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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办公室里永远是这副乱糟糟的状态,四十平米的大屋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放了近二十张办公桌,每一张桌子上又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各式录像带、书刊、稿纸、文件,夹杂着被百页窗打散了的光线,我坐在桌前,整个地埋进了这个杂乱无章的氛围里。
  我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工作环境,特别的职业化,又特别的有行业特点。工作几年来,桌上的东西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从多到乱,从未精心地收拾过,也从未嫌弃过这份混乱,直到去年升职后,搬进了大屋子两侧的小玻璃房里,像足了动物园里的熊猫馆,需买门票,方可一睹芳容。
  办公室不是居室,什么东西都在眼前,虽然很乱,却什么都找得到。每到单位检查卫生的日子,大家都无从下手,男同事们总会对这个办公室里惟一的女性,抱以埋怨,似乎这一个屋子的凌乱都是从我这儿开始的,每每那种时刻,我总会愤愤不平地和他们争执一番,又毫无结果地罢了手,唉,什么妇女解放,连同室操戈的同事都要分出男女来,又何谈平等所在。无歌吵归吵,依旧是我行我素。
  这是一家颇有声望的传播机构,有着覆盖全国的传播网络。D座2202,我已出入五个年头了。
  我一手抓起桌上的油条,咬一口,紧嚼慢咽;一手在一堆磁带中拨弄着,A152,A153,A154,A162,那盘A155呢?昨天走前随手扔在桌上了,怎么转眼就没了,答应一个朋友,明天帮他制作好的,今天再不配音就来不及了。
  “秦雨烟,电话!”
  “哎,谢谢!”
  该死,不会是那个朋友又来催命了吧,头一次对这堆毫无秩序可言的磁带心生不满。
  又咬一口油条,左边的一堆带子被推倒,撞到玻璃板上一阵山响。
  “喂,干吗呢?火上房了。”
  今天怎么了,大家都有这么大的脾气。
  带子被越翻越乱……
  “秦雨烟,电话!”
  “来了?”“来了?”
  连这个电话都和我作对。
  其实每一张办公桌的杂乱程度都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是跋山涉水,才抓到电话听筒。听筒油腻腻的,不知哪个吃完油条不擦手的抓过了。
  “喂,你好,哪位?”
  “喂,是我。”
  林汉强,没想到是他的电话,不是那个催带子的,心里陡然放松了一下。
  “是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我把剩下的油条根儿塞到了嘴里,加快咀嚼的速度,隐隐感到胃部有些不适。
  “忙什么呢大呼小叫的。”
  “找带子呢,今天用的,是不是你私自窝藏在手。”
  “雨烟,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你了?”
  “多久?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掌管日月星辰。”
  “今天有没有空?”
  “今天……你有事儿?”
  “没有,好久没有见你了,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强的问句让她舒坦。那根倒霉的油条开始在胃里作怪了。中午?想起令人倒胃口的盒饭……
  “好吧。”
  “十二点来接你。”
  “好吧。”
  女人永远不会反感男人的约会,至于赴不赴约,另当别论。
  没有约会的女人,才会有危机感,就像柜台上无人问津的滞销货。
  转过身,在百叶窗仅存的玻璃阴影中寻找自己的轮廓。男孩子般短短的头发,随意地盖住了额头,镇定、自信的笑容,小巧的脸庞和五官,透露着女性的妩媚,不施粉黛,凭添了几分飒爽的英姿。对自己的外形,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妈妈,虽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能把我从老爸宽大的额头、黝黑的皮肤,甚至有些不规则的头形的阴影下改造过来,也实在是难为了妈妈。
  女为悦己者容,谁来悦我,我又去悦谁这年头,肯取悦男人的女人不会太多,肯认真去取悦女人的男人更是少得可怜。
  初春的北方,阳光心无城府地俯揽着众生,树梢的嫩芽不甘寂寞地争相往尘世上拥挤,把周围的世界点缀成一片娇艳欲滴的绿色,这绿色嫩得让人心颤。记得林汉强曾经说过,男人都是一个纯粹的唯美主义者,对于美的东西无法不动心,当然对于美丽的女人也同样如此。
  三妻四妾永远是男人们的梦想,这样,白玫瑰依旧是床前明月光;红玫瑰,也一直是心头上的一颗朱砂痣,各得其所。
  北方究竟是北方,料峭的春寒让人们隐隐地回味冬的威力。我是最怕冬天的那种人,既不愿把自己穿得如苏联大嫂般臃肿,又不愿为了穿一次裙子冻得双唇发紫,眼冒金星,于是,整个冬天便在抱怨和畏惧中度过。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得以理直气壮地露出小腿,作婷婷玉立的淑女状。
  平生最喜爱的装束就是一件套头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NIKE旅游鞋,再加上梳洗方便的运动头,难怪男同事们常逗趣:“雨烟,要真的结婚了,可别骗我们,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给我们留点希望。”
  结婚,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却有时久远得像消了磁的梦境,苍白而不真实,那时候……一阵心悸袭来,有一些晕眩,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微微地作了几个深呼吸,这毛病好久了,我从没拿它当回事情,因为我太知道它从哪里来,该回到哪里去。
  年少时,羡慕成熟,一脸稚气地沉着面容,轻轻地吐着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句子。数年过去,体会了这份无处诉苦有口难言的成熟之后,后悔得想吐血。想跳皮筋,想吃一嘴冰淇淋,也想收到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小男生怯生生递来的小纸条。
  一辆黄色的“面的”急速地从身边驶过,惊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又觉得失态,讪讪地看了看四周。
  “讨厌!”心里暗骂。
  人总是改不掉得意便猖狂的本性,想当初“面的”被高档出租车,诸如皇冠、NISSAN,甚至是夏利,挤得无立足之处时,也颇是勤勤恳恳地露着讨好的笑容,一朝得势,便摇头摆尾地张扬起来,满街地车跑,如蝗虫成灾。更有甚之,最近,公然将“春无极”之类的广告大模大样地贴上了玻璃,拉上了街,这比沿街招客的明娼暗妓更少了一份羞耻。说世风日下,有些古板,也有些不合时宜,但说句终究小家子气还不为过分。
  这条街依旧这样的繁华,我对这类人群拥挤的商业区有一种固执的偏爱,在这股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有安全感,也能体味出生活的懒散和慵适。
  “归云居”是一家经营家常菜的小餐馆,林汉强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好地方。我喜欢这里的幽静和家居感,不必因为太豪华而拘谨,在这里有足够的自信和镇定来展示自己的潇洒和优雅。
  林汉强喜欢这里是因为“归云居”这个名字,过分强调表象和排场总让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落寞贵族的遗风。
  推开门,和老板娘点头打了个招呼。
  “来了?”
