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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宗明,蓝棠坐在镜前瞧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的美人发呆,耳边一直响起宗明的那句话:“这大半年里,我们没见面,你知道你的变化多大吗?”是的,是变了,就在刚才宗明扑倒她欲重修前梦的一瞬间,她明白,她变了,变化很大,已经到了不能接受宗明的地步了。这是十多年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就是一年前她拒绝他,完全是因为她太爱他的缘故。
  而如今……只因为半年前出现另一个男人的缘故,一个用暴力占有了她的男人,却让她真正知道了做女人的乐趣,人生丰富的内涵。那个时期她发了狂似的追寻那个恶魔男人,刻骨蚀心地思念他……那男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的一切都改变了,都毁了……
  她又茫然地走进了失却了的回忆之中。
  她慢慢地睡去,梦见北风里有个穿蓝呢大衣的女孩在赶一趟车,那是越回家的车……
  蓝棠被街上的嘈杂声吵醒,她的房间正好朝向街面。她起来推开窗子看了看乱哄哄的人群,一群一群地从窗底下走过。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赶来赶去,她也不想去明白别人的事,她自己的事还明白不过来呢,便关上窗子又倒到了床上。但窗外的声音不断地灌进这窄小的斗室。门外的走廊里又响起客人们踢里踏啦的脚步声,她再也睡不下去了,起来洗涮打扮了一下,便出了旅馆。
  在街角的一家点心店里,她吃了份豆浆蒸饭,到处都有人在议论着什么,好像神秘而又重大,又像是在宣泄以往太平静的日子所受的平淡无味的压力。蓝棠却没有心思去管这些,她漫无目的地向城边僻静处走去,走不多远便见到玄武湖公园的门楼,她买了一张门票进去了。晨光里的公园,叶影参差,苔痕点点,她在湖边香椿树影里找到了一条椅子。这天的公园里几乎没有游人,人们都上街参加或围观热闹去了,只有几只鸟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嬉戏啄食,传来不多的几声啼鸣。蓝棠十分满意这绝妙的境界,望着这墨竹色的湖面平静如镜,她明白在这里一整天都不会有人走进她的梦境,只有她一个人游荡在自己的世界里。
  宗明的话:“这大半年里我们没有见面,你知道你的变化多大吗?”又把她带到了昨天的梦,也是前天的梦,也是这半年一直在反复做着没完没了的梦。
  北风里有一个穿蓝呢大衣的女孩在赶一趟车,那应该是回家的车……
  一只知了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她头顶上的香椿树叶里,放开嘹亮的嗓子:“知了……知了……”地鸣开了,随着它的嘶鸣,林子里的知了全部应声叫起,绝静的公园,一下子被知了声唤醒了。把蓝棠也从飘渺的梦境里唤了回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是中午了,想到宗明要陪她吃饭,便起身,寻找着公园门出去。
  在茫然之中她走出的是公园的后门,但她清楚旅馆的方向。顺着山脚往前走,走着走着,走到一家刷得黄黄的院墙前,她停住了脚,那门头上用墨写着三个字“宝莲寺”。她有几分奇怪,这寺庙不在深山老林里,却夹杂在一排民宅之中。庙门虚掩着,蓝棠伸手轻轻地推了一下,便有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尼姑上来把门打开了,向她打了个问讯。
  蓝棠一眼看去这小庵子不过是三间正屋,半间厢房,一个小天井。厢房是厨房,有个小尼姑在里面做饭。蓝棠便问洗菜的小尼姑:“你们大师父在家里吗?”小尼姑伸出一只手水滴滴地指了指西边的一间正房,并没有答话。
  蓝棠看着这个小尼姑一脸的憨样知道是从什么偏远的乡下来的,不会说普通话,所以不敢开口,便抬脚往正屋里走。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明间是佛堂,正壁前供着一尊尺把高的瓷观音,是这庙里最大的菩萨,墙壁上还挂着几幅观音像,再就是一个镜框里夹了几张佛事活动佛教会议的照片。蓝棠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简陋的寺庙。佛堂门口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蓄发俗装打扮的老太婆,在打瞌睡,似乎那循环往复颠来倒去的美国之音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蓝棠打量她好一会儿,她也没有睁一睁眼。蓝棠便朝西房里探了探身子,问:“师父在里面吧?”只听得里面警觉地关了收音机。蓝掌心里有几分失落,出家人也一样关心这红尘之事,连做饭的小尼姑都不放过美国之音,却又是这般躲躲闪闪的。她一步跨进房去,见一个虾腰弓背的老尼姑,干瘦得像一块地瓜干似的,一脸的沟壑已经很难接受佛光普照了,倒穿着一件金丝勾线的袈裟坐在床沿上,见蓝棠进来便说:“施主请坐。”蓝棠在一张粗陋的太师椅上坐下了,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收录机问道:“师父也关心世事?”
