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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朱竞芳


  要不是老书记的推荐,我真懒得再向什么人去唠叨许屏的事儿了,我已经领教了太多的四平八稳的衙门面孔,也得到了数不清的廉价的同情,但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其实我早就认得这位丁南北副市长了,那是在二十四年前参观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展览会上。我实在不敢恭维这批自以为是的雕塑家们。我记得这位领队的丁南北的杰作放在一进门就望得见的显要位置上。那是一座装腔作势的工人的全身像。他煞费苦心地把那个泥人塑成力拔山兮的模样,但我觉得那一块块肌肉都象吹上气的猪尿泡。这也难怪这位据说是系团总支书记的艺术家,他肯定要比别的学生更加卖力地吹的。那不正是一个吹大牛当饭吃的时期么!我记得我曾把这样的刻薄话对许屏讲过。许屏笑笑:“老丁还是蛮好的好人!”在许屏嘴里,几乎没有不好的人。我也只好笑笑:“好人不—定是好艺术家!他们胡弄工地上的民工还可以,我可是正儿八经在大学中文系里学文艺评论的。”
  但是我毕竟只有做水库工地小报编辑的命!我从不相信命,但命运却偏偏因为我做了两年编辑,被编纂得如此光怪陆离。
  我之和这个水库打上交道,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他曾经在国民党导淮委员会做过事,解放后一直是一种不明不白的身份。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内控使用的所谓工程师。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见任何人都巴结。我是被他的一份“病危”电报骗到工地上来的,离大学毕业只差半年。他所以骗我来,是被反右运动吓昏了,生怕我的嘴巴没遮拦。我并不感激他!我到工地小报工作时,正赶上“大跃进”。那时,我未尝没有受到那种狂热的熏染,但是没有多久,我就觉得这种狂热是对科学和人性的亵渎。我看见象我父亲那样的工程师。明明懂得科学,却也象一群傻瓜似的赶到山里去伐木,砍树,把整棵整棵的松树、杉树塞到一个碉堡里炼什么铁,然后把一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领导面前去邀功请赏,自欺欺人地填写“合格”的化验单。装模作样地开展览会,还要我写报道。天哪!我的神经快炸裂了。
  我父亲拚着老命,处处显得比别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直哼哼,呼么喝六地唤我端汤拿药,气得我直发抖。捧着药罐子骂他:“你历史上犯什么过错我不知道,但你现在在犯罪!一个水利工程师去伐木砍树,听任水土流失,还不算犯罪?!”他被我骂得心脏病暴发,抽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又赶紧捂上我嘴,最后竟跪下来要对我磕头。“阿芳!阿芳!……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这么讲呀!”我气愤他,又可怜他,把他扶上床。他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埋葬了父亲,觉得自己也被活埋了半截,埋在弄虚作假的气氛里。
  唯其如此,我对虚假的艺术愤慨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当我发现许屏那尊题为《力》的女性胸像时,我倾倒了。
  我久久地在那尊石雕面前徘徊,在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寻求心灵的宁静。我低头看这件作品的题名和作者的姓名时,听见丁南北问靠在柱子上的那个瘦高个儿:“你打算把它放大到石母峰上是吗?”于是,我便认得了许屏,连同对这位丁南北,印象也好了许多。这位团总支书记虽然在艺术上赶大流,却还有点鉴赏力。
  我以工地小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许屏,正巧,就在大坝工地。这位雕塑家正痴痴呆呆地琢磨着石母峰——那块神秘的大石壁。
  我掏出记者证时,让他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而后便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刚说罢来意,他又退后一步,摆着手:“不!不!……你侧过半个脸,……唉呀!你应该做我的模特儿。”
  这种属于艺术型的神经质,我也见过几个,大半是装腔作势,讲起话来夸张得要命,有时是很能打动姑娘们的心。动不动请人做模特儿,也常常是这帮子所谓的艺术家们吊膀子的拿手好戏,以前,我也碰见的多呢!我回答他们的总是一声冷笑。但这回,我的心却怦怦地跳得异常猛烈,管这个许屏是真是假呢!我忽然很愿意接受他的挑逗。
  我大胆地回答道:“你愿意的话,我就做你的模特儿吧!”