  “嗯,生意好吗?”
  “还可以。”
  老板娘年过三十,略微有些发胖,一身鲜艳的玫瑰红配上玫瑰色的口红,说不出的性感、迷人,虽说彼此不同道,倒也有一份欣赏。
  让女人欣赏的女人,不可多得;能有肚量欣赏女人的女人,更是难能可贵。
  和林汉强来过不少次,后来也有不少次独自来此,和老板娘由生到熟,渐渐地也聊些家常。
  “林先生在等你。”
  “谢谢!”
  林汉强是一个极守时的人,没有特殊的理由,从不迟到,每次和他约会都很有压力。
  出来做事的女孩子通常习惯视男女平等为千古不变的准则,不愿意欠人,也不允许别人欠自己,恋爱也是如此。
  林汉强低头认真地看着一份报纸,不问也知道是《围棋天地》,一直不明白打保龄球、打网球都如此出色的林汉强竟会对围棋痴迷到这种地步,静、动结合,就是林汉强。
  “哈!”
  “来了。”林汉强收起报纸。
  “没迟到吧?”戏语道。
  “迟到似乎是女孩子的美德。”林汉强故意一脸严肃。
  “你是想夸奖你的美德?”
  我做了一个夸张的吃惊,他乐了。
  “和反应太快的女孩子打交道,总有压迫感。”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继续开我的玩笑,眼睛却贼溜溜地扫射着桌子上的几盘冷菜,肚子早就叽叽咕咕地作响了。
  “既有周瑜,就有黄盖。”
  抬头,林汉强的表情有些怪,心生警觉,该不会是鸿门宴?
  和林汉强交往这几年,虽知他心意,但对他早有暗示,他也很知趣,不再为难我,只是偶然邀我吃顿饭,聊聊天,倒让我有几分歉意,今天有些不对劲。
  “吃菜吧,我看你是饿了。”
  林汉强打破沉默。
  “太好了,饥饿减少人的智慧。”
  “能够面对没有智慧的你,是一种福分。”
  林汉强的目光又有些怪,我停住了伸出去的筷子。
  “今天你没事吧?肉麻得像中世纪的歌剧,把我爱你都得谱成曲子。”
  饭菜上齐,我食欲极佳。
  林汉强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烟,宁可没饭吃,不可没烟抽,是他的理论。
  低头吃我的饭,暗暗有些后悔,盒饭虽差,但吃得没有负担,最不愿面对此类压力。
  “近来快乐吗?”
  终于开始了。
  “为什么不直奔主题,问我是不是要离婚?”
  我有些反应过敏。
  “决定了?”
  “决定与事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需要帮助吗?”
  “你能做些什么?当牢骚听筒,还是当行侠剑客,抑或是准备欣赏自己的善良?”
