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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二天蓝棠便去银都赴白雪的宴。白雪订了一个包房,进了里面两个人坐了,白雪便点菜。蓝棠问:“还有什么人来?”白雪说没有了。蓝棠奇怪道:“我们两个人要这么大包房干什么?再说我都不好意思了,你帮我找了工作,我还没谢你,你又给我送东西,又请我吃饭……”白雪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说:“都自己人了,还这么见外?我跟你表姐那是铁哥们来的,这点小事算什么。”
  两个人说着,菜上来了。白雪问蓝棠喝不喝酒,蓝棠说喝饮料。白雪又说:“女人喝黑啤养颜的,不如你也喝喝试试看。”一会儿黑啤酒便送了上来,同时盘子里还有两只生鸡蛋,白雪示意服务员将生鸡蛋打在啤酒里,蓝棠一听黑啤里打生鸡蛋嫌腥,便不肯喝了。白雪喝了一口说:“喝嘛,外国女人最喜欢喝这个了,这生鸡蛋调出来的酒很有营养,美容的。”蓝棠心想她左也营养右也美容,不过就美出一张麻脸来,便说:“我喝不来,还是给我杯橙汁算了。噢,对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的,什么话来的?”
  白雪把脸笑得比花还要艳,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问你,公司里的人说些什么,有没有人说到我?”蓝棠想了想道:“我在公司里只是管自己的事,倒也没有去注意别人的话,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人说到你的。记得小林有一次指给小孙看说‘那个是苗太太。’我见你正好从廊上走过去。”
  白雪忙把身子挪近了说:“下面没有说什么了。”蓝棠记得小孙说了句,“苗总的老婆怎么长得像黑狒狒似的。”但知道这句话白雪肯定不中听,便说:“我去洗手间了,没听到她们说什么。”白雪忙道:“以后你耳朵拉长点,他们说什么你都给记住了,他们说苗总什么了?”蓝棠淡淡地一笑,说:“谁会在我们面前说苗总什么?一个个都把苗总当成上帝,当成神一样地敬重、崇拜。”
  白雪又问:“办公室里的人对吴秘书的印象怎么样?”蓝棠说:“我也不太清楚,我才去了几天。不过吴秘书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也是讨厌的,每回来总是把鞋跟敲得‘笃、笃、笃’地响,我们这些新人对她来说像是根本不存在,什么事情都拿苗总压人,这个话苗总说的,那个苗总要办的。有次小林上午没来,她要找一份资料,张主任让我找,我又摸不到个头尾,上哪儿去找,她对着我跟张主任吼开了。她走了,张主任咕嘟道:‘不就当了个秘书,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在这儿干了三年,你这样的秘书少说也见了十来个,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白雪道:“天底下像姓苗的这种男人也是少有的,三个月换一任秘书,以前嘛,说是夫妻不和,他原来的老婆又对他不好。可找对他这么好,他还是这样在外面鬼混,什么女人都找。我为了他,什么都帮他,他要我离开公司出来搞建材公司,我就出来。可他一点心肝也没有,以前家还不敢不归的,自从上个月迷上了这姓吴的,就家也不归了。你说说看我白雪哪样配不上他?小么比他小十几岁,又不是走不出去。你说找个好的,也不说了,却找姓吴的那样……”说着像是触到了痛处,脸色更是灰暗了,从兜里掏出了烟盒,让了一会儿蓝棠,蓝棠摇了摇手,她便自己点了一根。
  吸着吸着,她忽地落下一颗圆圆的泪珠。蓝棠被这滴泪给触动了,心想她肯定是爱苗总的,要不不会这么烦恼。那吴秘书也不好,明知苗总成家了,非在中间插一脚。她想劝,但又不知怎么劝,只是拼命地夹菜,不去看白雪。
  过了半晌,白雪把大半截烟掐熄在烟盅里,又开了口道:“蓝小姐我也不怕你见笑,上个月姓苗的提出要跟我离婚。”蓝棠哦了一声:“你怎么想的?”白雪说:“想想他这种人跟他离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你知道我已经不小了,哪里还经得起再这么折腾。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过感情的,我跟他已经四五年了,我认识他时,他还只是部门经理。”
  蓝棠便顺着她的意,说:“我虽来的时间不长,但听表姐说这里的男人都这样,不如你拖他两年,也许他的心还是会回来的。”白雪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想生个孩子,再等他两年,可他死活不肯要。他是铁了心了,这样我再拖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便大滴大滴的泪滚下来。蓝棠是见不得人哭的,见到她这样,心里酸酸的,便也同情起她来,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上来,只是递纸巾。白雪接过纸巾擦了几下,忍住了说:“蓝小姐,我不能这么白便宜了姓苗的,我现在估计姓苗的不是住在酒店里面的,不知在哪儿租着房子,你帮着我留心点,看看他们下班了,两个人往哪儿去。”蓝棠忙说:“这个怎么会知道,我下班了就走,老总他们还在里面忙呢,包括张主任都没走。”