  老尼姑蠕动着干瘪的嘴,说:“出家人六根清静,已不再对那些事有什么兴趣了。”
  蓝棠想原来尼姑当着佛祖的面也一样说谎,刚才那收录机开得连大门都听得见的,现在却矢口不认了,这也是出家人的悲哀了。出家也不代表超脱啊!
  老尼姑见她不开口,便又解释道:“我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别人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别人让我坐着,我就坐着;我已不会再有意见了,四大皆空,慈悲为怀。”
  蓝棠直瞪着杏眼,望着老尼一脸的沧桑,终于明白了,原来尼姑的生活更是可悲,并不是什么四大皆空,分明是差强人意!
  老尼姑也许是绝少有人到访的缘故,竟跟蓝棠唠唠叨叨地摆起了家常。先说佛教协会至今只承认她一个人的尼姑资格,给她发一份工资,佛堂里的那个老太婆是她的徒弟,文化大革命还俗参加工作疯了,倒也有一份极少的养老金,外面那两个小尼姑就没有任何收入了,一庙四口就靠两个人的养老金过活,每天只有中午的正餐才有一个炒菜。又说当年她把家里祖产二十多间屋子修了寺庙,文化大革命没收了,只还了这三间半小屋子。再说她的职称,并一直申明她的资格在佛教协会里排得上位数的,前边山上的大庙里的大雄宝殿是她经常给弟子讲经的地方,并到过四大佛教圣地,参加过全国性的佛教会议,佛教协会的什么什么名人和她交往多年,又说认识什么什么大师,这些大师都和她切磋过佛教问题。
  蓝棠终于坐不住了,打断她的话告辞了。蓝棠出了寺门,边走边想,寺庙的门槛是挡不住红尘的,出家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可自己以后怎么办?
  回到旅店,宗明已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了,见着她就说;“说好了中午一起吃饭的,你怎么到这会儿才回来?去哪里了?”她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宗明看,像是不认识似的。宗明见她这样,也不再问话,拉了她去附近比较时髦的粤菜馆吃饭,在最里面的小包厢里坐了。饭菜上来了,蓝棠看着饭碗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我兜来兜去,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宗明惊得放下碗,问道:“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嘛。”
  蓝棠抬起头盯了他一眼,一脸疲倦,说:“我的路已经走完了,坐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子。我的魂魄早就不知去向了,这个壳子一无用处,却又没地方安置,真是讨厌死了,也许死了倒是最干脆的!”宗明放下手里的筷子抚摩着她那只苍白的手,安慰道:“不要这样,离婚现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这么年轻,你会活得更好的。”说着把她那无力的脑袋搂到了怀里。
  蓝棠说:“你不知道,这次我是全毁了,我的家里没人认我,单位里的唾沫星子能淹死我,我再也不能去单位上班了,要不我会疯的……如今跟你也变得不相容了,从前的那种感觉一点也没有了。今天我上山那边走了一趟,佛门也不清静……什么都完了。”宗明听她这么说得无头无脑的,便一再询问缘由。
  蓝棠逼不过了,只得说:“离婚是我引起的,我有了外遇。”宗明忙问:“他是谁?”“一个坏男人,你不认识。”
  宗明像是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他绝没有想到那么至情至贞的蓝棠居然会有外遇,与他想象的差得那么远。他还以为,她的婚姻的不幸是他宗明早就栽下的祸根,如今的破碎只不过是前因后果,还以为蓝棠昨晚拒绝他也是怨恨至深的表现,甚至今天还一直在考虑怎么安排蓝棠的未来。一点也没有想到用生命爱了他十多年的蓝棠,会轻而易举地投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而且她还亲口说是一个“坏男人”。宗明强镇住自己继续盘问,那口气倒像是审问犯人:“他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蓝棠平静地回答他的话,犹如是在说别人的事,一点也不动情:“生意人。”
  “你怎么认识他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列车上,有半年了,那次我去上海学习,他去上海办事。”
  “长得怎么样?”
