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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棠见墨云光顾着说话,饭都凉了,便说:“饭凉了,你快点吃吧,要不我把汤再热一热?”墨云说:“不用了,哦,对了,吃了饭我还要去换点人民币。”说着便忙着把碗里饭划拉光了,又喝了一碗汤。蓝棠把碗收进厨房洗了。
  墨云进房里拿了港币出来,说:“走,我们一起去吧,就楼上二十五楼H座。”两人便出了门,哈巴狗也跟脚出来了。那狗儿像小孩似的,给它出门,高兴得在门口转着圈儿挠尾巴,墨云叫了一声:“嘟嘟!”那狗忙摇头摆尾地跟着上台阶,一会儿到墨云脚边嗅嗅,一会儿到蓝棠脚边嗅嗅,好不忙乎。
  富凤阁这栋楼的业主大部分是香港人,里面住着好多业主的亲戚。头年买楼时,政府配有户口指标,所以这些亲戚就从农村迁入城里,做些小生意度日,像王姨一家主要是给人换币。
  墨云敲了敲王姨的门,里面有个肥头肥脑的,长得异样的大女孩开了木门视看。墨云说:“我换点人民币。”那女孩便把铁栅门打开了,墨云抱起了哈巴狗进了里面。墨云间:“今天多少?”那女孩大着舌头说的又是白话,蓝棠只听到一团混浊的声音,一句也没听懂,只知道墨云跟她争执着,在讨价一个要高,一个要低;而且那长得像低能儿似的女孩,嘴里含满了口水声,一争论更是发音模糊。
  墨云只得说:“你妈咪呢?我是熟客了,经常帮衬(关照)你们的,你一点都不肯低的?”那女孩仍不领情,不知呼里呼噜地又说了几句什么。墨云沉着脸道:“那算了,给我换五千吧!”
  蓝棠便把手里的钱递给了那女孩,那女孩接过钱,十根秃笨的手指飞快地数着,嘴里喷出星星点点的唾沫星子咬数字。蓝棠望着她的动作不由得几分惊讶。她数完了钱进到里面房里,把人民币拿了出来。墨云接过去数了一遍,对数了,便和蓝棠告辞出来。
  出了门,蓝棠说:“那个王姨低能儿似的数起钱来倒像银行里的老手。”墨云说:“她不是王姨,她是王姨的女儿,脑子有问题,可算账错进不错出的。她妈还比她好说话些,给我总要高一点。”蓝棠说:“这也真有点奇怪,见她那样子和眼神就知道她是弱智,居然算账点钱还那么在行。”墨云说:“你别小看她那样子,做生意精着呢!”
  回家进了门,蓝棠觉得不舒服,头越来越重了,知是今天上午淋了雨,跟墨云说累了,想休息。墨云见她疲倦的样子,便说那你先去睡吧。
  蓝棠一睡就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也没起床。墨云进房来叫她起床吃饭,亮灯一看,看到她双颊发红,一头黑发全湿透了,还低低地呻吟着。墨云伸手在她额上摸了一把,烫烫的,忙叫醒她问话,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摇摇头让墨云给找了几颗药吃,喝了杯水,又睡下了。
  正好宗明来电话。墨云便压低着嗓子说蓝棠病了。宗明在那头急得直问:“蓝棠?怎么啦,怎么病的,干了什么?”墨云又不敢提高嗓子,怕吵着蓝棠。
  宗明听不清问得更急。墨云也有点恼了,说:“我怎么知道她怎么啦,我又不是她妈,上午出去一趟,淋雨了。”宗明说道:“那你叫她听电话。”墨云说:“她刚睡下,还是不叫她了,你明天来个电话吧,你这个风吹着要倒的情妹妹,我真有点担待不起呢!”宗明听了忙又道歉,要墨云多担待些。
  蓝棠一睡着,便又梦见自己在上车,西北风刮呀刮,不停地刮,天苍苍,野茫茫,北风里只有她一个人穿着件蓝呢大衣……
