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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沂河堆上风凉气爽,两行挺拔的白杨树笔直地伸向远处,树叶在头顶哗啦哗啦响,不时丢下几滴晨露。大寒端着车把,觉得小车比往常都轻,因为今天有蛮女在前头拉着哩。临上路时,瞎妈叫大寒给蛮女扯些布做衣裳。大寒擓着后脑勺,说不晓得扯甚样的布,叫蛮女自己去看吧。瞎妈将身子转向在一旁拾掇碗筷的蛮女。蛮女望望大寒,没吱声。瞎妈说去吧,早去早回。蛮女无声地笑了,大寒头一回见她笑,笑起来很好看,跟孩子似地天真烂漫。
  今年上游水下来得晚。河淌地的麦子都收了了,裸露着一片片麦茬。人手少的人家麦把还没运出去,零零星星地戗在地里,招来麻雀呼拉拉地这堆飞到那堆。散落几处的鹅群跟天上白云似地浮动着,放鹅人摇动竹竿上的布片,悠闲地伴随在一边。几个牧牛的孩子在追一只野兔,欢声笑语在河淌里荡来荡去,老牛也受了激发“哞哞”地不住声叫。打鱼的腰上系着鱼篓,不失时机地抡圆了网撒出去,虔诚地停顿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把一把回收着希望。大忙过后的庄户人要喘一口舒坦气了。
  今天蛮女的精神格外好,不时回头叫着“大寒”问这问那。有一回吃饭时叫了声“大哥”,瞎妈听见就笑话她,说哪有管自家男人叫大哥的,给人听了称评,就叫大寒吧。打那以后,蛮女还是叫了几回大寒哥才改口叫大寒。庄上姐妹问蛮女叫甚名字,她说就叫蛮女,问急了才说出来。可说过之后人们也记不住,老老少少的还是叫她蛮女,瞎妈也不例外。蛮女管瞎妈叫妈,管庄上的长晚辈都随大寒叫,就是不叫善德家四口人。
  到镇上时,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只见粮所里里外外挤满了好多人,手扶拖拉机平车小车自行车停得满眼皆是。几架收粮磅称前放出一条条排队的长龙,长龙在缓缓地往前蠕动着。验粮员过磅员两耳夹满了香烟,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声嘶力竭地摆布着。
  大寒摸到对尾排上,等了半天也没往前挪几步。他一屁股坐在粮袋上,模弄着独头蒜似的拇指在盘算。突然站起身,打衣兜里摸出钱,递给蛮女:“这公粮要交早着哩,你自己上供销社去吧,拣你看好的布扯。”
  蛮女睁大了眼问:“你不去?”
  “我去这粮食哪个看?”
  蛮女又看看钱:“妈没给你这么多啊?”
  “呃──还有我身上一些。”大寒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正、正好逢集,你看需着甚么就、就买甚吧。”
  他就想好这几句,蛮女如果再问,他就没话了。他见蛮女望着他像是还想说甚么,就赶紧将钱塞到她手里头,转过她肩膀催她早些去。他眼看着她走,到大门口又回过身望望。等不见了她的身影,他才如释重负地又一屁股顿在粮袋上。
  边上一位悄悄地问:“你买的女人?”
  “不,是亲戚。”大寒头也没抬。
  “算了吧,这种事瞒上不瞒下。”那人又探过身来,咬着他的耳朵:“你给她恁多钱叫她单溜赶集,不怕她跑了?”他见大寒摇摇头,明白了什么似地拍拍大寒:“哦──懂了,有肚子了。不过还是保点险的好。”
  排队无聊,人家想同他拉拉呱打发时间,哪想他不肯开口,便没趣地转脸找旁人闲扯去了。他仍在想蛮女的事。交钱之后,他憋了一肚子气,好多天都不出畅。他一狠心跑到代销点,买了一包烟,将憋的一肚子气全都对着它出。瞎妈鼻子尖,蹙起鼻子嗅嗅,大惊失色地跳下床,边往门外摸边问是甚烧着了。等弄清是他在抽烟,愣着神长叹一声,才回转自屋去。他也知妈是想为他好,可他心里头有良秀,妈又不是不晓得。他对妈亲敬,也不满。
  先前庄邻们都议论,说“瞎姑贪贱买老牛,给大寒弄了个二婚头”;更难听的说“大寒这愣种,花钱捐了顶绿帽子”;也有的说“这两千块花得值,眼下甚都有假,七八千块明媒正娶的还有假货哩,哪如这知根知底的?”
  关于女人,当地有一种说法:婚后统称女人,一般叫“某某家的”或“某某婆嫚”;做二十来年媳妇后,就可归老嫚子一档了;婚前称小大姐,但有真伪之分,真的属处女,假的虽然大家不当面称其为女人,但背后也不承认其为小大姐。照这样看,蛮女理所当然是女人了。
  过了一些日子,议论的口风又调了向:“乖乖,大寒家买了条小水牛──那蛮女做生活一点也不惜力!”还有的说:“大寒婆嫚是能干人,有条有理的,瞎姑就缺这样的帮手。”人家夸好也罢说差也罢,他连心边都不热,就跟与他没关系似的。不过他觉得他俩有不少相似地方,是一根藤上的瓜──两个苦瓜。他处处照看她,养伤时给她拿药递水,平时不让她做重活,衣裳也尽量收起不给她洗。他心里没将她当作自家人,更没拿她当自己的女人,他认为她是该走的,所以他从不看着她。也许正因为他眼里没有那鹰犬似的戒备,所以蛮女对他也逐渐增加了信任,“大哥大哥”叫得他心里通泰。
  钢磨房人称“小特区”,闲来没事的庄户人大都欢去转转蹲蹲,聊聊天拉拉呱,是蓑衣房的新闻发布中心,也是块是非之地。庄邻有隙婆媳不和甚的往往都在这里得到加深扩大,甚至为一钱不值的屁大点事,也能闹得惊官动府的。
  那天大寒去打面,刚卸下粮袋,就听良法阴阳怪气地说:“嗬,蓑衣房的地真邪啊──刚说到脚鱼就来了只鳖。”
  几个来打粮食的哄然大笑起来。
  他晓得为蛮女的事良法恨他,便装作没听见,等着打面。哪知良法吃柿尽拣软的捏。见不吱声以为是怕他,又直呼其名地挑头:“大寒,我帮你挖好了山芋窖,怎连一声道谢也没有?”