  急火攻心,不理措辞,言语粗暴起来,知道没有风度,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心事你明白。”
  他这么坦白,我反倒语塞,为什么发火又凭什么对他发火他说什么是他的权利,我一向讲公平。
  实在没有心境阐释这样的话题,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我一直装作讳莫如深,李维平离家另立门户的消息还是不径而飞,似乎谁都明了其结果将是什么,反倒我们不明不白地得过且过。满世界有人劝我,安慰我,连昔日的敌人都因为同情而友善起来,处处有人让着我,这才明白要离婚的女人有这么多的好处。可是要应付这诸多的关切,还真有些招架不支,爱很容易成为负担,而爱一旦成为负担,也便变成了麻烦,也许是我太自私。
  人类的生存和延续,需要彼此间的关怀和温存,聊以慰藉孤独和苦难的心灵,可是,这种彼此间孤苦时的温柔,一旦变成生活中永恒的主题,便无疑成了羁绊。从小就缺少亲情,从小也害怕亲情,抑或是太不优秀,无颜面对父母的愿望,抑或习惯了独自在家,不愿面对诸多不同的面孔,终于在关切和询问的目光的注视、追随中,夺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家。
  离家的那一刹那,哭得死去活来。那一刹那,不是没有后悔。
  终究只有十七岁,终究未来渺茫,今后,孤灯寒裘,冷暖自知,不再有人嘘寒问暖,心里酸酸的,沉沉的。
  那一夜,月如钩。
  “唉!”一声沉沉的叹息从林汉强的身上传过来,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抬眼,撞上了他的目光。
  认识林汉强三年了,这样的目光不是第一次。
  人真是奇怪,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嫁给他,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同样地用光一生,而且相信林汉强会善待我。
  还是不肯死心,以为世间有爱情,中毒至深,且不思自救。
  “不是为难你,是怕你迷失了方向。”林汉强终于让步。
  心里的歉疚在加深,想张口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自觉太过矫情。
  一时无语,眼前,一生,都似一团乱麻,心烦意乱。
  “我累了。”
  “我送你。”林汉强的目光有些暗淡。
  我已无能为力。
  走出“归云居”,老板娘还是那么殷勤,扯着衣袖,大有家长里短拉开了聊的架势,心里惊恐万状,急急地吐出了一堆不连贯的词句,企图以我的伶俐堵住老板娘那张腥红的大嘴。
  “老板娘,改天再聊吧,我们要去看个朋友。”林汉强上来扶了我一把,对他的善解人意,我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秦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林先生真是好福气,可不能欺负我们小姐妹。”老板娘还是余兴未尽,继续拉着我的手,把话头转向了林汉强。
  我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代价,孤独时,不分青红皂白,扯着她闲聊,总得回报她的需求,友情也是天平,不偏不倚才能长久。
  林汉强宽容地看着她,扶在肩上的手略微有些颤动,我回头无力地展了一下笑容,似乎只是为了给老板娘的赞许助个兴。
  “常来?”
  “下一回一起去做美容……”
  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份热情,招手拦了一辆TAXI。
  一路无语,不愿回头,知道林汉强的目光时在左右。
  回到寓所,打开灯,甩掉高跟鞋,扔下包,把自己平平地放在沙发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只有在这片小天地里,可以不去面对别人,闯荡江湖若干年,到头来,居然最害怕的是人。
  和所有初为人妻的女人一样,这间小小的公寓融进了我无数的心血,和无限的寄托,那时候,我是打算把此生都交付在这里,交付给李维平。
  公寓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精心打理的,家具的款式、颜色,窗帘、床罩的花色,客厅的沙发,还有扶手上绣着小动物的装饰巾,都是我不厌其烦、一次一次地逛商场,精心觅得的。
  我们也像寻常的小夫妻一样,大吵大闹,又恩爱如初。当然这样的过程隔不了多久,又会一式一样地照演一次。初时是新鲜,陶醉于和好时的狂热与激情中,久而久之,也就渐渐地厌倦了没有安宁的日子,我们的矛盾也就真正地开始了,直至李维平愤然地走出家门。
  李维平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一生最大的满足便是爱情,而我又恰恰荣幸或是不幸地成为他人生的寄托,他可以为爱情而放弃自尊,当然也有时为自尊而放弃爱情。他火热地爱着他的爱情,也要求我火热地回报他的爱情,他希望在他燃烧时,我能义无反顾地与他一起自焚,稍有求生的欲念,便被视为对他自尊的惨重打击,也由此让他心生恨意。就这样,我被他宠爱着,也被他憎恨着。
  李维平搬走后,我找人把房子彻底地装修了一下,连家具都换了全套新的。我很清楚一个简单的道理,面对生活中无法回避的处境,大可不必花精力去感怀伤世,去哀怨,去涕泪涟涟,深深地吸一口气,尔后,再长长地吐出,抛开多愁善感的小女子情怀,硬起心肠地投入到琐碎的生活细节中去,体会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对话、每一回相逢带来的愉悦,那样,生活就会简单得多,也轻松得多。
  李维平走的当天下午,我依时出现在公司里,晚饭是和一群同事共进的,只是多喝了几杯酒,一切与平常无二样。
  除了休假日,滨江路在上午八——九点间,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这是一个十字路口,东达省城,西至本市重点工业区——爵岭,南面虽是山区,却是新鲜果品的供货源头,来来往往的拖拉机穿梭如麻,排长龙的时候不亚于机动车塞车;北面相对安静一些,不过,最近金雄公司在那儿搞了一个现代化的渡假村,游人骤增,这样的十字路口,不堵才怪。虽然市政府早在几年前就有计划在此修建一个蝶式立交桥,因为资金问题,至今未能得以偿愿。
  因为昨晚的胡思乱想,我时钟一般严格的生活规律被打断了,早上不是该死的魏峰打电话把我从梦中唤醒,恐怕今天又会睡眼惺忪地闯进办公室。
  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穿戴整齐,来不及洗脸、漱口,拎起梳妆台上的背包,抓起车钥匙,一把撞上门,飞奔着冲下楼梯。虽然十二楼往下跑起来,也得费上十来分钟,但是这一脚一脚地往下走,总好过六神无主地等电梯。焦虑最折磨人的情绪,我对此心存恐惧。
  果然,到了这岔路口,又堵车了。
  走进办公室,李龙、魏峰各冲了一杯咖啡坐在长桌旁,满面的倦容诉说着昨夜通宵达旦的麻桌经历。勤勤恳恳的云妮也早已经在埋头整理每天都干不完的公文了,真服了她的无怨无悔。我无法想象把自己埋在枯燥而乏味的官样文章里,会是怎样的焦躁不安,而云妮不是,云妮永远那样的心静如水,一身整洁而合身的套装,细心而不厌其烦地把办公桌上一堆看得让人心慌的各式报告整理得清清楚楚。云妮好像永远不会心烦,脸上永远带着恬静的微笑。我常常会对着云妮那张安静、秀气的小脸发呆,什么样的男人有福气娶到她,那他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因为云妮这样的好妻子实在是太不可多得了。
  云妮推门进来,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一堆文件,看到发呆的我,愣了一下:“雨烟,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在想,下辈子我要当一个男孩子,来追求你,你会嫁给我吗?”