  她在风中嘶声力竭地呼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可一点也叫不出声。她觉得嗓子在冒烟,舌头已经烤焦了。她屏住气,要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再叫一声,仍没有叫出声,却把自己叫醒了。她感到周身像火炭一样烫,嘴里干得没有一滴唾液,她叫了声“渴”,仍没有出音,她终于清醒过来。没有人会给她送茶的,便支撑着下地了,去到厅里找水,没有找到凉茶,便在水龙头上接一杯凉水,一口气喝了半杯,冰凉透心,好甘甜,人也全醒了,再就睡不着了,辗辗转转,又抹起泪来。直抹得脑子胀得裂开似的痛。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墨云第二天一起床就进小房看蓝棠,见她脸色绯红,呼哧呼哧地粗喘着气,双眼半睁半闭地合着,伸手抹了一把她的脸,烫得炙手,知道不好,忙打电话叫了个熟识的医生来。不多一会儿,小个子医生夹着诊箱到了。蓝棠也给墨云叫醒了,只是头重得抬不起来,见着医生,也只是哼哼了两声算是招呼。医生见是受了风寒发烧,便给她挂上了盐水,她喝了两口水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墨云向医生问了问蓝棠的病情,又问清了没大碍,吊上两三瓶盐水便行了,这才放下了心。
  刚送走了医生,电话铃就响了,墨云忙抓起电话,怕吵着蓝棠,听是宗明来的,只得说:“刚才我请了私人医生来看了,有点发烧,刚挂上盐水。就这样吧,她现在也听不了电话。”宗明在那头只是痛心,说:“她喜欢吃西湖藕粉,你那里不知买得到吧,发了烧嘴里脱了皮,给她吃软一点的东西才好。”墨云听了这话,竟答不上话了,在她所有的青春里,竟没有一个这样至亲至爱的情人。停了一刻,两个人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只得收了线。
  宗明依旧每天要来电话。这天,蓝棠正好刚拔了盐水,接着电话,她听到宗明的声音。听到乡音,只是想哭,但墨云在屋里,她又不好怎样,只是逼哑着嗓子,说:“没什么,就是受了点凉,已经好了。”宗明听到了她嘶哑的声音,心里更是不好受,便问:“你嗓子哑得这样的,痛得利害?”蓝棠说:“嗓子倒不痛,只是唇上起了一圈泡,不好多说话。”宗明说:“你既嘴痛,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好好休息休息,不舒服只管跟表姐说,她很会体谅人的,你多保重。”蓝棠嗯了一声,鼻子又酸了,忙放了电话。
  这日新都开发公司的张主任来了电话,通知蓝棠下周去上班。刚放下电话,白雪也来了电话,告诉蓝棠公司聘用她了。墨云忙说:“蓝棠还病着呢,能不能缓两天上班?”白雪显得十二分关心,问是什么病,怎么得的,要不要紧,还说马上就来看她。墨云说:“已经差不多好了,不用麻烦你了,只是想让她养几天再上班。”白雪却坚持要上来看蓝棠,墨云只好答应了。
  白雪提着大包东西进来,墨云见着,就嚷开了:“呀,你这是干什么呀?蓝棠只是小感冒,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蓝棠也从房里出来了,白雪放下东西就上前嘘寒问暖,问痛问痒,十二分热情,与那天在公司里见的判若两人。蓝棠都给她弄蒙了。见了白雪三次,可三次的印象都不同,绝不像一个人。只觉得这个城市好奇怪,这里的人更奇怪,奇怪到她无法认识,更是迷茫起来连谢谢都忘了说。还是墨云在边上提醒:“蓝棠你看看白小姐,这么破费买这么多东西。”蓝棠这才看清沙发上两大兜东西,隔着袋看像是燕窝鸡精,便也推托起来:“白小姐,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应该是我谢你的,怎么可以收你的东西呢?我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有点感冒,这些东西还是拿回去,要不我就更不好意思。”
  白雪笑得更动人了,道:“哪有送出的礼再收回的,莫不是你嫌少?我跟你表姐又是邻居又是好友,见到你,我就把你当我亲妹妹看了。我们孤身只影的在外边,能有个表的就比亲的还亲,你要不嫌弃,我就把你当妹妹。”蓝棠脸有点红了,说:“白小姐,我这样一个人,连个工作还没有,怎敢冒昧?”