  又引起一阵怪笑。他忍无可忍地站过来,牛眼血红地瞪着:“你──不要欺人太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往一块凑。骂起没好言,打起没好拳,良法哪是他的对手,要不是良涛帮着大伙拉着,他准能叫良法两眼一个样。
  回到家里,蛮女刚修好的院门又被他撞得散了架。瞎妈早听人说了,只是一劲地叹气。蛮女慌忙端水给他洗鼻血,泪珠跟血滴一块往盆里砸,她揩揩眼泪抽泣着说:“大寒哥,都怪我……我要是死了就好了!”他的鼻子也一阵发酸。等她卷好菜叶帮他塞好鼻眼后,他便拎只杌凳坐在院里,直到下半夜。
  他心里有些不一当。蛮女进门,不仅将他推到人嘴里,让人说三道四地嚼来嚼去,更叫他烦恼的是,搅乱了他跟良秀谋的好事。一个美丽的梦想眼看要成了肥皂泡。这使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整天坐立不安,忧心忡忡地又无处诉说。不过,自打家里有了蛮女,这家就真像个家了:往常随手扔放的杈把扫帚扬场铣,眼下都归拢一处了,锅台灶前也利利亮亮,妈有了伴,整天话也勤笑也多了,小院里像是添了不少鲜活气。瞎妈心疼儿子,可到底是个失明人。现在有了蛮女,缝缝连连浆浆洗洗的全包了。一天的三顿热乎乎的饭菜吃下去,焐得他心里暖乎乎的;早早晚晚的洗脸洗脚水端得他心里忐忐忑忑;有好多小时失去的,现在又打蛮女那里得到了补偿。他有时甚至在想:她要真的是自家人那该多好哇。可又一想,是家里甚人──妹妹?不可能,她离家不是为人家当闺女作妹妹的,──媳妇?也不行,那名份应该是良秀的,可眼下有怎办?他想不出甚好主意来。
  瞎妈那晚送蛮女上东头房,又将他叫出去,在院里给交代了一阵子,她叫他不要着急,急了会坏事。蛮女同旁的女人不一样,要先拢住她的心,那种事情要趟着水过河──一步一步地来,这样夫妻才能长久。他正难为不晓怎办是好,她的话点拨了他,正好就坡下驴,满口答应下来。话虽是这样说,但青春年少的男女独处一房,终归要有一些心猿意马。他还没进房,心里就“忽突忽突”地跳个无主,进去后也不敢看蛮女,抓心挠鼻地不知站哪坐哪,一眼看到墙旮旯的凉床,这才将自己解放了。睡下后头也不敢回,只觉得心跳得凉床都震动。在窘境中,他好不容易抓到了救命稻草──看到了紫绒花小篓。良秀这一去几月,相隔几百里,不捎书没打信的实在叫人担心。虽说她身体还可以,但出门在外难免会有伤风受凉甚的,女人终归没男人结实。前些天听教书先生善仁说有个厂里出了事,一个女工辫子绞到机器里,连头皮都扯下一层,良秀那辫子也不知怎拾掇的。到如今连一个字也没寄来。是不是有外心了?──哪能哩,良秀对我是甚样心!不过,听说城里不少男人专会勾女人学坏,手段高着哩,她一个乡下小大姐能不上当?──不会的,良秀是七孔玲珑心,机灵着哩。可为甚没信来?他思来想去没个理由说服自己。但有一点,那就是也没听说西边收到过信。要是有信,良法他妈能忍住不摆脸?只要寄一回钱,她就准能咻得满庄都知道。这点想法,就跟安眠药似地将他稳稳当当送进了梦乡。等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再回头看看,蛮女蜷在床里头抱着脚髁睡着了。他消消停停将被子给她围上,吹熄了灯,又回到凉床上。这阵子心里平静多了,跟做了甚神圣的事情似的,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亮。
  神仙还思凡哩,何况他严大寒是个俗人里的俗人。虽说两下里相安无扰,但夜夜睡着之前,他心里总跟塘里倒进一筐坷垃似地──大波小浪地翻腾一阵才能平静。这种坷垃又往往满眼皆是俯手即得。脱衣睡觉时的情形,擦洗身子时的水声,就连晾绳上晒着的花裤头都是这种坷垃。有时涟漪一直荡进梦里,那夜就少不了要“跑马”。庄户人洗衣裳不勤,那裤头上就难免雪上加霜。干活热了也不敢脱长裤,换下来又要东收西藏,但终归难逃蛮女的锐眼。这时,坷垃就由他这塘撂进了她那塘里了。幸亏瞎妈看不见,要不早就露了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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