  云妮展了一个由衷的笑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几滴咖啡撒到了小蝶子上。
  “你现在就够像个男孩子的了,多亏你还取了一个那么女性化的名字,如雨似烟,我看倒像雷电交加。”
  我乐了。
  “这是今天要看的几个文件,老板说了,上午十点开一个碰头会,希望你在十点前全部看完。”
  “YES,MADAM……”我撇了撇嘴,目送着云妮离去。
  我和云妮共事才半年多,合作起来已是十分娴熟,十分默契。云妮是上次公司招聘秘书时,我一眼挑中的,那时候云妮刚从文秘学校毕业。那天,她一身白衣、白裙,如雨后初晴的天空中飘动的一片白云。我喜欢云妮身上那股十足的女人味,温柔得像一抹化不开的雾,令你不由得不沉浸其中,在她身上,我领悟了武侠小说里常常提到的“四两拨千金”的绝技。
  相处半年,果然配合得很好,云妮的仔细、认真常常使我叹为观止,更让我感慨万千的是云妮的善良和单纯,好像活到二十几岁的她,从没有见识过,更别说经历过人世间的欺骗、虚伪、攻击、陷害和背叛,这所有的丑恶,在她看来,只是人类为了自省而编造的莫虚有的参照。她的心纯净得如几岁的孩子,她用她孩子般的心地简单地活着,简单地看待着每个人,每件事,她经常简单得让我既目瞪口呆,又百感交集。
  在工作之外,我们不知不觉地成了好朋友,尤其是云妮,简直把我当作了崇拜的偶像,她对我无话不说,甚至事事依赖,我几乎成了她的主心骨。我也喜
  欢和她把酒谈天,尽管有许多感触云妮无法了解,无法体会,可是云妮是一个最好的听众,安静而有耐性。
  早晨的上班还可以稍稍打个马虎眼,这老板明令的工作会议是必须分毫不差的,老板的作风如此。
  谢荣增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正经的新闻科班出身,漂浮了二十几年的报社生涯,是当年小有名气的记者,尤其擅长特写和短评,文笔犀利,切中时弊,笔名“凌峰”曾是无数文学青年崇拜的偶像,很是红过一阵。八十年代初,电视媒介刚刚兴起时,谢荣增“投笔从戎”,成了第一批电视新闻工作者,行内人称“电视人”。从文字到图像,他和中国电视的发展历程一样,经历了学步、摸索到逐渐成熟的过程。商海如潮,谢荣增冲劲不减当年,又成了第一批电视商海中弄潮的时髦人物,集资兼并了濒临倒闭的华祥影视公司,改名为信瑞文化传播公司。
  这信瑞两个字好像还颇有说法,是谢荣增的一位通晓《易经》的朋友,拈指掐算了两天,才浓缩出来的集古代文明之精华与现代《周易》新理解之大成的精萃。
  谢荣增年近五十,精力过人,凡经他手签发的文件,他几乎过目不忘,手下人稍有些偷工减料的私心,尚且无处藏身,更别说肆意篡改,绝对的日出西山,准是刚一犯案,便被绳之于法,而且往往是人赃俱全。谢荣增是一个雷厉风行、刚毅果断的人,他崇尚制度化的管理,他信奉中国的一句古话:没有规矩,便无以成方圆。所以,自他接任以来,信瑞文化传播公司很快就变得有章有法,有板有眼,节目的质量直线上升,广告收入也随着看好。
  会议准时开始。
  “今天会议的议题是新近将要投拍的一部大型系列,暂时定名叫《回归》,策划草案已于今天早上分发到各位手里,现在我们最终确定一下拍摄方案和各路导演,各位有什么想法?”
  谢荣增的开场白,总是简明、扼要,没有一句废话,如他一贯的作风。
  “这么大型的系列,为保证其质量,必须要投入相应的人力、物力,资金问题怎么解决?”制片部主任老周打的算盘自然是公司的开支。
  “资金问题你不用担心,由莫洛集团全部提供。”
  “我公司需在广告上作何种回报?”广告部主任张新元有些沉不住气,多年来的经营经验让他坚信,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如果不是创作部自己关心,没有人会讨论创作人员的难处。
  “每集带两分钟广告,合同已拟好,你看一下以后,明天正式去签合同,时间已安排妥当,会后你问一下秘书。”
  谢荣增扭头对着张新元,随即又面向大家:“莫洛集团虽是新兴企业,其上升势头很猛,这次合作,我们有意谦让,它们准备为我们下两部电视剧作全额投资,这次要打好基础。”
  谢荣增的语气肯定,而且不容更改。我很了解老板的风格,在征询意见之前,其实他已早有主张,而且轻易不会动摇。
  “创作任务由创作部完成,兵分三路,因为节目量大,制作要求高,因此创作部二位主任亲自出马,各带一路,还有一路由秦雨烟完成。”
  谢荣增掉转头,微微对我颔了颔首。
  从拿着策划书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我就已猜到了我的任务。
  “什么时候出发?”