  白雪道:“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是冒昧?好了就这样了,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不要讷口。等一下我还有事,我这就去了。哦,关于你上班的事,我看最好星期一先去报到了再说,只怕你不去,张主任他们以为你不干,另找他人了。你去了不行再请假。”蓝棠忙说:“不要紧,我已经好了,没问题的。”白雪又关照道:“身体的事还是要注意的,在这里万水千山的,家里人谁也疼不到你,我走了。”说着便去了,狗也跟着溜了出去。
  墨云把狗追了回来,锁了门。蓝棠本想把对白雪的疑惑告诉墨云,但又觉得墨云也有许多疑惑之处,便不说了。倒是墨云把沙发上的东西打开来,看着说:“两盒燕窝、两盒鸡精、两盒参茶,还有两袋水果。这里少说也要四五百元钱呢!”蓝棠说:“她送我这么多东西,我怎么还得起?”墨云说:“你放心,她肯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蓝棠更是不了解,说:“她用得着我?我有什么用?”墨云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人是一钱不落水空地的,你还是注意点好。”
  星期一,蓝棠按时去报到了。她被安排在办公室里,公司正在编五周年纪念册,临时组成了一个编委。蓝棠和一位姓陆的老师负责编辑。蓝棠负责整理收集资料,陆老师负责撰写编辑,其他事务就由公司行政人员代兼。
  头一天下午,蓝棠便见到了那个姓苗的总经理。听过墨云讲的他和白雪的那些风流故事也很好奇,不由得坐在位置里仔细地打量起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张主任谈话的苗总。这么大的老总还好生年轻,才四十多一点的样子,中等略有几分发福的个子,有他脸上好几颗通红发紫的青春痘为证。也许是青春痘长多了的缘故,那张脸皮坑坑洼洼的活像大鳄鱼头,巨大的肉丸鼻子,没有轮廓的一张阔嘴,一嘴的大板牙龇着,两只眼睛往上吊,嘴角也往上翻,活像是头皮被人抓住了似的。不过全身的包装全是名牌精品,虽然大热天,办公室里的冷气还是不足够的,真丝领带紧紧地系在那鳄鱼头下,丝质衬衣的袖管也紧紧地扣在腕上,裤管毕挺,皮鞋锃亮。苗老板全仗着这一身昂贵的名牌来包装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劣质肉身,两只细长的吊梢眼里射出锐利的鼠光,猪肝色的脸上,神色威严,信心十足。
  另外几个新来的人,见到老板都说不出的崇敬与恐惧。蓝棠知道他的一点丑史,所以并不正眼看他,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坐在角落里衣着无华的女孩。
  蓝棠在公司里见到白雪依旧装不识。白雪原来是新都开发公司的员工,跟苗总结婚后出去了,当了一合资公司的经理。这家合资公司名义上是一位港商和新都公司两家合股的装潢材料公司。实际上是苗总和白雪的夫妻店。新都开发公司当然是白雪材料公司的全部主顾,所以白雪经常往这边来,进进出出像是根本没有蓝棠这个人似的。蓝棠虽然疑惑但已习惯了。
  很快蓝棠就上了一个礼拜的班,公司给蓝棠安排了宿舍,和一位姓林的姑娘住一室。墨云自然是希望她搬走,这样她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只是让她经常来往,做个伴,做些好吃的改善生活,一起遛遛街,喝喝早茶什么的。蓝棠答着走了。
  这日张主任让蓝棠将一份报告送到区里给王局长审批,说:“一会儿你坐苗总的车子去吧,他要出去,也是往那边顺路的。”说着就领了蓝棠去总经理办公室。进了总经理室那低矮沉重的办公室,让蓝棠感到一阵阵眩晕,天花板像要压下来,把人压扁似的。总经理办公室从外间秘书室开始便挂满了苗总和各级头头脑脑的照片,每幅照片下都有醒目的注解:“某年某月某日,XXX首长在苗总陪同下视察本公司某工程”,“某年某月某日XXX领导和苗总在某会主席台上”,“某年某月某日XXX长和苗总在一起”。诸如此类的照片少说也有三五十张。蓝棠和其他第一次到总经理办公室的人一样,都会不自觉地去看这些与其说代表荣誉,不如说是欺骗的照片,并以此推断苗老板如何了不得,新都公司如何不得了,后台关系网如何结实;其实这些大人物,一生拍的照如流水似的,根本不会记住某张照片身边站的何人,亦根本不会为照片的人担任何责任,只是看照片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蓝棠的目光只是往墙上瞟。张主任只得开口说:“苗总,这是蓝棠,这一次新招进来的,一会儿你出去时把她带上吧,让她去给王局长送个报告。那两部车都没有回来,她又不熟路,我怕她自己去不好找。”又转头对蓝棠说:“小蓝,你就在这儿等着苗总吧。”蓝棠从照片上移下视线,朝大班椅里的苗总瞄了一眼便移开了,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张主任走了,蓝棠很不自在,不知怎么处理自己才好,只得又冲苗总笑了一下道:“我坐沙发上吧。”说着在苗总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两只手抱着文件袋搁在膝上,依旧扭着身子去读墙上的注解。