  刹那间,他的脸红了,红得象夕照染红的山峰。
  他讷讷地说道:“我……我说着玩玩的。”
  我笑了。开始是挺自然的笑,后来,我自己也觉得做作了,我在没法使自己的笑容变得妩媚。我知道我的一嘴牙齿歪歪扭扭,我在控制嘴唇开闭的分寸。真见了鬼!我眼见他脸上那种激动感消失了。
  我暗暗自忖,怎么我也陷入了一见钟情的套子了呢!如果哪篇小说里写这么一段,我一定会斥之为俗套,但恰恰自己钻进了这个套子。
  因为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太多的人的屈辱,我稍明事理便下决心要做一个抗世违俗的人。我竭力培植一种带点冒险的性格。我发过誓,如果我爱,那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我自命不凡,在大学里都没有遇上几个够瞧几眼的男子汉,却在二个山洼里碰上了这么个神经兮兮的男人。当我知道许屏决心留在工地上时,我高兴得差点发痴。那年清明节,我竟在父亲的坟上栽了一株小树。感谢他的灵魂,给我安排了这段姻缘。
  丁南北带领着他那一帮艺术狂徒们回学校去了。不久,毕业分配,就许屏一个人志愿来到了工地。指挥部拨了一间屋子给他做雕塑工作室,我帮他布置起来,还到木工房为他定做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转台。我的过分的殷勤惹得报社的同事们窃窃私议哪有姑娘家主动追求男人的!我却偏要表示这种主动,我爱上谁,是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的。
  可是许屏一直没有领悟我一举一动的用心。一天,我从城里买了一本汉代石刻画册。送到他手里时,我等着他俯下身来亲我一下,哪知他一埋头便钻到霍去病墓的大石雕里去了,一叠声地惊叹:“呀!人!伟大!伟大……”我噘着嘴,说道:“再伟大的人也要有爱……”“是啊!是啊!爱……没有爱,能创造出这种东西么!……”他以为我也和他一样,也在为那些石马石虎惊心动魄。我意会到他讲的爱是一种更博大的情感,但是我此刻却只要一种自私的爱。我有点气恼了,我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本画册来,却让那些石头的生命把他的灵魂夺了过去。我一手夺过画册,没等他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势扯过他的肩,狠狠亲了一下他的面颊。我责怪自己的追求竟会堕落到死乞自赖的地步,扭过脸便跑开了。我下决心不去睬他。让他自己品品是什么滋味吧!难道我这么大胆的举动还不能使他明白!在五十年代的姑娘中,谁敢!
  但是爱情这种游戏真怪!你越想冷却它却燃烧得越炽烈。我失魂落魄了几天,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理由似乎很充足,我问他:“为什么你给那尊石雕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力》。”
  他眨巴着恍恍悠悠的眼睛,说道:“力就是爱!就是仁慈……唉!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并不满意那个作品,我正在考虑,要重新做一个……”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要我做你的模特儿吗?你别赖,你说过的!第一次看见我时就说过的……”
  他突然盯着我,眼睛里燃烧起一种创作冲动的火花,前前后后地端详着我。我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一刹那的感情是真诚的,我在想着那尊石像应有的神情,我在微微发怔,因为我也渴求爱和仁慈。
  他用一种近似庄严的声调说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儿该是什么样子吗?”
  “我不是乡下人!”