  我想到和林汉强约好去看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的柴可夫斯基的名剧《天鹅湖》,据说市价已炒到六百元一张,林汉强不惜重金购得两张,我不愿拂他好意。
  “后勤工作由制片部统筹安排,三天内全部启程。没什么问题的话,散会。”
  还是不容置疑。
  我收拾起桌上厚厚的策划书,想着怎么告诉林汉强,还是打电话吧,我实在不愿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小秦?”“
  “老板……”
  “这次你的任务很重,有什么困难,和创作部协商一下,写一份报告给我。”
  “遵命。”
  再严肃的事情,到了我嘴里,怎么听,都带戏谑。
  “不可掉以轻心。”
  “老板,我明白。”
  终于有了些正式受命的感觉,谢荣增放心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对我,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听他的一位挚友悄悄透露,他喜欢看我一阵风似的性格,和鬼头鬼脑的机灵样子,特别是不到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很有些他前妻的风范。
  谢荣增的前妻欧阳倩玉低谢荣增两个年级,虽不是闭月羞花,也无意采摘“系花”、“校花”的桂冠,但那小鼻子、小圆脸,楚楚动人的风韵,也颇令男生着迷。大学时,谢荣增力克群敌,方才赢得美人的回眸。几十年的患难与共,二人感情有增无减,谢荣增常在朋友中赞叹,欧阳倩玉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红颜知己。
  五年前,欧阳倩玉得了白血病,回天无力,撒手人寰。欧阳倩玉闭眼时,白得像医院的床单似的那张依旧娇巧的脸,谢荣增恐怕这辈子也很难忘记。
  故,谢荣增一直未娶。
  谢老板曾经说过,从我进公司的那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小丫头有些时候实在是很像前妻。看得出,对我的能力,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有信心,他知道我是个上心不上嘴的人。
  “一路顺风!”
  “谢谢老板!”
  因为老板的郑重嘱托,也因为这个《回归》的方案深深地吸引了我,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埋进了报纸、书本当中,经营对我来说,是一个太不熟悉的话题,临行前,我想让自己多少了解一些商界的基本概念和常用法则,以防拍摄时被当做小学生似地拒之门外。
  钱钱交易坦白、直接得让人触目惊心,这字字句句间都掩饰不住的商海大潮,还有什么比商场如战场更贴切的形容了。可是人生又何处不是战场呢?商场如是,情场也如是;对手间如是,朋友间也如是,连情人之间也脱不了干系,你付出一份情,我给予一些爱,脉脉含情、四目相向的同时,彼此都在心里掂量着得与失的分量,惟恐稍加疏忽,就会兵败如山,于是只好时刻警惕,不敢懈怠。
  想来,现代人实在不如古代的山寇草民活得潇洒,活得自在,无怨无悔地爱,无牵无挂地恨,不在乎胜败属谁。而现今这个充满了游戏规则的社会,连情爱都可以论斤约两,都可以打折、削价,更何谈生死相许,只恐怕死去活来之后,死的是自己,活的是别人,凡人、凡事,保护的当然非自己莫属。
  所以,这个年代不流行落难公子,更不时髦怀才不遇,寻不着机会便是无才,落了难的公子也别再指望有相府千金与你私定终生后花园,她们已经等不到你翻身中状元的远景规划,就另投他门,自谋出路了。
  趁青春年少,捞得几年的荣华富贵,总好过熬成黄脸婆后,惨遭遗弃。
  在这个被商业坦白所笼罩的现实的生活中,承诺,尤其是感情承诺,最最脆弱,最最不堪一击。
  信瑞的办公室是绝对现代化的办公环境,中间是一个四十平米的大屋子,四周一个个用落地玻璃隔开的空间便被称为办公室。老板谢荣增的办公室在四方形一边的中间,坐北朝南。风水作为中华文明中一个顽固、执著的部分,在汹涌扑来的现代化电器中,始终独领着风骚,难怪有一位当代的哲学家说,人可以战胜世界,却永远战胜不了自己。
  谢荣增进出经理室,均须经过所有的办公室,他可以像在动物园里观赏稀有动物一样,满足地欣赏着每一位员工的勤奋和拼命,这应该是他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
  在这样一目了然的环境里,每个人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操作着同样的设备,连脸上的表情都是带着信瑞特色的公用产品,而且一颦一笑都逃不过大家的眼睛。几年的信瑞生涯让我明白,如果不想成为午餐时大家就着盒饭议论的中心,最好信守信瑞的规则,在行动上,也在心情上。
  平时我喜欢加班,尽管信瑞没有按点计酬的规矩,也无意挣得老板下班前赞许的笑容,但我还是喜欢等大家都下班后再开始工作,尤其是对自己钟爱的节目,因为那个时候,整个大屋都是我自己的。
  写完最后一页纸,推开堆在眼前厚厚的一叠书和一张张散乱着的报纸,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窗外已黑沉沉一片,又是一天过去了。明天将是出发的时候了,想到打点行装,不由又头痛起来,每次出发前的收拾,都是在抱怨和云妮的催促声中完成的。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可是,每走一次,都得把洗的、用的、抹的瓶瓶罐罐,一一收整起来,回来后,又得一一地完璧归赵,实在是一件既麻烦又累人的事情。
  转身,拿起电话,CALL了云妮,如果没有云妮的唠叨,恐怕又会在明早临行前的匆忙和慌乱中,增加好多累赘,却又忘了必不可少的东西。
  电话铃很快就响了。
  “喂,云妮,在哪里?”
