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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信由你,不由你不信


            --《盲马》序

  静静的春夜,我读小说落泪,对《盲马》动情!

  我的泪腺很悭吝,小时候粉墨登场,一唱苦戏,我总是哭不出来。条纲师编连台戏,学电影广告法,海报上注明:“大苦戏,请来宾自带手巾一打!”当唱到山穷水尽,家破人亡,极苦极悲之时,台上青衣小旦的泪水冲淡两颊油彩,台下戏迷一片呜咽,堂厢外兜售香烟瓜子的小贩也停止低声叫卖,伸长脖子,掏出肮脏的手巾……然而我这绕于青衣膝下的娃娃生表情欠佳,配合不力。并非剧情不苦,也非我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奈何泪腺太不争气,无论我怎样挤榨,它依然滴水不漏。急得青衣大娘暗用眼神催促,我只好背转身去,掩袖抽肩,作嚎陶大哭状。不料一收袖,一亮相,还是这张二笑二笑的脸!

  当不了悲剧演员,改行学写戏。戏中角色多笑,作者自家的生活却少有喜色。我哭过几场,是在《盲马》小说集所描述的那段荒唐岁月里。记得有一个除夕,革命群众纷纷回家过年,我和牛棚难友们眼巴巴望着专案组能在一年三百五十九天之外搞二十四小时人道主义。归心似箭,恭候好音传来。来了!专案组头头来了,铿铿锵锵念了两句语录:“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你们难受之时!”语录选得绝,真有摧肝断肠的力量,摧得牛棚饮泣四起,经久不息……

  人到中年,日子好过了,迅速忘掉十年灾难,眼泪随之截然冻结,玩派文艺蜂起,要愁哪得功夫?本人功夫用于本职工作,连续爬格子,人也爬油了,读书看电视,很不容易动情。荧屏偶有血泪悲剧,演员对天哀号,音乐加上洞萧,萧声咽,突出悲惨绝伦。妻儿略受感染,我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含笑上床,蒙头睡个大觉。

  使我彻夜不眠者,是这一本没有冠以悲剧,没有血泪封面的小说集。

  初开卷,我用冷峻的审视目光搜罗书中得失,准备作行家言,讲高深道理。一面翻阅,一面寻思,我当选用哪一种不确定的语言,表述我不确定的指向,让小说作者和小说读者都来猜测我独到的玄乎。

  夜色宜人,我悠悠驾驭《盲马》,缓缓倘祥一片“黑土地”,不知不觉被闪光篇章吸引,渐渐忘记初衷。我结识了松花江畔一对《干姐妹》,从陌生的干姐子身上,认出我熟悉的故园友、总角交。从干妹子艺海沉浮,浮起踌躇满志之间,依稀发现我自己落魄时的萍踪浪迹,得意后的笑颜醉影。好家伙!书中人物切中我的暗疾,又牵着我的鼻子走了。小说家娓娓而迷,多情又无情地向外张扬他的《家丑》。

  《家丑》原文长达万言。笔酣墨饱,一言难尽。我试用微型缩写,以供急性读者了解《家丑》故事梗概。

    我家老爷爷,专业酿酒,业余爱好奇特,一生以殴
  打我奶奶为乐。奶奶逆来顺受,屡打屡倒,屡倒屡起,屡
  次头破血流,伊若一具有形无声之“不倒婆”。

    周而复始,我爸爸不平久矣,忍无可忍,拳头挥向
  爷爷,呼唤奶奶速来复仇。奶奶怒不可遏,猛举酒瓶砸
  去。所砸者,非打她之暴戾老头,乃替她复仇之不肖儿
  子也!

    爷爷逝,奶奶孤,追思挨打滋味无穷,不挨似乎难
  以为人?黄昏倚门,盼望爷爷挥拳归来……

    奶奶无疾而终,遗嘱甚简,唯愿与擅打之丈夫合葬
  一坟。

    爸爸坚不从命,另行分葬。妈妈突然深夜发狂,作
  奶奶声,罚爸爸跪,责其拆散亲生父母。爸爸惧,邻里
  惊,遵照遗嘱,迁坟合葬。

    上代瞑目,二代放心,三代孙儿我,自寻僻静处痛
  哭一场,不知为谁悲恸卜……

  我这干瘪瘪的介绍,远远传达不出小说的丰满精彩。那细腻的心态描写,微妙的动作刻画,沉郁的气氛渲染,深厚的内涵,完整的结构,纯真的语言,地道的东北风味,搅得我一枕盘旋,夜不成寐。蓦地联想起我的家丑,想起我的爹,我的娘,我的长辈,我用黄土掩埋了那堆不宜外传的旧事……不禁鼻子一酸,眼眶潮润,阔别已久的泪珠悄悄滚落一滴!

  好个年轻的小说家,我以往低估了他的笔力。

  在我印象中,他看人甚高,自视甚低,办事踏踏实实。说话嗫嗫嚅嚅,会上发言更加结巴,如同《前出师表》最后一句--不知所云!

