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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大寒。”
  他懵懵懂懂的给叫醒,哼哼唧唧地答应着。“大寒,你过来。”是瞎妈叫,还压低了嗓子。他也不知叫他有甚事,抹了抹淌下来的口水,使劲地擓着脊梁沟,靸着鞋往西头房去。房里弥散着浓重的霉酸味口臭味还有尿罐里的臊味,好在他闻惯了。瞎子用不着点灯,房里跟她眼里一样是黑咕隆冬的。眼下在他面前也是这样,好在他也摸惯了。“锅屋里有动静。”她眨着两只瞎眼悄悄地说。“说不定是门没带严,狗钻进去了吧?”“不是狗,像是人。”瞎妈很相信自己的听觉。“人又怎样?我们家也没甚可偷的,大不了是过路要饭的找地方睡觉罢了。”大寒不以为然地说。
  瞎妈往起蹬了蹬,将头顿在土墙上:“过路要饭的倒不大紧,就怕是那些唱门头词的,带两三个女人来胡作──那晦气!”
  大寒无可奈何地往外摸,脊梁沟的痒痒怎么擓也擓不着,他靠在门框上蹭蹭,一股快感涌上来,就跟耙子似地耙平了心里的揪撮,快感继尔又播及全身。门外的夜风又凉又清,吹在光脊梁上十足的惬意。先前的懊躁一扫而光。他在锅屋门口问一声,见没人答应,便熟悉地摸向锅台去找火柴。刚将火柴划着,眼还没适应亮光,就听灶门窸窸窣窣的一片草响。他一怔,火柴迅即掉地熄了。
  “哪个?”他仗着胆子问一声。
  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他怀疑是自己碰着火叉棍子甚的。想摸出去回屋睡觉,可想了想还是划着了第二根火柴。
  模模糊糊见墙旮旯有一团白影,像只面口袋。他将灯点上,端起来就近一看──吓得他一哆嗦:哪是甚面口袋,分明是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她两手抱着髁盖蹲在草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当央,竭力将自己挤缩得不能再小。过了好半天,不见有甚动静,她才抬起那张恐慌的脸,同时也将浑身的战栗透过惊骇的双眼传递给愣了神的严大寒。
  这种眼神,以往他从未见过,以后又从未忘过,心头的震憾跟雷击似地打周身闪过。他赶紧搁下灯,去将瞎妈搀来。瞎妈问话,她也不答。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瞎妈的腿,又不住地磕头,同时压低了嗓子“叽哩嘎拉”地说个不停。虽然听不懂,但瞎妈跟大寒都晓得了──这是良法家刚买来的蛮女。
  瞎妈叫大寒拿两件衣裳来。他递过去时,贪婪且狠狠地往那阴影处偷偷瞅上一眼。猛然发现草上有一滩殷红,心里一阵悸跳,嘴里恶毒地骂一句:“操──!”
  在去良法家的路上,他想起草上那滩殷红,马上又想起小篓上那朵紫绒花,不由得心里一阵鼓鼓塞塞,就觉得要发生甚事情,而这事情还跟他有关。
  他出心不想去良法家,甚至刚才还有一些幸灾乐祸。他劝瞎妈给蛮女逃一条生路,可是瞎妈就了也没答应,一定要他来叫良法家的人。可惜蛮女没听见他们说的甚么,要不早就拼死地逃了。他磨蹭磨蹭地往良法家走,指望蛮女能有所发觉或醒悟。
  ***
  大寒平时不喜欢溜门。虽然跟良秀好上了,也绝少过来,大都是良秀过去找他。初春的一个夜晚,天是那么清冷。良秀提着那只紫绒花小篓,跟幽灵似地推开棒秸门,悄悄地飘进房里,又无声无息地离开。
  庄头大槐树下,是他们常来的地方。良秀倚在他胸口上说:“这回到了苏州那块,领头一回工资就寄给你,以后每月都寄。我大他是嫌你没钱,等我们攒足了钱就办喜事,就是要气气他。下回赶集你也去刻个戳子,我看邮电所里取钱的都要磕戳子。”还说:“要是没给大哥晓得就好了。不过,晓得也不是坏事,要不然二爷也不会恁下劲去争这个劳务输出名额。”
  “好是好,就是你受苦了,叫我这个男子汉……”
  “不要恁说,只要你大寒哥心里头有我就行了。我就不信,往后我们两人一起下苦,日子会过不过旁人家!”那时的槐树枝上刚冒出一星半点的嫩尖尖,大寒却隐约闻到槐花的郁烈芬香。她抬起脸,那炙热的渴望目光让习习的夜风撩拨着,像是要燃烧起火苗来:“亲亲我──。”
  浓浓的夜幕里传出猫叫春似的声音:“好人哎──!”刚进家门,妈就问:“良秀来过了?”“没。”
  “没?进门我就闻出来了。”
  “……”
  “大寒哪,不是妈扫你的兴,良秀那丫头是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不过,她家那班巴眼猴子能随你的心嘛?妈是个瞎子,帮不了你甚忙,你老老实实地在地里多苦点,扳些笆斗多挣点,带上亲来生下一男半女的,我也就对得起你那死大大了。”
  虽然没点灯,他也晓得妈准又在撩起袖口,一下一下地摁眼了。
  一提起他大来,他就没话了。谁叫自己大大穷得来当“倒插门”女婿?孤门小姓的在人家屋檐下刨食吃,容易吗?正如人家说的:严大寒一家在蓑衣房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盐(严)泡在一锅汤里,有多少化不了?