  “丑陋。”
  “他现在准备怎么对待你?”
  “他早就说过不负任何责任,一开始他就这样跟我讲清楚了。”
  “这种人是根本没有心肝的冷血动物!”
  “是的,我知道,但我喜欢他。”
  “这种人你也喜欢?你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你不应该离婚?”
  “因为我不愿意回家,不想见到我那个老公,所以就经常要求出差和请假,去找他,从没想到要掩饰要隐瞒。”
  宗明知道她说的实事求是,她就是一个专门为爱而生的动物,说道:“这是你的本性,我早就给你下结论了,你是一个爱情动物。你那个老公也太无能了点。”
  “我老公受不了了,便从我妈妈家里闹到单位到处闹开了,便只有离婚了,就这样我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那个男人知不知道?”
  “知道,但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他躲起来了?到这一步他也不给你半点安慰?”
  “不知道,找到他的办公室,我知道他就在里面,但他不见我,只是让人打发我走,说是他不在。他是不会再见我了,他怕我像毁自己一样毁了他。”
  “就你这个样子,谁都怕的。”
  “你也怕的,是吗?”
  “我……”宗明噎住了,答不上话来。
  “所以我的路走完了,其实我连来找你都没有必要,我们的生死恋早结束了。你不用怕,我绝不是来找你重续前梦的……我想错了……我只是想离开家,但我没有可去的地方,所以来了南京,真的我想错了。以前我为了你死来死去,死够了也没有死成,这一次我又怕死不成的,别麻烦了,所以只想出走,其实只有死才是最彻底的出走!”她早晨醒得早,这会儿一想到这些麻烦事,她的脑袋便晕晕的,说着便横下身子躺到了宗明的腿上,说:“我头痛,早晨没有睡好。”宗明熟悉地把她的身子抚贴在腿上。
  宗明被她一闹不知所措了,饭也没有吃成,只是看着大腿上的蓝棠,忧心忡忡,不知道蓝棠这一次又要做出什么举动,而且他最了解她,她是什么都怕的,就是不怕死。又想到她到如此境地确实在老家也没有活路了,怎么办呢?但把她这个炸弹似的东西放在南京,放在身边也绝不是好玩的,随时随地都有爆炸的可能,而且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以说是决定他命运和前途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小不慎而乱大谋。
  宗明边思索着边把包着纸封的牙签放在手里玩着,突然纸封上“粤菜馆”几个字映入眼帘,心头一亮,马上想到了在深海市的表姐墨云。
  便摇醒腿上的蓝棠说:“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蓝棠闭着眼哼哼唧唧的,并不起身。
  宗明说:“我给你找个去处,你去深海市吧。”
  “深海?南方的那个深海市?”
  “就是跟香港、澳门只有一关之隔的深海,我表姐墨云在那里。你去看看,行就留下来,不行就当旅游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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