  “我想想……”
  “想什么呀,我会和你配合得很好的!”真是见鬼,一讲出配合这两个字,我心灵里另一根神经突然颤抖了,确是有一种力在我身体里朝外溢……
  “现在就开始么?……”他问道。
  “我们都不要错过灵感!……”
  “我再想想……”
  “哎呀!原来你身上也有那么多人间烟火。”
  大概这句话刺痛了他。他默默地把门锁上,把窗帘拉严,只留下临湖的一扇北窗,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窥视的。
  他绝没有想到,等他转过身来时,呈现在这个雕塑家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半裸的丰满的姑娘的身体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的动作竟是这么快!几乎是把上身的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犹豫,我的这股勇气就会消失,那一刻儿,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只感到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点醉。
  我的眼里溢出了这种醉意,有点潮润润,我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脯……我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看我,看我的一切……
  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塑刀铿锵的声响,也没有工作台转动的声响,甚至连揉捏泥巴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屋子静极了,静得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脸,没料到,看见的是他失望的眼神,刚才那种火花,熄灭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这不是我想象的。”
  我窘得几乎发抖,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他那双严峻得可怕的眼睛,两道冷光射得我通体冰凉,本来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我不知所措,没有勇气再看他,只听见他在嗫嚅,象是对我说,又象自言自语:“这个姿态,这个眼神,表达的是另外一种意思的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
  我噙住一眶眼泪,披上衣服,忽然想跳起来,朝他吐一口唾沫:“你不是人!”但最后却象犯了过错的孩子,求饶似地问道:“……你想象是哪一种……”
  因为我身上有了衣服,渐渐地我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他用一种探讨艺术的学究口气说道:“……刚才,你的那种眼神,只是一种欲,那是一种自私的欲念……是一种卖弄风骚……你说呢?!你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你说呢?……”
  还说我呢!我气疯了,歇斯底里喊了声:“你不是人!不是人!……”冲出了门去。
  是啊!他不是人!他的同学批评他的艺术倾向充满宗教色彩,对极了!这个从育婴堂捡来又送到保育院里培养出来的孤儿,莫非从小就吃了什么教!我拼命想把他的形象从我的心里挖出去、我想恨他,有时也真恨得咬牙切齿。可不是么,这个清教徒,这个混蛋,能把泥巴和石头摆弄出生命来,却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折腾得几乎变成石头。
  按我的性格,受了这样的屈辱之后,是会变得象石头一样冷酷的,但是,爱情!唉!这种又是酸又是碱的玩意儿,竟能使原来自以为坚挺的心,稀释,甚至销溶得荡然无存。我无数次下决心不再见他的面,却又随时随地都想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在食堂里买饭菜,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我一眼就找到了这个一米八四的个头儿。我强制自己的眼皮垂下来,不和他照面,但他的手,尤其是从褂子口袋的窟窿里伸出来的手指,比他的脸,更加使我心旌摇晃。
  我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至今我连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用最原始的方法占有了我。谢天谢地,我还记得他名姓,但他姓张或姓赵有什么关系呢!与其说是心灵的渴望,不如直白地说,只是生理的要求。只有关了灯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本能地继承着女人的祖先传授的一切。我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和一个我并不爱、却天然具备男子本能的那个人互相喘着带点野性的粗气。我往往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那是我觉得委屈,我这身体,本来应该由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雕塑的,那一刻儿,却象一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烂泥。
