不料到苏南一看,那姑娘又年轻又漂亮又热情,尤其重要的是,她对他一见倾心。总共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山盟海誓,非他不嫁了。这使他在庆幸天赐好运之余,又不免暗自得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乔林发现丽燕虽然读过高中,却连贵州是在中国的西北还是在西南都不知道。不过他很快说服了自己:“没关系,这皇当前青年人的通病。就是大学生又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呢?再说,归根到底,她不过是我借以离开贵州的一块跳板罢了。只要这块跳板的弹性系数符合设计要求,还能挑剔它的形状、体积、重量、颜色、比重、质地、成本和光洁度吗?
  客车走完下坡路,缓缓驶过铁索桥。李乔林定了定神,向车窗外望去。这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桥下,在几十米深的峡谷里,有一条曲折的河流。虽不甚宽阔,却异常湍急。雪白的泡沫象两条珍珠的链条,镶住了这条喧嚷的绿蛇,大圈的旋涡就象蛇身上的鳞片,星星点点地发出闪光。这就是全省闻名的猫跳河。河的两岸是笔立、狰狞的山峰,光秃秃的,一株树都没有,苍白得就象死人的骸骨一样。尤其可怕的是河对岸一块巨大的怪石,活像一只呲牙咧嘴、穷凶极恶的猛虎。虎头正对铁索桥,仿佛随时都会扑下来,将脚下这辆小车一口吞掉。奇怪的是,这山虽然也是裸露的石灰岩,却通体是红褐色的。上面布满了斑驳的水痕,很象虎身上的条纹。这就是远西的门户——老虎岩。
  “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爬老虎岩,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爬老虎岩!”汽车沿着“虎”身上的盘旋公路,吃力地向“虎头”爬去。乘客的背都紧贴在座椅上,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这是全程中最危险的一段。公路的一边是高耸入云的老虎岩,另一边是悬岩峭壁下的万丈深渊。驾驶员只要稍有不慎,随时都会叫全车人粉身碎骨。乘客们都紧张地注视着驾驶员手中的方向盘;可是那个虎背熊腰、满脸油光的小伙子毫不在乎,甚至从方向盘上抽手点了一支烟,悠然自得地吐起圈圈来。“该死!”李乔林暗暗咒骂自己,“看看这个勇敢的人吧!你不感到害臊吗?一个工科大学生,居然还迷信,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当年拿破仑说得好:‘首先要投入真正的战斗,然后再见分晓。’他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投入奥斯特拉里茨、马仑哥、波罗金诺……直到滑铁卢战役中去的。不错,他最终失败了,可是他却赢得了天下英雄乃至他的敌人的尊敬。因为他的勇敢精神和宏伟气魄是永世长存的。”
  他用力攥紧拳手,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邻座的一个老头惊奇地望着他,他却全然不觉。
  “我要战斗,我要背水一战!”他举起那只拳头,示威似地向空中打去,仿佛是在喊口号。这一回连前座那个抱着小孩、才吐完不久的妇女都回过头来看他了,他这才有点羞涩地缩回手,抱歉似地看了看她,随即又鄙夷地一笑,迅速把脸转向窗子。
  在远处,暗灰色的山影间露出了一个宝塔的黑顶。客车的终点——远西县城快到了。李乔林下意识地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座位底下的旅行袋,心里叨念着:“老天保佑,千万不要震破了,那可是我的武器啊!”他想到一路上为了保护这几瓶酒,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气力——得把这些瓶子四个一组地捆牢,包上几层衣服,放在旅行袋中间,上下周围用书籍、衣物之类紧紧夹住,上下车都要轻拿轻放,搭在背上抢路时还得随时小心避免碰撞——他忍不住又费劲地搬开双脚,仔细察看袋下的地板。幸好,没有什么水印子,这说明几瓶酒安然无恙。
  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反复推敲起他的行动计划的各个细节来。这是他在家里制定的,心里称之为“越狱计划”,一下车子就要实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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