  大约是前年吧?我参加一次创作会议,闻听人言:东北来了个武志刚,盐都收了个武志刚,四川添了个武志刚,请武志刚发言,听武志刚高见……,鼓掌声中,其人腼腆上台,只讲数语便打住,令人大失所望。

  入冬,我的九十三岁高龄养母去世,武志刚跑来帮我料理殡葬。说来凑巧,我也略似《家丑》中的晚辈,遵照养母遗愿,将她老人家骨灰同我早逝的亲生父母移坟合葬。整个下午,武志刚蹲在竹林旁边,若有所思地瞧着一坟三盒,一夫两妻永伴长眠。当时,他少用语言和我交流,只淡淡提及他发表的小说多与丧事有关。不久,即得《家丑》等一大叠作品,可惜我置诸箱筐,没有及时拜读。以后目睹他办过一些杂事,办得井井有条,彬彬有礼。像一块准时的表,一只勤快的蜂,一杯不浪的水,一页端端正正的楷书。

  开春,武志刚作品讨论会召开,巴蜀文友云集盐都。花径不曾缘客扫,武志刚陪同作家周克芹步行二里,探访寒舍。克芹大哥岁知天命,我已逾不惑,志刚正值而立,三梯级年龄,好作三人谈。可是,一席话,大半天,只有克芹和我对说相声,志刚默默侧耳聆听。克芹大哥几次引他介入话题,他憨憨一笑,仍不多嘴,始终凝神听取。像什么呢?像罗丹所塑托腮沉思者,像善于吸收的海绵,像静静的一枝君子……

  近来交道增多,漫问志刚生平,他逐渐打开话匣,间或迸发警句。原籍黑龙江,小城人家,家史大体如他笔下小说。高中毕业,下乡数年,当过生产队长,精通稼穑,且入党较早,是个种地的斯文人,年轻的老布尔什维克!招进工厂守锅炉,考入大学攻中文,告别黑水,调赴巴山,新婚促文思,处女作随婴儿呱呱坠地。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起步迟,起点高,《干姐妹》一举成名,引起小说界注目。短短几年,佳作联翩,蔚成眼前这本书。摇篮里的女儿雀跃而起,扑到爸爸怀内撒娇,五岁了。

  他希望女儿永远五岁,不要失去童心。

  我希望他的作品岁岁增高,不要失去特色。

  志刚小说的艺术特色何在?是否可以这样简括:悲剧内涵较深,生活气息较浓,故事情节较强。可读性与可思性并具,引人人胜--动人心弦--发人深省。这三环扣进是中国小说审美境界,不尽符合西方新潮欣赏尺度。譬如情节紧密,故事曲折,是志刚小说的优点,还是缺点?有待发扬,还是有待克服?这就要看是故事淹没了人物,还是人物在故事浪涛里作逍遥游?小说当然不仅是故事,志刚的小说又何止是故事?她寓有故事以外的百层意蕴,千缕情丝,因此才打动了读者,打动了不易打动的“戏油子”;因此我试用故事缩写,就远远说不清道不明她的风骨神韵。鄙人自信不是情节迷,向来不拘古法,喜欢试新招,喜欢看新招。昨日参观朦胧派画展,乘兴题词两行:“喜看抽象超形象,画到昏时是醒时!”绘画满纸云烟,抒情诗满篇迷茫,流行歌满口啊呀,体裁各异,无须故事情节劳什子。而作为叙事文学的小说,天生就离不开劳什子,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总得带着故事。恬淡的自成一派,浓郁的也是一派,深红浅红,并行不悼,淡妆浓抹总相宜。不过,近年淡化故事的倾向过度,再淡下去,化到一“事”无成,万“事”俱休,那就不成其为小说,至少不算中国的好小说。当列入另一种文艺体裁,另一国“吉尼斯”项目。

  淡化故事不打紧,淡化这、淡化那,直到淡化生活,脱离生活。咱们的武志刚挺老实,不赶那个越。他所凭藉的通灵宝王,依然是个别玩派朋友不屑一听的老生常谈--生活泉源。

  这口老井丁丁冬冬,嘀咕没完,连我也听腻了。奈何它确是真格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我只好搁下初衷预想那一套不确定的玄理,唠几句确定的大实话。

  是北方田野的肥泥沃土,泡成生产队长武志刚的代表作。有了扎实的农村生活基础,才说得上对农村生活细致观察,独特感受,深入开掘。当年曾经与关外父老乡亲打成一片,同甘共苦,如今才下笔有神,描绘出栩栩如生的东北庄稼人群像。若没有生活赐予,没有广阔视野,作者的禀赋、才华、技巧则无所附丽。笔头再灵,也只能兜转于狭小圈子,写写城中桃李、阶前花草、枕边鸳鸯。细览集内各篇,凡是游刃有余、真实可信处,必是生活扎实处。凡是捉襟见肘、矫情悖理处,必是生活薄弱处。这功夫假不得,谁假谁吃亏,哪一段假,哪一段出岔子。

  且看一双《干姐妹》:干姐吴大姑,原型取自一真实人物,太熟,熟能生巧,寥寥几笔就传神。开篇那段两口子窝里顶牛,以吵闹表达亲热,以蹩气表达共鸣,写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干妹王珍呢?是来自省城,落而复起,瞎而复明的著名演员。这类人物,作者接触太少,浮光掠影,玩不转了。

  故事是小说的骨干,信不信由你!
  生活是文学的源泉,不由你不信!

  得了,小说家,连同我,一起回到生活中去吧。别像王珍式老在上边瞎吹。下去,多交几个吴大姑,多写几个实实在在的爷爷、奶奶、乡里乡亲、甜姐辣妹、健儿秀女。马儿啊,你快些走,生活无边写不够。且将篇首牛棚训话改为篇末马上赠言: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
  正是作家奋发之时!
                    199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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