  这个比我年岁小却有一副比运动员还健壮的体魄的男人,是一个水泥浇铸工人。他和我一样,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简直象个淌鼻涕的大孩子,一顿能吃八个二两重的馍馍。他看我,象一个逃学的学生看严厉的老师,连手脚都不知朝哪里放。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有时,他也想学几句文诌诌的话,翻开我订的——其实是为许屏订的——美术杂志:“……这就叫油画?对不!工地上油漆多得很,赶明儿得空,我也学学。”“这雕塑真难看!还不如我们村里捏面人的,带彩。”听他这样谈吐,我忍不住想吼叫!朝许屏吼叫!瞧!你让我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终于分手了,因为他要调到另外一个水库工地。那个工地在他东北老家附近。他终结巴巴说道:“我带一个大学生媳妇回去,爹和妈不知该怎么乐呢!”他还在我耳边说。“东北家家都烧炕,暖和着呢!严冬腊月,我们都可以脱光了抱在一起……”我推开了他。我心绪坏极了,本该发火,却好声好气地说道:“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这个傻小子,对你说你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和你算结婚了么?不!咱俩好来也好去,算是你有过我这个相好,我也有过你这个小情人……”我摸摸他带粉刺的脸蛋,竟沾着泪珠呢。
  我这段带点冒险色彩的罗曼史,居然并未引为别人的谈资。我倒真希望传几句闲话到许屏耳朵里去。恰恰是少有的风平浪静。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调动,有的要调走,有的要调出蓄洪区,我住的独门独院又隐在山凹里,天时地利造就了我这一段永远的秘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大跃进的结束,大饥荒的幽灵已经降临,食色性也,没有吃的,谁有兴趣管那号闲事。
  真见鬼罗!我没出来地想起这段往事和我准备向丁副市长谈的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卢梭,想写一本忏悔录留给后世。但是不把我灵魂里的脉络理清楚,许屏的事,能讲得清楚么?
  我怀孕了。我慌了,我自以为的秘密,将会随着我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成长而不得不成为公开的丑闻了。那一阵子,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况且这是一段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咀嚼的姻缘。我发疯一样地参加工地上的体力劳动,想叫肚里那块肉让千斤重担挤掉,我也希望它会因蛋白质的几乎绝迹而自生自灭,但是都没有用。它出奇地顽强,本来嘛,水泥浇铸工,一顿能吃一斤半粮食的男性的种子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躲了他几个月的许屏忽然来看望我。这是他第二次光顾我寒舍。生活的逻辑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最最怕他知道我的隐秘,却偏偏让他撞上了。
  他风尘仆仆,象是刚出差回来。人明显地瘦了,满脸络腮胡茬,眼睛却出奇地明亮——这是他创作冲动时常见的眼神。果然,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是一个石匠,因为解放前在山里当过土匪,现在在劳改队的采石场里干活。那一阵子,许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两个月。“嗨!有这么个帮手,刻石母峰有把握了……”难怪!他自己也象个劳改犯。
  那时候,我哪有兴致听他讲他的“乐山大佛”的宏伟计划!我生怕他的眼睛注意我的腰身。别人也许还看不出来,艺术家会发现我已变粗的线条的。我有意坐在暗处,听他眉飞色舞地讲那个据说本事极大的石匠……他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突然,他煞住话头,惊叫起来:“啊!这会儿你的神态正是我想象的……”
  我脸唰地红了。莫非是在奚落我,叫我这会做模特儿,脱光了衣裳正好露出胀鼓鼓的肚子。
  但他是认真的:“哎呀!几个月没有看见你,你怎么脸上冒出一种母性的光采了!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母性的、带点愁苦的表情。这和你上次的搔首弄姿完全不一样!”
  给他讲对了!我正愁苦着呢!我心里在喊,别对他讲别对他讲……可是他的目光却使得我象在神的面前容不得丝毫隐瞒!我的话遏止不住地冲出了口:“许屏!我是要做母亲了”
  他憨厚地笑了起来:“你已经结婚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做母亲非要结婚吗?”
  他象傻瓜似的征了半晌。“这……怎么回事?”
  我顿时泪如泉涌,把我这一段荒唐史连同委屈、埋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不顾一切地扑在他肩上,抱住了他:“你骂我、怪我都可以,但我把真心都掏给你了,我爱你,只有你!我的上帝!我的魔鬼!你难道一点也没有觉察,都是你!都因为你!……”
  我语无伦次地朝他发泄了一通,平静了一些,泪眼里望去,他的脸色竟象是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嘟嘟囔囔地在骂自己。“唉!我真混账!因为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这……怎么办!”