  白雪说:“我也不是要拿他们怎样,只是想警告姓苗的一下,不管怎么我现在还是他老婆,受法律保护的。你跟吴秘书住在一个宿舍,见她每天回宿舍吧?”蓝棠说:“虽住在一起,但她一人一个房,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白雪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摩着她的手说:“你以后多留意点,看看她回不回去,听听办公室里的人对我们三个人有什么看法,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我不会忘记你的。”给蓝棠夹了一块龙虾肉,又说:“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你不知道当初我跟姓苗的结婚的情况,以后我会慢慢地告诉你的。他现在危险期过了就想把我一脚踢开,你说我就这样跟他离?我难道就这么被他欺负了?我总要给自己争取点权利吧!”蓝棠听她讲得也有道理,再一想那姓苗的也太可恶了,便点了点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蓝棠已经在新都公司上了一个多月的班了。前几天,墨云去了香港,让蓝棠住回富凤阁,给她看门、喂狗。这日是星期六,下午不上班,蓝棠吃了份盒饭,擦了把身子,倒在床上,打开空调,听着那进口空调机微弱的铃声,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这一个月多来的经历,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融合到这个城里去。这个城里虽然四季如夏,但她觉得像生活在南极,无论是工作、生活,没有一个人会教你帮你,支持你……
  她前天就在楼下繁华的十字路口,眼见一个女孩的背包被骑自行车的男人抢走了,任那女孩扯破嗓地叫,没有一个人上前追一步的。又想起自己的前景,何去何从,退已没有退路了,留也是很难留下来。这冰窖似的地方,人跟人交往都戴着假面具,十二分的礼貌表达的是坚硬的生疏,而且住集体宿舍,靠电饭锅煮方便面,排队排到十二点,用卫生间冲凉;这一切对她这个二十七岁的少妇来说,都是一种压力,可以说是巨大的压力,她已经不是十七岁读大学的少女了,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尤其是婚姻破裂后,她的精神就大不如前了。
  白天上班的压力更重,遇到问题,没有一个人可以问的,谁都不是你的老师,谁也不是你的朋友,说话遮遮掩掩的,说半句留半句,谁也不肯为别人的工作担责任。尤其是白雪,至今还装陌路人,背后又向她打听谁是谁非了,让她不堪忍受,却又不得不应酬这位名实不符的总经理太太。还有那个长着鳄鱼头的苗总,自从那次同车后,时不时地叫她去办公室给他送文件资料,下班了有应酬也点着名儿让张主任叫上她。她无法忍受苗总那绿豆眼里溢出的贪婪的目光,更忍受不了吴秘书由妒变愠的眼神。吴秘书见到她进总经理室,脸就加长半尺,令她忐忑不安。凭她女人的敏感和经验,她预感到苗总的目光既有利诱又有威胁,而且如果苗总要实施的话,她除了辞工别无选择,接下来怎么办?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直到窗外全黑了,她才醒来,给哈巴狗煮了两根腊肠,自己下了碗面条。她吃完了逗了会哈巴狗,心中甚是无聊,打开电视,翻了几个台,都是些花花绿绿的香港台,不是英文就是粤语。像看动画片似的看了会儿,只觉得里面噪得不堪,叫人头痛,便啪地一声关了电视,屋里刷地一下静下来。她望了望四壁,除了冷气机的工作声音,就是哈巴狗抱着一只绒毛公仔狗在地板上睡得打鼾。她感到孤独,那种难言的寂寞袭上心头,忽然冷气机间也停了制冷工作,狗儿也平息了鼾声,刹那间密封的屋子里静得像死一般的静,静得听得到时间从空气中溜走的脚步声,犹如春蚕吐丝般发出极微的“咝咝”声,那“咝咝”声又像死亡的脚步悄悄地向人逼近似的。
  蓝棠那意念里的绝望又袭上了心头,那个多久以来一直纠缠得她心痛的问题又升到了脑子里:我活着是为什么?如此痛苦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她透过玻璃门窗,看着窗外灯光闪烁的不夜城,好像那是遥远的夜空里的海市蜃楼,她置身度外,怎么也走不进去。
