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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蓝棠一回家便冻得受不了,成日蜷曲在屋里抱着个红外线取暖器不放,把脸颊都烤糊结了痂,可身上仍是没有一点热气。大节下的家里人来客十分复杂,蓝棠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出去几年单身过惯了,更是怕热闹,只是躲在房里。姨妈在外边叫:“小棠,你不出来送送你舅舅、舅妈。”她这才窝着肩双手插在袖筒里出来,跟好几年没有见面的舅舅和舅妈见了礼。母亲看着她那狼狈的样便说:“这孩子出去了两三年,回来就不习惯了,这几天烤电炉把脸皮都烤焦了。”舅妈也附和道:“我说怎么我外甥女出去几年变得这么黑了,原来是这样,外边好吧?一个人在外边可要当心身体啊,你也别送了,这么冷的天,外边风大。”说着又跟母亲推揉了手里的几样干果茶点,最后还是该留的留下了,该带走的带走了。
  蓝棠听舅母这么说,便又回房里找她的炉子去了。母亲在后边追了一句道:“这孩子倒真老诚,你叫她不送就真的不送了。”舅母已跨出了门,直说:“不要的,不要送的,你也别送,今天西北风太大了,进去吧。”母亲和他们在门口拉扯了两下便回家了,一进屋就进到房里,在蓝棠跟前的红外线炉上烤手,道:“你舅舅舅母也越活越颠倒了,你想想看,大年节里来拜年,大清早就提借钱,这哪里作兴的?没有钱嘛,就不要盖什么房子。你想想看现在好好的二层楼才盖了三四年,说要扒了重盖三层的,吃饱饭没事做了。”
  蓝棠道:“干吗好好的楼房要扒了重盖?”母亲道:“还不是乡下大家攀比,人家三层,他们二层就落后了,怕找不上媳妇。现在乡下的女孩相亲先看男家有多少楼房几层高,这些人没钱就拼命地借一屁股的债把媳妇哄进门再说,待到分家再把债分给儿子媳妇背着,你说这种面子撑得值不值得?你说他们笨,他们的算盘比谁都精,说现在建材年年涨很多,晚盖一年要赔好多,所以都借钱抢着盖。”
  蓝棠道:“抢着盖抢着扒,一个房子还没有完工,就又跟不上潮流了,赶紧地重盖,这也叫算盘精?”母亲道:“可不是的他们那个二层楼盖了三年多了吧,屋子里还精空的墙都是毛的,连石灰都没有刷。去年夏天还意出了一场大祸,他们家的老二,就那个小波,十八岁了吧,在阳台上收衣服,阳台没有装栏杆,一脚踩空跌了下来,仰跌下的,后脑壳子着地,在医院躺了四五天才醒过来,花了好几千。”
  蓝棠道:“他们其实不用盖房子了,就把这几间二层楼装修好,日子过得宽一点有什么不好?”母亲道:“你这些话跟他们说,他们只当耳边风。他们说这房子已经过时了,再花钱装修起来也是浪费,还不如扒了重来,重新设计盖,一家伙弄好算了。”
  蓝棠道:“有一家伙弄得好的?过两年没等他弄好又有四层的五层的了,人家外国一百层的都有,他们什么时候算好为止呢?”母亲说:“这些人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想想看她两个儿子,大的二十三,小的高中还没有毕业,这房子一弄好,大儿子就要结婚,待不上两年小的也要结婚,乡下做事比城里还要排场,连拖拉机摩托车都要全置了。你说他这钱借了什么时候有得还?亲戚道里的,你还能跟他算利息?现在利息见相(利害)呢,今年又涨了,三四年下来就翻了一翻了,又有什么贴水的公债。哎,对了,你有没有钱?我们单位有入股,一万块一股,一股到年可以分五千块的红利,我们退休工人也可以每人买五股,小星(蓝棠弟弟)拿了一股去,我还有四股,小星听见我们没钱便想全要了,说他丈人有钱可以借给他。那个小死货(指蓝棠弟妹)精得要死,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拿,看在小星面子上,拿了一股么好了,还想全拿了去。她想得倒美,就她一个人知道钱好?我跟你爸都这么大年纪了,手里不留点,以后躺下来靠谁?我看谁也靠不到,小星的钱全被死货抓着,你哥哥是不要说了,自从你那房子没有给他们,你嫂子至今没有回来过,只是你哥带着孩子过年回来吃顿饭就走了。我早就跟你爸说,老大是靠不住的,他不信处处护着他,现在明白了。你哥哥去年当了厂长,如今家里送的鱼肉吃不掉发臭,都没见你哥拎一两来过,都送到他丈人家去了。”