  我把湿漉漉的腮帮子贴在他脸上,在他的耳边说:“……我们装做夫妻一样,到医院里去,看看有什么办法把我肚里那块造孽的肉取下来!……”
  “干吗!你是母亲呀!没有小生命,算什么母亲!我……我和你做真夫妻吧!我做父亲!……”
  我突然清醒了!我觉得他是在恩赐我什么……如果我接受了这种恩赐,便把自己一辈子置于屈从地位了。我原先以为自己超尘脱俗,那时却比任何一个女人更加世俗……我猛地推开了他。“你走吧!走!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你的恩惠……我自作自受,你走吧!……”我用的劲真大,竟把他推到门外。我锁上门,脑子里象火山和冰川同时崩裂……我知道他还站在门外,但我再也没有气力把们重新打开。
  ……
  “嗨!这个菩萨!这个冤家!居然打从那天以后,他对他的科长说,自己要和朱竞芳结婚了。
  这种事,不需要做多大文章,没几天,工地上就传开了。我们报社那个成天板着面孔的总编辑,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你和许屏嘛,都有点自由主义毛病,可是结婚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要打个报告的喔!……”
  我一切都默认了。那心情,算是应着李煜那句词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他常到我这里来了。平素他话不多,那阵子编是有一搭没一搭专拣不着边际的话题来和我闲聊,别人看来,这一对俨然已象正式夫妻了。我呢?……觉得已没有情爱可言,连拥抱一下的冲动都没有,我只感到自己象《圣经》里描写的那个妓女,他也不过是背上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为肚子里那个孽种么!
  一天,在街上卖馄饨的那个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奇地摸到了我住的小屋里来。我很少光顾她的买卖,有过几次都是为着陪许屏,因此认识了这个叫钟嫂的女人。她掩上门,坐在我床沿上,开门见山:“老许都对我讲了。”
  “讲什么呀?”我忐忑不安。
  “年轻人嘛,一时荒唐……其实也不算啥,好歹你们快成亲了。我要讨杯喜酒呢!”
  我差点惊叫起来。许屏把我的不贞,揽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大大咧咧什么世事都不问的男人,竟有一肚皮锦囊妙计。钟嫂说,许屏哭丧着脸告诉她,一时冲动,把朱竞芳肚皮弄大了,人多嘴杂,叫一个姑娘挺着大肚子做新娘会落一辈子话柄。怎么办?许屏和馄饨铺的夫妻交情不坏,打听到他们结婚多年总不生育,正想报人家一个孩子。可不!两厢情愿,天衣无缝。
  我说什么好!全听着那个卖馄饨的女人数洛。她趴在我耳朵边:“侬放一百二十个心!过几夭,你们领了结婚证,我带你们到我家乡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养着。你们什么时候想领回去,我就送回来,不过那时候我不一定舍得呢……”她说着,竞抹抹眼角,又忙着安慰我:“……你宽宽心!宽宽心!我骂过老许了!你们这些男人,真不知深浅,只晓得一时快活,哪里懂得女人担这么个名声,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他说什么?哼!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会傻笑……我听说他们这些学画画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吗?……在课堂里,女的脱光了让男的画,男的脱光了让女的画,成什么样子。我算开通人呢!要画我面孔还行,但哪能……”她咯咯笑着。发誓赌咒,这事儿除了他们夫妻,谁也别想撬开他们嘴巴。
  送走钟嫂,我如释重负。我顾不上去分析自己的这种轻松感是否自私,我只觉得冷却多时的一种欲念比任何时候都炽烈。我必须和许屏一起溶化掉。我要他答应,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对我的感情不只是恩赐。
  那天正巧是中秋节。
  我从抽屉里搜罗出全部食物配给证,风一样地在街上转了一圈,买回来半斤肉,半斤糖,一小截藕。还用粮票换了一块葛根粉,又从食堂里买了四只山芋粉做的粑粑,那就算月饼了。
  我顺路找到了许屏,因为我的兴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们手拉手,一路小跑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来不多的几样食品,整治舒舒齐,还从柜子里找到了一瓶远年花雕。
