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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秀水婆婆死了。我被大哥的部下带到广州上学。那年我16岁。动身时我忽然忆起6岁时带我到泗口的大哥的两个部下。他们的脸忽然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觉得我想念他们,然而那想念也是一刹那。生命中许多事都是一刹
  我在广州的陆军学堂日日操练,过一种简单不过的生活大哥的传奇故事使我深深向往一种戎马生涯。我几乎是在下意识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追随着我所了解到、想象到的大哥的足迹和人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大哥也曾在这个学校上过学。这使我狂喜之余又略略惊于命运的重复与不可知性,它如此处心积虑地造成我与大哥的足迹暗合。这究竟是祸是福。
  据说大哥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爱穿着白衬衫骑马。唱歌,卷着袖子在水房里哗哗地洗衣,同时大哥也不止一次和人打架,听大哥的故事使我的心底溢满了笑和眼泪。
  同时我还听到了沈双木,这个不可一世的权力人物的种种轶事,传说他曾任陆军学堂的校长,并亲自参与政府与学生间的多次冲突。人们说他残暴,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秀水婆婆的丈夫。
  1911年时局愈乱,广州起义爆发。我在战乱中负了伤并在一位不知名的军官的安排下,去云南做了一名教书匠。在山间我养伤,并时时听见昔日同学屡遭逮捕、枪杀的消息。我忽然逃避了战争和奋斗。1915年云南起义,我在云南也呆不下去。所以一俟时局稍稍稳定,便去了上海,此时已是1920年,我已经27岁。
  在不平凡的童年与少年之后,我的生活突然转入了一段静谧与安宁;世事风云变幻,而我却奇怪地失了勇气。我渴望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像一支歌已经唱尽,在我的生命里是空空的寂静,已无别的旋律可言。
  我在上海任一家小报编辑,闲来以写文章度日。多年的关山漂泊,已使我年少时候的锐气磨去大半。好在我本来就无多少话,别人看我只是平庸的百姓而已,而我自己,已感到了生命的暮气沉沉。岁月如流,我已不会时时想起大哥,也许是不敢想。大哥永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与浪子,是我胸中难以愈合的伤口。幼年时与大哥贫困相依的快乐时光,偶尔使我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有一天我从报馆回来,街对面一个女子正从黄包车上下来,走进我左手拐弯的弄堂。我在她身后站立许久,那是阿宁。第二天我便在同样的时间碰到了她,她文雅动人,但是一双眼睛依旧。她一下子便认出了我。秀水婆婆死后她母亲的哥哥把她从安华接到了上海抚养。
  那年夏天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到她家接她出来,然后沿着街道久久地散步。街边的悬铃木开满了紫色大朵的花,一串串,极为繁茂。
  三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婚后,阿宁没有工作,我必须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日子有时过得拮据。但阿宁很会操持家务,使我略略轻松。翌年,我决定带阿宁回安华。这也是她的意思。她要祭拜她父母的墓,而我,也要回去看大哥。
  1921年的四川,时局仍然不稳。但我的家乡大概因为偏僻的缘故,仍然日子过得平稳简单。
  我和阿宁没有直接回家乡,而是住在泗口城的吴泽的家里。吴泽那时在泗口城已有地位,是县长。但吴水集吴家其时已中落许久,听他说吴家的深宅大院如今已颓败不堪,10余年来风风雨雨,老宅中人大半移居他处,或者死亡。
  此时小林已离开安华。无人知道她的踪迹。据说是在吴槐死后。
  老同学相见十分欣喜。当晚喝了不少酒,谈起少年时的许多往事。阿宁坐在一旁相陪。吴泽忽生感慨:“世事难料,你和阿宁真是有缘。记得那个音乐教师吗,死啦。”
  我微微震惊。
  吴泽喝了一口酒,“是手枪。杀了他丈夫韩光,随后自杀。”他略带苦涩地笑,然后说:“血倒是没流多少,也没挣扎,很干脆地去了。”
  我一时想不起说什么,于是两人默然许久。世上难以明言的意外事实是太多,实在不值得大多惊讶。吴泽说,可惜韩光与音乐老师真是一对郎才女貌。他重重地叹气。吴泽也是如此的未老先衰,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然后他似不经意地说,有人传说音乐老师便是多年前红莲庵里走失的小尼慧明。
  两天后,我和阿宁游颖山。阿宁像一个孩子般雀跃,我牵着她的手,我们来到了半山,忽见有瀑布倾泻而下。时值晚春,然而瀑布边却有几株桃树开得云霞灿烂。我暗暗惊异,然而又一阵恍惚,仿佛一些熟悉的旧事扑面而来。刹那间似有马嘶鸣的声音。我想我是失神了。
  经过瀑布是一座小小的庙宇,庙里只有一位极清癯的老尼净尘。令我惊奇的是她识得我,她向我温颜一笑,我有一种奇怪的熟识的感觉,她已风烛残年,然而非常地平静知足,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为安详的女子。然后我发觉她注视我的眼神忧伤温和,我甚至注意到她在微微摇头。
  只剩我和净尘在佛堂静坐时,她说我知道你是五十王的弟弟。我看她,她摇头叹,你实在不像你大哥。我若无其事地仰天笑,当然不像。她点点头,当然不像。我忽然烦躁起来。
  她说,“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年轻人,要随缘懂不懂。”她的眼睛里有许多内容,我无法读懂。其后她叙述慧明与韩光的故事。
  一池红莲如焰,蛙声如雨如歌。沉默的慧明拜别师父后走向山脚下的滚滚红尘。多年后泗口城里便盛传音乐女教师与骁勇的军官韩光婚恋的传奇故事。净尘得知这一消息时,正是黑夜,庙外的悬崖上一蓬野菊开得渴望而悲哀。净尘的目光遥遥地投向湮没在尘世里的慧明,不令人觉察地轻叹。
  知徒莫如师。净尘一手把慧明教养成人,慧明的孤注一掷与毅然决然却是她始料不及的。
  光阴如驶,10年过去了,在世人差不多忘却了五十王的时候,慧明与韩光的双双身死又一次惊动了方圆几百里。
  师父叙述到此地时,我若有所动。她点点头,我问,“是否真是韩光?”她静静地说,“慧明以为是。”“那么你呢?”她摇头,“我不知道。慧明并无片言留下,但她如果不是确认韩光杀死五十王,她绝不会在隐忍10余年之后终于下手复仇。”说着她闭目不语。
  此时阿宁进来偎依在我身旁。她看着净尘一笑,伸手掠额前的发。当净尘的眼光掠过她的手腕时,净尘的眼睛骤然一惊,随即安然。阿宁并没觉察,只是手上的镯子向上捋了捋,是多年前秀水婆婆留给她的。
  净尘送我和阿宁下山,我们平静地告别。走出很久,她却忽然追了上来。她走至阿宁面前,轻轻地把一只晶美的镯子套上阿宁的手腕,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轻轻碰击,发出悦耳清冷的声音,并在一起是一对,她轻声说,“慧明的物事,留在我这儿无益。”我和阿宁都无言以答。她忽然若有所思:“那一夜慧明枪杀韩光。月色非常好,我听见慧明在叫我,师父我好痛、好痛,我就知道出事了。慧明这孩子……”她轻叹,“她说我好痛,师父我好痛。”空山寂寞乌无声,净尘侧耳细听,干涸的眼里总有无言的悲悯。我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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