  蓝棠听了她这些唠叨不由得笑了,说:“这么说来还是女儿好嘛,那么小星生了个姑娘,你气得那个样子干什么?”母亲脸色严峻道:“一个家没有儿子像什么,尤其是你们蓝姓这么少,这么精贵的人家不生儿子怎么行,你爸现在是把小军(蓝棠哥哥的儿子)当宝贝了,什么都偷偷地塞给他,我看他吧,以后还不是白米养出来的老鼠,等到享他的福早就鼻头朝北(死了人头南脚北,鼻子朝北譬如死了)了。唉,不去管你们蓝家的事了。”
  娘俩正说着话,弟弟一家三口,从外边推门进来。弟弟的女儿已有一岁多,放在地上会走路了,弟弟和弟妹在厅里放带来的包儿衣服什么的,小丫头穿得像一个小棉花包似的踩着小步摸着进房。蓝棠见了便拿块糖哄她,道:“过来,叫我姑姑。”她看都不看,蓝棠想起兜里还有一个红包便拿出来晃道:“快点来喊我,有压岁钱。”小丫头见着红包,真的啪嗒啪嗒地摇着陀螺似的小身子靠过来叫了声:“姑姑。”小丫头的奶嗓儿十分好听,蓝棠爱得忙把她抱到怀里亲她冻红了的小脸蛋,想到自己不久前失掉的那个胎儿,几乎要掉泪。小丫头却全然不管,只是要蓝棠手里的红包。蓝棠给了她,她便死挺着身子要下地,蓝棠只得放了她,她便拿着红包陀螺似的摇晃着出房给她妈去了。母亲在小丫头身后瞪起三角眼露出光芒,压低声音道:“一点点的小丫头,就见钱眼开,什么东西都给她妈,精不死,跟她妈一个样!”
  蓝棠看到母亲的这个目光,一呆,才想起这是幼时经常见到的目光,这个目光总是伴随着:“死丫头种子,就会吃,赔钱的货,都死光了拉倒!”等词句出现。他们家确实女孩太多了!想来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母亲这个目光了,好像是跟宗明好了以后,她就不再关心和注意母亲了,母亲的任何言行从那时起对她来说只是耳边风眼前影。
  陆陆续续的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回来吃团圆饭了,蓝棠让小弟打电话给大嫂,就说她回来了,让大嫂也过来吃顿团圆饭。大嫂果真来了,只是自始至终脸上淡淡的,没有说一句话,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所有要开口的都让她儿子代替。一张大桌子坐了十六口,老两口在厨房里忙,蓝棠的同父异母、同母异父、同母同父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是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就连比蓝棠小两岁的弟弟,他的孩子也能吃一小碗饭了,独蓝棠形孤影只免不得在心中落泪。看着桌上的侄子外甥,见他们能吃能喝,能说会唱,心中满是慈爱,自己一点没心思吃了,只是给这个孩子剥虾壳,给那个孩扯鸡腿,孩子喜欢吃的,她一口都舍不得咽,只怕孩子不够。真要是吃光了,孩子还要的,蓝棠忙道:“姑姑买,姑姑吃完了饭就去买回来,你们不要走。”
  吃完了饭,她给每个孩子派了红包,又牵着一群孩子,去住宅区里的商场书店给孩子乱买了一气东西,孩子要什么她便给买什么,她看着好的,孩子不要的,她也要强加给孩子。文具玩具,糖果糕点,烟火炮竹,帽子鞋子袜子围巾电子表,差不多都把不大的商店买断货了。回家母亲接过孩子们手里的东西一查看,把她狠狠地斥了一顿:“三十岁的人了,买东西也不长眼睛似的,这个破纸贴要十五元,地摊上三块钱买两个;你看看这一岁多的孩子就给她买皮鞋,还买得这么小待到天热就穿不进了;这个铅笔盒多少钱?十元,真是做梦了,给他上学一天不到夜就敲瘪了……”骂完了蓝棠又骂孩子:“你们都得了诰封了啊,你姑姑难得回来,你们就狠狠地敲一杠子,买一件长肉的东西(有用的东西)还不要说,买这么一堆烘篮罩屁的东西(没有用的东西),你们全是抓住你姑这个洋葱头了,等下你们娘老子来看我告诉!”