  “你说呢?”
  云妮的声音软软的,略带些沙哑,说不出的妩媚。
  “在家!”
  因为出差的日子居多,我就把一套公寓的钥匙放在云妮处,不在家的时候,总是云妮帮着照料。
  “算你聪明。”
  “你在等我?””声音有惊,有喜,有抱歉。
  和云妮总有这样的默契,会在对方最需要时伸出援助的手。我向来喜欢凡事适可而止,再好的友情,也不能把别人当做自己,把自己当做别人,过于夸张的不分彼此,只能是反目为仇的前兆。
  人需要朋友,也需要孤独。
  朋友使人轻松,孤独使人智慧。鱼和熊掌,难以取舍。
  “我没有等你,但有人翘首以待,怕是扭酸了脖子,种下了病根。”
  “林汉强?”
  “哈,到底是心有灵犀。”
  “我想,你不是认真的。”
  显然是受了林汉强的腐蚀,云妮平时很少开这样的玩笑,换了别人,我不会允许。
  “我想,我是认真的。”
  电话里传来的是林汉强稳重又略带消沉的声音,我听出了那份消沉。
  自从上次在“归云居”吃完饭后,林汉强将多年来的好风度弃之脑后,变本加厉起来。
  “等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五年算不算久?”
  “是不是还准备手捧玫瑰,单膝着地,只可惜没有石榴裙可以拜倒。”
  “我怕你没有花瓶,顺便买了一个紫水晶的花瓶。”
  “你真的买了玫瑰?”
  “我不是魔术师,不擅长以假乱真。”
  林汉强的声音平和如常,他不喜欢夸张,可是,今天听来,却有一份说不出的感动,如果此时,林汉强穷追不舍,我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抵御多久。
  “准备好魔术,我马上回来当观众。”
  临离开办公室时,我想到明天的摄像还没有确定,又联络了一下老板,谢荣增的答复简捷、明了,汉字寻呼机的显示屏上只有一行字:
  明天候机厅见面。
  我有些好笑,这倒有些像私奔情人的接头暗语。
  蓝天国际机场里永远充斥着各种肤色的人,人种的优劣在这里角逐激烈,尽现眼底。机场建设费的柜台前,赫然贴着一张白底红字的通告:中国人50元,外国人200元。在这样的窗口前,作为中国人的自豪可以极度地膨胀一下。七月一日的政权交接,香江归流,普天同庆,从此,香港人也可以堂堂正正挤在这个队伍里,拿着五十元的票子,享受国人的待遇,但是澳门还不行,一是一,二是二,这就是原则。
  排在前面的那位穿着小时候只在电影里地主婆身上见过的团花簇锦的真丝衣裤的富态阔太太,嘟嘟哝哝,一脸不情愿地排在了另一个队伍的尾上,体会着寄人篱下的悲凉。所谓的民族自豪感,其实是太朴素不过的感情,由衷而生,油然而生,抵挡不住。
  我禁不住吹了一声口哨,痛痛快快地交了钱,那条队伍中几位棕发蓝眼的外国小伙扭头多看了两眼,大概他们认为这样的行径与他们肤浅理解中的中国淑女相比,太过孟浪了一些。
  我整理好机票、证件,放进随身小包,张望着寻找那位素昧平生、却有了情人私约的摄像,制片部主任老周西装革履,胖乎乎的身形,满头大汗地“滚”了过来。
  “怎么现在才到已经开始登机了。”
  “大主任亲自送行,受宠若惊。”
  我答非所问。
  “秦大小姐亲临前线,岂敢怠慢。”
  信瑞员工之间的融洽、随和常常可以在这样的对话中体味到,大概是因为没有了旱涝保收的倚仗可以高枕无忧,信瑞的大多数人都处在被生存逼迫的危机中,无暇顾及私底下的拳打脚踢,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老板谢荣增巴顿式的作风。
  跟在老周后面,挤过人群,看到了贴着信瑞标志的摄像机、三脚架、灯箱以及所有每次出行必带的设备,随着就是站在机器旁的李龙等人,还有两张陌生的面孔。
  老周火急火燎地拎起两件行李:“快走吧,快走吧!”