  苗总的身子陷在大班椅里,从见到蓝棠从门口进来,他心口就憋得慌,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用眼仁回答张主任和蓝棠的话。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天坐在办公室最后一张位置上,将一头秀发撸在肩前微挡着脸,脑袋钻在资料堆里的女孩,竟是这么个生动逼人的绝色女子。只见她扭着身,将一条凝脂般的颈正对着他,长方脸儿,肤色洁莹透亮,五官分开来看哪一样也算不上是绝品,但在她脸上却融揉出飘逸凄艳的美,宁静忧郁的美。深深忧伤的青杏仁眼儿,细长的眼睛似乎幽幽地微笑着,长长的眼睫毛翻翘着,看人时琥珀色的瞳仁儿用那脆弱而媚倦的目光凝望着、探视着、询问着,那种眼神说不出的天真和谐而又可怜楚楚的、牵人肝肠;四方嘴儿,厚而阔的双唇丰满滋润,艳如牡丹,丽如芙蓉;放荡而妖媚的嘴角微微地偏,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弯弯的小翘鼻子,不笑的时候看来似有几分委曲;侧影里清清楚楚地勾勒出紧身纱裙下一双呼之欲出的乳房,放肆地支翘着,衬托出纤纤细腰似乎断肠,道不尽的万千风情,怎不叫人神往;白玉似的双臂与白纱裙一色,几乎透明,说不清、断不明是脂是荔。
  苗总越看心头越慌,一双鼠眼只是盯着她像牡丹花瓣似的双唇,恨不能即刻就咬一口。
  蓝棠读完了墙上的照片,回眸望了苗总一下,不想与他火辣辣的目光对上,不由得脸微微红了,垂下眼帘看手里的文件袋。苗总见她这样更是心荡神迷。本来想把桌上的那几份报告看完了再走的,这会儿怎么也定不了神,只得说:“那么我们就走吧。”拿起了桌上的包站了起来。蓝棠也站起了身,先出了办公室,苗总走在后边,又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背影。只见她身材苗条双腿修长,但臀部却浑圆丰满,在裙摆下颤抖着,长长的两条腿线条优美柔和,走起路来左脚有点向内撇着,使步履带有几分邪魔。这分明是《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尔达,集善良与放荡于一身,集忧郁与妖艳于一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尤物,那双放荡地支着的牡丹唇儿死死地纠缠着苗总的灵魂。
  进了电梯,里面有很多人,蓝棠挨着苗总的肩站着。苗总只感到一阵阵幽香馥馥从她那娇躯内源源不断辐射出来,令他止不住地想抱紧她,但众目睽睽容不得他有半点举动,只是在电梯停下了,他才借机抚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推她出了电梯。蓝棠却机警地闪出了电梯,不远不近地和他并行着。
  上了苗总的豪华轿车,蓝棠心里有几分紧张,她没有坐过这么高级的小车,关车门把半幅白纱裙夹在门外了。他一踩油门,纱裙便在车门外沸沸扬扬。她扯来扯去扯不上来。被他看见忙停了车,掀起身子,几乎伏在她腿上,重新打开车门,帮她扯回那半幅裙子。她的左膝感到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令她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把头扭向车外。
  他见她难堪便和她聊天,他胡乱地问着,她胡乱地回答着,不过是问些年龄呀,学历呀,哪里人呀什么的。她边说话,边用舌头去撩起左上边前面的一颗牙,那颗牙前几天不知怎么劈掉了一小块,讲话时舌头便要触到那毛毛的断面,触着不光滑,觉得不利索,便就又去撩一下,红红的舌尖便渗出雪白的牙缝来。这个动作在她来说从没有注意过也没有刻意过,可是在旁人看来,似乎是在挑逗。
  苗总看着她那牙那舌,心神迷乱,都不知道说什么话了。区委也就到了,他关照她说:“你进去了上三楼,就是王局长的办公室。”她答应着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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