  那夜,他头一回尝到觉难睡的滋味,抱着紫绒花小篓数着屋笆一直熬到天亮。打那以后,他有一点空子都用来扳笆斗编粪箕。赶了好几个集,前些天又赶了四月八白虎山庙会。加上原有的,大概没有一千块也差不多,全都交给妈收了。
  可是良秀那里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已过了立夏,夜风刮在身上还是冷飕飕的。黑灯瞎火的庄子里悄无声息,只有几只蝙蝠“呼呼噜噜”地在大寒头上飞过来掠过去,弄得他浑身直暴鸡皮疙瘩,心里头一阵阵发怵。他犹豫一下,紧走几步敲响良法家的大门。
  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良法家里整个乱了套。一家人慌慌忙忙地爬起来,善德头一个冲了出去,良法跑到门口才发觉自己精着腚,又赶紧回屋去穿衣,鞋都套不迭就往外颠。
  大寒回到家时,院里已站了好些人。“二算盘”抓耳挠腮,善德吆三喝四,善德家的指手划脚,良法良涛弟兄俩则纵上纵下,但都是围在门口,没人进屋。大寒挤上前,只见蛮女穿一身瞎妈的黑褂裤,肥肥大大的跟小尼姑似的,手里掯着大寒削柳条的弯镰,横在脖颈上,满嘴“呜哩哇啦”地没人能听懂。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油灯让风吹得忽闪忽闪的,蛮女映在墙上的影子变幻着蹊跷八怪的形状。门口墙外又添了些看闲的。看到眼下这阵势,哪个都不吭声。西天的那钩弯月,也怯懦地悄悄退缩着。瞎妈往蛮女跟前摸了几步,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叫她跟他们回去。虽然蛮女的话他们听不懂,可他们要是说的慢些,她倒能听懂一点。她眼里的泪水潽锅似地往外淌,直引得瞎妈的凹眼窝里也生水。门外的人们看到这种情形,都估她有了回转心意,悬起的心也稍稍放了些。谁料想,蛮女“扑通”跪下来,双手死死抱住瞎妈的腿,强忍着抽泣,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断断续续地说:“好大、娘,你行行好,留下我,我给──给你当闺、女,当……”她朝门外望一眼:“当、什么都行,你救、救我哇──!”这番话,说得看闲的妇道人鼻子直发酸。
  大寒看得明白,蛮女望他的那一眼,除了求援,还带有怨恨。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做的不怎么像男子汉,就跟着亏欠了蛮女似地,心里虚虚的。他二舅,你看这事怎办是好?”“二算盘”没吱声,看一眼善德。善德擓了半天的脑袋瓜子,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嘴里头直叨叨:“她是我家花钱买来的。”良法这时跳了起来,一只眼睁得滴溜溜圆:“她生是我人,死是我鬼!”
  善礼家的不知甚时来的,站在门口大声拉气地吵吵:“身子都破了,也不再是黄花闺女了,赶紧息了旁的念头吧!”
  听了这话,跪在地上的蛮女一跃而起,抡起弯镰就往脖上抹去。门口的人都吓呆了。操──!”大寒推开面前的人,一脚跨进去──还是迟了半步。当他摁住蛮女的手时,她脖颈上已经有黏糊糊的血淌下来。但她仍不松手里的刀,使劲地挣扎着。“出人命了──!”看闲的人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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