  那夜晚,我至今想起来都脸上发烧。
  他并不喜欢,还不如我。我使用了一种真诚的狡诈,一杯一杯灌他也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顺却又掺着些阴谋,留他在我这里过夜。我并无恶意,我只要求整个儿地奉献自己。我生怕再失去他……会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妥贴,我就越担心,担心他象《圣经》里的基督那样,对那个女人画了个十字之后又云深不知处了。我要和他实实在在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永远也不离开我,为什么不该爱我!正是我最妩媚最饱满的年华。
  天哪!这个在卖馄饨的女人面前装得象浪荡公子的男人,这个别人以为男男女女不在乎的艺术家,这个涎着脸告诉人家把朱竞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个儿,竟连怎么解开我的胸罩都不懂!倒是清醒之后埋怨我为什么穿这么紧的紧身裤,说这样会把胎儿挤畸形的……
  那一刻儿,我才真懂得,我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个圣人,一尊佛!
  一切都照馄饨铺老板娘的安排,我和他正儿八经的旅行结婚。那年代,旅行结婚是新鲜事,好在我和许屏在别人眼里都是怪人。没有多少人看热闹,我们悄悄走了。那已经是穿棉大衣的季节,更没有人看出我的其实已经不小的肚皮。
  我们有一个月的假。他按期回到工地,我找了一个借口留在钟嫂的家乡,她陪我,比我更急着抱孩子,好鱼好虾填补了我的早已透支的身体。
  孩子生下来了。我怕看这小子的脸,水泥浇铸工的基因子太明显。钟嫂高兴得不得了:“嘿!比老许模样俊多了。这胖儿子,一团肉。……喔,喔……别哭,别哭,想爸爸罗?……我还舍不得让你那砍石头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个馋鬼,别把宝宝的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谁都会说钟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点发急了。许屏回去四十多天,没有见他寄回一封信。老板娘嗔道:“这个没心肝的男人!……你也别急,我男人也没有信来……”
  我一分钟也按捺不住,管它在月子里呢!我要回去,谁都劝不了我。那时,已近年关。
  但是还没有等我收拾好行装,钟嫂的男人赶回来了。他一脚踏进门就嚷道:“老许出事了!给保卫科扣起来了。”
  我顿时觉得天族地转,耳朵里象飞进一万只知了,齐声鸣叫……
  那男人没有理会他老婆的眼色,气喘喘地直朝我说:“他犯了案!说是犯了诈骗罪!……”
  钟嫂跺了他一脚:“说是!说是!你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哎呀!工地上传得哄哄的。”他还是冲着我说:“说他伪造票证。……喏!就是猪肉票。你们食堂宰了七八口猪,发的票。一个人只摊半斤,他一家伙就弄了十张票,足足五斤肉。那假票,是他私刻的印章。这年头,能犯这种案么!那是从众人肚里刮油水呀!恨得人家都想扒他皮剁他肉呢!……”他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一片赤诚的义愤填膺。
  尽管钟嫂百般劝慰,好心好意想出种种假设,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许屏已千真万确地收押在看守所里受审查了。
  钟嫂的男人不失为正直的老实人。他的正义感发泄完之后,竟和他老婆一起,陪着我淌起眼泪来。“小朱命苦喔!哑巴吃黄连地和这男人有了个不明不白的小把戏。刚刚名正言顺,又被他牵连得抬不起头。……”
  不!我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好象许屏那桩荒唐案抵销了我灵魂上的罪孽,心灵的天平一下子摆平了。
  在回工地去的路程上,我又产生一种向全世界高喊我爱他的冲动。我要喊到公安局的看守所,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尤其要让许屏听到;我朱竞芳也会用包容一切的胸怀来包容他的耻辱的。啊!我终于有了个偿还他债务的机会。……唉!我竟会卑鄙到这种程度,在挤得透不过气来的车厢里,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我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法庭上充当许屏的辩护律师。梦醒之后,我还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辩护词:
  “……打从大炼钢铁那时起,我就看到了上苍必定会惩罚愚昧的芸芸众生!”我记得,在梦里我就是这样讲开头的,“……这会儿,大家都似乎成了正义的维护者,可不正是前一年大家争吃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大锅饭,把牛皮撑大,国库吃空的么?现在你们骂许屏杀千刃了,为什么不早早写那些把上千上万吨粮食放焰火似地玩掉的官僚主义者!……”嗬!我的词儿真是滔滔不绝。我记得,梦里边,一群人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有理有节:“……要我拿证据么!不要忘了,我是做记者的,所以以前沉默,是我不愿做右派或右倾机会主义的傻瓜!那也要被送到劳改队去的。如今,你们真要判许屏,就连我一起判吧!把我们俩一起送到劳改队,我求之不得!……”我是被邻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梦呓吓了她一跳。
  那个梦,正是我思维里那根喜欢冒险的神经空前活跃的反应,我准备回到工地之后,豁出来大闹一场。
  但是回到工地,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水库正准备蓄水,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我和许屏待过两年的那座山,除了山顶那幢做招待所的楼,可能成为一个岛上的古迹之外,其余的建筑物统统都要淹没在水库。各种各样忙着搬家挪窝的人群,真象电影里坚壁清野一的场景。
  我的窝也马上要淹在水底了。我却不想搬。据说,这个未来包围在湖水中的岛,已划归公安局,将来是一个劳改支队的采石场。我大可不必搬家了。
  指挥部党委来了一位名叫车燃的新书记,他亲自来动员我搬家:“你这个女娃儿,太不懂事,你当记者,要帮助党委做宣传嘛!……我看你也不象是一辈子蹲在山窝窝里的。……”
  我冷笑了一下,抢白道:“我是许屏的老婆,你不知道么?”
  “这……这和搬家有什么关系?”
  “我想,我和许屏反正都要留在这儿了……这里不是要归劳改队了么?”
  “呵呵呵……”李燃笑了笑。他笑的样子似乎还很真切。“我刚来,还弄不太清楚。听政治部伍主任说起过这件事,是她一手经办的。听说你爱人是搞艺术的,还是自愿留在工地上的,对吗?……好嘛!……我了解了解,哪能随随便便送一个人去劳改!”
  “我想见见许屏,这你总可以批准吧!”
  “当然!当然!人之常情嘛!等会儿,我和伍主任讲一声,保卫科归她管!你们报社不是也归她管么,你比我更加熟悉她,也可以直接去找她呀!……”
  他讲的那位政治部伍主任,我顶讨厌和她打交道了。这个脸上没有皱纹实际已经四十出头的女人,五官都象用大大小小的铅字排出来的,讲起话来,一字一顿,也象一个不熟练的排字工在挑拣铅字。她的笑声更象是哪一本文件翻动页码的声响。她烟抽得很凶。从她的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缝里,难得拣出同意二字。但这回——大概是李燃的面子——居然蒙她恩准我去探视许屏了。“唔!你是搞新闻的,新闻最讲究五个‘W’,对吗?你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问几个W,懂吗?决不能感情用事。你那个许屏不太老实呢!……抓他,一、是有证据的……”
  我倒是从这位主任的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这点始末,讲给现今青少年听,未免有点象《天方夜谭》,但这确是事实:一个职工食堂年关杀猪,每个科室都要选派代表监宰监分……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代表大会竟决定要许屏来刻制一枚印在肉票上的印章。
  伍主任拿出了许屏刻的印章。我一看,哭笑不得,他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呢!两吋见方,刻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猪头图案……
  “这怎么叫私刻印章、伪造票证?”我问道。
  “他利用自己刻印章的机会,多印了好些张,这还不是犯罪……”伍主任端出了铁证,“你看!这是食堂里发的,这是许屏伪造的……纸都不一样!”