  随手指了一下那两个陌生的面孔:“小秦,这就是二位摄像。”
  彼此点了个头,在老周一声高过一声的催促声中走进了安检大门。
  波音737的座机,一边两个座,一边三个座,我们三个正好挤在一起。放好行李,坐定以后,我才得以细细打量将要同行数月之久的两位伙伴。
  “你叫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就不知道该先问谁。
  “我叫……他叫康健,我叫柏裴铭。”
  隔座那个穿着紫红色夹克,带了一顶黑皮压舌帽,面容白晰的清瘦男孩先开了口。
  “我叫秦雨烟。”
  自我介绍完毕,似乎没有可以继续的话题,我打了一个哈欠,掏出随身携带的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随手翻到一页,细细读了起来。
  张爱玲的小说是走到哪里都必带的读物,《白玫瑰红玫瑰》、《沉香屑》、《心经》、《霸王别姬》等等翻了几百回,还是觉得常看常新。
  ——张爱玲沏了一杯玫瑰香片,给我们娓娓地诉说着发生在华美而怨哀的上海白公馆里的倾城故事:“白公馆的唱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张爱玲的小说像是久卧病塌的绝色美女,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哀怨、悲苦,小说里的情境,又仿佛是阴阴暗暗的陈年老屋,冷飕飕的,让人想到散发着霉烂味儿的冷宫,有多少希冀,就有多少悲哀。
  最喜欢的是张爱玲对人的心理的刻画,入木三分,尤其是女人,更尤其是女人的情和爱。猜测着她的一生,必定是极传奇而又极丰富的,她也一定吃尽了情感的苦头,才会有这种对爱既盼又惧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人不能活得太明白,睁一眼闭一眼才能保住婚姻,过来人都如此说,非要明察秋毫的,那就只有自咽苦果。
  索性合上书,闭上眼,开始睡觉,耳边只有飞机嗡嗡作响的机械声,渐渐地,所有的声响都远去了。
  山城的空气清新得让人迷恋,凉凉的,潮潮的,如一团薄薄的云雾缠绕左右,把丝丝的温柔沁入心脾,这种暖湿的空气真是好过任何名牌化妆品,难怪山城自古出美女,万圣之躯微服私访,大都不过在这山城方圆徘徊,而列朝列代,后宫嫔妃中,山城姑娘大概可以组成一个加强旅。
  透过车窗,夜色已经降临,冬日里依旧散发着嫩绿的低矮的树荫上,一闪一烁地挂满了圣诞小灯。路边的歌舞厅里,隐隐地透露着各自的旋律,轻柔的,激昂的,高高低低地交错在一起,构成了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色。曲颖最喜爱这种灯红酒绿的感觉,霓虹灯的色彩映照着一张张上了妆的脸,多彩而迷幻,似乎人生也因此变得扑溯迷离。曲颖常常嘲讽我高亢的人生观,似乎没有了工作,便没有了追求,而没有了追求,生活也就失去了动力。
  曲颖是我大学时的同窗好友,虽不在同一宿舍,却因志同道合而相交颇深,身材纤细、瘦弱的我和丰满、泼辣的曲颖走在校园里著名的“八百米爱情线”上,常常招来男生们背后的议论和评判。曲颖有她的可爱,亮亮的大眼睛,圆润的小嘴,说不出的生动,说不出的神采,那时候的我是个典型的泪泡子,多愁善感,又纤毫毕露,而曲颖倒是热情、奔放、爽快,还有些泼辣。
  毕业以后,我痴痴迷迷地开始了我酷爱的专业生涯,就像当年,死马都拉不回头地一头扎进了李维平的怀抱一样,曲颖差点为此和我绝交。
  “秦小姐,你看明天这样安排好不好?”
  前来接待的周先生,一副和气生财的标准商人模样,四方的脸庞,被过多的酒肉应酬填满了所有的空间,就像现今的地皮寸土寸金一样,周先生的脸上已没有更多空余容纳无限膨胀的脂肪,在昏昏的车灯下,红润的脸皮显得光滑而透明,仿佛细细打量,便可捕捉到皮下脂肪流动的走向。深灰色的西装,远远即可闻到旷日已久的汗臭味,肘弯和后背的折皱,泄露了主人光顾的频繁和使用的周期,西装里一件紫红色的鸡心领毛衣,脖子与毛衣中间,还有一条黄灿灿发着亮光的领带。
  不是说人们秉性嫌贫爱富,人们只是欣赏和喜爱美好的东西,就如同林汉强的“美女定理”。那视金如土的随意与潇洒,不是一夜敛财的暴发户用钞票可以填补的。
  拥有苏格兰城堡,在剑桥划过长蒿船的贵族,与黄金街上汗气熏天的人群里侥幸中了头彩而发家的大亨们,到底不能一样。一件小小的饰物,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足可以将你的出身泄露无遗。
  上小学时就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这一亘古不变的哲学基本定义,在人类的进化中,再一次被不可辩驳地证实着。
  “秦小姐,明天上午我们经理要参加一个签字仪式,下午,还要去市里开一个企业界人士座谈会,晚上,经理请诸位共进晚餐,白天的时间就由本人陪大家参观一下厂区,熟悉熟悉你们的采访环境,你看如何?”
  周先生但凡开口,便是满脸堆笑,每一句话都慢慢吞吞的,看似面面俱到,听起来却冷冰冰的,全无感情色彩,像录音机里放了几百回的带子,忠实原调,却疲惫不堪。
  “不必了,周先生,我们希望能真实地走进你们的生活,和厂里的每一位职工一样参与你们工作的每一个步骤。我们是想在平平常常的企业运转中,真实地反映你们工厂的全貌,表现你们经理的形象。所以,为了我们工作的顺利完成,请千万别费心做过多的安排,如果可能,明早,我们便参加你们的签字仪式。”
  “那,那也好,回去我请示经理后,再和你联络。”
  樱花宾馆是山城名字最洋气、设施最高档的宾馆,像福来这样的企业,安排来宾当然非此地莫属,一来可以向全城人民显示企业的实力;二来经理本人进进出出也体面、得当,这样的派头,看过多了。
  富贵如浮云,恐怕只有几代豪富之后,才能体会。
  时候不早,也彼此尚不熟悉,互道晚安后,大家各回各的房间。
  睡得迷迷糊糊时,周先生来一电话,絮絮叨叨地汇报了请示结果,基本与我的原意相同,为了不打断自己的睡意,我找了一个停顿处,急急忙忙地道声谢谢,挂上了电话。
  几分钟后,电话铃声又作,我恼火地抓起了话机:“周先生,谢谢您的安排,我们明早再谈,好吗?”