  她下意识地打开阳台门,走上了阳台。对面那幢商业大楼顶上的巨幅广告牌是一只叫梦幻岛卡拉OK歌厅的招牌,滚转的彩色灯光像风吹水面似的不停地波动着、交递着,从左到右在“梦幻岛”三个字上划过。蓝棠木木地看着这像是空悬在黑夜里的招牌。她看着看着,竟看到那红光将灯光挤出了牌子,一直挤到牌子的右下角,那白光变成一个白衣霓裳的女子,沿着右下角飘飘然从二十多层楼顶坠下、坠下,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回音不绝的惨叫。她看到那白衣霓裳女子的脸,她认识她,她知道她叫蓝棠!她猛地感到背上冰冷,打了一个冷颤,不由得后退两步退到了墙边。
  她知道这是她的潜意识在作祟,她一生也摆脱不了自杀的念头。自从她记事起,就希望自己马上死了,立即死了,免受这无穷无尽的不堪和难忍。当她走到河边或桥上时,只要一往水里看,就见到那个白衣霓裳女子扑下水去,站在路边横穿马路时,猛地从腋下钻出一个白衣霓裳女子,掀起飘飘曳曳的裙带扑向那滚滚的飞轮……死亡一刻也没有停止对她的诱惑。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明白了,这种潜意识就是古人所说“鬼来喊”。她幼时曾听祖母说过,祖母有个堂嫂子就时常看到鬼拿了根绳子挂到门框上要上吊,没有半年,那堂嫂就真的吊死在门框上了。她看过好多古典小说也有这样的描写。《红楼梦》里鸳鸯上吊前也是看到死了的秦可卿拿了绳子来教她上吊的……
  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又退回了屋里,插上了阳台门。屋里依旧死一般的静寂,她的目光从所有的物件上一件一件地扫过,希望这些静物发出一点声音,一点让她感到温暖的声音,可什么都没有发出声音。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只粉红色电话机上,希望它能发出声音,而且也只有它才能发出声音,发出有生命的声音。可她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呆了五天了,只是接到墨云从香港来的一个电话,那是问狗儿可好的电话,就再也没有听到它响过。
  她对着电话发了半小时的呆,决定要用它召唤一个声音进来。拿起了电话机,又不知该给谁打了,第一个想到的是宗明,这么晚让宗明接电话也不是太方便;来这里一个多月结识的人也有许多,可都是泛泛之交,谁也不是她电话聊天的对象;算来算去,只有白雪和几乎天天给她班上挂电话的景峰。一想到白雪的鬼鬼祟祟,心里就一阵厌恶,若不是在新都公司上班,早就不应酬她了,现在还打电话去找她?让她又来盘问苗总的日常进出?真是讨厌!
  最后她决定给景峰打电话了。当她拨通了传呼台,传来呼台小姐甜甜的声音:“你好,呼多少?”她又犹豫了。
  她放下电话,又在静穆里挨了几分钟,看着石英钟的秒针在盘上“嘀嗒嘀嗒”地走着,转着圈,转着转着,那“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她耳朵里越来越响,响得让她害怕,而且直向她逼过来,把她越逼越紧,她觉得再逼下去她就要爆炸了。她忽地觉得了那“嘀嗒”声音是定时炸弹爆炸前的声音,这颗炸弹就在她的肚子里,她实在受不了了,她已经在这孤寂的屋子里憋了五天了,她不能再憋下去了!她抓起电话不顾一切地呼了景峰,呼台小姐清脆地说了声:“拜拜!”她的耳畔的定时炸弹声才平息了下去。
  等了几秒钟,不见电话响,她又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呼错了?不会,也许平常下班回家就关机了,怕太太查出有小姐打传呼,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不一定他在什么地方没有电话复不上机,正找电话呢,再等一下吧,呼机哪有这么快的事,再看钟,才走了一分钟!
  她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不能守在电话机旁。她望了望钟旁插在花瓶里那几支长得得意非凡的富贵竹,记起这几天还没有给它浇水呢,便进厨房打了半杯水出来倒到花瓶里,又想起阳台上还有两盆花,也该给浇点水了。她上阳台浇花,见盆里的几根野草长得比花儿还高,拔了,随手把草扔了下去。她低头,看见那几根草在灯光亮夜里,飘飘忽忽地又变成白衣女子飘下去坠地,落到地上粉碎了。她不由得又打了一颤,拿了水盆就回屋里了。
  进了屋,电话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开始不相信自己了,不是自己呼错号了,就是自己把电话报错了,要不景峰不可能不回她电话的,或者是呼台小姐呼错了,总之是错了,必须再呼一遍。她又呼了一遍,又在那儿执着地守了好一会儿,仍不见电话响,她不能说是自己呼错了,只能想象是景峰关机了,或者出差了,离开本市了,或者呼机坏了……越想心里越是慌乱,而且为他慌乱,又一点道理都没有。她完全失望了,决定不再去看电话机,心底里发了一回狠:“哼,你今天不复机,好,以后你给我一百个电话,一千个电话,我都不答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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