  果然不错。一种是光连纸,一种是宣纸,只有学画的人才有宣纸。
  我暗暗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还有人证呢!这几张假肉票是从两个小姑娘手里发现的……人家已经交代了。”伍主任神秘地撒撇嘴,“这是什么关系呀……”
  从伍主任那里出来,我就往直到看守所去。
  原来那幢招待所就是临时看守所。蓄水后,这里要作为管教队的职工宿舍。有几个工人已经在粉刷裱糊每一个房间。
  陪同我的看守所所长比起那位伍主任,通情达理多了。他和我开玩笑:“老许和这幢楼真有缘呢!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果然,他依旧在他那间工作室里。我进去时他竟没有发觉。那时,夕阳西斜,他又趴在窗棂上发了呆似地远眺染红的石母峰,我已经许多次看见他那副姿态。他明显地更加瘦削了。
  看守所长抓过一把破藤椅,放在走廊上,自顾自地看小人书,还悄悄地掩上了门。
  许屏留着长发长须,竟增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他看见我,没有等我开口便问。道:“你来时可看见獐苑了?……”
  无哪!我这个呆子!
  “……就是山腰那块平板上,用杉树围起来的……里面养了好几条獐子呢!……”他问得很认真。
  我摇摇头,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咱俩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一见面你就问我这……”
  “……那头叫核桃的母獐该下小崽子了!……”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还自顾自地说着。
  我有点惊慌了,怀疑他得了神经病……
  门口,那位胖胖的所长已经在打呼噜,“啪达”一声,准是他手里的小人书落在地上了。
  我知道这刻儿没有人监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搂住了他的头,拼命地吻他,喃喃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干枯的嘴唇觉得润湿了,我感觉到他的腮帮子上有了泪水,我捧住了他的脸,望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睛,他蓬松的胡子上挂着泪珠儿,泪珠儿在颤抖。他很激动,不象是疯了……但嘴里仍然吐出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在埋怨我:“……任何动物做母亲时候的表情都……都是神圣的……你怎么不去看看……它肯定已经下了小崽子了。这里有豹子呢!……”
  “我会去看它们的!……会去的。我们俩一起去……”我好不容易象哄孩子一样哄住了他。
  稍为平静以后,我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象孩子一样赌气地噘着嘴。
  “那几张肉票?……”
  “哼,……”他一扭脸,“我馋!”
  “我不信!”
  “我馋!我馋!我想吃肉了!怎么的……”
  “那怎么让两个小姑娘去拿肉!……”
  他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含着一种轻蔑。
  他突然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天哪!这叫做什么事!……”
  是啊!这叫做什么事!
  这个冤鬼!这个呆子!他竟然为了换一头小黄狗,用了十张假票。
  他喃喃地说道:“我……我哄他们的。他们不要钱,他们要这种票。我留的几张是拓片。你懂吗?!拓片!你有没有看见我刻的那个猪头,刻得很有灵感呢!我拓了十几张。象汉朝的瓦当的拓片……”
  我能说什么!“你懂吗?……”我当然懂!但是除了我,又有谁能懂得你的宝贝!
  “你换那条小黄狗干什么?!……”
  “我想把它训练成猎狗。那狗可神呢?……它长大了一定能看守好那些猛子……”
  “谁要你管这号闲事!”
  “……”他直楞楞地望着我。那神色倒象是我似乎是一个自痴……
  尽管这荒唐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为了这个不了了之,许屏在劳改队里蹲了足足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这真实的缘由讲给别人听时,谁也不想信。
  他的那位老同学——现今当了副市长的丁南北同志听过之后会相信么?……反正我都照实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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