  “对不起,不是周先生。”
  “哪位?”
  “柏裴铭。”
  “哦……”
  “你的摄像。”
  “哎,你好,有事?”
  “没事了,看来周先生已给你来过电话。”
  “是的,我已知道。”
  “打扰了,晚安!”
  “晚安!”
  等我冲进餐厅的时候,大家已经坐齐了,周先生抬着连接脑袋和肩膀的那个实在不能被称为脖子的部位,焦虑地张望着,额头微微闪着晶亮。
  外出工作,最怕的就是早上有人恭候早餐,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可以毫无顾忌地睡到日上三竿,打开冰箱,胡乱找几片面包,填补咕咕叫唤的肚子,然后抱一本书,昏天黑地地看至天明,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梦中天堂。
  尤其怕到南方,天刚透亮,就有早茶的喧闹惊扰正酣的梦乡,而那酒肆茶楼的嘈杂一直能延续到阳光直射头顶。接下来是午饭,不久后又是晚上的盛宴,觥筹交错之际,宵夜早已嗷嗷待哺,而那和着江风、吹着海气的各式夜点又可以在不着边际的寒暄中持续到深夜,甚至凌晨。如此这般地循环往复,几日下来,头疼脑胀,所有的美味佳肴都唤不起肠胃的片片怜惜。对于南方人的韧性和坚强的神经,我只有叹为观止,那煲得如曹老太爷的长命砂锅般的各式汤羹,实在解救不了睡眠的困扰,而盛情难却的恭敬,又让人不能不笑脸相对,这滋味,真比活受罪还受罪。
  几乎每次早餐,我都是最后一位光顾者,所以我宁愿省却赏心悦目的化妆时间,用来补充被冷落的睡眠。
  “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辛苦。”
  周先生如释重负,还不忘抬手看了看表。
  “这是我们山城的特产,相传有一个美丽的故事,请大家尝尝,来,女士先请。”
  周先生做了一个夸张的绅士动作,我忍不住乐出声音。不以人为乐,不以己为拙,一门心思地表演下去,也算是涵养到家的一种境界了吧。
  柏裴铭拿起餐巾纸,仔细地擦了一遍碗、筷、碟,盛上粥,放到我跟前,换走了空碗。我冲他感激地笑了笑,柏裴铭抬眼看了我一下,继续认真地擦着那几个餐具。
  “康健,睡得好吗?”
  我一边问,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粥。
  “挺好的。”
  康健赧赧然地笑了笑,脸上微微泛红。
  “本子你们都看过了,这个节目以纪实风格为主,结合抒情的散文式笔调,在镜头的运用上你们多费心,考虑周全些。”
  柏裴铭点了点头,专心致志地一根一根夹着他跟前的那碟小菜。
  踏进工厂大门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浅薄,要在这个到处都飘荡着发酵、霉烂气味的酿酒厂里,轻松地找到抒情的落脚点就像穿着高跟鞋走在田埂路上,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虽然对酒无甚好感,理解不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也体会不到斗酒诗百篇的豪情,可是看到一个个玲珑剔透、千形百状的杯子里装载的液体,以及由此想到的豪门盛宴,华服盛装,实在无法和这满地的烂谷子、昏暗的旧车间,以及不得不掩鼻张口的味道联系在一起。
  老祖宗早就说过,难得糊涂。许多事情实在不必费心思去细细推敲其本来面目,华美的外表、精致的包装,已足以表明人类的智慧与善良,非要赤裸相见,彼此原形毕露,让累累伤痕惊人心魄,恐怕连这面子上的美好都难以维持了,那又何必。
  喋喋不休的周先生缠人的功夫真是一等,自视伶牙俐齿的我,在周先生的不冷不热、不紧不慢面前,也只有甘败下风的余地,走到哪里,周先生粘乎乎的声音就会跟到哪里,弄得我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百般无奈之下,我示意柏裴铭和康健分头行动。柏裴铭会意地笑了笑,在我的掩护下,与康健扛着大大小小的设备,淹没在从陈年烂谷子堆里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车间,甚至整个工厂的不透明的气体中。
  我一手捂着嘴,一手捏着鼻子,逃也似地飞奔出车间,周先生尾随其后。
  尽管自视行动敏捷,还是差点窒息过去。
  在车间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牵住周先生的耳目。
  搜肠刮肚,终于发现黔驴技穷的时候,柏裴铭和康健还是迟迟不见踪影,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冲入比枪林弹雨更让我浑身发紧的酒糟池边。
  透过能见度极抵的雾气,柏裴铭半跪在地上,手抱摄像机,他的面前是一位着蓝布衣褂的工人,衣衫半敞着,露出大半皮肤黝黑的胸脯,正用力地搅拌着一堆说不出颜色的流状固体。
  柏裴铭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取景框里,没有发觉我的到来,他的体态像极了一尊雕像,汗珠从他的颈间滑落。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是被劳动的力量所震颤,还是柏裴铭的专注触动了灵魂深处的某一根神经。
  我没有催促他,连周先生都不再多言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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