  蓝棠顾不上这许多,只是帮着孩子玩这些东西。到了下午吃过点心,孩子们都陆续续地走了,大的自己骑车走了,小的父母来接了去。蓝棠站在门口一个个地把孩子送走了,自己的心也空了。太阳下得早,寒气从脚上起,望着最后一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的暮色中,她身子渐渐冷了,她的泪不由得掉了下来。她感到自己老了,不能生育,生命已对她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这意义已经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这群孩子的身上了。
  自从上次手术和景峰和谈后,她便明白为什么年轻的人对未来设想得多,他们幻想着憧憬着;年老人却是对从前回忆得多,他们的前程已经苍凉了,就像走进黄昏的苍凉一样,不需要看得太清楚了,太清楚了反而黑暗,所以只有在回想中寻找曾经有过的阳光灿烂。蓝棠现在常常走在回忆中,有时竟混淆了从前和现在。
  下午带着孩子在小书店里买书的时候,她给大侄儿买了一套《三言》。她便想起她像侄儿这么大的时候,正值文革结束,一切拨乱反正,新华书店的书开始丰富精彩起来,她迷上了《三言》,可她没能买它,因为没有钱,她还在读书,没有人给她买书的钱。正好是寒假里,她便每天去新华书店看这套书。那个时候的书店还不是敞开式,是柜台式的,客人要一本书,服务员便拿一本给你,你翻一翻便要决定买与不买,你若想不买光读的话那是不太可能的。可蓝棠就是站在柜台外把一套《三言》读完了。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柜台里的服务员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少年,两腮红彤彤的,表明他还没有出青春期。蓝棠叫他拿书,他十分顺从地拿给她,并用张望的眼神盯蓝棠的脸,让蓝棠很尴尬,因为她上面穿的姐姐的旧罩衫,倒还不难看,下面穿着妈妈的裤子,臀部很大,空兜着,很不雅观。蓝棠明白那眼神,因为她已经懂得恋爱了,为了可以站在柜外读半天书,她只得恰当地回他一个同样的眼神;就这样,她算着他上什么班,她便什么时候去看书,几乎用了一个寒假的时间,她读完了一套《三言》,她只是付出了眼神。
  刚才,她付了钱,将书递给十六岁的侄儿时,看到他的脸上也像从前的那个售货员一样红彤彤的,从前和现实又重叠了,她以为她是站在售货员的对面用眼神向他讨书读了。为了辨明是现实还是从前,她叫了一声侄儿的名字,侄儿用青春期的偏壳嗓子答应她,她才把现实跟从前分离开来。她那个时候两颊也是胭脂红的,现在镜子里的蓝棠脸色是苍白的,也许害羞发烧脸还会红,可好久自己都没有害臊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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